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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妹的哲學

        2018-07-20 10:03:04連亭
        湖南文學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店鋪

        連亭

        糖,讓我和一個叫虎妹的女人有了關(guān)聯(lián)。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鄉(xiāng)鎮(zhèn),物質(zhì)的匱乏顯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小孩對吃糖的奢望。我時常帶著饑渴和孱弱在下水街上飛奔,瘦弱使我輕盈,所以我總能保持騰跳的節(jié)奏,饑渴使我愚笨,所以有時我會被石子絆倒。多數(shù)時候,我摔倒重新站起,身上只是多了幾片草葉,而那一次我站起時碰到了一具肥胖的身軀:肥碩,豐厚,與瘦弱的小鎮(zhèn)對比鮮明。這種肥胖讓我產(chǎn)生巨大的陌生感,當我抬起頭看著它的所有者時,我哭了。我瘦弱,是小鎮(zhèn)的典型生物,外號叫螳螂,而眼前的她,多么豐碩??!

        她笑吟吟地從兜里掏出一把糖,糖紙花花綠綠的,在太陽下閃著誘人的光芒。她彎腰俯身,肥厚的手捏起我的一只手,攤開掌心,糖紙窸窸窣窣的觸感立刻在我的掌上蔓延,癢癢的。我極其沒出息地破涕為笑了。

        從此我注意到下水街多了一個人,這個人來歷不明,沒有確切的名字,除了胖沒有其他特征可以標明身份。她長得并不好看,說實話還很丑。臉扁平,鼻子塌,個子矮,腰粗大,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討喜。若說她哪點兒讓人喜歡,也就只有整天延宕開的笑容。

        她深居簡出,終日待在自個的小店鋪里,但會在固定的時間出門買菜。她的店面不大,只是個小店,擠在小巷后頭,縮頭縮腦的,打著個大大的方形“性”字招牌。其實除了性用品,還兼賣香煙、皮帶之類的,日常她就坐在紅漆剝落的門后邊,懶懶地靠在藤椅上,看一看過路的人,斜一眼被風吹起的垃圾紙片、塑料袋,聽一聽偶爾駛過的車聲,一日便過去了。

        虎妹的店有兩個小隔間,用簾子隔著,里間是睡處,外間是店鋪。店鋪的墻面上貼著性感的美女照片,走進店鋪的人眼睛都會首先被照片吸引。店里晚上打著曖昧的光,朦朦朧朧的,看上去總有些撩人。有人問燈光有啥用處,她總是用手掩著口笑,什么也不說。別人問得多了,她就說她也不知道,聽人說有了燈光生意會好些,她就照著樣子也裝了這樣的燈。

        什么生意呢?這自然是不好明說的。她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自然知道有些話還是藏著的好。

        虎妹隔壁的店鋪就大許多,開店的是一對夫婦。男人負責進貨,女人負責守店。對隔壁的虎妹,起初女人倒也不忌諱,只是懷了孩子后,性子就變了。男人往隔壁多看一眼,她就要鬧上半天。日子久了,竟和來買東西的女人饒舌。

        她說著說著,來買東西的人就知道虎妹晚上做什么生意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虎妹長得丑,所以一般人并不知道虎妹為啥受歡迎。關(guān)于這一點,也許男人們最清楚,也許連男人們也不清楚。虎妹啊,肥臀厚實,軟軟的像海綿,奶子是實貨,挺得像兩座小山,有些男人私底下調(diào)侃。女人們既氣憤又鄙夷,心底都暗暗地罵:騷婊子!不要臉!

