彭一田

1

我獨自在云朵之間飛過，你可能看見了我，二妮。我飛翔的速度并不快，大多數(shù)時候是徒手而行的，并不借助于其他機械工具。天空遼闊，你看到其他的鳥在飛嗎？那些結(jié)伴而行的候鳥，有時會占據(jù)天空的一角，它們一窩蜂地來和去，在我的周圍，或者離我較遠的地方。你知道它們都飛過哪些地方，以及它們現(xiàn)在的位置分別是在什么地方嗎？我是大致清楚的。我在飛行中，能看見無數(shù)的鳥群在我周圍飛翔，間或我會注視它們的動向，因為它們和我是同類。鳥兒并不都是成群結(jié)隊，也有不少像我這樣單個兒飛的，它們大都自由而率真，視性情為生命本身，這些單飛的鳥因特別富有詩意而得到了我更多的關(guān)注。

那天下午，我走在九龍山的星嶺上，邊走邊看山嶺上的那些具有華南地域特色的莊稼，甘蔗林、香蕉樹、菠蘿和花生是這一帶主要的農(nóng)作物。它們都是翠綠的顏色，甘蔗林更蒼郁。天上的白云離這里的農(nóng)作物很近，離我也似乎不太遠，它在聆聽和接受天空的真諦，將風雨源源不斷傳達給大地上的植物。風時刻有，雨也經(jīng)常有。而天空則一如既往敞開心懷，等待著候鳥的飛臨。太陽西斜很久了，但離落山尚早，月亮便已迫不及待掛上了半空。矮矮的月亮比山嶺上的那株桉樹要低多了，時不時地有鳥兒從附近的天空飛過，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們的模樣。

此時的我是單飛的鳥，在山嶺上的泥路和樹冠之間信馬由韁。月亮也離我很近。月亮掛得那么低，鳥卻飛得很高，看上去它們已經(jīng)遠遠高過了月亮。和那些飛來飛去的鳥不同的是，返程時我朝寶林禪寺走，蒙寺里的師父慈悲，這些天我在那里安頓。候鳥們有的飛向山嶺上的雜樹叢，有的則飛向洼地里的濕地紅樹林，它們在那里歇息。在山嶺上的樹林里歇息和在洼地紅樹林里歇息，這通常是區(qū)分林鳥和水鳥的一種指征。林鳥一般是留鳥，水鳥則是以候鳥居多。這里的山嶺是星嶺，每當晨昏之際，鳥鳴眾多，猶如農(nóng)人歸村。

2

候鳥具有穿越遼闊時空的本領(lǐng)。石塘小鎮(zhèn)、大連廣場、寧波機場、雁蕩山農(nóng)居、福建武夷山，這些地方我們都曾駐足，在那里補充能量和玩耍嬉戲。雁蕩山也是離海不遠的，就在樂清灣南部。樂清灣北部的一條叫江廈的老街，是我的出生地，我?guī)闳ツ抢锟催^的，二妮。原來那兒是碼頭，舟船可以直扺溫州，現(xiàn)在那里離出?？谝h多了，原因是多年來政府向大海要土地，在那一帶修筑了攔海堤壩，并且還在距出海口更近的另一個鄉(xiāng)域上修筑了潮汐電站?，F(xiàn)在的江廈老街和內(nèi)陸的鄉(xiāng)村景觀沒什么不同了。在那里飛過的基本上是林鳥，也就是留鳥，候鳥恐是很少了。但在不內(nèi)行的人們看來，它們都是鳥類，無須作更細一些的區(qū)分。

