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這段話常常被大家拿來說明作家創(chuàng)作才能的特殊之處。專業(yè)背景與作家的成長問題一直被大家討論。這些年來,就“大學中文系能不能培養(yǎng)作家”這個話題,文化界爭議也很大。有的學者認為,大學中文系培養(yǎng)文學工作者,而不是作家。也有學者認為,大學中文系過分注重學院派知識養(yǎng)成,造成文學教育與實踐的脫節(jié),以至于大學中文教育越來越萎縮,和社會也越來越隔閡。
對于這些觀點,我不能完全同意,也不會完全不同意。我身在大學學院體制,深知其中甘苦,而作為一個“不甘寂寞”的大學教師,我也在業(yè)余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知道搞學問的人搞創(chuàng)作自有利弊。目前的中文教育受到理工科思維影響,的確存在過分追求量化和學院話語的問題。很多學中文的人博士都畢業(yè)了,弄了一肚子半生不熟的理論術語,最基本的文學鑒賞能力卻很差,甚至作品閱讀面都非常狹窄。學院化最大的問題是太多條條框框,專業(yè)之間壁壘森嚴,利益鏈非常清晰,不要說跨界創(chuàng)作,就是在“大學科范疇”內部流動都存在尷尬情況。筆者就認識一位長江學者級歷史專業(yè)學者。他是搞宋史的,因為對唐史發(fā)生了興趣,寫了幾篇唐代研究文章,就被別人指責為“撬行”。俗話說,文史哲不分家,哪有那么多腐臭規(guī)矩?這種“學院化”深入骨髓之后,就會造成一種“學者病”,即輕視文本,輕視創(chuàng)作,注重研究,特別是注重古典化研究方式。很多象牙塔的中文學者都變成了“坐井觀天”的蛤蟆,出了自己狹窄的研究領域,幾乎喪失了大研究視野,更喪失了對鮮活的社會現實的感受力和判斷力。
就此而言,中文教育的現狀令人擔憂。不是說中文教育就應該培養(yǎng)作家,而是說,中文教育應該在一個更寬泛的視野之內,對“作家的養(yǎng)成”起到良好促進作用。中文教育不應該過分強調自己的專業(yè)領域性和學科性,導致狹窄的利益化和趣味化,而應當做好通識教育工作。筆者曾在大學開設一門校際公選課,專門講當代詩歌鑒賞。令我驚訝的是,每次前排都坐著五位青年學子,態(tài)度認真,學習熱情很高,仔細一問,竟都是隔壁山大醫(yī)學院的本科生,兩個臨床專業(yè),兩個血液專業(yè),還有一個呼吸系統(tǒng)專業(yè)。他們在網上看到選課內容,完全憑著興趣過來聽課,沒有任何拿學分的功利目的。還有一件事給我觸動很大,就是去年參加茅盾文學獎新人獎頒獎典禮。在網絡文學新人獎頒獎會上,我認真考察了一下,真正中文系出身的作家?guī)缀鯖]有,大部分成功的網絡作家專業(yè)都是五花八門,有財會、建筑、醫(yī)學、機械等。這也從一個側面驗證了目前體制下,中文專業(yè)在作家養(yǎng)成方面的缺陷。
但是,另一個方面講,也不是學問搞得好,就能搞好創(chuàng)作。錢鐘書算是學問和小說都好的通才,但一生最反對宋人的“學人詩”。這種“學人詩”就是“知識的傲慢”之后產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幻覺,認為自己學識豐富,就一定能寫出優(yōu)秀文學作品,結果處處掉書袋,酸腐不堪,令人昏昏欲睡。文學家的培養(yǎng)和專業(yè)素養(yǎng)有關,也與作家自身養(yǎng)成訓練有關。這種養(yǎng)成訓練,大部分作家依靠自修和艱苦自悟。有時候,文學知識太多,反而容易形成“文學范兒”,鉆入既定文學框架,限制了文學創(chuàng)造性。要知道,文學創(chuàng)作是最“喜新厭舊”的行業(yè)之一,與學問的積累研習不同,文學創(chuàng)作更講究推陳出新。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容易被一座座文學高峰遮蔽,徒然剩下“文學范兒”,學著林黛玉去后院看衰敗的海棠,燒幾頁殘稿,或學著張愛玲的范兒,設計幾件大氅披風,燙鋼絲頭,抽幾支細煙,戴上大墨鏡,看人只是面癱式的冷漠無感?!白骷曳秲骸焙茏懔?,但作品怎么樣,就不知道了。記得讀博士的時候,宿舍隔壁的理科生最喜歡打趣學中文的女生相親,都是“左胳膊夾著《紅樓夢》,右胳膊夾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動不動嘴里就是“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這類格言警句.......