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霞
當今中國處于激烈的文化轉(zhuǎn)型時期,與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相伴的是社會文化、倫理道德的大面積垮塌。這是一個不斷創(chuàng)造著奇跡與神話的大時代,讓人興奮、激昂,充滿著希望與喜悅;也是一個荒誕劇、滑稽戲輪番上演的小時代,讓人焦慮、不安,充滿著絕望與悲傷。面對如此復雜的社會、浮躁的人心,走出了“青春期”的“80后”女作家趙劍云,對此做出了個人化的文學表達和文化解讀。她放棄了“80后青春文學”慣用的叛逆、憤怒、嚎叫、狂歡、戲虐等冷酷文化姿態(tài)以及自我到自戀與自虐并存的情感立場,將目光和情感投向了被時代大潮裹挾而行的蕓蕓眾生,體察他們的凡俗生活、愛恨情仇,選擇愛、理解、寬恕、傾聽等謙卑而溫暖的文化姿態(tài)和情感取向,來介入生活、修補人性、撫慰人心、療愈社會。趙劍云的短篇小說大都屬于內(nèi)心戲劇,不糾纏于外在的矛盾沖突,但是,結(jié)構(gòu)安排、場景選擇、人物設(shè)置都很巧妙精致,能夠很快地就將讀者帶入小說人物的隱秘內(nèi)心世界之中,追隨著人物情感起伏的波瀾,探尋人物或柔軟或幽暗的內(nèi)心世界,傾聽涌動在心靈或者靈魂深處的呼喊與低訴。
一、傾訴與傾聽
每個人都生而為獨立的個體,但是,每個個體都是在與他人、社會的相互關(guān)系之中才能建立個體與自我,所以,人類渴望交流與分享、溝通與理解。傾訴與傾聽是人類的一種生存本能,是個體生命的存在形式?,F(xiàn)代心理學將傾訴定義為把內(nèi)心的秘密告訴別人以取得幫助和維持心理平衡的一種行為。現(xiàn)代心理學研究表明,傾訴有利于人類身心健康,不僅可以有效地消除或者減緩人們的精神焦慮、心理痛苦,解決心理問題,還能幫助人們建立正確的自我認知以及家庭、社會關(guān)系,所以,傾訴成為現(xiàn)代心理治療的核心理念和方法。傾聽是用心去聽取、感受說話者言辭所傳達與流露的信息、情感。從表層來看,傾訴者與傾聽者是一種主題體客體、主動/被動、自我/他者的關(guān)系,事實上,在有效的傾訴與傾聽行為中,傾訴與傾聽是互動、雙向的,傾訴者與傾聽者互為主體。傾訴是對傾聽者的信任、期待,傾訴者通過傾訴,宣泄了情緒和壓力,并且得到傾聽者的建議和啟發(fā),從苦痛與糾結(jié)中走出,從而更好地理解生活、思考人生;傾聽是對傾訴者的理解、尊重、包容、接納,也是傾聽者的自我反思、自我體驗,傾聽者通過移情、共情等心理作用,體驗他人的世界,整理自己的思緒,從而反思自我和他人的存在?!爱斘覂A聽他人時,我也能傾聽自己,我在我的世界的他人之中,并通過他們傾聽自己。我們彼此共鳴應(yīng)和?!盵1](P18)
在快節(jié)奏、競爭性、各種價值觀念激烈碰撞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更容易罹患心理疾病,產(chǎn)生各種極端情緒,迷失自我,失去對自我和社會的正確判斷與認知。被焦慮、不安糾纏的現(xiàn)代人有更多的傾訴沖動與欲望,但是,在喧囂與沸騰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被各種信息所轟炸、各種物質(zhì)所包圍、各種利益所糾纏,有誰愿意拿出時間、靜下心來傾聽一個普通人的傾訴?被寂寞、苦痛籠罩的人又能向誰無所顧忌、敞開心扉地傾訴?在這個眾生喧嘩、信息發(fā)達、交流便捷的時代,人類卻陷入無處傾訴、無人傾聽的尷尬境地之中。趙劍云卻要打破這一境地,傾情書寫傾訴與傾聽對人心的滋養(yǎng),對人間的溫暖。