我是在一個路口遇上你的，二妮。像平時那樣，我本來不發(fā)一言也就過去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各種微信群，要比天上飛過的那些候鳥多多了。人們說，那些好熱鬧的帥哥們美女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喧嘩中失去的只是鎖鏈，而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微信群有一種虛幻的繁榮。但現(xiàn)實中，人們對經(jīng)過具體的路口時所碰到的許多人與事，持視而不見或一閃而過的態(tài)度是正常的。這個世界人太多了，各種路口時常擁擠不堪，哪怕在小鎮(zhèn)上，比如溫嶺的鞋業(yè)小鎮(zhèn)橫峰，或者晉江下面的某個村莊。上海那樣的特大城市就更不用說了。因為生活的緊張與匆忙，人們通常不愿或無法待在屋里，在路上奔忙成為這個時代的習慣，于是各種嘈雜的路口成為一個具有時代特征的重要隱喻。現(xiàn)實的路口也意味著行走的人變飛鳥的夢幻產(chǎn)生，當擁堵每每成為路口的代名詞的時候。

時值春夏之際，作為候鳥的我們在石塘小鎮(zhèn)吃漁家海鮮飯，在大連的青年旅舍自己下廚做飯，從超市買來的新鮮春筍，我做了一道杭州菜油燜筍。春筍是南方的特產(chǎn)，我是南方人，這一年卻是在北方的大連首先吃上的，你說這是多么神奇的事。哦，記得最深的，還是在楠溪江的竹筏上我們一起朗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天氣時而細雨，時而晴朗，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我們也是，撐筏的艄公看著我們天真爛漫的模樣，也樂了。你還記得那些絢美而亮麗的場景不，二妮？

那些天里，我們是從留鳥轉(zhuǎn)變過來的候鳥，我們學著遷徙的飛鳥，不是沿著海岸線飛，就是朝著大海方向飛，事實上我們離真正的大海還很遠。可是，那作為候鳥遷徙的大海的背景和飛翔的路徑，曾被我們眺望和遙想過多次：生長在熱帶亞熱帶的紅樹林，在大海邊上垂手而立，它們忠誠地等待著候鳥的降臨。

3

烏云覆蓋的天空是另一個世界，烏云是另一種云，它具有某種突然的性質(zhì)，不是飛鳥在日常生活中的伴侶。通常飛鳥是隨心所欲地在淡然的云彩之間穿梭，不大可能在烏云到來時進入其間的，除非情不得已。但是烏云昭示了天空豐富的內(nèi)涵，天空難以對眾生言說的一面，每每會通過烏云得到暗示。

在夜間，鳥也熟睡了，林間靜悄悄，萬物各安其命。我也是熱愛睡眠更甚于飛翔的，包括必不可少的飯食，有時我可以省略。我的本性是一株植物。夜晚是植物的天堂，我想鳥在白天是動物，在夜間則是植物。我睡下了，在白天曾有過的，對天際線的質(zhì)疑也不再打內(nèi)心提出來，夜晚的熟睡和白天的飯香一樣，都是生活里美好的依戀和回味。一些鳥在夜晚的鳴叫同樣令人心醉，有助于人類入夢。我是說，候鳥在經(jīng)過漫長飛翔后，憑借黑夜安歇的重要性亦絲毫不亞于白天的飯食，而更多的詩意將會在黑夜掩護下的夢境中涌現(xiàn)。在那時，花開有聲，鳥過無痕，比如在夜間開放、白天閉合的玉蕊花。

羞于直白地說出真相，或者說以另一種方式說出事物的存在，這應該是詩人產(chǎn)生的原因。但詩人的初心不是要掩飾真相，而是相反，向天空敞開心懷，就像那些飛過藍天的鳥。它們面臨的所有問題只是以何種路徑飛越大海，通過天空去完成歲月中一次又一次的遷徙。是的，人生的重大問題也是遷徙，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遷徙，候鳥才來到了世上。我想說人生的歷程絲毫不亞于鳥群萬里遷徙的驚心動魄。天空有行云流水之美，鳥在其間飛翔。