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作家的成長和他從事的職業(yè)關系不大。朱文在東南大學的專業(yè)是自動化,胡適在康奈爾大學學習果樹嫁接,張潔在人民大學學習會計專業(yè),王小波畢業(yè)于人民大學商品專業(yè),劉慶邦在煤礦工作多年,阿乙干過多年警察,馮唐博士畢業(yè)于北京協(xié)和的婦科腫瘤專業(yè),劉慈欣是工程師,郝景芳則跨天體物理與金融兩個專業(yè)。這些人最后都變成了很不錯的作家。但是,這樣判斷也許過于武斷。我更傾向于認為,作家學習的專業(yè)和所從事的職業(yè)極有可能對作家形成潛在的但極為重要的影響。這種影響也許并不是直接以文本內容的方式出現,卻會影響作家看待世界的方式,進而影響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審美趣味。認真盤點起來,從“醫(yī)生”和“軍人”這兩個職業(yè)成為作家的比例比較高。說起來,醫(yī)生見慣生死,且大多充滿理性精神,無論魯迅、郭沫若,還是畢淑敏,這樣的職業(yè)可以讓作家有更多機會接觸人生不同側面。軍人也是如此,無論莫言、閻連科,還是朱蘇進,軍旅本身就是富于話題性的生活來源,而“生死之間”又讓人對人生和社會有了別樣感受。因此,專業(yè)背景能否構成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主要看作家本人是否主觀上有將專業(yè)背景融入創(chuàng)作的意愿,以及作家客觀上是否受到專業(yè)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既是一個創(chuàng)作發(fā)生學問題,也是一個文藝心理學話題。有的作家在專業(yè)之中游刃有余,有的作家則非常討厭自己的專業(yè)。有的作家主動介入這種影響,有的作家則是潛在地受到影響。以下,以王小波為例,分析一下這些因素的作用。
從經歷上看,王小波和很多50后作家、知識分子都差不多,少年經歷”文化大革命“,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恢復高考后考上大學,然后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出國留學,中年歸國后遭遇了市場經濟大潮。但仔細看來,王小波的知識背景卻很有意思。他是所謂“才兼文理,學通中西”的“非典型性”中國作家。這一點而言,注定了王小波的不同凡響。50后作家,有的以“知青作家”成名,逐步走上文壇,比如,竹林、陳建功、張承志、梁曉聲等。有的作家則接受了較系統(tǒng)的學院教育,但這種教育都是在作家有較豐富的社會經驗之后,比如閻連科參軍后又入河南大學學習,莫言則在軍隊被保送解放軍藝術學院等。這些學院教育大多偏于文學或文科,理科生較少(也不能說沒有,比如張潔)。中國50后作家理工科出身的少(這種情況在網絡文學發(fā)生“大逆轉”,純粹文科專業(yè)的精英網絡作家不多,文學專業(yè)的更少了)。王小波本科是人民大學商品專業(yè),之前的自我學習階段,讀書很雜。他既喜歡蕭伯納、馬克·吐溫這樣的作家,也喜歡幾何學這樣的理科課程。從云南回到北京,有相當長時間,王小波靠做幾何題解悶。
除此之外,王小波的家學也不可忽視。王小波的父親王方名是一個老革命出身的學者,因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從高教部被發(fā)配到人民大學附屬工農速成中學(如今的人大附中)。從這時候起,王方名開始真正地鉆研起了邏輯學。1953年,他由李新安排調任中國人民大學邏輯學教研室任教,在《教學與研究》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他的觀念與當時流行的蘇聯邏輯學觀點相異,認為形式邏輯學沒有階級之分。毛主席曾接見并設宴招待了周谷城和王方名,鼓勵他們在學術上堅持真理。王方名在邏輯學的造詣影響了王小波的大哥王小平。王小平恢復高考后,考取了中國社會科學院邏輯學專業(yè)。他對王小波的小說和雜文也有著很深的影響。