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那只相思鳥死得離奇。
多年前一個冬日清晨,父親起床后像平日一樣撤去籠布,將鳥籠提上陽臺,掛好,端詳片刻,返回屋內(nèi)洗漱。僅僅十來分鐘,父親再返回陽臺,推門的剎那,一抹鳥影從籠邊倏忽飛走。父親心里一咯噔,走近細(xì)看,相思鳥已耷拉腦袋死在籠中。與之相隔不遠(yuǎn),一只稍大籠中的金絲雀,翅膀下的白羽毛也沾染了血跡。整幕慘劇,想必它親見了,觳觫著身子木在那里。
這是父親喂養(yǎng)的鳥中,離開的第四只。且以悲慘的死亡方式。
最鼎盛時期,父親養(yǎng)有一只半歲大的鷯哥、兩只小八哥、一只蜂鳥、一只相思鳥、一只金絲雀,幾只鳥兒待在各自的籠中飛起飛落,家里啁啾聲此起彼伏,煞是熱鬧。退休后一度閑在家中百無聊賴的父親,樂顛顛地服侍幾只鳥兒,比對待小時候的我和哥哥還盡心竭力。
可蜂鳥并不貪戀這樣的幸福,一天,趁父親換食時,投奔自由而去。父親遺憾不已,沉默了幾天,又提回一只蜂鳥,填了空缺的籠。沒想到,伶俐的蜂鳥再次不甘寂寞地逃脫,父親眼睜睜看著它倏一下從眼皮底下掠過,眨眼工夫不見了蹤影。望著再次空洞下來的鳥籠,我們不得不在心里感嘆父親老了,遲鈍了。這是無法違拗的生命法則。
接下來,那只不僅沒學(xué)會說話、還整天亮著大嗓門聒噪個不停的鷯哥,被哥哥提走,送了人。哥哥也無奈,鄰里不堪吵鬧,頻頻投訴。父親哪里同意,梗著脖頸一言不發(fā),可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不知不覺間,曾經(jīng)在家里一言九鼎的父親,說出的話反不及哥哥的半言兩語來得有分量。送走鷯哥后的父親,難免落寞。
記得哥哥剛提回鷯哥時,父親的表情并不熱切。可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一次又一次讓我們在心底發(fā)出驚嗔。父親為給鷯哥買食,開始幾天一趟往花鳥市場跑。養(yǎng)鳥素?zé)o經(jīng)驗(yàn)的他,很快成了專家。突然的一天,父親拎回了蜂鳥。又突然的一天,父親拎回了據(jù)說是兄弟、出生沒多久的一對八哥,之后是相思鳥……
樓頂闊大的平臺空間,成全了父親對于鳥的熱望。我們家鳥兒的隊(duì)伍不斷壯大,陽臺上鳥籠錯落,父親每天在這些鳥籠間穿梭,一會兒給這只削一片蘋果,一會兒給那只添一勺水,早晚都要一絲不茍地清洗鳥籠,將它們一個個收拾干凈,上了籠布才肯回屋。
有時,在屋內(nèi)聽見父親對著其中的一只鳥兒喃喃低語,“這個,我只喂你一個吃,聽話……”父親幾乎對每只鳥兒都說這樣的話。那話從父親那樣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真讓人覺得驚詫。
那只鷯哥來家?guī)讉€月,父親天天站在鳥籠前教它說“你好、你好、你好……”,可鷯哥始終不開口,只會“啊啊啊”地粗著嗓門叫喚。家人原本興致極高,陸續(xù)地熄滅了熱情,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依然堅(jiān)信:鷯哥總有一天會“說話”。不想,幾個月后的一天,總是掛在鷯哥旁邊的八哥突然冒出一句“你好”,說的時候還點(diǎn)一下頭,音色低沉,和平時父親教鷯哥說話的聲音、姿勢,一模一樣。父親的欣喜,可想而知。
從那以后,父親愈發(fā)精心地伺候幾只鳥兒。每天一起床就惦著它們,安置好了才去洗漱。偶爾周末出去打牌,臨走一定會千叮萬囑要母親記得加食,打掃鳥籠,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這些鳥兒。這些鳥兒的每一點(diǎn)變化,父親都不忘在餐桌上發(fā)布,那表情,就好像在談?wù)撟约旱暮⒆印?/p>
