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潔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翰林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作為一名華人作家和翻譯家,林語堂(1895—1976)在國際文壇上享有極高的知名度。他一生筆耕不輟,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使用嫻熟的英文,“從不同角度刻畫出東方文化中的中國人在各種環(huán)境下的生活與思想的現(xiàn)實”[1],一點一滴地向西方讀者建構起了一個豐滿的、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中國形象。林語堂的文藝思想曾經發(fā)生過重大的轉變,由留學歸國之初的“必談政治”轉而“避談政治”。這樣的個人意識和行為與20世紀30年代的時代主流極不相符,因而受到了左翼文人的大力批評,以致于在整個20世紀中期,雖然他在國外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卻礙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世界格局,在國內逐漸銷聲匿跡。改革開放之后,直到1986年,《京華煙云》(張振玉漢譯)在大陸亟待出版卻幾近流產之時,梅中泉寫出十來篇評論林語堂及《京華煙云》的文章,作為重新品評林語堂的開端[2],林語堂才得以再次走入國內學者們的視野。
萬平近(1987,1996)與施建偉(1991,1992,1997)二人率先對林語堂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通過史料挖掘,將林語堂置于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予以分析,在研究中逐漸拋卻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枷鎖,打開了研究的新思路。
通過在CNKI(中國知網)搜索欄中分別輸入主題詞“林語堂”和“林語堂 翻譯”進行文獻計量,所獲取和計算的數(shù)據(jù)截取2000—2017年份以表格呈現(xiàn)如下。
可以看出,自2000年以來,學界對“林語堂”研究興趣大增,有關林語堂研究的發(fā)文量總體呈遞增趨勢,在統(tǒng)計年度內,發(fā)文量的峰值達到最低值的6.4倍。同時,自本世紀初始,學者們對“林語堂 翻譯”的研究幾乎從無到有,其文獻量年度遞增呈跳躍式發(fā)展。在表1統(tǒng)計年份內,林語堂翻譯研究的發(fā)文量由最初的年度3篇猛增到100余篇,最高時達到169篇,翻了56倍。劇烈的增幅主要發(fā)生在近十年中,于2012年達到峰值,之后逐年回落,但依然保持在每年100篇左右。從翻譯研究所占的百分比中可以輕易看出,林語堂作品中出現(xiàn)的翻譯現(xiàn)象逐漸成為研究的主要內容。
表1 2000—2017林語堂研究文獻統(tǒng)計
在2000—2017年份內,以“林語堂 翻譯”為主題詞搜索,共出現(xiàn)647條檢索結果。此處采用CNKI主題詞全部檢索結果的可視化分析數(shù)據(jù)圖譜,進一步觀察研究中出現(xiàn)的關鍵詞共現(xiàn)網絡,以此拉近分析距離,了解熱點。
圖1展示了林語堂翻譯研究中常見的關鍵詞和它們形成的共現(xiàn)網絡。其中,共現(xiàn)頻次最高、輻射范圍最廣的是語言研究的載體《浮生六記》(浮生六記)(共現(xiàn)154次),這是體現(xiàn)林語堂生活態(tài)度的一部譯作,它與眾多關鍵詞交織構成共現(xiàn)網絡的主體部分。由共現(xiàn)脈絡的粗細判斷,與之關聯(lián)最為密切的是“譯者主體性”、“翻譯策略”和“翻譯”,它們與其他關鍵詞交錯相連,構成網絡的中心區(qū)域。聚集在中心區(qū)域內的其他熱點包括:曾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英文創(chuàng)作小說《京華煙云》(京華煙云)(共現(xiàn)42次)、德國功能學派翻譯理論“目的論”(共現(xiàn)26次)、美國學者韋努蒂(Venuti 1995)提出的歸化(共現(xiàn)19次)與異化(共現(xiàn)22次)概念,以及一組與“文化”相關的關鍵詞,諸如,文化翻譯(影響翻譯的外部因素,共現(xiàn)18次)、文化負載詞(共現(xiàn)13次)、文化(共現(xiàn)14次)、互文性(包括文本與文本的互文和文本與文化的互文共現(xiàn)13次),等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意識形態(tài)”熱點(共現(xiàn)19次)雖然暫時游離于中心網絡之外,共現(xiàn)構成較為單薄,但共現(xiàn)頻次并不低,在此研究領域中獲得了一席之地。事實上,它與中心熱點之一——譯者主體性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聯(lián)。