和候鳥一樣，云朵也在不斷飛翔，而且是以比候鳥更為復雜的形態(tài)。正是在這一點上，飛鳥和云朵達成了高度的吻合，成為伴侶。云朵是時隱時現(xiàn)的，它變化多端，形狀各異，這倒是在另一種向度上襯托了天空的無邊法力。實質(zhì)上，云朵和飛鳥都是天空的孩子。我這樣表述，像是在飛鳥之外談論天空，甚至在歲月之外談論命運。實際上，云朵也是天空的組成部分。是的，云朵從來也不是孤立的事物，每一片云朵都有它從地面到空中的細致曲折神奇美妙的歷程，盡管它承受著水的宿命。

4

星嶺上那些高聳入云的桉樹林下面是茂密的灌木，密不透風，林冠綠得發(fā)黑，林鳥就在那里棲息，日出而飛，日落而歸。我不止一次看到比翼齊飛的林鳥，它們或一左一右，或一前一后，緩緩地飛了過去，有的過一會兒還會飛回來，像是黃昏時分我們手牽著手去動車站廣場散步，二妮。以我這個鳥類專業(yè)的外行人看到的而言，林鳥身體的顏色大都是黑色或灰褐色的，而水鳥則大抵是乳白色或米白色的，這是最粗淺的區(qū)分了。還有，林鳥和水鳥的鳴叫也是不同的，聽上去林鳥的啼鳴有些自戀和矯情，聲音細碎溫婉，聲色單調(diào)，是家居的那種氣質(zhì)；水鳥的鳴唱則嘹亮、簡潔而透明，剛勁有力，體現(xiàn)行者的風格和氣勢。

我走在長滿紅樹林的海堤上，或者走在桉樹挺拔的山嶺上，飛鳥是我親密的伙伴。我看天看地，走得辛苦，這是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的夏日，出一身汗水是正常的。我想每一只飛鳥都比我來得輕松和悠閑，它們不會像我這樣汗水淋漓，即便在烈日下飛翔也是閑庭信步的。我是一只至今尚在學習飛翔的準候鳥，或者說我正在由留鳥轉(zhuǎn)變?yōu)楹蝤B。在我看來，飛鳥比人類更為高超的地方是在于，飛鳥更有能力接近虛無的事物，它們的虛無之美時隱時現(xiàn)。你看這會兒，隨著悠揚的鳴叫聲，它們又隱向了天空深處，漸漸消逝在天際線的盡頭。候鳥們勇敢地向前方未知的天空飛去，而白云只在遠處不緊不慢地跟隨；白云不出聲，也很少出汗——下雨才是云朵在出汗。

和云朵一樣，詩歌也是飛鳥的伴侶。泰戈爾認為人類情感和自然之間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或自然融入人類的感情，或人類的感情融入自然，人類是以融入自然的方式凈化自己的生命的。因此，自然不僅為人類提供了比照的形象，而且還積極地協(xié)助人類抹去生活中一切分離的痕跡；情人可能會分離，但這種分離將淹沒在陽光歡笑里的綠草和繁花之下。二妮，我想對你說，云朵和詩歌分別是飛鳥的兩扇翅膀，她們不僅和鳥兒如影隨形，實際上本身就應該是一體的。正因為是這個樣子的，飛鳥才成為超時空的精靈。云朵和飛鳥都在天空的懷抱中。

那天黃昏，太陽剛下山，天就提前黑了下來，云朵終于沒憋住，在起風的同時下起了雨。雨是零星的，它們一落下來，天空反而變得敞亮了。過了一會兒，雨就停了，天空又回到了高處，飛鳥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了天空中。

5

湛堰河入?？谏峡盏脑撇侍貏e美，可惜用手機難以拍下它們的全貌，那些被我遇見和與我擦肩而過的云朵，它們都是我的親人。普拉斯就是曾經(jīng)這樣表達的，這是她的題為《晨歌》一詩中的句子：“與其說我是你的母親/我是一片云，蒸餾一面鏡子/去反射自己，在風之手/輕拂中的緩慢消失?！蔽蚁朐贫浜秃蝤B都是在漫遠的飛翔中，一次次感受到天空的無窮魅力的，如同人類在晝夜輪回的世界中去感受生活的樂趣，以及懷有對未來的期待。也還是在陸地上行走，有一次我曾驚喜地見識到一片隨風飄落的羽毛，雪一樣潔白的，正好落到我的身旁。那會兒我正在一條林間小徑散步，不遠處是空曠無人的廣場，天空靜悄悄的，好像全世界都聽見了羽毛落地的聲響。