相思鳥慘死的那天,大家都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不知怎么開口。后來,母親說,右眼已連續(xù)跳了多日,一直擔(dān)心不好的事發(fā)生,沒想到應(yīng)在鳥兒身上,也是萬幸。
父親聽了,沒有說話,飯后將死去的鳥兒提下了樓。
看著父親穿著冬衣顯得臃腫的背影,我們相互望望,沉默不語。
父親大約已看多人間的離奇。相思鳥的死去,自此不提。
父親曾經(jīng)是一家國營工廠的負(fù)責(zé)人,風(fēng)光過一時。他傳統(tǒng)、保守、固執(zhí),靠著一輩子扎實(shí)勤懇、吃苦耐勞走上那個位子。不知道父親在廠子里是何種形象,記得小時父親帶我和哥哥去廠子的澡堂洗澡,他簡單交代一句,將我交給女職工。在一片霧氣蒙蒙中,我混混沌沌地被清洗一番,澡堂的霧氣是那么濃重,浸得霧氣深處女人們的說話聲,又濕又重,模糊一片。我不記得他和那些工人如何交言,也不知道他在工人心目中的形象。而回到家中的父親,訥言寡語,幾乎沒說過一句溫存的話。
當(dāng)我開始懂事時,父親的位子已岌岌可危,單位的景況一年不如一年,作風(fēng)保守的父親似乎沒能給一家工廠帶來興旺的前景。時代在迅疾地改變,有些行業(yè)逐漸式微,父親即將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推擠下歷史的舞臺。
父親不可能感覺不到那墜落?;氐郊?,他愈發(fā)地沉默,表情陰郁,幾乎不說話,對母親言語間多是抱怨。那時已經(jīng)上初中的我和哥哥,不再找父親輔導(dǎo)作業(yè),我們知道他對復(fù)雜的物理、化學(xué)公式一無所知,對愈來愈深奧的幾何題無能為力,更不用說英語了。內(nèi)心里,我對父親抱有輕視,我很少主動和他說話,即使他和我說話,我回答的語氣也是滿不在乎,或帶了譏諷。對此,父親也是沉默。這讓我愈發(fā)覺得父親一點(diǎn)不重視我,也不需要我,我只是他身邊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一天,我和父親頂起嘴來,只記得是件尋常不過的小事。我們那時住在衛(wèi)生局大院里,母親的辦公樓就在旁邊。晚上她去單位政治學(xué)習(xí)了,哥哥上晚自習(xí),家里只有我和父親。我們越吵越激烈,一股克制不住的怨氣在我心中沖撞,又沖口而出,父親暴怒,揮起了巴掌。巴掌響亮地落在我的身上,一下一下,我大聲地尖叫,慟哭,感覺是那么無助。門外,母親想打開門,門鎖被父親反擰上了……不記得后來是怎么結(jié)束的,往事已經(jīng)久遠(yuǎn)得讓我只記住了痛苦的形狀,細(xì)節(jié)全都模糊混沌了。
還記住了結(jié)果,從那以后,我和父親在同一屋檐下進(jìn)出,卻拒絕和他說話。他打在身上的巴掌持久地疼痛著,打掉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對父親的暖意。那時,我對有這樣一個父親感到深深的絕望。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主動和我搭話,做我愛吃的菜,以種種方式尋求和解,我不理不應(yīng),狠著心腸任由父親和自己在痛苦中熬煎。其實(shí),父親雖然算不上一個慈父,但對我和哥哥一直是耐心的,從不輕易動手打我們,以前沒有過,一次也沒有過,正因?yàn)檫@樣,那唯一的一次才會那么深刻地刻在我的記憶中、心靈上。
往事早已走遠(yuǎn),父親從那個位子上退下來,又在一家清閑的單位度過了幾年,退休回家,過起了屬于一個老人的安暖尋常的日子。哥哥成了家,我也成了家,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搬過一次又一次家,兩個小家還是和大家緊挨著,像一左一右兩只耳朵。
