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輝 孫本成
【內容提要】對“和”連接兩個動詞構建謂語所需的附加成分條件的解釋一直以來被“共同關聯(lián)論”所主導,然而語料現(xiàn)實卻展示出了對這一說法重新思考的必要性。事實上,這里的必要附加成分應該是一種完句成分,需要以健全的完句原理來闡明。而動詞謂語句的完句機制可以圍繞事件存在句和述謂命題句為實現(xiàn)目標來創(chuàng)建,時態(tài)、賓語、狀語、補語四種附加成分依靠它們的語義功能特質分別將動詞核心賦予內在的和外在的存在性或者是將其營造為一種針對動作的判斷格式,以此來形成齊備合理的單句。
20世紀50到70年代,學界開展了對連詞“和”的應用與規(guī)范化問題的研究并得出了一條共識性的結論,即“和”連接動詞一般無法直接作謂語,而是需要添入一定的附加成分作為條件(參見朱德熙 1982;張斌 2004等),如:
1.a.那座寺廟設計和興建。
b.那座寺廟設計和興建于500年前。(陸慶和《實用對外漢語教學語法》)
2.a.這個衰弱無能的老女人嘆息和哭泣。
b.這個衰弱無能的老女人總是嘆息和哭泣。(馮德英《苦菜花》)
通過查閱資料和分析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已有文獻對這個條件的定性和解釋值得進一步剖辯,此類附加成分的本質和機理也仍需更深入地挖掘。
關于“和”連接兩個動詞構建謂語所需的附加成分(以下簡稱“必要的附加成分”)的種類,朱德熙(1982)、劉月華等(2001)等總結出了賓語和補語, 呂叔湘、朱德熙(1951)、趙永新(1983)等認為有狀語和賓語,問真(1961)、許俐麗(1988)等的歸納是有狀語、賓語和補語。許有勝(2004)總結出附加成分有4種,其中包括共同的賓語以及狀語和補語,更重要的是,他提出時態(tài)助詞“著、了、過”也是其中一種重要形式,譚芳芳、劉冬青(2009)、高霞(2016)隨之也有同樣的概括。
為探明必要的附加成分在“和”連接動詞構建謂語的句子中的實際參與情況,我們從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BCC)選取樣本,針對《廈門日報》2004年1月份的所有文章統(tǒng)計后發(fā)現(xiàn),在31天的刊載內,“和”作為連詞連接兩個動詞去構建謂語的情況共有144條。它們大部分被使用在了特殊句式之中,比如從句、連動、兼語等,共106條。剩下的38條才是基本結構句。這38個句子無一例外地全部帶有附加成分,且其具體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語料中出現(xiàn)的所有附加成分的類型及具備該類型的句子數(shù)量
可以看到,雖然在出現(xiàn)數(shù)量上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差異,但我們已經可以確定,必要的附加成分確實應該分為狀語、補語、賓語和時態(tài)成分四大類。
其中狀語情況略顯復雜,我們認為它至少應該再下分兩類,一類表示的是時間/地點/方式/情態(tài)等語義范疇,可以稱之為普通狀語,它們出現(xiàn)了30次,占比為78.9%,另一類則為具有明顯特色的能愿動詞狀語,它們出現(xiàn)了27次,占比為71.7%。
這些附加成分類型在句子中顯現(xiàn)出不同的配置樣式,如表2所示:
表2 語料中不同類型附加成分呈現(xiàn)的具體模式及詳細數(shù)據(jù)
我們由此發(fā)現(xiàn)此類附加成分的一些特點:一是這些附加成分常常組合出現(xiàn);二是其中的能愿動詞和時態(tài)成分似乎相互排斥,沒有出現(xiàn)二者兼容的情況。試觀察表2以及下面的例3:
3.a.(黨政機關)要堅持和完善各項學習制度、調查研究制度、聯(lián)系群眾的制度、民主集中制的各項制度。(能愿+賓)
b.學習貫徹“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必須完整準確,系統(tǒng)深入地領會和把握其精神實質。(能愿+普狀+賓)
c.“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極大地豐富、推進和拓展了鄧小平理論。(普狀+時態(tài)+賓)
d.在新的一年里,消防戰(zhàn)士將繼續(xù)服從和服務于廈門海灣型城市建設。(普狀+時態(tài)+補)
對于“v+和+v”構建謂語所需的條件,很多固有資料僅僅只是談到這里需要添入某些附加成分,卻沒有對它們的本質和起作用的原理作出充分完備的論證。而其余的大量文獻則一致傾向于把它們認定為是一種“共同關聯(lián)成分”。這是較早發(fā)源于呂叔湘、朱德熙(1951:72)的看法,他們提出如果兩個動詞或短語同時和另一個成分關聯(lián),就可以用“和”把它們連接起來。這種把必要的附加成分認定為“共同關聯(lián)成分”的觀點隨后得到了絕對比重的附議,例如朱德熙(1982)、許俐麗(1988)、侯學超(1998)、儲澤祥等(2002)、張斌(2004)等。以后的學者或是引述這種觀點,或是對它做細節(jié)上的修改,都圍繞著“共同關聯(lián)”的結論,并沒有走出這個舊的思路,缺少更新的、更進一步的發(fā)展。
“共同關聯(lián)成分論”當然能夠處理一些問題,比如例1的“這座寺廟設計和興建”似乎是因為添入了共同的補語“于500年前”從而使兩個動詞分支同時貫通才讓句子由錯轉對的。也許正是因為具有這種初級的解釋力,“共同關聯(lián)”論才能獲得廣泛的認同并且鮮受質疑??墒歉鶕?jù)我們的觀察,這個幾近共識的結論卻可能要面臨一些挑戰(zhàn)。比如,語言事實指出很多不完整的句子即使添加上“共同關聯(lián)成分”也還是無法成立,如:
4.a.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
b.陜北蘇區(qū)更加擴大和鞏固。
c.陜北蘇區(qū)近來更加擴大和鞏固。
5.a.她們維系和提升。
b.她們維系和提升丈夫和兒子的家族聲望。
c.她們這些年來維系和提升丈夫和兒子的家族聲望。
不僅如此,“共同關聯(lián)論”還會顧名思義地給人以“共同關聯(lián)成分”是一個為適應并列結構而特別存在的句法規(guī)則的誘導,因為只有面對“并列”這樣的連接兩個或兩個以上句法成分的形式才談得上所謂的“共同”和“共同關聯(lián)”。
能有這樣的認識無疑是兩組“和”連接動詞進入謂語的正誤語料相對比的結果。當我們面對一個“和”字動詞結構直接作謂語的句子,會覺得拗口、不通順,長久形成的語感會自然而然地驅使我們補充一個成分,以此來使句子變得合理。當我們對比原句和修改句,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補充上去的成分可以跟“和”字的兩個連接項發(fā)生共同的、一致的句法關系,而這個補充上去的成分恰好就是句子由錯轉對的唯一動因。這使人很難不得出“和”連接動詞構建謂語必須要求一個“共同關聯(lián)成分”來配合兩個并列項的結論。
其實,如果打破上述這種思維定式,把“和”字結構與非并列結構的語料相比較,就會得到一個不同的視角,如:
6.a.這座寺廟設計。 a.這座寺廟設計于500年前。
b.這座寺廟興建。 b.這座寺廟興建于500年前。
c.這座寺廟設計和興建。 c.這座寺廟設計和興建于500年前。
可見,不光是“和”字結構缺少了補語會不成立,把它拆成單支的形式也還是不能沒有補語。動詞后的附加成分是為了滿足一般句子的成立而存在的,而并非是為了“和”這個特殊格式而被使用到句中的。這個附加成分,只是因為“和”的兩個連接項語法地位平等的屬性,而恰好能同時與它們發(fā)生句法關系,“共同關聯(lián)”其實并非是它的本質特性。