我在想，與一朵云彩的初識，很可能也是永別。與候鳥的相識也可能如此，就因為距離遙遠和空間無垠，云朵和候鳥都會走得很遠。云朵除了遠去，還會在途中消失得沒有了影蹤，我是說云朵會轉(zhuǎn)化為別的，比如雨水、霧氣，或者干脆直接就被太陽汲取了。對于候鳥，你也不知它何時返回，返回時還會不會棲落在同一根樹杈上，而那時我又正好還經(jīng)過這里。我還在這里，或者說，我會不會在那棵樹旁守候著它的歸來。候鳥只是在你不經(jīng)意時飛來，偶然間飄過你的頭頂，然后就必然地消失在浩瀚的天空中。換句話說，候鳥只是路過此地，在這里逗留是因為覓食的需要，經(jīng)過能量補充和休整，它又要去飛那沒有盡頭的藍天了。飛鳥的田埂隱在天空里，你和我都是看不見的，而云朵的出沒，在我看來大都是沒有規(guī)律可循的。或者說，我尚不擁有識別云朵出沒的那種理性能力，但飛鳥不是盲目的，它以出自生命本身的強大直覺，指導自己的身體與云朵一起在天空中曼妙起舞。

太陽落山后，月亮越發(fā)明亮了，鳥兒們紛紛歸窠。在星嶺的這面山坡下，可以看見紅樹林濕地上棲息著的眾多候鳥。夜幕下，我所聽聞到的鳥要比看見的鳥多得多——我是從潮水般的眾多聲調(diào)各異的鳥鳴中意識到這一點的。鳥鳴呈多聲部狀態(tài)，此起彼伏，像是一個浩大的低音合唱團，但由若干個中音來分別領(lǐng)唱。暮鳥之鳴大都是疲憊的，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的神情，像那些好不容易下了班的工人。黎明和凌晨的區(qū)分，像是從陸地過渡到大海的潮間帶，其間就是枝繁葉茂的紅樹林。而晨鳥與暮鳥相比，別有詩意。從黎明到早上，是鳥鳴聲最豐富的時間段，它們醒來，立馬以清脆的鳴叫聲重新打開天空，每天都這樣。我對凌晨的印象深刻，是因為此起彼伏的鳥鳴聲，它們清亮、婉轉(zhuǎn)、溫厚的鳴聲給了我無數(shù)美妙的感受與遐想。簡言之，鳥鳴聲勝過了我平常的早茶。

候鳥在陽光里，在風中，在永不止息的遷徙中融化自己的骨頭，它未竟的心愿交給了云朵收藏。這一粒從遙遠的地方銜來的種子，跨過了千山萬水。雖然云朵在很多時候是任性的，但在這個時候，她會以女性特有的堅韌和細膩，盡心完成候鳥的托付：化成一場滂沱大雨和又一場綿綿細雨，一遍遍澆灌埋在地上的種芽，待它長成蒼郁的樹林，供后來的水鳥棲息和嬉耍。這是愛情的影響力在鞭策云朵，她說自己的余生只夠愛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最重要的那個人。當他不在了，她卻愈發(fā)地愛了，因此，她以下雨的方式精心養(yǎng)育供后代候鳥棲息的家園。這粒種子是他和她共同的后代。只有草木能給候鳥以家園的感覺和實質(zhì)，是的，世上并沒有不曾棲息于樹木的鳥類。她是清楚這一點的：未來的候鳥也將和前輩一樣重復著遷徙的命運，而九龍山還會一如既往地是它們?nèi)f里跋涉途中必不可少的驛站。