《借你耳朵用一用》《雨天戴墨鏡的女人》《不會在意》都是以傾訴與傾聽作為文本主體的作品,呼喚真誠的傾聽,傳達被冷漠、猜忌、隔膜等困擾的現(xiàn)代人對信任、理解、溝通的渴望。寂寞、麻木、封閉的獨居男人魯新奇在半夜接到一個女性醉酒后打來的電話,陌生女性提出“借你耳朵用一用”的要求。這一行為,表面看來是酒后失智的荒誕瘋癲之舉,實際則是經(jīng)過考量的無奈理性之為。這是一個因為父母不幸婚姻而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留下心理暗影,進而患上婚姻恐懼癥的年輕女子,但是,她的心靈之痛、情感之苦卻是無處訴說,親朋好友、同事同學都不是她能夠信任的傾訴對象,所以,她從手機通訊錄中找到了根本記不起是什么人的魯新奇,開啟了一場陌生人之間的隔空夜話。陌生女子向魯新奇傾訴自己的郁悶、孤單、惶恐、擔憂:工作中的不如意、同事朋友的冷漠、都市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父親在婚后依然愛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婚姻“謊言”、未來婚姻生活的不可知等等。魯新奇呼應(yīng)、分享陌生女子的郁悶悲傷,通過分析其父親婚姻謊言中所存在的其他可能性幫助她打開了心結(jié),放下了對婚姻的恐懼。一場陌生人之間不期然的“傾訴與傾聽”,居然成就了一場撫慰彼此心靈的溫暖對話。在真誠而平等的交流與分享中,他們各自整理了自己的心緒與情懷,消除了孤寂與冷漠,度過了美好的夜晚。陌生女子獲得宣泄與釋懷,產(chǎn)生了面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準備投入婚姻生活之中,而將愛情已經(jīng)變成親情的魯新奇也重新燃起了對愛的激情。
如果說《借你耳朵用一用》是一場主動的傾訴,那么,《雨天戴墨鏡的女人》則是被動的傾訴,但都是令人感動與感懷的心靈對話。因為投資不當導致婚禮不能如期舉行的公司白領(lǐng)蕭揚,下班后做起了兼職滴滴司機,在一次大雨之中遇到了一位身穿白衣、帶著墨鏡的女乘客。根據(jù)女人種種不尋常的行為舉止和與他人電話交流中透露的零星信息,蕭揚判斷出這位神秘怪異的女性開啟的是一場絕望自殺之旅。蕭揚機智地把神秘女子帶離自殺之地,帶到她母親的住家附近,讓神秘女子還存留在心中的母愛親情喚起了她的生命欲望。蕭揚以自己的真誠打開神秘女子的封閉心扉,開啟了又一場陌生人之間的對話。神秘女子向蕭揚傾訴了她的失意、沮喪、挫敗、絕望,而蕭揚則向神秘女子訴說了他投資失敗的經(jīng)歷,袒露自己遭遇的困窘與絕望。一場由傾訴與傾聽構(gòu)成的對話化解了一場人生危機,挽救了一條生命。就像那場不期而遇的大雨,人生也會不時遭遇急雨,雨過天晴,被大雨驚擾的世界和人生很快就會恢復生機。
傾訴和傾聽是心靈療傷、是情感撫慰,也是認識自我,審視世界?!恫粫谝狻分?,閨蜜沈小燕與林芊芊在相互傾訴與傾聽之間分享著彼此的情感故事,林芊芊訴說著自己在精心設(shè)計的追愛之路上所遭遇的無恥欺騙,沈小燕則訴說著與一見鐘情的男友的感情裂痕。傾訴無疑成為這兩位都遭遇失戀之痛的青年女性的撫慰劑,但更重要的是傾聽成為沈小燕的成長助推劑。沈小燕從林芊芊的遭遇中,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兩性關(guān)系中所持的女性身體觀竟然與林芊芊猥瑣男友異構(gòu)同質(zhì),都是一種將愛情與身體分離的陳腐、扭曲的情愛觀。這一頓悟,沈小燕開始反省自己與男友的相處模式,聽從來自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聲音,放棄了固執(zhí)而矯情的矜持,“不會在意”自己的“處女之身”,把自己的肉身交給深愛的男友、也交給了自己的心靈。
二、寬恕與救贖
