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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灰

        2018-07-20 10:03:04劉鳳陽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國泰

        劉鳳陽

        那人佝僂著身子,懷抱一個大木匣,在玻璃門外晃一晃,輕輕敲了兩下門?!斑M(jìn)來吧!”許雅玟頭也沒抬,喊了一聲。

        電腦顯示器擋住了她的半邊臉;桌子上散放著一堆文件夾,一瓶盛開的百合花,一朵簇?fù)碇欢?;還有一個造型復(fù)雜的琉璃擺件,似動非動,碰也碰不得。木匣子一時不知該往哪里放。許雅玟順手擄一把,騰出一角,他放上去,肚子頂住,打開了蓋子?!霸S總監(jiān),色樣都在這里,麻煩您選一下?!彼f。

        許雅玟先冷冷脧了他一眼。稀疏油亮的頭發(fā)梳向腦后,攏得很緊實,像油汗,其實是上了發(fā)泥,無非“杰士派”“施華蔻”之類;紅白相間的絲質(zhì)短袖T恤貼在肉上,也是汗津津的,印出兩扇胸和一個微微鼓凸的肚子;紅臉膛,下巴刮得那叫一個鐵青;賊亮的眼珠子骨碌碌隨著人的手勢轉(zhuǎn),指哪兒打哪兒,說是精明也好,說是謙卑也好;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枚秤砣。許雅玟看著木匣子里的冊頁,一小塊一小塊裁好的地毯樣品嵌在冊頁里,像一本影集,一時讓人眼花。她用指尖一頁一頁輕輕往后翻,怕冷似的,那手指頭,真像剛剛剝出來的小蔥瓣,水靈靈的,脆生生的,且是嬌嫩尊貴?!袄线~,我可告訴你,顏色不顏色,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材質(zhì)懂不懂!不會起球吧?”她突然問。

        “不可能!”老邁下意識地輕撫一下胸,好像那里遭受驚嚇,起了一絲隱痛?!霸S總監(jiān),您難道還不了解我嗎……”許雅玟再是一脧,止住了他。

        “還有工期!日程緊迫得很,你還要給我留下足夠的時間來除臭。你不能讓老板一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就是一股子甲醛味兒?!痹S雅玟又道。

        “了解,了解!您盡管放心——這么說,您挑中了哪一款?”見她猶豫著,說不出個所以,他出手往回翻了幾頁,“您看,這個顏色怎么樣?”

        標(biāo)簽上有三個黑色的小字:“相思灰”。一種介于灰和橙之間的顏色,冷中帶暖,深淺相宜。“行吧,行吧!”許雅玟縮回手,啪地扣上了木匣子。說不清是那顏色,還是那三個聞所未聞、搭配得有些怪異的字眼,讓她陡然生出了一股煩躁。

        “那,我就不打擾您了!”老邁點(diǎn)點(diǎn)頭,先后退了一步,返身走出去。身后傳來許雅玟的聲音:“幫我把門帶上?!?/p>

        “老邁”其實不姓邁,姓買,上上下下都只叫他“老邁”,稍不留神就叫成了“老賣”,他都照單全收。公司裝修找他,購買辦公用品找他,承包食堂也得找他,他注冊的是“物流公司”,運(yùn)輸卻又不是主業(yè),他的業(yè)務(wù)廣得很。許雅玟站起來,把柜式空調(diào)機(jī)換到“送風(fēng)”檔。老邁已經(jīng)下樓了,隔著窗玻璃,她看見他單手拉開皮卡車門,把那個木匣子往里一扔,剛才還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夾在腋下,一轉(zhuǎn)眼就變成垃圾了。車子也是油跡斑斑的,出來跑,他永遠(yuǎn)開著這臺車,她知道他有不只一臺“大奔”。

        過了一刻,許雅玟走出去。朝南的那間大會議室正在改建成一大一小的套間,框架已經(jīng)出來了。迎面一股刺鼻的天那水氣味,地上滿是膠合板碎片和木屑。工人們都停下來,瞪大眼睛看著她。她擺擺手,連忙退出來。后勤中心主任早已尾隨在她身后:“許總監(jiān)……”

        “沒事,我就是看看?!彼f,“老板臺和皮椅、書柜那些都訂做好了吧?”