通過大量的例句觀察,我們清楚地感到,必要的附加成分是句子層面而不是詞組層面的成分,它們之所以被需要是為了來構造句子。它們的出現(xiàn)使句子變得獨立自主,它們的出現(xiàn)使句子變得完整合理,這無疑非常符合語法中對“完句成分”的基本定義(參見胡明揚、勁松1989;金廷恩1999等)。不僅如此,我們前文所確定的附加成分的賓、狀、補、時態(tài)這四大類型與很多學者對完句成分的類型總結十分接近。更何況必要的附加成分不唯“和”連接動詞構建謂語的句子所獨有,而是在任何單句中都必須出現(xiàn)的?!皬膶π揎椇脱a充成分的同現(xiàn)要求看,‘v和v’和單個的v或v沒有明顯的本質差別”(儲澤祥等 2002:8)。據(jù)此種種我們認為,必要的附加成分就是一些普通的完句成分,關于它們起作用的方式的討論要被放到完句問題的論域里來解決才好?!皏+和+v”構建謂語的附加條件問題其實就是完句都需要有些什么的問題。
對此,我們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必要的附加成分的這種完句本性跟它們充當什么句法成分沒有必然關系。比如我們不能僅通過下面的7a、7b就認為只要加上補語就可以完句,因為還有7c、7d這樣不成句的例子存在:
7.a.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于中國西部最貧苦的土地上。
b.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得很快。
c.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起來。
d.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一次。
又比如在下面的例8中,所有的附加成分都使用的是狀語,然而卻呈現(xiàn)出有錯有對的情況:
8.a.球迷的熱情珍惜和維護。
b.球迷的熱情值得珍惜和維護。(《文匯報》2004年11月)
c.球迷的熱情永遠珍惜和維護。
d.球迷的熱情值得永遠珍惜和維護。
不僅如此,例7例8還反映出了一些更直接的東西,那就是句子能否成立好像與它存在多少附加成分無關,而是與它存在著什么樣的附加成分有關,因為哪怕是搭配相同的上下文詞語、處于相同的句式類型之中、擔任相同的句法成分,不同的附加成分也會造成不同的效果??磥砀郊映煞值耐昃淠芰搧碓从谄渥陨淼膬仍谛誀?。
然而這種內在性狀又應該不會唯獨跟它們表達什么樣的語義范疇有關。比如把7a、7b的時間、狀態(tài)補語變換到狀語的位置,它們表達的仍舊是時間、狀態(tài)的語義范疇,但卻變成了錯誤的句子,如:
9.a.陜北蘇區(qū)在中國西部最貧苦的土地上擴大和鞏固。
b.陜北蘇區(qū)很快地擴大和鞏固。
可以看到,附加成分完句功能的情由并不簡單地停留在問題的表面,我們需要對其完句原理做一次深入的考量。
如前所述,本文關注的“和”連接動詞構建謂語所需的附加條件問題實際上就是動詞謂語句的完句問題。關于完句,學界有過一些極具價值的討論,如賀陽(1994)、胡建華、石定栩(2005)等。然而關注這個議題的學者也指出,已有的關于完句問題的探索在覆蓋范圍的廣闊性、觸及細節(jié)的詳盡度、解決問題的效用值上還留有巨大的提升空間。
我們認為,想要探明完句的原理,其實應該先從完句的目標這個根源性的問題出發(fā),知曉了完句的方向和宗旨,才有可能窺見達到完句效果的條件。