在西方,寬恕一詞來源于希臘語,其最初的概念與內(nèi)涵都與宗教有關(guān),是指人“應(yīng)該以上帝或神為榜樣寬恕他人,如果犯錯者能夠悔過并改正,那就更要予以寬恕,這樣的寬恕既是一個人的道德責任,也能使一個人的內(nèi)心恢復平靜,獲得安寧感”。[2]到20世紀,現(xiàn)代心理學家將寬恕從宗教道義中分離出來,將其定義為“個體在受到不公正的傷害后,愿意對冒犯者摒棄憤怒、負面的判斷和行為,并對他寬宏大量,甚至施予愛”[2],從而使寬恕變成人類所應(yīng)具有的一種心理、能力。其實,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推崇寬恕、寬容,以“仁”為核心的儒家文化將“恕”作為仁義的基礎(chǔ):“恕者,仁也?!保ā墩撜Z·雍也》)“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儒家的“恕”之道包含了“不尋求獲取回報、同感、放棄對對方冒犯行為的怨恨和復仇行動等內(nèi)容”[2],“恕”是君子、圣人應(yīng)當追求的一種道德境界、人生修養(yǎng)。不論是以基督教為代表的西方文化,還是以中國儒家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寬恕都不僅僅是對犯錯者的同情、原諒、寬容、不追究,而是寬恕者仁愛之心、悲憫之情的建構(gòu),個體道德和社會秩序的建構(gòu)。寬恕他人,其實也是救贖自己。對被冒犯者而言,寬恕他人的過錯,能夠減輕自己的抑郁、焦慮、憤怒等負面情緒,重新認識犯錯的人和事,讓自己從創(chuàng)傷、心結(jié)中走出,最終使自己的內(nèi)心得以釋然、安靜,從而開啟新的生活和人生。寬恕是一種大愛,它不是回避與軟弱,而是正視與擔當?!罢嬲膶捤∈请p向的,寬恕者在寬恕他人時,源于天地的那種生生不息的仁愛力量,充盈其生命存在中。寬恕者在寬恕他人時,同時也會自我審視,這種自我審視是對生生不息仁愛力量的召喚,這種召喚非是向外召喚某物,而是向內(nèi)凝視,凝視非凝視某物,而是在靜、敬中去除內(nèi)心之囂浮,靜候仁愛這一源于人類歷史深處的力量穿透吾人生命,徹底劈碎吾人生命的囂浮不實。”[3]
在文化轉(zhuǎn)型帶來的焦慮、道德價值觀失衡帶來的恐慌、社會不公引發(fā)的心理失衡等情緒圍困與滋擾之下,中國社會、家庭、個人似乎都被戾氣、怨氣所包圍。當社會與知識界把化解戾氣與怨氣放到營造更加公平公正的社會環(huán)境的時候,趙劍云卻轉(zhuǎn)向了超越公正道德的大愛——寬恕,讓來自內(nèi)心的愛之光芒照亮人性的幽暗之處,在寬恕他人的過程之中救贖自我。趙劍云在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我一直覺得,人心深如大海,那些平靜無瀾的海面,它的深處可能暗流涌動。那些最純凈的目光,內(nèi)心也會有雜念滋生。那些默默付出的舉動背后,一定也期待著某種回報。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寫作是不能和外人溝通的,你要把自己潛進深海中,去打撈最深處的思想。如何走近他們,觸摸他們的內(nèi)心,這是個很大的考驗?!盵4]《晚來天欲雪》《可以,愛》《太陽真幸福》《北京夜色》等作品,走進被各種欲望沖擊得支離破碎的現(xiàn)代家庭,深入那些被親情所傷害、被怨恨甚至仇恨情緒所包圍的人心,正視創(chuàng)傷、打開心結(jié),喚起潛伏在人們心底的同情、悲憫、仁慈、關(guān)愛等心理,以己推人,消除怨恨、憤怒、憎惡、悲傷等消極情緒,以人性之善去關(guān)愛曾經(jīng)傷害過他們的人,寬恕他們的過錯,從而給過錯者和自己都創(chuàng)造了一個寧靜和諧的心靈世界。