        “訂好了,就是您挑的,胡桃色那款,整套的實木基材、酸枝木皮,隨時可以送貨安裝。”

        “你再去買幾套精裝港版、臺版的管理書籍——書柜來了,也不能讓它空著?!?/p>

        那個經(jīng)理站著不動,面露難色:“不知道哪里能買到港版或者臺版書,網(wǎng)上好像沒有……”

        “找老邁,他有的是辦法?!?/p>

        新總裁下個月初入職。原來的那個總裁離開之前,小道消息就已經(jīng)傳開了。許雅玟是最早知道內(nèi)幕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把會議室改成新的總裁辦公室,也是她向暫時主持日常工作的技術(shù)副總裁提議的。坊間有說法,風(fēng)水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業(yè)績乃至官運(yùn),讓新來的總裁沿用舊辦公室,不是晦氣嗎。這可是一件大事。就算是她對新總裁的一個“表態(tài)”吧,不管他到時候是否任命她繼續(xù)做這個總監(jiān)。

        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許雅玟隔著窗玻璃又看見老邁的那臺皮卡開進(jìn)來,正往停車坪上倒。這不知道又是要去哪個部門,真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她忍不住想笑。條件反射般地,她嗅到一股汗味——也說不上厭惡,也說不上有什么別的感覺,就是覺得鼻孔里、周身傳過來了一種熟悉。老邁停好車跳下來,這回懷里夾著的是一個舊公文包,惶惶然踅進(jìn)了隔壁的輔樓里。等到許雅玟下班時去開自己的車,停車坪上已經(jīng)不見了那臺皮卡。

        到了家門口,許雅玟剛拿出鑰匙,媽已經(jīng)聽到動靜把門打開了?!皬|弢接回來了吧?”她問,一邊踢掉高跟鞋,把包包扔在鞋柜上。

        “接回來了。在他的的房間里,玩積木呢?!?/p>

        三居室的房子,媽每天要做無數(shù)遍衛(wèi)生,長此以往,媽早晚要得強(qiáng)迫癥。她勸也勸不了,索性就由著她。媽撐著扶手在沙發(fā)上慢慢坐下,不說話,眼睛追著她,露出習(xí)慣性的疲倦和擔(dān)憂。媽擔(dān)憂她的身體總是睡眠不足,擔(dān)憂她的工作忽上忽下沒個準(zhǔn)星,擔(dān)憂她對弢弢忽而嚴(yán)苛忽而大撒把。她知道媽最大的擔(dān)憂是什么。她離婚都快一年了,對弢弢她一直瞞著,對外人也一直瞞著,這一點(diǎn)媽很不贊成。“我總不能逢人就說,我離婚了。這又不是什么好事。再說,關(guān)別人什么事!——弢弢,等他再長大一些再說吧?!?/p>

        “總之,瞞是瞞不了的?!眿屨f,一句話就概括了她。

        但是她確信公司里的人都還不知道。不是因為她刻意隱瞞,是沒有人愛管這個閑事。公司以外就更不用說,就連樓上樓下偶爾碰面的鄰居,誰認(rèn)識誰!老邁呢?他會不會早就知道了?她驀地想到這個問題,身上一凜。這個人一直令她琢磨不透,他的眼睛里永遠(yuǎn)只有唯唯諾諾的討好和退讓,但冷不防漏過來的一瞥,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他們第一次打交道還是兩年前,許雅玟經(jīng)手采購一批桶裝食用油,用作公司新產(chǎn)品促銷的贈品——那天,老邁帶著一堆樣品、說明書、價格表和合同書,在洽談室等了她半個小時。文員推開門,許雅玟款款走進(jìn)來,老邁站起身,微微一驚,恰到好處地表達(dá)出了一絲驚艷。她還隱約記得,當(dāng)時穿的是藍(lán)色貼布裝飾的超薄西裝套裝,內(nèi)佩V領(lǐng)白襯衫,腳上是一雙淺金色半跟鞋,其實都是她的日常妝扮——從“準(zhǔn)”職業(yè)裝里透出的一線輕奢和用心,有女人的天性,又有“高管”的嚴(yán)謹(jǐn)。她不坐,只在那一堆樣品前逡巡;老邁也不敢坐下,耳畔灌滿了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踏的聲音,一步一響,像是敲下的一個個問號。他向她介紹著他的公司實力、所擅長的項目等等,她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有些心不在焉,卻總能準(zhǔn)確地捕捉到他的每一處停頓和猶疑。乍暖還寒的天氣,他的額頭卻早已汗涔涔的,漲紅了臉。

