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我爸無意中說起,在他考入師范之前,有過一段在船廠當青工的經(jīng)歷,這觸動了我媽的浪漫神經(jīng)。我媽想起小學時集體參觀江南造船廠的情景:小朋友們排著隊,仰頭看高大的船塢,江風陣陣,黃浦江船鳴。我媽托腮問,你們造什么船,萬噸輪嗎?我爸只好訕訕地回答,水泥船啦。
小鎮(zhèn)去上海有三條路。一是鐵路,鎮(zhèn)北的夏駕橋有一個小站,滬寧線上幾班慢車在此停靠。一條鄉(xiāng)間小路通向夏駕橋,刮風一陣土,下雨一身泥,到后來,鐵路提速,??肯鸟{橋站的車次減少,不大有人去那里趕火車了。二是公路,在汽車站等候縣城發(fā)往安亭的班車,到安亭換乘“北安線”或者“陸安線”,下車再坐40路。一路折騰到靜安寺的外婆家,四五個小時過去了。如果不坐班車,就要搭乘各種各樣的便車,記憶里,我坐過救護車,運水泥的卡車,以及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三是水路,江南水路通暢,坐船是傳統(tǒng)的出行方式。從吳淞江到蘇州河,機動船要開一天,手劃船要一天一夜。我媽曾抱著襁褓中的我,搭紅喜叔的運沙船去過一趟,事后我媽說風吹得腦袋疼。“包產(chǎn)到戶”前,小鎮(zhèn)周邊的村莊普遍種雙季稻,冬天還要種一茬小麥或者油菜。一年收獲三回,肥料就不夠用,農(nóng)民搖著簡易的水泥船,去上海郊區(qū)的糞站拉糞,一船能拉五噸。那是莊稼人的寶貝。我爸初中畢業(yè)后插隊當農(nóng)民,也曾領受過幾次“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兩個壯勞動力輪流搖船,來回兩天,算雙工分。在我的想象中,薄暮時分,河面倒映著晚霞,小船欸乃而行,船槳蕩開漣漪,兩岸風景后退。要不是大糞味道太難聞,倒也談得上詩情畫意。后來老師教我們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我總會想到我爸劃糞船的場景。
江南造船廠
我小時候喜歡扒著橋欄,看往來的船只。最好看的是拖船,為首一艘馬達突突,后邊跟著長長的一串,像蜈蚣一樣,像火車一樣。夏天,和小伙伴們捏著鼻子從橋頂往下跳,濺起高高的水花。船老大高聲罵,小猢猻,不要命了。
除了水泥船,農(nóng)民家里還有一人寬的小木船,船身和船槳刷了桐油,靠人力劃。鎮(zhèn)上有碾米廠、繅絲廠和榨油作坊。一大清早,小船搖曳,劃開水道,送蠶繭來,送稻谷來,送菜籽來。那樣的日子,老街熱鬧得像過節(jié)一樣。下午,男人醉倒在大大小小的酒館里,女人買了布和鞋,買了糖果和油鹽醬醋,買了自動鉛筆和彩色橡皮,獨自劃船回去,把老街的一部分帶回村里。
我媽在上海住院的那一年,我被寄養(yǎng)在爺爺奶奶家。放學后,我久久地坐在江邊,看船。江風陣陣,空氣里有魚和河蚌的腥味。黃昏時,女人蹲在船頭,用撿來的樹枝生火,升起明亮的藍色的煙,和小鎮(zhèn)人家的炊煙似乎不同。不一會,飄來紅燒鯽魚和咸肉菜飯的香味。兩三歲大的船家小孩,捧著鐵皮小碗,專心地吃飯,一對光腳在船沿晃蕩。我餓了,可是我不想走。這些隨處停泊的船,這些生活在船上的人們,滿足了一個南方孩子對游牧生活的想象。在河道縱橫的江南,他們才是最自由的。
奶奶喊我回家吃飯了。我不吭聲。讓我的名字在風里多飄一會,像炊煙。
在那個寂寞的暑假,我和一個船上的男孩交上了朋友。男孩比我大一歲,假期跟爸媽出來跑船,每隔三四天來一次小鎮(zhèn)。我?guī)蚪謾C,釣龍蝦,吃老街的油墩子和糖棗,他帶我到船上玩,送我新鮮的河蚌和油炸的小魚。他爹娘是典型的蘇北船民,高大黧黑,五個腳趾分開,吸盤一樣緊扣甲板。我媽還在住院,我有點羨慕他,不知誰更像在漂泊。
那個泥鰍一般黝黑的男孩,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我,他老爹剛做了決定,不打算再讓他讀下去了。老爹說,少供一個人念書,多一個人干活,這才是最重要的。對跑船的來說,會寫自己的名字,會做帶小數(shù)點的加減法,看得懂水路圖,已經(jīng)足夠。其他的,要從風里浪里學到。
他娘在船上喊,家來。他應了一聲,飛快地跑回去。他走了之后,黃昏變得空蕩。
我見過船民睡覺的船艙,在甲板底下,略低于水面。我無數(shù)次想象躺在里面的感覺,會不會像睡在水里。很多個夜晚,我都想推開門跑出去,跑到河邊,隨意跳上一條船,聽一夜的水聲。第二天早晨,發(fā)現(xiàn)自己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后來我知道,夢也是一條船,一夜間行過千山萬水,又悄無聲息地??吭诙旰蟮囊粋€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