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我行走過一些地方,記下了一些風(fēng)景。這是我一個人眼中的風(fēng)景和心中的感受。也許它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它是我們共同的風(fēng)景。
去找一本書
——筆記一種
北京安靜的窗外的雪。晨七點二十起床。來北京兩天,一直是下著雪。今日雪停了。我背上包,要去涵芬樓和三聯(lián)書店看看,去找一本書。
從南禮士路坐地鐵。這個地方我應(yīng)該是熟悉的。多年前我曾在離不遠(yuǎn)的公主墳工作,每每騎自行車從此經(jīng)過。我踩著雪輕輕地走著,可方向還是有點暈。走了一截,忽然看到中國化工那個“試管瓶”的標(biāo)志,一下子反映了過來。多年前我每次從這里騎車而過,都會想起我的一個女同學(xué)。她特別的美,特別的安靜。中學(xué)時我曾和她一起補習(xí)。她的家又離我家不遠(yuǎn),上學(xué)時總是能遇到她。遇到她我就在她后面走。我并不能知道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走在她后面,而我就是要走在她的后面才覺得安全和幸福——是安全么?是的?!矣袝r在后面踢石子,弄出一點響動,她依然如故地走。她不知道我走在后面嗎?她那么敏感的一個女孩。如果這也算暗戀的話,也可以說我那時暗戀過她了。后來她考取了北京化工學(xué)院。雖說化工我并不喜歡,也弄不懂。化工也不是一個美麗的詞匯。一想到化工鼻子里就會有一股怪怪的氣味??墒撬忌狭诉@個學(xué)校,又是在北京。我便對化工充滿了好奇。從那之后,多少年過了。我一直都沒見過她。她現(xiàn)在還好嗎?
再往前走是復(fù)興商業(yè)城,這我也是熟悉的。這里都還是老樣子。我從門口走過,店里的員工們都在門口鏟雪。多年以前,也是在一個大雪的冬天,我的家鄉(xiāng)來了市長,家鄉(xiāng)在京工作的一個將軍請他吃飯。我坐在將軍車上,冒雪在北京城游蕩,找這個叫復(fù)興商業(yè)城的地方。將軍帶了一瓶茅臺酒,我抱著酒瓶,望著窗外大片的雪花,北京城迷迷茫茫。那一晚我們?nèi)齻€人喝了半瓶茅臺??墒嵌嗄旰?,那位將軍已退休,卻在一次外出途中車禍而亡。
我上了地鐵,列車呼嘯而過,幾個站一會兒便過去了。在燈市口地鐵站,我下了車,往外面走。在地鐵出口處,一個男孩戴著大口罩把一個女孩緊緊抱在懷里,恨不得把她揉碎。他們并不顧及來往的行人。我覺得他哪里是愛她,他是性欲在燃燒。或者說,兩個人的性欲在燃燒。
我往地鐵出口走去。在一處,我問一個地鐵員工:涵芬樓或者三聯(lián)書店怎么走?這個高個子小伙子一無所知。他通過對講機(jī)問,涵芬樓三聯(lián)書店(他是連著一起念的,也許他覺得這是一個地方)誰知道怎么走?對講機(jī)里哇哇了半天。小伙子說,不知道,沒人清楚。我出了地鐵,又往前走,過了一條小街。在一個超市,進(jìn)去買了些水果。結(jié)賬時我問收銀員:請問涵芬樓或者三聯(lián)書店怎么走?收銀員是一個好看的小姑娘。她說,什么樓?是個飯店吧?我說,書店。另一個女孩,同樣青春美麗,她搶著說,噢,書店,這一條街多得很。往前走就是王府井書店,要什么書有什么書。我無奈,只得出來,往前踏雪而走,只拐了一個彎,就見涵芬樓在眼前。
嘁,這叫個啥事!