        關(guān)于虎妹以及虎妹店鋪的傳說,像空氣一樣蔓延游走,咿咿呀呀不積口德的饒舌,讓下水街總是處于隱秘的興奮之中。

        下水街是一條靠河的老街道。河岸上是鱗次櫛比的舊式房子,矮著個兒,沒有凸顯的架勢。白墻灰瓦,點綴著斑駁的苔痕。屋檐的雕木被雨水浸潤得發(fā)黑,氤氳的水汽在錯綜復雜的紋路中滯留不去。生活在這些老房子里的人,眼神都有點緩滯,也許是因為時間太悠久,也許是因為光線太昏暗。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和其他人一樣慢慢變得保守和世故。在這些緩慢的日子里,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喜歡窺看每一個走過下水街的人,看他們的喜怒哀樂,看陽光和流云在他們眉宇間投下怎樣的暗影。就像小時候每當逢上下雨天,我就會趴在木窗戶上,一邊聽著雨水順著屋檐滑下來的聲響,一邊看著來不及避雨的人在大街上狼狽地飛奔。

        河邊長著許多不知年歲的樹,枝干掛滿密密實實的卵形樹葉。鳥兒在樹葉間嘰嘰喳喳地鬧騰,偶爾飛起來盤旋空中,看上去像一團團發(fā)黑的暗影。這些鳥兒,我叫得出名兒的有麻雀、喜鵲、花斑雀、啄木鳥,還有一種藍灰羽毛的尖嘴雀,而大多數(shù)鳥兒我都叫不出名兒。它們在下水街筑巢、覓食、歌唱、繁衍生息,形成獨立的自我世界,而外界的一切,它們仿佛時刻都在參與,卻又始終無動于衷。

        那些鳥兒目睹了下水街的許多故事,包括虎妹的故事。不過這些事情,對生活在下水街的鳥兒而言,就像沒發(fā)生過似的,它們的腦袋像頭頂?shù)鸟仿∫粯樱斩疵悦?,什么都包含卻又什么都不清不楚。下水街的人也像下水街的鳥兒般長著一顆空洞的腦袋,下水街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全都在他們的記憶中攪成一團漿糊。當他們在閑聊當中說起往事,竟然全都被頭腦里奇妙的空白驚呆了。他們一個個地突然愣住,像遇見短路而正在等著電流重新暢通的燈泡一般。他們拿著煙袋、燒火棍或正下著的棋子,抬起頭半張開嘴巴且睜大眼睛,支支吾吾,不明所以,像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一顆顏色深黑的大痣,卻完全不明白是從哪個時間夾縫里冒出來的。

        虎妹的故事,也是他們身上不曾注意到的一顆黑痣。

        下水街是個安靜的世界,也是一潭死水。生活在這里的人,享受著安逸,也忍受著無聊。

        我們這些孩子,時常在大街上自顧自地瘋鬧,四處逗留,沒有人管束,也沒有人在乎。虎妹無事了,會去菜市場走一遭買菜,碰到在大街上逗留的我們,就拿出一大包的糖分發(fā)。這樣一來,嘴饞的我們總是故意在虎妹所經(jīng)的路口滯留。

        于是就有人說,虎妹狐媚(狐媚和虎妹諧音,興許這是她名字的由來,又或許只是因為胖)的騷勁頭真是無孔不入,連孩子都不放過。女人們對自己的孩子又打又罵,孩子還是喜歡在路上等發(fā)糖。孩子說,糖很甜,大姨人很好。女人氣得又在孩子屁股上加一巴掌:人好人好,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嗎?打疼了孩子就哭,哭累了就抽抽噎噎地問:做什么的?女人已氣得說不出話來。

        日子散散淡淡地流走,我們攜帶著嘴饞的毛病,像麻雀般四處飛鬧,偶爾在這里或那里停一下,拋灑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和笑聲。我跟著大伙瘋耍,捅破這家的菜棚,踢翻那家的貓盆,百無聊賴而又無所不為。

        一個冗長而沉悶的下午,我們在下水街河邊閑坐,無聊得不知道該怎樣打發(fā)時間。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議,有人說去釣魚,有人說去捉鳥,但都未被采納。終于有人提議,到虎妹的店鋪耍一耍。提議一出,大伙歡呼附和,興奮不已。

        我們風風火火地向虎妹的店鋪進發(fā),看到店門前的“性”字時,卻忽然放慢腳步,最后竟停了下來。小一點的孩子問:“這是什么?”孩子頭立馬敲他的腦袋:“這都不懂,沒看見這是個‘性字嗎?”另一個又問:“是什么意思?”孩子頭抓著腦袋想了一下說:“我也不懂,問虎妹去!”