王小波的雜文以理性推理見長,這些雜文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把小說的情節(jié)生動性與對細節(jié)的描繪引入創(chuàng)作,通過一個個關鍵性場景、故事、人物來表達他的自由主義思想。這是一種“小說化雜文”。正是這種獨特文體,使得王小波的雜文非常吸引人(與此相對,王小波的小說,特別是歷史小說,則存在類似魯迅《故事新編》的“雜文化歷史小說”的特征,利用雜文的修辭手段,如夸張、反諷、造型、對比、邏輯推理等,介入小說的故事、人物和主題,形成具批判性、解構性的歷史小說模式)。例如,王小波最有名的雜文《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就從一頭豬類似寓言的神奇故事引出有關人的自由的問題,幽默中飽含苦澀,既有輕靈的想象氣質,又有現實沉重的思考。其他諸如《肚子里的戰(zhàn)爭》《思想和害臊》《體驗生活》等,都能從細節(jié)推理入手,出人意料之處洞見社會荒謬。
王小波的小說也以有意味的“邏輯悖論”引發(fā)讀者的思考。這種以邏輯思維入文學的做法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是獨一無二的,反映了王小波“才兼文理”的特點。比如,王小波的成名作中篇小說《黃金時代》就有“破鞋辯誣”與“母狗邏輯”兩個情節(jié),將邏輯的悖論引入小說,從而揭示”文革“邏輯反人性的荒誕境地?!饵S金時代》開頭,陳清揚因為被稱為破鞋,被放置于無法辯誣的境地。王小波在此反復使用邏輯辨析法,反復纏繞,但沒有讓人感覺冗長與厭煩。這種閱讀感受非常奇特。陳清揚之所以被認為是破鞋,是因為她的美貌超乎尋常,引起了俗人的嫉妒,進而制造一種“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道德氛圍。而以道德殺人則是中國文化固有的陋習之一。
“她要討論的事是這樣的: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jiān)獄,但她沒有偷過漢。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f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對她說,她確實是個破鞋。還舉出一些理由來:所謂破鞋者,乃是一個指稱,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什么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什么道理可講。至于大家為什么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p>
對此,王小波給出的對策就是,改變邏輯預設情境,真正地解放自己的天性?!凹偃缒悴幌氘斊菩鸵涯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別人就不說你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
與“破鞋辯誣”情節(jié)同時存在于《黃金時代》的,還有一個“母狗事件”,也是將邏輯學知識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典范。生產隊長的狗的左眼被人打瞎了,隊長懷疑是王二,原因有三:一是王二有手,能拿氣槍;二是王二有把氣槍;三是王二和隊長有隙,還曾拿氣槍打東西。因此,隊長就給王二小鞋穿。而王二的辦法是,打瞎狗的右眼,讓它徹底走失。隊長認定王二有罪,是從王二可能是罪犯的前提出發(fā)的,王二必須證明自己無罪,才能擺脫嫌疑。而王二的做法是直接取消邏輯前提,即不啟動辯誣程序,而是讓邏輯辯誣的整個形式不成立。不能小看“破鞋辯誣”與“母狗事件”,因為它們顛覆了新時期傷痕文學的一個潛在邏輯,即“辯誣”,例如叢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古華的《芙蓉鎮(zhèn)》等。這些“文革”反思小說都存在“忠奸對立”的內在文化邏輯,即“四人幫”是奸臣,老干部是忠臣,老干部雖受盡冤屈,卻癡心不悔?!饵S金時代》的這條狗包括陳清揚的“破鞋”辯誣方式(即拒絕權力窺視程序,干脆做一個真正的破鞋),徹底顛覆并嘲弄了“文革”邏輯,彰顯出一種強悍的個人主義氣質。