我進(jìn)到書店,打聽我所要的書有沒有。之后匆匆瀏覽,便出得書店。我已走出書店好遠(yuǎn),踏著雪輕輕往北走。忽然覺得來了一趟,不帶走一本書有欠厚道。于是又轉(zhuǎn)回來,匆匆選了一本法國女作家的《花事》,給我結(jié)賬的小店員,是個小姑娘。她站在那里,不斷地用手捶自己的小腹。她正跟另一個店員聊天,是說自己有了小肚子,很憂心。我對她說:“苦惱得是肚子問題,是吧?”她笑。我說:擔(dān)心有小肚子?她笑,非常開心、漂亮地笑著。
我繼續(xù)向北,去三聯(lián)書店。因背著個大包,身上重得很,走得又急。在一個路口與一個迎面而來的小男孩肩膀撞了一下。那個孩子穿一件臃腫的藍(lán)色羽絨服,他轉(zhuǎn)過頭來,嘴里“嗬嗬嗬”的,用手指著我恨恨地叫。我一看,是個傻子!他正套著身邊似姥姥的一個老年婦女的膀子走。他又“嗬嗬嗬”的叫,很疼的樣子,又恨恨的,可老年婦女并沒理他。
“撞了個傻子。”我自語,“怎么這么倒霉!”
一個傻子。
海拉爾
來到海拉爾,天上是大塊的白云,藍(lán)天給襯著,在這個背景下,大地,河流,城市,是那么廣袤和博大。空氣真是清涼。我的南方的城市,酷暑嚴(yán)重,讓人透不過氣來。這里仿佛是世外桃源,遼闊的天地千差萬別。土地,植物,人的飲食,風(fēng)俗,語言,有天壤之別。這些差別,那么的迷人。讓我永遠(yuǎn)地迷戀。
要說此次海拉爾之行最使我內(nèi)心柔軟的,就是昨天在陳巴爾虎草原,朋友們都在帳篷里喝酒,我走出去,走了很遠(yuǎn),在一高坡上,同那些花牛獨處了一陣。那些花牛安靜極了。它們正在休息,一個個都安靜地伏在草地上,靜靜的,嘴里輕輕地反芻著。靜極了,除了風(fēng)的聲音從遠(yuǎn)處刮過來,只有牛的喘息聲,重重的喘息聲。我貼著大地睡著,牛的喘息聲仿佛是從大地的深處傳來,讓人驚異。是的,一直是大地的深處傳來(大地的深處一定是有著巨大的聲音的)。我想,這是風(fēng)的緣故,風(fēng)使牛的反芻和鼻息改變了方向。我孤獨地睡在大地上,這種孤獨是一種絕妙的享受。陽光不是很強(qiáng)烈地灑下來,頭頂上的云輕描淡寫。有藍(lán)天,什么都不怕!這樣的日子仿佛可以永遠(yuǎn)地過下去。
這是一頓絕美的午餐,羊肉鮮美極了。我像我的一位老師一樣喝著酒,一喝一大口,一喝一大口。在這樣的草原,這樣的蒙古包,吃著這樣的羊肉,就必須這樣地喝酒,這才像個爺們,像個草原的漢子。內(nèi)行人教我怎么樣剔干凈骨頭上的肉,說,剔不干凈,主人會不高興的!且說,骨頭上的肉,最香。我試著,果然。
女人們是最把持不住的,上蒼把最美的一面給了女人,所以女人便回報自然。見著如此的美景,女人們瘋得夠嗆。她們相約在草地上打滾,瘋了一樣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見到男人就拽著手,要做一種叫“打豆腐”的小孩子的游戲?!按蚨垢?,就是將雙手交叉拉著,之后不斷地繞頭旋轉(zhuǎn),快速地旋轉(zhuǎn)下去。
男人們看著快樂的她們,知道她們心中快樂,也不去管她們了。人生在世,和所有自然界的生物一樣,生生死死,一個人一生能有多長?一個人一生能有多少快樂?我之所以說起這番煞風(fēng)景的話,是在前一天,我認(rèn)識的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因為“憂郁”而自殺。他為什么憂郁?又是誰讓他憂郁了?如若在這草原上,他會快樂嗎?他還會去自殺嗎?