《晚來天欲雪》里離異獨身的劉欣婷,堅強的外表之下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原生家庭的支離破碎、父親的婚外戀,使她對父親充滿著強烈的怨恨與不滿,對婚姻、兩性之愛,甚至整個世界都充滿著懷疑、不信任,用冷漠、平淡之心去防御傷害。當她成長過程中一直缺席的父親,在年老多病無人照料的時刻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并且以懺悔、補救的姿態(tài)道出當年婚外情的緣由,以及母親沒有完成的報復性的情殺的時候,劉欣婷理解了人性的軟弱與自私,放下了心結(jié),寬恕了父親,理解了母親,開始用愛的目光重新打量世界、審視自我生命,全身心地投入生活,擔當起自己的人生責任與使命。當年劉欣婷的母親是在自己喪失理智的報復性行為差點禍及女兒的時候,突然醒悟,放下執(zhí)念,放手讓劉欣婷父親去建立新的家庭生活,同時也開啟了她自己的幸福情感世界。寬恕、寬容縫合了了親情、家庭之間的裂痕,也修復了個人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巴韥硖煊笔且环N凄涼的景象,在放下怨恨、解開心結(jié)的劉欣婷看來,“絮絨般的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這缺水的塞外小城,變得濕潤潔凈,每個人臉上洋溢著笑容,世界充滿了愛?!盵5]
《可以,愛》是一部殘酷的青春小說,也是一部溫暖的親情小說,以乖戾、仇恨開始,以平和、慈愛而結(jié)束。少年馬丁、棋子都是因為在個人的成長歷程中遭遇了父親婚外戀的打擊而導致心理扭曲,喪失了愛的能力,對抗社會、叛逆家庭,走上了放蕩不羈、尋釁滋事的殘酷青春之路,棋子甚至因為替母復仇的“殺父”行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有著強硬內(nèi)心、彪悍外形的馬丁,在幫助棋子實施復仇計劃的現(xiàn)場突發(fā)心臟病,在面對生死考驗的反反復復治病過程中,馬丁最終放下了倔強與執(zhí)念,在父親真誠懺悔與關(guān)愛中原諒了父親,放棄了憎恨,開始了人生的愛之旅——“我還可以愛,愛一切可以愛的?!盵6]。少年馬丁罹患的心臟病不僅是身體生理疾病,也是心理疾病、文化疾病,它是個人與社會內(nèi)在機體喪失了愛的能力的外在身體癥候。當個人、社會被仇恨糾纏、缺失愛的能力的時候,就像一個人的心臟罹患疾病,一旦爆發(fā),被摧毀就是人的生命、整個社會文明。
《太陽真幸?!窂膴A在婆媳矛盾中的兒子/丈夫黃耀輝的視角出發(fā),書寫怨恨給當事者以及他們的親人帶來的心靈痛苦與煎熬。黃耀輝的妻子玉茹,因為婚前婆婆堅決反對他們的婚姻與婆婆結(jié)下心結(jié),婚后一直以冷漠對付婆婆的高傲,斷絕與婆婆的來往。身陷生命中兩個摯愛女人的爭斗之中,黃耀輝感到左右為難,身心疲憊,痛苦不堪。面對日益衰老悲傷的母親,黃耀輝漸漸與妻子也產(chǎn)生了感情上的裂隙,家庭瀕臨解體邊緣。在小說的結(jié)尾,玉茹放下芥蒂,接納了婆婆,被怨恨割裂的親情得到修復,一家人其樂融融。愛、寬恕撥開了籠罩在家庭之上的霧霾,長期被婆媳矛盾所困擾的黃耀輝也終于感覺到了“今天的太陽真幸?!薄?/p>
《北京夜色》是一個發(fā)生在底層百姓家庭中的背叛與寬恕的故事,既書寫底層百姓的哀愁與掙扎,也書寫了他們的自強與自救。在農(nóng)村老家撫養(yǎng)年幼孩子、伺候生病老人的桃桃,聽到長期在北京打工的丈夫與別的女人混在一起的傳言后,便孤身一人來京尋夫、探查真相。被憤怒、恥辱擊傷的桃桃與悔恨、擔憂的丈夫一起茫然地行走在北京夜色之中。在丈夫的真誠懺悔、關(guān)愛以及往事追憶之中,桃桃緊繃的身心松弛下來。在這陌生而冷漠的異地他鄉(xiāng),桃桃也體會到丈夫的艱辛、掙扎與努力。桃桃與丈夫和解了,這對貧賤夫妻還需要攜手擔負家庭的重任、相互扶持共度人生。桃桃對丈夫情感過失的諒解,并不是傳統(tǒng)婦女的忍辱負重、委曲求全,而是在認識與理解生之艱辛、人之脆弱的之后,對生命與生活的頑強擔當。在這個浮躁多變的世界里,寬恕能夠呈現(xiàn)出真愛與大美,能夠生長出繼續(xù)前行的力量。