圖1 2000—2017林語堂翻譯(主題詞)研究關鍵詞共現(xiàn)圖譜
埃文-佐哈爾(Even-Zohar 1978,1990)的多元系統(tǒng)論(polysystem)首先打破了翻譯研究中的規(guī)范性思維方式,強調譯入語文化對譯者所產生的影響,這一理論不僅得到了描寫翻譯學派學者赫爾曼(Hermans 1985,1999)和圖里(Givdeon Toury 1995)的支持和發(fā)展,也成為勒菲弗爾在形成文化研究模式過程中批判和借鑒的基礎。1990年,巴斯奈特(Bassnett)和勒菲弗爾(Levefere)在合編的《翻譯、歷史與文化》一書中正式提出了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3],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翻譯活動被看做人類交際活動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受到文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因此,翻譯過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復雜現(xiàn)象被納入到了討論范圍內,翻譯研究的重心從探討譯文是否在語言層面與原文一一對應轉向為描寫譯本如何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和不同文化中實現(xiàn)交際目的。反觀圖1中的眾多熱點,其理論支撐無一不帶有“文化轉向”的印記。
“文化轉向”后,翻譯研究由靜態(tài)轉化為動態(tài),由規(guī)定性質轉化為描寫性質,其一大貢獻便是將潛藏在語言之后的譯者推向臺前,行使權力,接受檢視,“人”在翻譯過程中的能動作用得以凸顯,這樣的范式轉變增強了還原翻譯過程的真實度。在此理論環(huán)境之下,21世紀初涌現(xiàn)出了一批學者,從林語堂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著手,探討林語堂的哲學觀、文化觀、女性觀、審美觀,以及這些外部因素對林語堂翻譯策略選擇的影響,如施萍(2004)、楊柳(2004)、高鴻(2005)、王少娣(2006,2007,2008a,2008b,2009,2012,2013)、馮智強(2008a,2008b,2009a,2009b,2011a,2011b,2012,2014,2016a,2016b)、王兆勝(僅2003年中國知網就收錄了王兆勝的33篇文章,其中21篇題名包含“林語堂”),等等。研究將史料、文化和語言以符合邏輯的方式串聯(lián)在了一起,收獲了豐富的成果,這一方面使得林語堂翻譯研究更為立體化和系統(tǒng)化,另一方面造就了“譯者主體性”這一大熱點,為林語堂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編譯”行為(包括增譯、漏譯與省略、改譯、文內文外注釋等等)提供了理論依據(jù),編譯現(xiàn)象獲得了價值的闡釋和認同。
在上世紀初期以革除舊弊為主流的時代環(huán)境中,林語堂堅持向西方傳播中國古老的智慧和文明,以建構中國形象為創(chuàng)譯的旨歸。旅居海外后,他堅持編譯中國傳統(tǒng)思想典籍,本著對中國哲學的理解和吸收,他以“閑話”的方式,使用通俗的英文向西方讀者娓娓道來人之常情,談論順應天理何以重于極端邏輯,介紹“生活的藝術”,闡述中庸、閑適與幸福生活的關聯(lián),在西學東漸的縫隙中做著東學西傳的工作,取得了卓越的成效。
“意識形態(tài)”熱點在林語堂翻譯研究中處于較為邊緣的地帶,卻萌發(fā)于“文化轉向”之后,與中心熱點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后現(xiàn)代”語境下的哲學思潮、文化觀和語言觀逐漸滲透到翻譯領域,促使翻譯研究由文本內部走向文本外部,歷史、文化、權力、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被納入翻譯研究的觀察體系,描寫翻譯研究興起,“其中最著名的理論是多元系統(tǒng)論(Even-Zohar,1978;Toury,1978)和文學翻譯操縱派的理論(Hermans,1985)”[4],后者的出現(xiàn)使得翻譯與意識形態(tài)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Gentzler & Tymoczko 2002;孫志祥 2009;徐英 2015),“意識形態(tài)”這一概念與翻譯建立起了緊密的關聯(lián)。1992年,“改寫”(rewriting)理論肇始人勒菲弗爾在其典范之作《翻譯、改寫與文學名聲的操縱》中將“意識形態(tài)(ideology)”與“詩學(poetics)”和“贊助人(patronage)”共同作為影響翻譯活動的三大因素[5]。這一理論逐漸地被廣泛應用于翻譯研究之中,其中“意識形態(tài)”的提出尤為引人注目。