郭銳(1997)提出了兩組概念:過程和非過程、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他把過程和非過程設定為兩種外在的時間類型。過程是謂詞成分與時間的流逝發(fā)生關系,非過程是不與時間流逝發(fā)生聯(lián)系,只是抽象地表示某種動作、狀態(tài)或關系。而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是漢語句子的兩種指涉類型。前者指的是在外部世界中實際發(fā)生的現(xiàn)實狀況,而后者未在外部世界中實際發(fā)生,從意義上看指的是慣常行為或意愿、規(guī)律、祈使等。他又進一步得出,如果謂語動詞是動態(tài)動詞,當其時狀是非過程時,表達的是非現(xiàn)實狀況。當其時狀是過程時,表達現(xiàn)實狀況。而如果謂語動詞是靜態(tài)動詞,無論其時狀是非過程還是過程,都表達現(xiàn)實狀況。
假設我們遵循郭銳的理論,那么完句的目標就可以解釋為去達成一個現(xiàn)實句或非現(xiàn)實句,如果能夠實現(xiàn)二者之一就是所謂的達到了完句效果。而過程和非過程在這個完句方案中起到的是導向性的作用,它們與動詞的內部過程結構相配合,操控著句子究竟實現(xiàn)為哪一種類型。
這種處理方法在理論建樹和實用價值上無疑都十分卓越。但我們同時也能發(fā)現(xiàn),該方案對成句規(guī)律的總結可能會找到一些例外。比如謂語核心“擴大和鞏固”都屬于動態(tài)動詞,放到例7b中,這里句子的附加成分不與外在時間相聯(lián)系,那么按理它與動態(tài)動詞搭配應該是一個非現(xiàn)實句,可是7b很明顯是現(xiàn)實生活中實際發(fā)生的現(xiàn)實句。另外,是否完句似乎不僅僅同動詞內外的“時間性”表現(xiàn)有關,還有其他的因素也在左右著完整句子的實現(xiàn)。例7例8中的同樣的動詞、同樣是非過程性的句子仍然會有對有錯的現(xiàn)象就是很好的證明。以8b為例,它主要是依靠著一個情態(tài)意義范疇的附加項“應該”使句子成立的。可見,從更多的角度出發(fā)來拓寬目前具有的解釋能力是有所必要的。
在這里該文中有一個結論給予了我們重大的指引,那就是它提出對于如何區(qū)分過程與非過程有一個有效方法:看它與哪個否定副詞相搭配。用“沒”來否定的是過程性的,用“不”來否定的是非過程性的。對于“不/沒有”這組評判標準,郭文單獨探討了它們的本質并指出,“沒有”是對事件存在的否定,實際上過程性成分表示的就是事件的存在,而“不”是對謂詞性成分本身性質的否定,是針對一個概念或命題的否定。
上面的這一條極為關鍵,因為它可以帶來一個關聯(lián)性的啟示,那就是過程性可能代表的就是事件存在(因為它對應“沒”),而非過程性可能代表的就是動作概念命題(因為它對應“不”)。有了這一推理,即如果過程性與非過程性一個用來說明事件存在,一個用來說明動作概念命題,那么比起之前的“事件是否在世界中實際發(fā)生”,這兩者才分明是居于更上一層次的對外部世界描繪,是兩種更加根本的指涉類型,因為事件范疇和概念命題范疇是語義學中的兩個最基本的分類。如果這樣分析,就表示原本郭文中的過程性和非過程性并非只是完句的導向性條件和外在的修飾性的“時狀”,而是它們本身就是完句的終極目標的內涵屬性所在,本身就聯(lián)通著兩種句子的基本類型。而該文原本的完句目標——現(xiàn)實句與非現(xiàn)實句——應該是在下一個層次,因為它們其實都是在大的屬性的范疇之下按照與客觀世界的關系而劃分出的詳細情況。
故此我們的結論是動詞謂語句的完句目標應分為兩種指涉類型,一種是述謂命題類指涉,另一種是事件存在類指涉。如果能夠實現(xiàn)二者其中之一就是所謂的達到了完句效果,且句子必須實現(xiàn)為上述兩種指涉中的一種。判斷句子完句為哪一種類型的鑒別手段就是看它與否定副詞“不/沒”的搭配情況,而判定事件句是現(xiàn)實還是非現(xiàn)實仍可沿用郭文中的“是否實際發(fā)生”的標準。