伊寧的黃昏
——夜色來臨之一種
晚上九點鐘的陽光,透亮安靜。遠(yuǎn)處山頭輪廓明顯,陰影覆蓋在山的凹陷的地方,形成大片大片的色塊。屋頂明亮,屋頂之上的樹頭安靜,有部分葉片明亮。高高的楊樹安靜地立在大地上。天空蔚藍(lán)。白云如絲如絮,隨意涂抹在眼前廣闊的藍(lán)天之上。有一種黑白相間的鳥兒飛過樹梢。
伊寧九點鐘的明亮的天空。
晚上十點鐘。天空鉛灰。青灰。魚肚白。橘黃。綻藍(lán)。安靜的樹木和屋頂。遠(yuǎn)山靜穆,長天安寧。
十點十分太陽下去了。金色的夕陽鑲在天邊。大片大片的天空呈鉛灰色,像如椽大筆刷過去的一樣。唰唰,唰唰,幾筆。山于是呈現(xiàn)出沉重的土黃色。中天淺藍(lán),一切都在變化中。
天空變得越來越沉重。
高大的楊樹梢一動不動,連葉片都不動一下,仿佛睡著了一般。
有一種很小的鳥,在天空急遽穿過。
天空似沉著不動聲色,其實它們在暗蓄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再過一會兒,它們又是另一番模樣。
窗外傳來一個男人粗壯的聲音:“你這個杏子賣幾塊?”
“有八塊,有六塊,有五塊,不一樣?!币粋€維族婦女回道。
十點二十分,大片的鉛灰涌在天邊,由沉重的大筆拖涮而成。十點半,城里的燈光亮了起來。在樹叢中,一盞,兩盞……十幾盞,亮在墨綠色的樹叢中。燈光微黃,像樹的眼睛。
天空的云漸漸散開,有如絮狀。
又過了幾分鐘,沉重的鉛灰色的云漫漶開來。樹的橘黃色的眼又多了幾盞。一輛汽車從樓下駛過,幾聲汽笛。
十點四十五分。天沉重了下來。暮色籠罩。沉重的鉛灰涂抹在天邊,由一抹橘黃鑲嵌著。
十一點,天邊依然一抹橘黃,天空蔚藍(lán),天邊鉛灰沉重。
十一點十五分,天空完全沉靜下來。夜色,夜色,夜色終于降臨了下來。
阿門!
附記:二〇一六年六月五日,早晨六點三十分,天空泛白,眼前連綿的山頭青黛色。城市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之下,安靜的、晴朗的早晨。
遠(yuǎn)處的天空,白云如峰如雪,堆在那里,一動不動。
云?!厝?/p>
云 海
多年前在黃山排云亭,見過一次云海。難怪叫排云亭,真是排云呀!誰人給起的名字,真是太有才了!
那云蒸騰著,翻滾著,涌動著……在谷底上演著一場大戲;又仿佛天神和眾精靈都出動了,開一個盛大的舞會。那云一忽兒涌上那深淵般的狹谷,一忽兒又平鋪開來,抹了山頭。靜一靜,別出聲,看它如何變戲法。不一會兒,那云又柔曼著,舒卷著,仿佛大家閨秀,不徐不急,輕輕挪動,沉下去,沉下去……于是一座座山頭,慢慢顯露出來,像一座座島嶼。而那濃厚的云,就浮在山腰。正如古人所云“墜霧化為大海,諸峰點綴其上”。世界霎時安靜極了!其實那是在醞釀一個更大的玄機(jī)。果然,又一場表演開始了:但見山谷中又涌動了起來……像萬馬奔騰,又像有一面巨大的旗幟在揮舞,那云滾著、涌著……奔騰向下……奔騰向上……山谷一陣陣聲浪,噢——噢——游人滿臉興奮,拊掌大叫,完全忘乎所以。
停!停!大自然的指揮棒忽然頓在了半空!那云都安靜了下來,停在露出山尖的位置,一動不動。你們準(zhǔn)備拍照吧。就這樣!就這樣!抓緊!抓緊!這就是云海。這一場的表演叫云海。
……云們退去了。所有的山峰都顯露出來。一點兒云也沒有。直讓人懷疑剛才的事是否真的發(fā)生過,所有的山峰像被水洗過一般,清晰無比,伸手仿佛就能觸到。
這時的人和山,真恍如兩個世界:人間;仙境。
俗語云:黃山自古云成海?!肮衷侦F也,非是不名海矣?!钡嬲吹皆坪#€是千載難逢。
溫 泉