        我們悄悄溜到窗邊,屏住呼吸朝屋里張望。我的臉幾乎貼到了窗欞上的鐵銹,眼睛一時間還未適應屋里昏暗的光線?;⒚迷诤熥雍竺娓墒裁茨兀康妊劬φ{(diào)試過來后,我看見虎妹就站在昏暗的屋子里,臉上化著妖艷的濃妝,即使光線不足也能看見她紅紅的嘴唇,緋紅的雙頰。她站在我們面前,隔著窗玻璃,一點也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她開始換衣服了,偷看的人中發(fā)出壓抑而小聲的吸氣聲。虎妹肥碩而發(fā)白的身軀,使她看起來既沉靜又充滿無可名狀的悲傷。

        這悲傷,從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從空氣中的各種氣息,聚攏到我的腳下,然后沿著經(jīng)絡(luò)向上蔓延,最后幾乎從我的喉嚨中沖出來。她近乎赤裸的身軀被光線涂上了一層淡淡的灰暗,似乎是一種病態(tài)的誘惑。

        我聽到簾子后面有一個男人在說話,他似乎剛剛醒來,聲音有點慵懶和疲倦。這個聲音讓我為虎妹難過。他們到底在做什么呢?那個簾子后面的人又是誰呢?昏暗中的虎妹還是笑吟吟的,在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怨憤和疲憊。

        我們捂著嘴巴驚詫地離開了虎妹的店鋪。此后的許多個無聊的日子,我們總是聚在一起,用一種近乎扭曲的興奮小聲談?wù)摶⒚玫陌着帧M閭儠r而吸氣,時而嬉笑,時而佯裝癲狂哈哈大笑……我靦腆地附和他們,心底卻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過。

        我無法忘記昏暗光線下的灰白。睡夢中,一陣例行的意識混亂之后,我夢見了灰白的身軀。和那個店鋪里的情景一樣,隔著玻璃,不分明卻醒目。我把臉湊到玻璃上,凝視著她,她卻只是笑吟吟的,對世間不知名的一切笑著,似乎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guān)。然后窗外的風漸漸變大,變得猛烈起來,呼嘯著刮過小巷,刮過窗玻璃,她的笑慢慢被吹落,變形,垮塌,最終匯入記憶不可分辨的洪流,并將我卷走。

        我又在買菜的路上遇見她,卻遠遠站著不敢向她走去。她笑吟吟地搖著手招呼我過去,見我不動,她就慢慢地走過來,抓著我的手說:“好孩子,這糖是給你的。”糖從我的手中滑跌,散落在地面,濺起一些塵土,她彎下腰幫我撿起它們,這時由于衣服的下垂她胸口的上部暴露在我的視線之下,我的臉一下子火辣辣的。目光順著她的軀體上升,又看見她笑吟吟的臉龐,我的呼吸急促起來,而她渾然不知。我低下頭默默地剝開糖紙,以掩飾自己的緊張。當我把一顆糖含在嘴里時,她站了起來,眼睛看著遠處。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個衣著干凈的男人,我沒見過這個人。他看她時眼中流露出溫柔。走在路上我不斷扭過頭去看他們,而他們卻對我的目光全然不顧,恍若無人地站在立著“性”字招牌的店鋪門口,微笑著說話。

        在我為來歷不明的男人心神不寧的時日里,虎妹的店鋪遭遇了一次偷盜。有人砸碎商店的玻璃潛入店鋪偷走了錢,并且在店鋪里留下了一泡尿。這像是惡性騷擾,又像是蓄意報復。不管怎樣,下水街上的女人為之竊喜萬分。

        整個街道沉浸在竊竊私語之中,人們議論紛紛,語氣里夾雜著嫌惡和幸災樂禍,空氣中隱隱有一種蜜蜂飛動的嗡嗡聲,撓得我耳朵發(fā)癢。

        終于虎妹出事了。人們都很意外,尤其是男人。在人們看來,一個整日笑吟吟的人,總不至于尋死覓活的。而且,在這個小鎮(zhèn)又有什么事是值得她尋死覓活的呢?她獨自過活,賣點貨做點生意,日子平平淡淡,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有什么牽扯不清的人,哪能有什么過不去的事呢?