郭文把時間性分為內在時間性和外在時間性,我們也把存在性分為內在存在性和外在存在性。前者是對事件存在本身、對事件存在的根本屬性的陳述,也就是對事件動作時間動態(tài)的說明。眾所周知,陳述性成分最重要的特征是其時間性,所以事件的存在的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事件的開始、進行或結束等狀態(tài),外化表現(xiàn)為“著、了、過……”等時態(tài)標記。后者是對事件存在外在表象和外在關聯(lián)的描寫,是對事件所發(fā)生的周邊環(huán)境、色彩樣貌做一個補充性的勾畫。事件外在存在性不應局限于時間上的相關,而是應該擴大為一切與事件有關的范疇。事件的存在方式有很多表現(xiàn)方式,面向一定的對象、處在一定的時間、占據(jù)一定的空間、位于一定的處所、展現(xiàn)為一定的情態(tài)……它們外化表現(xiàn)為賓語、時間狀語、處所補語、情態(tài)補語、介詞短語等語言形式。
我們認為,一旦要完句為事件存在句就必須使內在存在性和外在存在性同時得到滿足,因為二者是從內在性狀到外在表現(xiàn)完整地詮釋了“存在”的狀態(tài),只有二者齊全才能將一個事件的存在不留缺憾地表達清楚,也只有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句子。賀陽借用系統(tǒng)功能語法的觀點提出,一個句子通常可分為兩部分,即謂核部分和環(huán)境部分。環(huán)境部分的重要作用在于使語言獲得表述性,作為交際工具的單位只有具備了表述性,才有資格成為句子。這種說法與我們的觀點在結論的表述上有些近似,但不同的是我們認為所謂的環(huán)境部分是因為要全方位無缺損地表達“存在”才必需出現(xiàn)的必要條件。細說起來,事件存在句都是現(xiàn)實的,沒有非現(xiàn)實的,無論其中的動詞是動態(tài)動詞還是靜態(tài)動詞都必須用“著、了、過……”等動態(tài)標記和賓語、狀語、補語等環(huán)境標記分別從內在和外在兩個角度給以限定,以此來說明動作在時軸上的哪一點或哪一段以及動作實現(xiàn)的具體情況。如果做不到這些,就不是合格的句子,或者不是自由的句子(即不能單獨成立、需要有后續(xù)句等來補充的句子)。
而要完句為述謂命題句則條件有所不同,它當然無所謂事件存在,所以不受內在和外在存在性齊全原則的限制。它的關鍵是要能實現(xiàn)一個表示判斷的語義陳述,附加成分的添加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并會最終以此作為合格與否的檢驗標準。它有時是給動核加上一個賓語直接構成命題邏輯的謂項就可以了,或者有時還是得加上一些表示慣常行為、意愿、可能或規(guī)律的狀語來做輔助詞,這是因為有時句子只需要一個賓語就已經是一個命題斷言了,有時則需要特定的引導才能形成這樣的表達。
我們的完句機制似乎能夠更清楚方便地解決諸多語言中的事實?;剡^頭來看前文舉例(例4a)的“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無法成立,是因為在這種狀態(tài)下句子無法完成對世界的指涉。首先它沒有可以用來構造命題判斷式的成分,無法完句為述謂命題句。而如果要成為事件存在句,它又沒有添加任何的表達其存在樣態(tài)的成分。4b、4c在動詞前加上了一些表示時間和狀態(tài)的狀語“更加”“近來”,有著完句為事件存在句的意圖,然而,僅有狀語只滿足了事件的外在存在性,沒有滿足內在存在性,兩方面缺其任一都是無法成功完句的,所以應該像下面這樣再添上一個表示時態(tài)的成分才好:
10.a.陜北蘇區(qū)更加擴大和鞏固了。(李鳴生《徐海東》)
b.陜北蘇區(qū)在中國西部最貧苦的土地上很快地擴大和鞏固了。
當然,4a也可以朝著述謂命題句的目標發(fā)展,這樣的“擴大和鞏固”不表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而是作為一個抽象的動作主體被陳述,這樣就不會激活動詞本身的動態(tài)性,不用添加“了”這一類的項目,只要直言這個述謂命題的情況就可以了,比如加上了補語“于中國西部最貧苦的土地上”和“得很快”的7a、7b。