候鳥在其遷徙的征程上，時刻處于生存的挑戰(zhàn)中，每只候鳥的一生都是一首壯麗的史詩。候鳥是以挑戰(zhàn)命運和飛越天空為己任的，它和世上鐵打的釘子根本不同，釘子是以破壞別的事物為代價，來達到它的既定目的。是的，任何一只水鳥都不是釘子，它們的胸懷與氣質(zhì)是通過對無垠天空的潑墨般的著色得到表現(xiàn)的。每一只候鳥都是在其不停的遷徙中度過一生的，逐水草而居是候鳥的生活方式。因而以挑戰(zhàn)命運和飛越天空為己任，正是鳥的性格。就是死亡，也會以一種格外高貴的方式：傳說候鳥即便死去，尸體也不會回到地面上，它們是在向著太陽的飛行中融化自己的肉體和骨骼的，大地上見不到候鳥的骨頭！候鳥在天空中把自己融化了，借助太陽的光輝；地面上的人類只能見到些許鳥羽，它們無不帶著上天的空靈，和飛鳥生前的神韻。陽光、云朵，還有風，乃至天空本身，都是候鳥涅槃的見證者與守靈人。

6

飛鳥是以遷徙度過其生活史的重要階段的。就我看到的而言，候鳥的體形大都是矯健的，可能由于生存的要求不同，林鳥和候鳥各自的體形是不同的，候鳥的肢體矯健而修長，相比之下林鳥飛行的姿勢要笨拙一些。我看到的林鳥以零星飛翔的居多，而且一般只繞著它們棲居樹林的周圍飛翔，并不去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水鳥則看上去有很強的團隊精神，它們在空中的飛舞往往是呈集團狀起落的，場面浩大而壯觀，給人以昂然振奮感。飛鳥們或以“鳥浪”，或以各種不規(guī)則的自由組合把天空裁剪得十分誘人，云朵則隨意賦形，為飛鳥和天空的動靜搭配增添色彩，并點綴出它們之間所蘊藏的豐富內(nèi)涵。而相對于飛鳥來說，靜泊在空中的云朵頗有禪味。

白天抬頭望天空，見到的都是祥云，充滿陽剛之氣的藍天上，如同你那年在高原上所見到的那樣，二妮。祥云停泊在寶林禪寺周圍，圍繞在菩薩身邊，純白，柔和。寶林禪寺與紅樹林濕地以及火山遺跡構(gòu)成了九龍山國家公園景區(qū)的三大文化內(nèi)涵。在這里，你抬頭注視著祥云，久之就會產(chǎn)生一種忘我的效果，忘我是人們所向往和追求的一種境界。忘我也是真愛的一種表現(xiàn)。我想起你那年去尼泊爾，向一位割草的當?shù)啬腥藛柭窌r的那幅照片，你站在背草的尼泊爾男人旁邊，目光看著前方，臉龐上具有銅雕式的光亮。因為高原的陽光，你和那位留影的割草男子臉頰上都涌現(xiàn)出開朗的熱情，陽光有助于表現(xiàn)人們從內(nèi)心生發(fā)的樂觀和友善的神態(tài)。哦，尼泊爾的陽光有菩薩氣息。

多年前的一個初夏時節(jié)里，有一天我們從雁蕩山轉(zhuǎn)道去楠溪江，路上花了整整一天時間，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一路上我們?nèi)缜腥绱?，真是沒有比你更親的人了，二妮。我們在云朵間穿行，最初的情欲漸漸濾過愛情的層面，融入親情的基石。第二天，我們坐在竹筏上順平緩而細膩的江流而下，細雨里的楠溪江有一種絢美色彩，像你的身體。就身體的感受層面看，我想所謂前世情緣可能包含了一種自我想象和相互激勵的成分。