        流傳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寒冷的冬夜,虎妹獨自走在小巷中。暗處突然跳出一個人,把她撲倒在地揍了一頓。她大晚上的在外面干嗎,不是找打嗎?被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一頓也是活該,嚼舌的人說道。

        打她的是誰?據(jù)說也是個女人。女人打女人,無非撕扯糾纏,總不至于有一方會太吃虧,虎妹被打得那么慘,是她不還手。聽說她被打的時候只是一個勁地在地上“哎喲哎喲”地打滾。痛得不行了才問人家干嗎打她。那被問的人聽了問話,卻突然停下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虎妹問,你哭什么呀?女人掀了虎妹一個巴掌,也不說話,站起身哭著走開了。走到巷子盡頭卻回頭大罵:“我的家啊,毀在雞身上??!”

        虎妹摸索著從地上爬起來,對著小巷盡頭呆愣愣地站了許久,說不定眼淚已默默地流了下來。

        有人聽見,那天晚上虎妹在黑夜中爆發(fā)出一陣癲狂的大笑:憑什么我只是一只雞!笑聲持續(xù)了好一陣,唬得附近的人都打開窗戶張望。

        有人看見,虎妹沿著河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前頭是過河橋,方向和她的店鋪相反。被月光潤濕的風,掠過樹枝,掠過河面,嗚嗚咽咽的,把下水街吹得凄涼。開窗張望的人打了個噴嚏,揩了一下鼻子,夜風是更冷了,街巷里的那個人大冷天還往河邊走去是要干嗎呢?

        事后有人這樣猜測,虎妹定然是想起了和她幽會的沒心肝的男人們。想起那些男人在每一次付錢拍屁股走人后,留下她一個人在狹窄的店鋪忍受漫長的孤寂。女人委屈寂寞起來,做的事都很離譜,這可笑吧。街巷里的腳步聲驚醒一些人家的狗,它們沖著虎妹狂吠。這狗也是勢利眼,欺負虎妹這樣沒親沒故的人,那些沒心肝的男人急匆匆或醉醺醺地走在通往“性”字招牌店鋪的路上時,有沒有一條狗躥出來朝他們狂吠呢?狗啊狗,也是這般的欺人太甚啊。

        賤……貨……專勾引男人的賤貨,虎妹冷笑地重復著,腳步并沒有停下來。

        小巷的某個窗戶里,一個男人推了推熟睡的女人說:“你看一下,那是誰?”女人迷迷糊糊地說:“有什么好看的,我困死了。再說了,那女人又不是第一次。”

        窗戶里的人聲遁去了,虎妹還在繼續(xù)往前走,仿佛小巷的黑夜只屬于她一個人,刺骨的寒冷和低處的卑微只屬于她一個人。高空中的那一輪明月,照著清冷的街道,月亮多亮啊,照得人的影子長長的,走在深夜的人都得踩著自己的影子前行。

        那個被吵醒的孩子趴在窗前,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女人在月下落寞的身影,她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每一步都是那么緩慢和沉重,孩子的眼中充滿了驚愕與迷茫,幾天后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人影。

        現(xiàn)在他回想,虎妹也真是夠可憐的,像她這樣的人,誰又有權(quán)利指責什么呢?可憐的女人。

        虎妹站在河橋上,橋下響著潺潺的水聲,橋邊搖曳著幾枝新綻的桃花。幾瓣桃花落入水中,附著在浮萍上,隨著這些浮萍無根無著地浮浮沉沉。

        有人說那天晚上路過桃江的人聽到了噗通的落水聲。

        此后桃江又多了一段花邊新聞,加上之前的種種傳說,以及桃江得名的故事,這桃江的水越發(fā)的旖旎瀲滟。

        傳說有一對戀人,兩廂情好,一方父母嫌貧愛富棒打鴛鴦,雙雙投河,化作江邊的兩株桃花,枝葉相擁,花朵相簇,每逢春天就在江邊紅艷艷地綻放,好事的人便給這水賜名曰桃江。昔人已逝,然千百年來,桃花依舊,江水不斷。