例8也是很好的解釋。8a的“球迷的熱情珍惜和維護”也是光憑并列的動詞無法完句為任何一種指涉類型。8b添加了能愿動詞“值得”后實現(xiàn)為一個述謂命題句(否定為“球迷的熱情不值得珍惜和維護”)?!爸档谩北旧砭褪窃谂卸ㄒ粋€性狀,所以無需再添加其他的附加成分即為正確的句子。8c在8a的基礎上添加“永遠”,開始具有了事件存在類的完句傾向,但光有“永遠”只是從事件和情態(tài)方面滿足了外在存在性,內在存在性的空虛仍使得其不符合語法。8d則因更多的添加項而在8b的基礎上合理性進一步增強。
其實,用完句的視角來解讀“和”連接動詞構建謂語所需的附加成分的思路在以往的著述中也稍稍有過萌芽。如譚芳芳、劉冬青(2009)、許有勝(2004)在論述中雖然總體上堅持“共同關聯(lián)”的理念,卻也意識到可以借用孔令達(1994)的一段論述來把它們認作是對背景環(huán)境輔助理解的影響自足性的形式。
孔文對完句問題的探討頗具代表性,但實際上該文的主要觀點并不是用“背景環(huán)境的輔助理解”來解釋自足,而是認為完句與否同傳遞的信息量的大小有關。信息量大,可以構成一個句子的主要信息,可以使受話人獲得足夠的信息量,這樣就能夠完句。持有類似觀點的還有王艾錄(1990)、司紅霞(2003)、黃南松(2000)等,顯示出一定的廣泛性??墒菍Υ宋覀儾浑y發(fā)現(xiàn),有些實例維持了句子的主要信息,同時借助附加成分使信息量擴大而豐富,按理是應該能自足了,卻仍舊不合格,這里面最典型的例子仍屬4c。
問題的癥結所在似乎是“足夠的信息量”的標準的缺失,還沒有人能確切地指出怎么樣才算稱得上是完句意義上的信息量“夠大”。而我們上面提出的完句原理則給出了另外的答案。我們認為嚴格地說,想要完句并非是要信息量“大而充足”,而是要信息結構“全而無缺”。述謂命題句的信息結構是類似邏輯學的“主項+(系詞)+謂項”即“S→P”,而事件存在句的信息結構是“話題+[(動作+內在時態(tài)存在)+外在實現(xiàn)存在]”。只有當信息結構的每一個部分都至少有一次體現(xiàn)時才能使句子成立。朱德熙(1982:21)認為句子是表達相對完整意義的語言形式,金廷恩(1999)也指出句子都需要意思完整,這些觀感背后的內在理據(jù)可能就在此處。完句對附加成分的需要歸根究底就是信息傳遞中對語義完整性的追求,這也十分符合人類的完型心理機制。
前文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顯示句子需要狀語、補語、賓語和時態(tài)成分四種必要的附加成分類型,現(xiàn)在看來這其實正是本文完句機制的必然要求。
先看賓語,它表達的是動作的對象,有時可以直接充當命題句中邏輯謂項的一部分,有時可以作為說明事件外在存在性的重要方式之一。賓語無可避免地與動詞的配價有關,當句子中出現(xiàn)二價動詞時,常常要求賓語必須顯露,這是由動詞內在語義屬性所帶來的語義結構所決定的。然而按照本文的觀點,這時的賓語本質上仍然是在構造命題邏輯謂項或是在表達外在存在性,只不過由于動詞的需要而使其成為了眾多同功能項目類型中必須要被選擇的那一種。這是兩種不同的機制疊加影響的結果。比如在事件存在句中,一旦賓語為呼應及物動詞而出現(xiàn),它往往只需再加上一個時態(tài)成分就能夠完句了,這說明此時外在存在性的最低標準已然就是以賓語這種注定會有的形式被滿足了。比如把5a“她們維系和提升”簡單地改正成“她們維系和提升了丈夫和兒子的家族聲望”(伊沛霞《內闈》)即可使之成立。