漸漸地,曾經(jīng)領(lǐng)導(dǎo)著一個國營工廠的父親,成了家中收入最低者。而他就像一塊被生活的流水摩挲得渾圓的石頭,失去了所有的棱角,又像一塊被生活之火淬煉過的鐵塊,已然冷卻。他每天在家為我們操持一日三餐,穿著泛出油污的圍裙在廚房間轉(zhuǎn),在我們忙不過來的時候,接送孫兒、外孫兒上學(xué)放學(xué)。父親還是習(xí)慣在餐桌上做哥哥喜歡吃的菜、我喜歡吃的菜,再是孫兒、外孫兒喜歡吃的菜,菜多有余,于是他多半是打掃前一天的剩菜剩飯。父親有個從不挑食的胃,他常說,等到哪一天我什么也吃不下了,生命也就快到頭了。父親笑著說,我們笑著聽。
每天,一大家人坐在餐桌邊,說單位里的事、學(xué)校里的事,講難以對外人出口的苦惱,也講高興的事情,父親多半時間靜靜地聽著,依然不愛說話,偶爾微笑,表情溫和。
母親每兩個月會去美發(fā)店焗一次頭發(fā),父親不肯,母親只好買回染發(fā)劑,在家里為父親染發(fā)。每次剛?cè)具^,父親一頭青烏,看起來精神不少。只是父親對染發(fā)疏懶得很,常常一拖再拖?;野椎陌l(fā)絲起先從頭頂處冒出來,沒多久,就有越來越多的白灰色次第從發(fā)叢中探頭。頂著一頭黑白灰雜色的父親,坦然地走在大街上,與鄰里寒暄,人群里是那么觸目。每次看見,心里就會掠過一絲感傷。轉(zhuǎn)眼,父親過七十了。
有時候,很想像對母親那樣,伸出手去,撫一撫父親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赡铑^剛一出來,自己就被嚇住了。與父親相處了小半輩子,我太了解父親,這樣的舉動只會被他不知所措地抬手擋開。尷尬的是我,也是他。
父親愛抽煙,發(fā)現(xiàn)高血壓前會每餐咪兩口小酒。隔三岔五,我和哥哥都會往父親手里或是櫥柜里放一條煙、兩瓶酒。每到年節(jié),也會往父親的口袋里放些錢。那時小家的生活費(fèi)都是交給母親,父親的工資也交給母親管著,每月頭母親會給父親一個月的零用錢,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兩老說得為身后事作打算,要盡量少拖累兒女。
日復(fù)一日中,漸漸覺出,父親、母親的笑容成了人生中一件重大的事情,一種不可小視的幸福。
顯性和隱性的遺傳,有著超乎我們想象的力量。隨著年歲漸長,我才慢慢明白這一點(diǎn)。老人于這世界的退讓中,有人生閱歷的沉淀,也有不可抗拒的時光的逼迫。只有等我們擁有了足夠的心力和智慧,才能真正懂得自己的父母。
寫到這里,眼睛驀然酸脹。自覺欠母親、父親的,注定了用一輩子的時間都無法償還。我為自己曾經(jīng)給予過父親的傷害,深深地愧疚。晚年的父親,無比耐心地對待那些鳥兒,對待滿院子的花草。看著父親越來越慈睦的面容,很想與時間好好商量:可否慢些走……我無比懷念曾經(jīng)那個為小事發(fā)脾氣的父親,被怒火燒灼著的父親,那至少意味著,父親的身體里還充滿了與這世界對抗的力量。如果時光可以倒轉(zhuǎn),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抹去與父親形同陌路的那一段時光。我會重新好好地對待父親。走過了那么遠(yuǎn)的路,我才明白,那是父親生命中最艱難的一段時光,他經(jīng)歷著殘酷的墜落,而我,他的女兒,加速了這墜落。
任由時光將我雕琢成父母的樣子,從外在到內(nèi)在。而眼前的父親,像有著晴朗陽光的冬日,陽光再純凈、再明澈,也擋不住那一股寒涼。讓我感覺溫暖,也憂傷。
責(zé)任編輯: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