        虎妹這噗咚的一跳,為桃江增添了另一段談資。最刺激人心的地方,在于虎妹投江沒死。

        她被救了。

        這事像爆炸新聞似的傳開。是誰救了她?對此人們議論紛紛,興味不減。

        有人說救人的是老王,老王說那夜他在打麻將。有人說是那個打她的女人的男人,打她的女人說她男人那天在家里。有人說不是鎮(zhèn)上的人,鎮(zhèn)上的人才不會救她,是過路的船夫救了她,聽了的人哈哈大笑,說這江水淹死個人還可以,哪能載得起什么船啊。說來說去總歸一句話,她那樣的人,居然有人救,真是奇了。

        虎妹又坐在她的店鋪門邊賣香煙、性用品了。她還是那么肥碩,還是那樣慵懶地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只是她不再笑了。

        流年逝水,桃花江水汩汩地流淌,桃花一年年地在江邊紅艷,樹上的鳥兒一日日地看著街上的人事,下水街的日子一天天地繼續(xù),人們還在做生意、下棋、洗衣、做飯,我在長大,虎妹在老去……

        虎妹在快要老掉的時候,突然間死掉了。而她死后,整個下水街沒有一個人說得清她的來歷,仿佛她是下水街邊不知何時長出的霉斑。

        “喂!喂!你聽不見嗎?我問你她什么時候干這行的?”穿著筆挺制服的人問。

        “她呀,打我住這兒起,她就在這兒?!毙炖项^邊說邊搖頭,臉上的皺紋蚯蚓般游動。。

        民警轉(zhuǎn)過身去問別的人,圍觀的人沒能答得出來。對街的一個老媽子顫巍巍地走過來,搖著蒲扇說:“她呀,來這十幾年了,就這么一個人過,我們誰也不知道她的事?!?/p>

        我擠在人群中看,虎妹被擔架抬出來了,蓋著一張草席,肉墩墩的胖手從一側(cè)耷拉下來,我心里一緊,這手曾經(jīng)給我分過糖果啊。

        這時一只瘸腿貓沒精打采地從我身邊走過。這是虎妹的貓,它腳步軟綿綿的,估計許久沒人喂了,竟瘦成了皮包骨。這世道,人落魄了,畜生也跟著落魄啊!

        其實那天我只是跟女人說要出去走走,誰知竟遇見了虎妹的這一幕。我是沿著桃江路過桃花橋來到虎妹的店鋪門前的。那天江邊異常地寂靜,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這幾年,家家戶戶通了自來水后,河邊就沒了洗衣的婦人,河流卻成了天然的垃圾場。鎮(zhèn)醫(yī)院的污水,玻璃廠的污水,肉鋪的污水,果皮、蔬菜爛葉、瓶瓶罐罐,飄滿了江面,散發(fā)刺鼻的氣味。江面的死角漂浮著避孕套,每日每夜也不知要見證多少風流韻事,可憐這桃江有著女兒般美麗的名兒。

        過了橋轉(zhuǎn)進街巷,我注意到虎妹的店鋪門前圍了許多人,就湊過去看出了什么事。沒想到看到的是虎妹被蒙著白布放置在擔架上抬出來。見到這幕情景,我驚愕不已,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留下繼續(xù)看熱鬧,而是快速走回家。我怕啊,怕我以前吃過的糖會在桃江邊全部吐出來化為污水。

        推開家門,我對正在做家務(wù)的妻子說:“虎妹死了?!?/p>

        妻子一驚,剛洗的衣服沒來得及擰干,手就那么拿著定在半空,任由水滴滴答答往下落?!澳皇堑昧耸裁垂植??聽說她們那種人常得那種怪病……”半晌妻子語氣含糊地擠出這么一句話。