三、愛情與理智
現(xiàn)代哲學和心理學研究已經(jīng)表明,愛情既是人類的自然存在,也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文化產(chǎn)物,既包含動物性,也包含人性,甚至靈性、神性。愛情不僅是肉身欲望的滿足,還是心理的共鳴、審美的快感、精神的融洽。“美好的愛情是美好人性的體現(xiàn),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事實上是人類對于自身美好本性的追求。”[7]所以,進入現(xiàn)代以來,在哲學家、心理學家那里愛情成為認識人類、探查人性奧秘的重要場域;在文學家、藝術(shù)家這里愛情成為贊美生命、體驗美感、反抗壓迫、呼喚自由的重要領(lǐng)地。愛情本身復雜多元,它與政治、經(jīng)濟、家庭婚姻、倫理道德等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愛情,往往與各種利益、需求相互糾纏膠著、矛盾沖突,因而,世俗世界里的愛情常常需要理性加以約束和控制??v觀世界愛情文學史,具有巨大敘事張力和豐厚人性深度的愛情書寫,正是通過欲望、愛情與婚姻、倫理道德等之間的矛盾沖突而完成。在20世紀初期和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中,為了抵制傳統(tǒng)封建道禮教、反抗政治文化專制,作家們常常自覺不自覺地選擇一種愛情至上主義;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欲望狂歡成為消費主義時代文化主潮的時候,性至上主義成為文學書寫的重要潮流,在一些文學作品里,性不僅與理性分離,而且與愛、情剝離。
極端地壓抑欲望會扼殺人性,導致人性扭曲;而徹底放縱欲望,同樣會帶來人性異化、道德淪喪、文明坍塌。在物欲橫流的時代,趙劍云在愛情中豎起了理性的旗幟,一方面書寫愛情帶來的身體快感、精神暢快、生命奔放、自我解放,肯定愛情的人性力量和審美體驗,另一方面又用理智來引導、規(guī)范愛情走向,讓愛情的生命野馬行走在理性范疇之內(nèi)?!痘ǘ奸_好了》《如果你不曾存在》《微微一瞬間》《連喜》等小說展現(xiàn)了趙劍云對愛情主題的思考與拓展。
趙劍云的小說有不少篇幅都寫到婚外戀以及婚外戀對當事人和其子女產(chǎn)生深度傷害,但是,趙劍云依然相信愛情,認為愛情是人內(nèi)心自然產(chǎn)生而不可抵擋的一種美好力量,認為當真正愛情來臨之時,應(yīng)當敞開心扉與雙臂去迎接、擁抱它?!痘ǘ奸_好了》里的凌曉薇,父母長期感情不和、母親去世后父親快速再婚的事實,讓她懷疑愛情;男友去國、工作勞累、身體不適,更讓她身心俱疲,心理抑郁、厭食自虐。住家小區(qū)地下車庫看車南姨對她生活的關(guān)心以及南姨夫婦相濡以沫的愛情幫助她恢復了身體、治愈了心病。在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凌曉薇終于敞開自己,讓封閉、郁結(jié)在心中的愛情之花成長、結(jié)果。是的,“花都開好了”,為什么不去迎接、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春天與人生的燦爛青春呢?《如果你不曾存在》中的沈木犀與才英,一個是多年在海外打拼、孤寂獨處、心門已關(guān)的偽單身漢,一個是遭遇情感背叛、幽怨哀傷的海外訪學女教師,兩個各有情感缺憾的寂寞之人在浪漫之都巴黎萍水相逢,一見鐘情、惺惺相惜。這本來極其可能是一場及時行樂、互求安慰的艷遇——隨著女教師放學結(jié)束,疲乏的男主人公仍然回歸名存實亡的婚姻??墒?,這場不期而遇的短暫愛情,卻喚起了他們被壓抑的生命激情,打開了封閉的心門,讓他們獲得了愛情的力量、體驗了生命美感,進而重新認識自我、認識生活,最終讓他們放下現(xiàn)實利益羈絆、突破空間障礙,勇敢地開啟新的人生。