于晨曦中起床,抬頭窗外是深秋的景色。一面大山迎面擋在落地窗前。赭紅,明綠,深黃……各種色彩夾雜著,層層疊疊,真是層林盡染呀!大自然鬼斧神工,我的眼前,就是一幅壯麗的大畫,鑲在一面墻的潔凈的落地窗外,如明人所云:“非摩詰之圖不能盡其變?!?/p>
黃山,你叫我如何去比喻你。
昨晚上山,住在溫泉酒店。知黃山溫泉有名,袁中道《游黃山記》中,曾喻之“香潔為溫泉冠”。至午夜十一時,一行人興致不減,去泡溫泉。黑暗中,有人用手電引路,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天氣已深秋轉(zhuǎn)涼,空氣清寒。四五人赤裸上身,走出室外,呵呵著哈著寒氣。于是趕緊泡入池中,立即被一股溫暖包圍著。那水滑滑的,仿佛是活的,非常好聞,有硫磺氣味相夾。四周清靜黑暗,只有頭頂上有桂樹婆娑。沒有一點聲音,仿佛這世界就我們幾人。
時在公歷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十二日?;貋聿槿諝v,已是農(nóng)歷十月初七,立冬后五日了。
只是景色仿若深秋吧。
六月十九日北京記
辦完事,還有半天時間。上午便去逛書店。逛書店比逛商場好。逛商場出來心情差,逛書店雖比逛商場出來好不了多少,但總是要好一些。因為書還是要比商場里的東西便宜一些。連青菜都已三塊錢一斤了。于是先直奔王府井新華書店。
書也是看不完的。滿架的書也只是走走看看。在四層古典文學(xué)書架前,見到許多葉嘉瑩先生的書。之前曾看過一本她的《人間詞話六講》,深入淺出,所談甚好,特別適合我們這些古典文學(xué)基礎(chǔ)差的人閱讀。于是沖動之下,又拿了《迦陵談詩》《迦陵談詞》《小詞大雅》和《名篇詞例選說》。也不管回去看得完看不完,對書的態(tài)度,就像女性對自己的臉蛋,總是沒有一個夠。
出來已近中午,于是便在東單三條的宏狀元解決肚子問題,要了一份荷蘭豆炒木耳、一份滑子菇炒山藥和一碗米飯,三扒兩噎,結(jié)束戰(zhàn)斗。出來向北再去三聯(lián)和涵芬樓看看。依然只是個念想,每個書架轉(zhuǎn)轉(zhuǎn),時間已不多了,便買了一本楊絳的《走到人生邊上》,因老太太剛?cè)ナ?,以為紀(jì)念吧。
出了三聯(lián)書店,心情極差,嘴里嘰嘰咕咕,便拐進(jìn)一條胡同。這條叫多福胡同的小胡同,真是極小,又極短。我走在里面,心情似乎便好了些。我見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漢子坐在門口石磴子上,老人打著赤膊,一身的肉。因腰躬著,前胸的肉都嘟嚕下來,不亞于一個婦人。老人腿邊一只黃狗,安靜地趴在那里,老人邊講話邊用手撫摸著狗的頭。
“不知幾年?”
“大約兩三年吧。”
問得禿頭禿腦,中年人答得也禿頭禿腦。不知說些什么。走過這條胡同,拐過去,就是報房胡同了。這條胡同明顯大多了,開著許久飯館,多為面館和羊肉館。迎面一個老年婦女騎著一輛極小的電動三輪,在她的前面懷里,還坐著一個老人,那個老人看上去至少八十多歲。老人是誰?是她的母親嗎?
之前去三聯(lián)時,曾過一個甘雨胡同,也就是干面胡同的對面。在胡同口不遠(yuǎn)處,我見一個小飯店,匾牌上只三個字:無為菜。我納悶:是無為而治的“無為”?還是俺的家鄉(xiāng)“無為”?于是走進(jìn)去,在堂內(nèi)到處看看。這時隔著大玻璃操作間內(nèi)一個切菜的青年問:
“什么事?”
我說:你們是安徽無為的?
他用濃重的無為腔說:“是無為的?!敝笥终f:“你聽我的調(diào)聽不出口音來啊。”
無為是個縣,竟然在北京開了一家飯店,竟然就“無為”二字??梢姛o為在北京的名氣。
是無為的小保姆帶來的名氣嗎?一個地域因為出了許多保姆,而使它全國有名,也是一個奇跡、一個佳話了。
我臨走時問:“老板貴姓?”