        “好吧,”她說,一轉(zhuǎn)身出了門。

        “好吧”是什么意思?他先前的那些口舌都是白費(fèi)工夫嗎?老邁還在兀自咂摸,許雅玟返身看著他:“別傻愣著了!你到我的辦公室來拿份合同——合同文本要用我們公司的?!?/p>

        老邁遲遲疑疑地跟在她后面,進(jìn)了她的獨(dú)立辦公室。比起老邁的合同細(xì)則,有幾個關(guān)鍵地方,供貨方式、運(yùn)輸費(fèi)用承擔(dān)等,都有些出入,很明顯是店大欺客呀,老邁在心里叫苦不迭,也只能接受下來。臨出門,老邁拿出準(zhǔn)備好的一張友誼商城的購物卡,輕輕地放在她的辦公桌上。

        “你這是干什么?!”她掃一眼購物卡,厲聲道。

        他反倒從容起來。“初次見面,就算是交個朋友,如何?”他伸出手,手背上毛茸茸的,好像是對腦袋上的稀疏勉強(qiáng)做出的一點(diǎn)補(bǔ)償。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用五個冰冷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

        “請不必在意,沒別的意思,給小孩子買個玩具吧?!彼终f。

        再推讓下去未免有點(diǎn)小題大做,而且非常非常之多余,她一下子變得被動起來。老邁已經(jīng)大踏步走出去了。

        這初次的一筆業(yè)務(wù),或稱“合作”,原本可以是完美無憾的,卻因為公司新產(chǎn)品投放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差點(diǎn)讓許雅玟倒了一場血霉。事情其實不能怪她,原來定好了,在當(dāng)年“五一”小長假期間,公司有一批新產(chǎn)品正式上市投放,卻因故推遲到了國慶節(jié)。到了九月中旬,促銷海報已經(jīng)鋪天蓋地貼出去了,有駐外銷售分公司突然向本部反饋:促銷抽獎活動所用的獎品——桶裝食用油已過了保質(zhì)期,一旦發(fā)放給了消費(fèi)者,勢必會帶來一場公關(guān)危機(jī),不僅對新產(chǎn)品不能起到促銷的作用,還可能對公司品牌造成極大的傷害。事關(guān)重大,時任總裁人在外地,他打電話給許雅玟,責(zé)成她追查事件責(zé)任人,清查在禮品采購環(huán)節(jié)中是否存在違紀(jì)違規(guī)現(xiàn)象,同時命令她不惜一切代價,在第一時間把同品牌的合格食用油運(yùn)往各地銷售點(diǎn),所有損失由責(zé)任人承擔(dān),否則將追究其法律責(zé)任。

        這簡直就是不講理,這簡直就是混賬!“事件”的第一責(zé)任人就是她許雅玟,供貨商是她挑選的,合同是她簽訂的,她違紀(jì)違規(guī)了嗎?她吃回扣了嗎?那個總裁又沒瞎,又沒得失憶癥——現(xiàn)在是幾月份?她以最低價格采購食用油、為公司節(jié)省下一大筆費(fèi)用,供應(yīng)商履行合同將貨物運(yùn)往各地銷售點(diǎn),又是幾月份?掐頭去尾也有大半年了!責(zé)成她!這簡直就是公然推脫責(zé)任,這簡直就是欺負(fù)人,明目張膽地欺負(fù)一個女人。現(xiàn)在,過了保質(zhì)期,倒要拿她治罪!用“法律”唬人!可是,她多少有點(diǎn)心虛。真不該收下他的那張購物卡,真要細(xì)究起來,她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

        冷靜了片刻,她操起電話打給老邁:“請你馬上、立刻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幾分鐘后,老邁來了,氣喘吁吁坐在她對面。他消息靈通著呢,已經(jīng)聽說了這件事。聽說了更好,免得她再廢什么話。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加緊調(diào)集貨源,保證‘十一前送到位。追究誰的責(zé)任,于事無補(bǔ)。”老邁說,語氣很冷靜。

        “于事無補(bǔ)?于事無補(bǔ)就可以不追究了嗎?誰承擔(dān)損失?”許雅玟失態(tài)了,渾身都是憤怒和焦躁,把在總裁那邊受的窩囊氣一股腦往他身上發(fā)泄。她必須在氣勢上先壓住他?!袄线~我問你,食用油的保質(zhì)期是幾年?”