在美國,王小波還自學了計算機。計算機的網絡思維也影響到了王小波。他自己設計了很多軟件,特別是漢字輸入軟件,已經走在了那個時代中國計算機技術的前列。1991年5月,他還發(fā)明了一套漢字輸入法,是用調整漢字字模發(fā)生器的方法制作成的。簡言之,就是利用漢語拼音和漢字“平上去入”的四聲法的結合,制作出來的一套漢字輸入法。微軟的Word漢語軟件開發(fā)前,王小波的輸入法要比當時的漢化軟件先進很多。1990年代初,處理大量漢字如長篇小說時,當時的軟件往往容易出錯。王小波曾想找軟件商賣掉這款軟件,但因輸入法不是特別簡易,沒有成功。當時王小波是少數利用電腦創(chuàng)作的作家,他往往不是交給編輯手寫的文稿,而是打印稿或軟盤。他還配合著小說的寫作開發(fā)了一些多媒體效果,比后來網絡文學寫作對于“超文本”的運用要早很長時間。比如小說《萬壽寺》開頭,王小波引用阿迪莫諾的話說,“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當小說文檔被打開,不僅配有電子音樂,王小波還用“遞歸算法”設計出一個混沌圖形,被深淺不一的綠色和棕色按數學規(guī)律渲染,一點點地呈現在電腦,非常好玩。波普藝術的拼貼性與裝置性也呈現在王小波的小說,特別是歷史小說之中,比如,他在《萬壽寺》等小說古今中外各類知識的拼貼。
這種“理科思維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當代中國文壇來說,無疑具有很強“異質性”。這既帶來了新鮮元素,也導致王小波的作品被文壇接受的難度。作家李洱曾與筆者討論閱讀王小波的感受,王小波的小說經常出現“事情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我們的想法一是、二是”等表述方式,非常明顯帶有理科思維,而且,他不擅長或者說不愿意在用“線性時空”敘述,而喜歡用“多線索時空”或“套嵌式結構”,造成一種非常復雜精微、又奇妙無比的小說敘事文本。在筆者看來,這種敘事文本不同于先鋒小說的元敘事或后現代氣息的解構性敘事,而是類似于一架龐大精密的科學儀器,將敘事變成了非常有趣的智力游戲與知識集錦。王小波的小說,經常出現雙線索對峙。比如,《黃金時代》云南插隊的知青生活與現實北京城陳清揚與王二重逢的故事;《紅拂夜奔》唐代風塵三俠的故事與現實中王二與小孫的無聊合居生活。這種雙線時空不僅構成對現實生活的反諷,且構建了一個自由主義的快樂精神境界。就這一點而言,這種雙線結構不是后現代式的,而是一種中國式文學建構方式。同時,王小波的敘事時空是“不動的”,缺乏線性發(fā)展態(tài)勢,人物性格也不是發(fā)展的。他的小說敘事呈現出“空間化”態(tài)勢。但這種空間化并不等于法國新小說家羅伯特·格里耶、克洛德·西蒙等人表現出來的對線性時空的消解,進而塑造“小敘事”的空間化狀態(tài),而是在不斷反復之中,強化敘事主題,即反抗庸俗與權力專制。因此,《紅拂夜奔》和《萬壽寺》都出現了奇特的循環(huán)式情節(jié),即對一種情境的不斷反復重寫,對于可能性的窮盡,比如《紅拂夜奔》對于紅拂女自殺殉節(jié)的五種可能結局的推演,《萬壽寺》對于魚玄機之死的幾種情境描述。
除此之外,王小波的小說又有著豐富的知識性,或者說,叫雜學性。各種學科知識、各種文化背景都在小說文本發(fā)生碰撞和交融。這能看到尤瑟納爾的《阿德里安回憶錄》、卡爾維諾的《看不見城市》等小說對于歷史想象力的熱情。這里還有翁貝托·艾科的《玫瑰之名》對智力的挑戰(zhàn)、馬爾庫塞的超越哲學理論以及年鑒派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與勒華·拉杜里對于歷史知識細節(jié)無與倫比的雜學興趣。比如,小說《紅拂夜奔》之中出現的數學、物理學等各種知識,以及對千年前長安城奇思妙想的想象。