“丁?!?/p>
“我下次帶家鄉(xiāng)朋友過來吃飯,給你宣傳宣傳?!?/p>
“謝謝謝謝。”
我比較喜歡這樣閑逛。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是最愜意的。昨晚與汪朗姊妹仨吃飯回來,在東單路口,見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他中風(fēng)了。在他胸前的腿上,墊著一個大圍裙。圍裙上坐著一只棕色小狗。
他不斷用身體擺動他的輪椅,于是輪椅就兩邊晃動。
我走過去,問:
“這狗叫什么名字?”
“乖乖?!彼絿佒f。
“什么品種?”
“博美。”
“有幾歲啦?”
“三年。”我并沒有聽真。
“三歲啦!”
“十年。”
“啊,十歲啦?!?/p>
他笑笑,用手摸了摸腿上的狗。
我想,這個老人是寂寞的,像他這樣常年坐在輪椅上,家人陪伴他的時間是有限的,而狗,是可以無時無刻不在陪伴他的,而且還極其的忠誠。
狗和一個常年不能行走的人做伴,是人之幸?還是狗之幸呢?
人的內(nèi)心總體來說,是有著巨大的寂寞的。不管你是何方人士,是富貴還是貧窮,是高貴還是渺小。寂寞,對于一個人,一個生命,它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逃脫。
春小住
在長春生活了一個月,深深地被長春所感染。
長春直接、通曉,大大方方,痛痛快快,熱熱烈烈,擁抱著大自然和一切有生命的生靈——
每天都是藍(lán)天白云。早晨三點多天即大亮,五點多給一個熱烈的陽光。陽光是那么的多,多得人心中充滿感激。我早晨一拉開窗簾,總是對新的一天說聲謝謝。外面的空氣是那么的透亮。小鳥的叫聲也是透亮的,庭中的樹和草也是透亮的。一片藍(lán)天,忽然一個云朵,就是一場急雨,急雨是那么的痛快和干凈利落。陽光中落著的雨也是透亮的。雨停了,又是一片藍(lán)天白云。
凈月潭公園的天又是另一番的藍(lán),那是映著草地、樹木和湖面的藍(lán),那是有著青草的香味、花朵的香味和湖的腥味的藍(lán)。我們來到公園中,那么多熱愛美和生活的長春人,開著車、騎著車或步行園中。景色中,有人的身影更充滿生之氣息。草地上那些著婚紗的年輕女子和盛裝男孩,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草地點綴著他們?還是他們點綴著草地?藍(lán)天是給他們的,綠草也是給他們的。大自然在向他們祝福:孩子們,愿你們幸福,快樂,健康,自由。
又是一個早晨,拉開窗簾,一堆陽光涌進(jìn)房間。外面亮極了。一個晴朗的、陽光滿世界的一天。
見到這樣的天氣,心里還是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動。美麗的一天。感到生命的美好。一股感動涌上心頭,一個善待我們的、平靜的、安全的世界。大自然多么善待我們。早安,今天的日子。早安,長春。
去了長春偽皇宮。
一直都是好天氣,藍(lán)天白云的,忽然來了一場雨,又給了一片藍(lán)天白云。就見工作人員在掃偽皇宮院子里的積水,仿佛剛才的一幕只是幻覺。看了溥儀的居室。有臥室、客廳、餐廳、衛(wèi)生間(溥儀每天上馬桶看報紙)、佛堂。還有就是理發(fā)店和藥鋪。想想奇怪,我們老百姓,前面的幾項都可以有,單單理發(fā)店不能弄一個,藥鋪也不好弄——你不能好好的,自己請人給自己在家開個藥店吧?