如果說《花都開好了》《如果你不曾存在》鼓勵人們拋棄現(xiàn)實功利,打消心理顧慮,遵從心靈呼喚,大膽地投入愛情,在愛情中豐富、成長、成熟,那么《微微一瞬間》《連喜》則書寫了愛情中的克制、理性,將愛情與理智相融合。《微微一瞬間》是一個愛情與理智博弈廝殺的故事。大學教師羅小西在即將與未婚夫張皓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卻被單位安排去北京參加業(yè)務(wù)培訓,在異地遇見同鄉(xiāng)夏言,在這脫離原來日常生活秩序、由陌生人組成的時空里,他們發(fā)生了一段兩情相悅、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愛情。然而,回歸現(xiàn)實,面對未婚夫的癡情與愛戀,羅小西用理智控制情感,以堅強而決絕的姿態(tài)與夏言告別,遵守莊嚴的婚姻承諾,與張皓繼續(xù)牽手,共赴未來。對羅小西而言,由無意邂逅而遭遇的點燃心火的熱戀,是一場劫難,也是一場歷練,這個被封藏冰凍在心中的“永遠的秘密”,會讓她反省自己的欲望與欲求,更加友善地對待他人和人生。故事背景安排在民國時代的《連喜》,同樣表達的是自我欲望與承諾感恩的矛盾沖突。貧窮而倔強的連喜,想用一己的力量去挽救身患重病的弟弟,在絕望之中接受父母安排嫁給大戶人家,獲得金錢保全弟弟的生命和健康。在相親過程中,年長并身有殘疾的少爺讓年輕而英俊的長工冒充自己代為相親,連喜與冒名者產(chǎn)生熱烈的情感?;楹?,知曉真相的連喜在偶遇長工后,與他以身相許,并設(shè)計好私奔計劃。故事至此,在革命歷史小說敘述中可以成就一個底層人民反抗階級壓迫、追求幸福自由的階級反抗文本;在新啟蒙小說和新歷史小說敘述中可以開啟一個張揚生命意志、反抗欲望壓抑的人性禮贊文本。然而,趙劍云卻沒有沿著這樣邏輯讓故事進行下去。臨行之際,憶起了丈夫的溫柔善良、夫家的仗義守信,想起了自己和父母對夫家的承諾,連喜放棄了私奔計劃,避免了更大的傷害,最終把張少爺當作自己一生的依靠。連喜放下由長工而點煙的心火,懂得了感恩,懂得了珍惜眼前人和實際人生。
尊重自我、張揚個性、大膽發(fā)聲是現(xiàn)代人應(yīng)該追求并實施的現(xiàn)代品格和行為方式,但是,“當人性在向頹廢、陰郁、狐疑、低劣下滑的時候”[8],傾聽、理解、善良、感恩、寬恕、包容、理性、克制這些貌似傳統(tǒng)的行為和道德,是否也應(yīng)該成為現(xiàn)代人珍視與彰顯的能力與品格?趙劍云也曾坦:“生活是不容易的,但是,正是各種各樣的不容易,才顯得人生的美麗。所以,我總試圖把小說世界里的丑和痛變得美麗而溫暖。我也試圖用滿含體溫的字,重振愛與意志,希望借助小說中主人公的經(jīng)歷,給予讀者以美好和希望?!盵9]的確,趙劍云不對社會丑陋作犀利批判、不對人性惡作無情剖析,她的小說單純明凈,有溫暖、有人情,是社會和人性的撫慰劑。但是必須指出,趙劍云并不與社會的丑惡相妥協(xié)、向人性的自私求和解,其小說有鋒芒、有態(tài)度,價值判斷與取向清晰明了,她修復人心的純凈書寫給人們提供了溫暖和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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