說到文學背景,王小波也是夠雜的。出國前,他的文學閱讀主要依靠自學。出國后,王小波并沒有在專業(yè)上繼續(xù)深造,相反,卻在匹茲堡大學讀了一個文學碩士。這個過程中,他遇到了導師許倬云。導師給了他很多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指導。他讀了很多中國傳統(tǒng)經典,但大多是帶著批判性眼光去讀,只有唐傳奇及民間小說給了王小波不少靈感。比如,他在《收獲》上發(fā)表的《立新街甲一號與昆侖奴》,就有很多大唐意象,更不要說后來《尋找無雙》《萬壽寺》與《紅拂夜奔》這幾個改寫自唐傳奇的歷史小說了。王小波的家中,筆者曾看到王小波的藏書,其中有大量民間傳奇與演義小說。而他對歷史的戲仿之中,我們還能看到阿迪莫諾、卡爾維諾、魯迅等作家的影響。
他的文學功底不是國內文化圈大學文學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反而處處帶著“野路子”的影響。他極少煽情,卻喜歡在小說中辨理,少有描寫,不多的幾筆透著精妙詩意與神奇的想象力,顯示著獨特的文學師承。比如,《綠毛水怪》曾有詩句:“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么?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路燈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蓖跣〔ㄔ幸黄s文叫《我的師承》,透露出受到查良錚與王道乾翻譯文學影響的情況。他推崇地說道:“查先生和王先生對我的幫助,比中國近代一切著作家對我?guī)椭目偤瓦€要大?,F代文學的其他知識,可以很容易地學到。但假如沒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這樣的人,最好的中國文學語言就無處去學。”即便是對蘇俄文學的接受,王小波身上也較少有俄羅斯文學主流作家的影響,如托爾斯泰、契訶夫,反而是馬雅可夫斯基、萊蒙托夫這樣的詩人對他的影響比較大。這與俄羅斯理想主義精神燭照下的50后大部分作家(如張煒、張承志等)有很大區(qū)別。王小波提到的蘇聯作家和作品,只有卡達耶夫的《霧海孤帆》、陀思妥耶夫斯基《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等很少幾部。對于歐美文學,王小波不提當時非常受到推崇的拉美魔幻主義大師馬爾克斯、略薩等人,而推崇杜拉斯、尤瑟納爾、迪倫馬特、阿迪莫諾、卡爾維諾、蕭伯納、馬克·吐溫、聚斯金德這樣非主流、偏于諷刺批判、理性反思、學院化或喜劇色彩的作家作品。去世之前,王小波曾戲言,諾貝爾文學獎只發(fā)對了兩個人,一個是哲學家羅素,一個是德國的伯爾。這無疑表明了他不同尋常的閱讀趣味和知識背景。
總而言之,如果總結王小波的專業(yè)背景,無論理科思維與知識集錦,還是另類的文學素養(yǎng),王小波的知識背景可以用“雜家”概括。在我看來,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都應該有點雜家氣質,因為只有真正成為雜家,才能不迷信知識的片面偏執(zhí)與權力控制感,才能洞徹知識與權力結盟背后的荒誕和殘酷。 類似王小波這樣的“雜家氣質”小說家,中國現代文學史也有很多,如魯迅、郭沫若、沈從文、汪曾祺、錢鐘書等。魯迅學醫(yī)出身,對小說史、翻譯、木刻、金石等領域都有研究;郭沫若同樣早年學醫(yī),更是精通文學、甲骨文、歷史學等諸多領域的“球形天才”;沈從文出身行伍,小說與散文都寫得好,后來在文物與古代服飾上更是有著精深造詣;錢鐘書是學問大家,小說《圍城》也寫得精彩;汪曾祺更是在戲劇、小說、繪畫等領域都有建樹。當下我們的文壇,太關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專業(yè)性,似乎一個人只有學習文學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天天寫小說,才能算是“真正”的作家。還是印證了古人那句話:“詩有別材”。無論知識背景如何,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作家對人生和社會的體驗能力與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新能力。
責任編輯:朱亞南
作者簡介:
房偉,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教授,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