溥儀對面住著的是婉容。一個青春女子,因為出軌,關(guān)禁閉關(guān)了幾年,不許出門。精神分裂了,還抽鴉片。
長春又是一場雨,雷聲震耳。天依然很亮,雨很干凈——長春黃昏六點鐘的時光。
陽光反射在樓群上。安靜的雨后的陽光普照的黃昏。
小道上丁香樹的姿態(tài)優(yōu)美,每片葉子都很安靜。雨后的丁香十分知足。
黃昏七點鐘的長春,夕陽依然印在眼前的樓群上,只是柔和多了。窗外仍然有人在散步。
夕陽暗下去許多。窗外是夏日的綠和黃。
七點半的長春,黃昏終于降臨了。窗外暮色隆重。晚八點半,外面樓群的燈光照入窗前。
五點半起床,打開窗簾,外面一顆好太陽,鳥雀依然歡快地叫著——今天的鳥雀還是昨天的鳥雀么?——一陣清涼的空氣吹到臉上。
窗外藍(lán)天白云,天空明亮、安靜。心中寧靜。
到南湖公園散步。這個市中心的公園十分美妙。園中柳樹密布,長得極好。公園里熱鬧極了,歌聲嘹亮,廣場舞、踢毽子,快走,散步。公園像超市,人頭攢動。
公園返回,又遭遇一場暴雨。
暴雨后的天空,天邊發(fā)藍(lán)發(fā)亮,在頭頂?shù)奶炜?,仍舊烏云密布??諝馇鍥?,雨后的小鳥兒叫得更歡,飛得也輕盈優(yōu)美。
過了一會兒,天空完全晴了,頭頂?shù)陌自茲M滿地布著,可透過白云,是遼闊的、碧藍(lán)的天。
白塔河·高郵湖
小時候,就喜歡在水邊玩。我們那個縣,水是多的。一條大河從縣城流過,名曰:白塔河;白塔河向東流,不出十里地,匯入高郵湖。十幾歲時,每到夏天,我們幾乎都泡在水里;不僅僅是我,記憶中一個縣城的同齡的孩子,一個夏天,也幾乎是泡在水里。我們在水中戲嬉,打鬧。有膽大的,爬到很高的水塔之上,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半天都不見人。有一年,上游放下來許多木排,都停在白塔河大橋的靠岸的水邊。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之多的木筏,興奮不已,都爬到木筏上去玩,也從木筏上向水中扎猛子。那個夏天,整個一個夏天,我們都盤虬在木筏上。有一回,我也在木筏上使勁向水中扎猛子。扎下之后,便在水中猛拱。一次不巧拱反了,等我想將頭冒上來換氣,咦!頭竟然頂?shù)搅四痉ぶ希何页霾粊砹?!我敢說,人遇到緊急情況時是清醒的,只是有時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罷了。我現(xiàn)在還深深地記得,第一個念頭是:啊呀!鉆到木筏下面去了!第二個念頭:怎么辦?我使勁地在水下劃。這時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越劃越深,一種是劃出木筏。謝天謝地!我劃對了!我劃出了木筏。當(dāng)我一頭冒出水面,?。∧且豢跉?,深深的一口氣。之后我便坐到木筏上去發(fā)愣,我知道今天自己遇到的問題大了??墒悄且粠图一?,還在水中叫著、笑著、打鬧著?!斑@一群不懂事的小兒!”我沒有再下水,披上衣服,走了。那一年我大約十二歲。
稍大些的時候,大約快高中畢業(yè)了。我們幾個同學(xué),相約騎車去高郵湖邊去玩。沿著白塔河大堤,騎十華里,我們便見到一片大湖。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水。湖一眼望不到邊,湖中的船,遠(yuǎn)遠(yuǎn)地貼在天邊,像剪紙一般。我望著那浩大的水面和青紫色的長天,半天我都不出聲。我多么像一個詩人。
晚上我們在湖濱的小鎮(zhèn)吃了飯。沿著賣魚、賣蝦、賣豆腐千張的小街的攤位走著,去找旅社。飲煙時不時從小鎮(zhèn)的某處飄過水面,一股的干草和米飯的香味鋪陳著。入夜我們睡在小旅館的床上,仿佛自己第一次成了客人,感覺到這么一個湖濱的小鎮(zhèn),仿佛被一個無邊的大湖搖著。我無法入睡,夢想著自己的未來,感覺到自己快要長大了。
長大后我離開家鄉(xiāng),白塔河和高郵湖離我遠(yuǎn)去了。但它們永遠(yuǎn)印在我童年的夢中。我偶爾回鄉(xiāng),多是春節(jié)。每每從白塔河大橋上過,見白塔河的水小多了。有時我見有幾只船停在水邊,那么的孤寂。我覺得那些船真可憐。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