        “瞧你怎么說話呢?人家才剛死。若說怪病,誰沒個怪?。咳说墓植《奸L在腦子里?!蔽胰滩蛔∞揶砥拮右环?。

        妻子滿臉狐疑,瞅了我半晌,想要說什么又咽了回去??粗呛x豐富的神情,我氣得就要轉(zhuǎn)身躲進書房,她忽而陰陽怪氣地蹦出一句話:“你胡子長了,趕緊剃了,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你不拿自己當個人,我還要臉呢?!?/p>

        我剛想反唇相譏,一陣風帶起院子里的雞毛,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也就作罷。也許妻子本無惡意,也許這就是他媽的日常生活,我又何必計較。說不準這娘們真是關(guān)心我呢。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果然胡子長了,走進浴室照一照鏡子,不僅胡子長了,頭發(fā)也長了,這么一來臉被襯托成馬臉,說好聽是藝術(shù)范,說難聽了是邋遢。我對著鏡中的自己搖了搖頭,不再和妻子斗嘴。

        我拿起浴室里放的洗發(fā)水,一看正是在虎妹的店鋪拿的。

        那天我路過虎妹的店鋪,本想低著頭不聲不響地走過去,卻被虎妹叫住,說是要我?guī)退龑懶?。我想推辭,她揚著紙筆不停地請我?guī)兔?,我只好答應?/p>

        我問給誰寫,她說是個故交,早年認識的。

        我問寫什么。她說在這邊很好,來信看了,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恐怕是不能答應的。

        我照著她的意思寫完,反復看也不知到底在說什么。她拿著信連聲道謝,對我說看店里有什么中意的讓我拿,算是謝禮。我說不用,她卻硬塞給我一盒肥皂、一瓶洗發(fā)水。我忸怩著不好意思拿。她突然湊過來摸摸我的頭發(fā)說,看你這頭發(fā)油油亮亮的,恐怕連蚊子都站不住腳呢,這款洗發(fā)水正適合你這發(fā)質(zhì)。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想起那個遙遠的趴在窗戶窺伺她的下午,如墜夢中。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她的小店,走過“性”字招牌時被絆了一腳,險些跌倒在地,而招牌發(fā)出一個巨大的“哐當”的聲響,余音不絕,傳播甚遠。隔壁的女人沖我鄙夷了一眼,路上的人看我的目光也變得詭異。

        如今洗發(fā)水還沒用完,這人卻沒了!我把洗發(fā)水瓶掂在手中,覺得還用這洗發(fā)水也怪沒意思的,干脆出門去理發(fā)店算了。

        我跟妻子說出門理發(fā),午飯不用等我。妻子不依,說吃了飯下午再去。我說不是你要我剃胡子的嗎。妻子說,下午去不也是剃嗎。一來二去說得我心煩,我索性把飯端進書房關(guān)起門來吃。端著飯碗坐在書桌前,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實在搞不明白女人們到底是怎么了。

        我把碗擱在一邊,抓起桌子上的一顆糖剝開塞到嘴里,這些年我養(yǎng)成了邊吃糖邊寫東西的習慣。

        是糖讓我相信,我的命運與虎妹的命運緊密相連。

        隨著甜味順著舌尖融化在嘴里,我心底升起一種宗教般的情懷。人生天地間,渺小卑微,我對自己以及人類的悲憫,正是我抵抗塵俗的力量。因為糖的芬芳,我可憐的人生在獨處的時刻就有了不同的走向,拐到了不同的地方。因為糖的甘美,我一個人面對世間的孤獨,就不再害怕,一地雞毛的生活也開始變得遙遠?;突蜌q月,愛這個字在逐漸變暗,變得沉重和搖擺不定,而糖,卻能讓寫作和閱讀的時光變得氤氳朦朧。

        人世間最大的苦難,是貧窮,還是彼此不容? 我和妻子之間,存在著一種奇怪的隔膜,偶爾會刺傷她,也會觸痛我。疼痛,折磨著她,也折磨著我。

        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一個人做飯,飯畢后便出門和其他大媽一起跳廣場舞。算起來,這種日子已有幾年了。我們彼此之間的談話,只涉及日常事務(wù),她說你該干嗎了,我就說“好的”。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沒有更多的話。