我吻你的時候，給我們呢喃之聲的

那株樹向著黃金的太陽搖擺，

太陽讓黃金逃避，那株我的愛情的樹，

樹上的瞬息即逝的財寶。

這是西班牙詩人希梅內(nèi)斯詩歌《你的靈魂的顏色》中的一節(jié)。飛向天空是人類的向往，但我們終究無法讓自己的雙足離開大地，盡情張開雙臂擁抱風和云。那些云朵看著我們的笨拙樣兒，也只能是望洋興嘆了。但是二妮，這并不妨礙我們一次次飛翔，以愛的激情和抱緊身體的方式；或者說像笨拙的人在學騎自行車。生命的活力是通過一個個瞬間來體現(xiàn)的，那么活在當下就是生活的信條了，但歲月中曾有過的許多風景并不只屬于路過的旅途。去年，我們分別在這個小區(qū)的11樓和9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在11樓居住期間，你幫助我養(yǎng)好了我的足傷。樓下地面是小區(qū)碧藍的泳池，我們躺在半空中聽著在池中游泳的人們所發(fā)出的擊水聲，恍惚覺得自己住在大海上。在9樓居住的日子里，經(jīng)常在半空中感受車水馬龍——那也是類似于海潮不斷拍打堤岸的聲音，但我們充耳不聞，度過許多空曠而幽靜的夜晚?？赡苁桥R街的原因吧，我們都未曾見到有飛鳥經(jīng)過窗口。倒是有一次，在不經(jīng)意中見到有一只紅色塑料袋張著無辜的嘴巴，飛過客廳臨街的窗戶，我趕忙叫你過來看。

白天，我們一起去看這個城市的景點，每一個景點都有不同的特色，這里的天空是高遠的。黃昏，我們攜手去附近的火車站廣場散步，這個車站只發(fā)送和接站動車，每天趟數(shù)不多。黃昏后，偌大的火車站廣場變成市民廣場。很多人分成若干群，在廣場靠街道的那一側(cè)隨音響跳舞，舞姿大都帶有那個年代嚴重的痕跡，有的集體性動作令人陡然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在燈火明亮，星空簡潔。那頭，有一個專供兒童騎電動玩具車的區(qū)域，租玩具車的小妹親切而細致。散步的人則在距人群稍遠的地方來回，散步者以雙人行居多，但也有不少是單個兒的。你去北方的那些日子，我就是獨自在廣場上溜達的。那時我拄著拐在廣場上走來走去，那種空曠的感覺也是很不錯的。

據(jù)說，鳥類的求偶是動物界中最為復雜和多樣的，有的盡情歌唱，有的展開漂亮羽毛，有的撞擊親吻，有的比武格斗，有的追逐翻飛。在南國那些鮮花盛開、氣候舒爽的夜晚，我們激情勃發(fā)，一再回到需要性交來確認愛的地步。

7

前兩天我走過星嶺時，天色很好，有的鳥就飛得很低，似乎只要我跳將起來，伸出手就能夠得著它們在風中劃過的翅羽。彼時鳥兒的叫聲是“咕咕咕”的，這應該是林鳥吧，我是在山坡上聽到這種鳥鳴的，聽上去它們像是在商量家事。但有一種鳥鳴像是軍營里的號角，有時又像是樂隊中的小號，現(xiàn)在我愈加清晰地認為這種音色是面向未來時的，即便是回憶也是建設性的；回憶本身就包含了對未來的想象。我想每只鳥，包括候鳥和留鳥，它們對未來都是有期待的，盡管對于未來它們可以一無所知，（我們?nèi)祟悓τ谖磥碛帜苤蓝嗌倌兀┨炜蘸驮贫鋵τ陲w鳥是一種富有魅力的召喚，毋寧說，飛鳥的生命價值是通過對天空的無限拓展，和云朵的禪意存在來體現(xiàn)與證明的。