時態(tài)成分“著”“了”“過”等也是極為關鍵的一種完句成分的類型,因為它直接關系到內在存在性的問題,是事件存在句成立的必有依靠。這里面比較特殊的是“了”。它出現(xiàn)在句尾的時候往往會帶上語氣詞的屬性,從而具有了獨特的完句能力,超出了本文的規(guī)律總結。語氣一向是研究完句問題時必須排除的影響因子,因為幾乎所有不成句的結構帶上語氣詞就都可以合格,這會使完句的討論喪失意義。因此探索完句問題的學者普遍都會主張要在脫離了語氣成分作用下的非言語行為的基本陳述句中進行,本文也同樣不接受任何如句尾“了”這樣的與語氣因素有關的反證。另一種比較特殊的時態(tài)成分是“在”類詞,它們實際上一般都被視作表態(tài)副詞而不是時態(tài)助詞(龔千炎 1995;肖奚強 2002),簡單說來就是能夠表示進行態(tài)的狀語成分。孫瑞、李麗虹(2010)指出 “著”只能表時態(tài),而“在”既可表時制,又可表時態(tài),因為“在”類詞處于從時制成分向時態(tài)成分的過渡階段。祝東平、祝郝(2012)也指出“在+VP”表示的是說話的時候或者是表示句中時間詞的所指時間在VP所占據(jù)的時間段之中,而“V著”只表示V的持續(xù),不與說話時發(fā)生關系……據(jù)此種種我們認為,“在”是一個半內在存在性半外在存在性的時狀,同時具有兩種屬性而又都不絕對飽和。“正”也是一樣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有些事件句僅僅使用了“在”就好像成句了,但又似乎沒有那么順暢。也就是為什么“正”往往喜歡與“著”搭配起來使用,并且往往一旦使用這組搭配就直接可以成功完句。這些都是因為它們可以同步體現(xiàn)內在存在性和外在存在性,但又是僅能不充分地分別滿足其中的一半。而“正在”作為二者的結合,以一半加一半等于完整的方式互補性地彌合了這樣的缺憾,成為了一個常??梢约由纤湍苤苯油昃涞某煞?。
至于狀語,可把能愿動詞視為其中重要的一種,它能夠使句子完句為述謂命題句,是一種敏感且強勢的完句條件。如8b給“球迷的熱情珍惜和維護”加上“值得”就使之成句。與之性能相同的是一些表示規(guī)律性或慣常性的副詞,如2b給“這個衰弱無能的老女人嘆息和哭泣”加上“總是”也就使之完句為述謂命題句。其余類型的狀語則基本是用來滿足事件句的外在存在性的,當然也十分關鍵。
補語在很多句子里同樣被用來提示句子的外在存在性,但值得注意的是,補語在一些實例中也可以無需添加其他成分、單憑自身的力量使句子直接完句為命題句,如例7a在“陜北蘇區(qū)擴大和鞏固”的后面加上“于中國西部最貧苦的土地上”就可使句子成立,而把它換到狀語位置就不行(試與例9a對比)。我們認為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用補語和用狀語的句子的表述重心是不同的。形容詞等修飾成分用作狀語,句子的表達重心在動詞,不在狀語;而用作補語,句子的表達重心在補語,不在動詞。例9a、9b中兩個狀語交代了動作發(fā)生的相關信息,只是為了修飾“擴大和鞏固”這一主要內容而存在的,是外在存在的描繪。而例7a、7b中的動詞的動作在意義上是已然完成之后了的,兩個補語表達的地點和情態(tài)才真正代表了發(fā)話者的傳達意圖。從交際論的角度看,語言總是舊信息先出現(xiàn),新信息后出現(xiàn),而新信息才是表意的核心。也許正是因為補語在句子末端,使它成為了表述的重心,使它具備了直接說明動詞性狀的能力,因而成為了一種有可能直接使句子完句為命題句的語法形式。
現(xiàn)在的一個問題是,除了上述四種必要的附加成分,還會不會有其他的種類存在。比如,陸儉明(1988)早就注意到數(shù)量詞的有無會影響句子的成立,且?guī)缀跛醒芯客昃涞膶W者也都把“數(shù)量”總結為一種完句范疇。應當承認,這類有時并不在我們的四種附加類型概括之內的成分確實具有完成句子的作用,如:
11.a.我從未這么痛恨和鄙視過(一個)人。(黃易《大唐雙龍傳》)
b.在藻尾海和穿洋風中,我們已經損失和失蹤了(七個)弟兄還有(十幾)個水客。(貓疲《幻之盛唐》)