        我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從日出一直待到日落。書架上放著許多書,陽光從窗戶透進來,那些書就散發(fā)出迷蒙的色彩,好像就要化作一縷青煙飛向遠方。那些青煙就像悲傷之后突然釋然的痕跡。在青煙拂過的地方,閃現(xiàn)出父母一起生活的圖景,父親整天沉迷于煙酒,他醉眼迷蒙的世界里,有我的母親在廚房里嘮嘮叨叨(她一直這樣,多年未改),而我坐在地上大哭,尿了一地,可是沒人有空管我。他們吵了起來,聲音蓋過我的哭聲,我越發(fā)哭得響亮。最后父親把煙吐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腳,罵了一句“狗日的日常生活”,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母的婚姻生活并不完美,我的童年也不令人懷念,可是關(guān)于糖的記憶,卻讓貧乏的少小時光有了一絲甜美。

        這些年已不像兒時那般物質(zhì)匱乏,想吃什么到超市走上一圈總能買到。小孩們不再跟在虎妹身后討要糖果了。新的一代人的童年注定與我們不同。而虎妹的糖果,永遠地停留在多年前那些瘦骨嶙峋的少年的記憶里。多年前她投江沒死成,這次卻真的死了。想來真是荒唐?;畹轿迨畾q的年紀了,為什么要尋死呢?

        吃了糖,我想,該為虎妹寫點什么了,該為一代人的記憶留下點什么了。

        可是寫什么呢?雖然我和大家一樣稱呼她為虎妹,實際上虎妹要比我大十幾歲。我只是吃過她一些糖,聽說過她一些事,我又了解她什么呢?

        以我平庸的生活,我能了解虎妹這類人的人生嗎?她的生活貧賤如螻蟻,飄蕩如浮萍,而我的生活像一個方格子,只等著一個個日期往里邊填。你看,我住的是磚砌的黑椽口房子,廳里擺的是掉了漆的圓木桌,平時我和妻子坐在桌邊吃飯,總有油漆碎屑不時地掉落。客廳中堂是一幅已經(jīng)發(fā)黃的畫,著筆盡顯出小市鎮(zhèn)的幼稚,像是一截截拙劣的拼圖。畫里,遠處的山和紅太陽大而具體,褶皺的巖石上斜著一棵黑色的樹木,擺著夸張的姿勢,就像這些年虛張聲勢的“幸福生活”。我早就想換掉這幅畫,妻子說老一輩傳下來的,扔了也可惜,就掛到了現(xiàn)在。廳的左側(cè)是廚房,墻壁被油煙熏得發(fā)黑,右側(cè)是廁所和洗衣房,空氣始終浮動著潮濕的肥皂水氣味。而我的生活,就是這潮濕的肥皂水氣味的質(zhì)地。

        鎮(zhèn)上把理發(fā)店叫發(fā)廊。通常掛著巨大的幾近裸體的海報。洗頭、剃胡、剪發(fā),一套程序下來差不多五十塊。我走進右街的一家發(fā)廊,坐在椅子上,任憑發(fā)廊女給我洗頭、剃胡、剪發(fā)。發(fā)廊女的動作溫柔極了,我的心情放松下來,延展成一塊不斷吸收空氣水分的海綿。

        我左邊還有另外一個發(fā)廊女給一個男人刮胡子。我從鏡子瞥見他下巴涂滿了肥皂,刀片像推土機一樣,在他那片領(lǐng)土漸漸刮出肌膚黃。

        胡子刮好了他也不走,就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點起一根煙,饒有興致地問:“那女的真的死了?”

        “死了。這不,還有人祭拜她去了。”發(fā)廊女說。

        “有人去祭拜她?”男人有點吃驚。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虎妹。

        發(fā)廊女對男人說:“你關(guān)心這事,你睡過她?”

        男人嘿嘿地訕笑,說:“沒有女人的男人才上她那兒去,我怎么會去呢?”