鳥群在地面覓食時大都是十分警覺的，大抵是因為人類的關(guān)系吧，它們在林叢間棲息時可能要放松些。除了人類，飛鳥可能還會有其他天敵。但也有例外的，有一次我尋尋覓覓走在湛堰河邊一處荒廢的蝦塘圩壩上，那一小群在干涸蝦塘中覓食的水鳥就沒有被我驚飛。也許是我輕手輕腳走來，沒有被水鳥察覺，也許是我友善的表情讓水鳥感覺到我是無害于它們的吧。人類和自然和諧相處的關(guān)系，我想就是各安其命的意思，在那一刻我是清晰地感受到了，這是因和諧而呈現(xiàn)的美好景象。我甚至恍惚意識到有的水鳥在濕地上覓食的同時，還抬起頭沖我示意了一下，像是喊我一起吃飯，又像人與人之間相向而行時致以友好注目禮的那種。感謝水鳥對我的信任，唯其如此，大自然的美才能真正被我體會和分享到。自然世界本身就是上天對我們?nèi)祟惖拿篮灭佡洶　?/p>

我是說通過鳥翅振動的頻率，我看到了地面上人類的起居，如同鳥一樣，人類也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歸的。此刻是早晨，是人們忙著陸續(xù)走出家門，去向田野勞作的時刻，就像飛鳥舒展它的翅膀奔向遠空一樣。新的一天就是這樣開始的，在清新的天空中，鳥的鳴叫聲溫暖而響亮，令人有心曠神怡之感。是啊，我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蒼老的鳥鳴聲——這就是說，鳥是不會老的，就像天空永遠是年輕的那樣。即便有過“落日倦鳥”的那種時刻，但在經(jīng)過夜色的撫慰后，黎明到來時又會重歸年輕，飛鳥和天空都是青春永駐的。大自然本身就是藝術(shù)經(jīng)典，是人類生命的導師。在我的記憶里，鳥鳴聲大多是圓潤和婉轉(zhuǎn)的，我也從未聽別人說起過有蒼老和枯澀的鳥鳴聲出現(xiàn)在風中。雖然空中曾響起過凄厲的鳥鳴聲，我想這是在緊急情況下，它們所發(fā)出的求救或警告訊息。通過鳥鳴聲，你就大致可以判斷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質(zhì)量，比如在九龍山。

下雨了，在雷州半島的夏天，雨是珍貴的事物，整座九龍山在此時都喜上眉梢。在這個下午，我終于遇到了這么多天來的第一場雨，我形容為痛快的大雨。那些晝夜站立在山嶺上的莊稼們，一改在烈日下的焦躁表情，變得喜氣洋洋，香蕉樹、甘蔗林、菠蘿地，和等待采摘的花生，都在歡快盡情地吮吸雨水。而對山坡上的草地和樹林來說，大雨是技法最高的潑墨。機巧的鳥兒在此時是很少出來的，它們都窩在了樹叢里，就像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雨天人們大都窩在家中閑扯，或者打牌喝酒之類的。遠處的紅樹林濕地一片朦朧，呈現(xiàn)出一種絢美，鳥兒好像就棲落在這幅空靈的畫卷里。云朵則隱退到了混沌中，它們和天空融成一體，悠閑地看著雨淅淅瀝瀝飄下去。這是雨中九龍山的圖景，那些雨像銀絲一樣，連綴起天空和大地，無限遼遠。而此時的我卻展翅在雨中飛翔，內(nèi)心的凈土在天空之路上自由拓展，四周充滿了花的香氣。

8

那一天，我曾在自己過去的一首詩里停了很久，這是寫給你的《身體史》，這意味著我的情緒又一次回到夢開始的地方。二妮，我依然記得在去年的路口，桐花落向海潮時的那聲惹人怦然心動的巨響。當時，我順著潮水追出去很遠，一會兒走著追，一會兒跑著追，一會兒又飛著追，在茂密的紅樹林里不停地鉆來鉆去。桐花的綻放與凋落在別人眼里很平常，但那天你從枝頭墜落的神情，是那樣地驚心動魄，我確定這聲響會影響我的整個余生，二妮。