基于勒菲弗爾的理論框架,王平(2005)從“意識形態(tài)”視角對林語堂譯作進行了分析,探討影響林語堂翻譯選擇的因素。這一研究路徑后來被廣泛采納,成為了林語堂翻譯研究中從“意識形態(tài)”視角切入的主流路徑,許多學者運用該理論對文本進行研究,進而驗證意識形態(tài)對林語堂翻譯過程中文本選擇、讀者群限定、原文內容改寫、翻譯決策等等方面產生的影響。例如,尹昌莉(2006)、趙永湘(2007)、遲文杰(2008)、李昕燕(2009)、李娜(2010)、覃珺(2011)、馬國華(2012)、陳敬銘(2016),等等。但僅就“意識形態(tài)”這一熱點來說,還存在一些問題,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對使用概念界定不清。
“改寫”理論本身并沒有對“意識形態(tài)”這一原本屬于哲學領域的概念進行明確的界定,僅僅說“意識形態(tài)成分指的是文學應該不被允許偏離社會中的其他系統(tǒng)太遠”[6]。在林語堂翻譯研究中,學者們對“意識形態(tài)”概念的理解不盡相同。有學者取“意識形態(tài)”狹義的政治內涵,稱林語堂的翻譯活動深受當時西方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李艷2012);有學者將“意識形態(tài)”看作林語堂的宗教信仰或哲學觀(王少娣2011;馮智強2011);也有學者將林語堂的文化觀和審美觀等同于“意識形態(tài)”,并將之與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比較,說明二者存在嚴重分歧(李燦2008,2010,2014)。毋庸置疑,在階級矛盾凸顯、階級對抗激烈的時代和社會中,“意識形態(tài)”一詞曾一度被等同于政治,成為政治的代名詞。但是在階級矛盾緩和,“意識形態(tài)”影響轉為隱形,這樣的理解便顯得過于狹隘,人們轉而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尋找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尤其是文化中所隱藏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
可喜的是,已有少部分學者認識到“意識形態(tài)”概念并不是鐵板一塊,也不等同于其中狹義的某一方面,他們將這一概念應用于翻譯領域時,嘗試在總目錄下做進一步的細分,并在此范圍內做有益的探討。例如,王友貴將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國家敘述區(qū)分開來,認為在某個社會的某些歷史階段,由于種種原因,主流意識形態(tài)未必與國家敘述一致,這便產生了一些特殊的翻譯現(xiàn)象。在這種情況下,翻譯一方面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建構著其所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使之產生巨大的影響力[7]。湯君將意識形態(tài)根據(jù)影響通道和范圍劃分為“直接意識形態(tài)決定因子”和“間接意識形態(tài)決定因子”,指出翻譯的意識形態(tài)困境主要在于兩方面:作者與譯者的意識形態(tài)差別和譯者個人意識與目的語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傾向的差別[8]。這些論述將“意識形態(tài)”區(qū)分為主流的與非主流的,并認可翻譯主體的主觀能動作用,如果能進一步描述“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機制、分析翻譯主體發(fā)揮主觀能動作用的源泉,闡明“意識形態(tài)”、文化和翻譯如何有機結合,將有助于豐富和發(fā)展翻譯的意識形態(tài)研究,進一步增強理論闡釋力。
受到“文化轉向”的影響,譯學理論快速發(fā)展,大大拓展了林語堂翻譯研究的維度。本世紀以來,影響“譯者主體性”發(fā)揮的外部文化因素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成為研究熱點。今后,通過引入“意識形態(tài)”在原生領域的界定、描述“意識形態(tài)”形成機制和勾勒譯者主體“意識”的形成來源,我們能夠更好地闡釋譯者選擇語言策略的緣由,借此對林語堂的成功案例做出深層次的剖析和與時代相符合的判斷,以此借鑒如何使用現(xiàn)代的、活的語言來表述、繼承和傳播古老的文化瑰寶和中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