        “的確,這些年她接的客大多是娶不到老婆的光棍。誰看得上她那樣的??梢彩瞧婀至耍T前的河邊丟了那么多避孕套,誰用得著那些呢?”發(fā)廊女笑嘻嘻地說。

        “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出了那么幾個好吃嘴賤的,怪得了誰?” 男人笑語。

        “沒有雞別人還能殺得了雞嗎?”發(fā)廊女不依不饒。

        聽發(fā)廊女的意思,到底還是虎妹的不是了。也不知女人們怎么想的,從來不幫女人說話。

        男人又問:“怎么死的?”

        “喝藥死的唄。這年頭自殺的還少嗎?喝藥死的老媽子哪年沒有?”發(fā)廊女說。

        “你知道的不少嘛?”男人挑逗著說。

        “可不,聽說啊,她喝藥前還吃了大量的安眠藥,那藥是她治失眠吃的?!卑l(fā)廊女語氣中有得意。

        “啊,她那樣的人也會失眠?”男人驚呼。

        “想男人想的唄!”發(fā)廊女呸道。

        “你可知她為什么自殺?”男人笑嘻嘻地問。

        “誰知道,派出所不是在破案嗎?用得著你管!”發(fā)廊女嗔怒了。

        我付完錢就離開了發(fā)廊。街上冷冷清清的,剛下了場雨。我的皮鞋踩在濕漉漉的水泥路面,啵啵的響。

        路過虎妹的店,里面的燈亮著,我好奇地走過去,只見有個老頭在打掃屋子。

        我問:“人都不在了,打掃屋子做什么?”

        老頭抬起頭來,看了我?guī)酌腌?,見我無惡意,緩緩答道:“人是不在了,念想還在?!闭f完繼續(xù)在屋里緩慢地挪動身子,緩慢地揮動手臂收拾東西,我看見他衰老的軀殼里延伸出腐朽和悲哀。街上女人們的謾罵和不齒,在此刻似乎都成了傷害,不只傷害虎妹一個,還有與虎妹有關(guān)的人。因為那些謾罵,虎妹只能蜷縮在這樣一個陋巷的陋室里,抬不起頭,見不得人。面對這些,她又能如何呢?我們一個個都比她們強,比她們都更像個樣子,有家,有尊嚴,有身份,有地位,其實卻又什么都不是。

        我?guī)屠先饲謇硪恍┐蠹碾s物,發(fā)現(xiàn)了掉在床底的一封信,想起替她回信的事,忍不住撿起來看。從信中知道,她從小沒了爹娘,只跟著爺爺過日子,爺爺死后,她就跟著鄉(xiāng)親去城里打工,大字不識幾個,被人騙過,拐賣過,輾轉(zhuǎn)幾次來到了我們的小鎮(zhèn)。

        我問老人:“你是她什么人?”

        “我就是寫那封信的人,我想跟她搭伴過日子?!崩先苏f。

        “啊,您是?那封信是叫我?guī)蛯懙哪?,她不會寫字。”我驚訝地說。

        “咦,她怎么不愿意呢?”老人看著遠處長嘆一口氣,眼神有些迷茫。

        “她有什么苦衷吧?”我安慰道。

        “不,她看不起我。我老了,又沒錢。”老人說著流下了淚水。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忽然想起我兒時趴在窗前,迷迷糊糊地聽見她在夜色中喊:“憑什么我只是一只雞?!”

        我心里想,虎妹是看不起自己才不愿意吧,畢竟這老頭看上去挺體面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許只有那些嘰嘰喳喳的鳥兒們才知道了。

        對于這樁事,派出所是這么定案的:情死。

        案子定后,下水街又恢復了平靜,孩子們還是那樣放肆地飛奔,女人們還是在抱怨中度日,男人們還是那么不檢點。桃江依舊污濁,空氣仍然浮蕩。

        許多天過去了,當女人們再次談?wù)撈鸹⒚?,說的竟然全是虎妹的好。以前女人還可以從街上找回自己的男人,如今男人都到城里野去了。

        我的女人說,她挺不容易的,是個好人。

        女人的話像是給我擺出了個哲學問題。當我拿起筆的時候,虎妹肥胖的身軀躥入了我的腦子。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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