我的身體里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米沃什的這兩行詩，很有意境。在九龍山，有一天的黎明時分，我起床后在院子里站了一會，看到天上的下弦月較為黯淡。在它的旁邊有一顆相當明亮的星，那是不是啟明星呢？我是說米沃什這兩行空曠的詩，對表達我此時的感受實在是意猶未盡，我得抄下另外一句詩，續(xù)上自己正在自言自語的意思：“那只飛鳥撞在我們夢中一塵不染的玻璃上?！贝丝?，我像是站在一座天橋上，一頭是云朵，另一頭是母語，它們都具有突然的奇遇性質(zhì)，而飛鳥總是以自己的堅定，托起母語和云朵在天空高高飛翔。命運也有突然的時候，但飛鳥以它的鎮(zhèn)定托住了一切；沒有飛鳥，浩大的天空將是死寂的。換句話說，因為有了飛鳥，天空才使其存在的意義具有了完整性。而詩歌是人性存在的永恒表現(xiàn)，對于詩人來說，母語才是他的故鄉(xiāng)。

云朵在聚散間，月亮在盈虧間，飛鳥在其間不停來回，它們的節(jié)奏頻率是自主把握的，它們之間的搭配十分完美，巧奪天工。候鳥和云朵的出身與歸宿可能不同，但兩者在遷徙路上面臨的情況，和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有時卻驚人一致。而月亮是另一個維度的呈現(xiàn)，它也是不停地走在找尋故鄉(xiāng)的路上，那盈了又虧、虧了又盈的神態(tài)，就是它在漫漫路上的辛苦模樣。月亮和云朵是姊妹關(guān)系，在尋找故鄉(xiāng)之路的心態(tài)這一點上說，它們不如候鳥有定力。候鳥在飛翔中與云朵為伍，或與之并行，或融入其間，或相互追趕著嬉戲，無論云朵如何變幻，飛鳥怎樣翻轉(zhuǎn)，它們都是一生中不可分離的伴侶。月亮是變化多端的，從月牙兒到上弦月，到滿月，到下弦月，又消隱為月牙兒。這期間包含天空和地面多少的喜樂悲歡這里就不說了，單是照在飛鳥身上的那些形狀不同的月影就足以令人感慨系之，乃至淚流滿面了。月影是一面神鏡，它多方位和多角度地照見了人類的宿命，以及映照出無數(shù)個體生命遭際的那些百轉(zhuǎn)千折的故事情節(jié)。月亮也只是天空的一部分，如同云朵和飛鳥；就是說，月亮本身也有其宿命的一面，宿命即不可克服。而候鳥依然在飛翔，云朵照舊在起床后梳妝起自己，它們都處在同一個天空下，唯有天空才是所有生命的禮物。

因此宿命本身是一件不用討論的事情。道法自然，修心為上，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心懷慈悲才是重要的。慈悲是天空對候鳥的囑托，也含有云朵對飛鳥感恩的成分，天空和候鳥對云朵表達愛與慈悲的含義在形式上是不盡相同的。云朵是干凈的，它屬于天堂的一面自然而輕盈，這是內(nèi)心的愿望。候鳥相比云朵而言是木訥的，它只會簡潔地鳴叫幾聲，就又起飛了，而云朵卻可以借助于各種形態(tài)不同的雨水，甚至閃電和雷鳴，來反復表達自己的要求與感受。比如在許多清幽的早晨，你一次次先于我醒來，泡茶，做早餐；等太陽爬高了，你就端茶進到臥室，放到我這邊的床頭柜上，輕聲喚我喝茶；我只在嘴巴里面咕嘟一聲，翻個身又睡了，我得待一會兒才會真正醒來。在每一次感受到幸福后，人類就會對生活里的一切再次發(fā)出親和的微笑。二妮，世界就是這樣在不斷地微笑和睡眠之間交替下去的，而我們在這兩者之間一天天老去，不，是一天天地成長。

……現(xiàn)在我正在往回飛，離你只差一朵云的距離了，二妮。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