對此我們的觀點是,數(shù)量范疇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表動量的詞,它們可以用來說明事件的外在存在性,此處不再贅言。另一種是如例11中的表名量的詞,它們不像狀、賓、補、時態(tài)一樣圍繞動詞結構發(fā)揮作用,而是通過修飾論元使句子成立。我們認為,表名量的詞的作用在于使名詞性成分獲得指稱,其功能與很多其他修飾名詞的成分一般無二(試對比例11和下面的例12)。指稱是任何一個句子里的名詞性成分都必須具備的,即使是“無指”也還是指稱的狀態(tài)之一。指稱在形式體現(xiàn)上各有不同,除了數(shù)量詞和其他的限定語,一些名詞還會以光桿的形式出現(xiàn)在句子中,這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本身就自帶指稱,如例13:
12.a.我從未這么痛恨和鄙視過那些人。
b.在藻尾海和穿洋風中,我們已經損失和失蹤了老王的弟兄還有昨天上船的水客。
13.a.我從未這么痛恨和鄙視過人類。
b.在藻尾海和穿洋風中,我們已經損失和失蹤了張三還有李四。
總之,完句并不會對“數(shù)量”這個具體的語義特征提出要求,它只是認定其所能帶來的指稱是不可或缺的。沒有指稱的約束,名詞性成分就沒有現(xiàn)實性,就無法被實際話語所采用,這是很多已有研究的共識。一些學者認為完句成分應當分為兩類,一類是必有完句成分,另一類是可有完句成分,并且進一步指出指稱就是一種典型的必有完句成分(金廷恩 1999;張豫峰 2009等)。我們對此深表認同,同時又進而感到諸如此類表指稱的成分正是因為其必有性而跟我們所聚焦的為了不同的完句目標而去進行多模式的選擇組配的板塊有本質上的不同,它們涉及的是事物稱謂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基礎而非動作敘述的信息結構搭建,因此它們可以被看作是話語的基本要素,而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完句成分”。況且,這些指稱成分都被包含在句子主干中的主語或完句成分的賓語之中,是一種下位層次的構件,在其上級整體概念得以定性的情況下,似乎不必再把它們提取出來單獨認識。我們認為指稱、語調等必有完句成分都可以被視為廣義的完句成分,而完句問題主要關注的是狹義完句成分,就是之前提到的狀、賓、補和時態(tài)。
除了附加成分的類型問題,第一章中的統(tǒng)計還指出了大量的句子呈現(xiàn)出兩個及以上附加成分共現(xiàn)的情況?,F(xiàn)在看來這是因為在完句為事件存在句的時候,必須同時具備內在的和外在的存在性,這就已然至少需要兩個附加成分了,而完句為述謂命題句有時也需要同時用到賓語、狀語等成分去構建一個命題。況且,完句機制只是句子完句的下限要求。無論是述謂命題句還是事件存在句,在滿足了這種最低標準的情況下,都會繼續(xù)允許更多的附加成分添入,甚至在此基礎上添入的附加成分越多越會使句子趨于飽滿和穩(wěn)固。這就是附加成分傾向于多個共現(xiàn)的原因。
再有,前面的統(tǒng)計也提到了能愿動詞與時態(tài)成分不兼容的現(xiàn)象,這無疑也是完句機制作用的結果。能愿動詞是述謂命題句中的典型要素,而時態(tài)成分是事件存在句中的必要條件。它們二者的對立實際上是兩種完句目標的對立。
從本文構擬的完句原理出發(fā),還可以去檢視很多關于完句問題的固有看法,比如我們認為完句同具體的動詞類型和完句成分的具體的范疇分化沒有必然關系,而且對于把完句成分斷定成一種語用手段或者認為它們有能力強弱之分的一些觀點我們也有所保留。
至于最開始的“和”連接動詞構建謂語的條件問題,我們上文的可行解釋都限定在基本結構句的范圍內,而當情況為從句、連謂、兼語等特殊格式時,這種規(guī)范就會發(fā)生一定的消解,這一問題我們將另文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