        “一般來說,是三年。”他喃喃道,仍然不急不躁,臉上笑著,口氣非常平和,“說實在話,你知道——我們只能確保產(chǎn)品在保質(zhì)期內(nèi)。三年,是從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日期算起的。這批食用油在各銷售點(diǎn)存放了半年多,我訂貨時遠(yuǎn)遠(yuǎn)沒過保質(zhì)期的。不過,算了,您通知他們原地銷毀掉吧,我想辦法把新貨品快運(yùn)給他們。你放心,所有損失由我來承擔(dān)?!?/p>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仿佛聽不懂他說的話,或者擔(dān)心他一不小心就會遁入地板、溜之大吉。他也望著她,搓一下手,再是無奈地、大度地笑了笑。是啊,錢,錢的問題一解決,什么都好說,老邁一個字都沒有提起當(dāng)初訂下的合同條款,主動答應(yīng)承擔(dān)損失,許雅玟心里略略平定了一些。她突然覺出了自己的促狹,轉(zhuǎn)念一想,他反正是個生意人,做生意嘛,總是有虧有賺,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虧錢。好吧,他還有很多業(yè)務(wù)有求于她,他早晚有辦法找補(bǔ)回去的。

        最后,第一次,她主動伸出了手,“纖纖玉手”?!拔蚁?,你很明白,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不是嗎?”論口才,她可是專業(yè)級別的,“你虧本了,受累了。就用那句話安慰自己吧,怎么說來著?——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你爭取做一個戰(zhàn)略合作商,繼續(xù)努力!好不好?”

        “戰(zhàn)略合作,戰(zhàn)略合作。”老邁說,苦笑一下。

        這件事,原本可能驚天動地,最后竟這樣有驚無險地和平度過。許雅玟不清楚老邁那邊具體損失了多少錢,他能扛住,大致也說明了他的實力。就算他為維護(hù)“客情關(guān)系”做出的犧牲吧,他肯定也有他自己的盤算。好在,隨后的業(yè)務(wù)往來中,老邁從未表現(xiàn)出有什么“特殊”之處,否則,她要拒絕他,他是連她的面也見不到的?,F(xiàn)在回想起來,她想到的是老邁送給她購物卡時說過的那句話——“沒別的意思,給小孩子買個玩具吧。”——語氣里的那份熟稔,明了,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敬而遠(yuǎn)之的友善,倒讓她有些拿捏不準(zhǔn)了,至少,他清楚地知道她有一個學(xué)齡前小孩……

        媽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手里拿著老花鏡和她訂的那份《環(huán)球時報》,一邊往她自己的房間走,一邊對她說:“米淘過了,放在電飯鍋里;菜洗好了,肉也解凍了。——你多放點(diǎn)黑木耳給弢弢吃吧,別讓他老吃肉?!?/p>

        “好,好,我馬上就去,您先去歇著吧!”

        媽晚上只喝一小碗玉米糝子粥,雷打不動,已經(jīng)提前吃過了。父親前些年在一場車禍中去世,打那時起媽就開始吃齋,見到肉類就泛惡心。從冰箱里拿出肉來幫她提前解凍,已經(jīng)是媽的最大限度了。有時候,她有點(diǎn)后悔答應(yīng)把媽接過來,不是她想逃避盡這份孝道,媽其實也沒有給她增添多少麻煩,反倒是幫了她不少忙,幫她接送弢弢——雖說幼兒園的校車一直開到樓下,也得有人接送;幫她做衛(wèi)生,洗菜等等。真正的原因她不敢想,更不敢說出口,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排拒——她的“私人空間”,一個單身女人的私人空間,就連親媽的介入都已經(jīng)容不下了。她又想,媽真的需要她嗎?她這樣日復(fù)一日早出晚歸,母女倆坐下來說話的機(jī)會并不多,媽也不愛說話,偶爾說句話,見樹不見林的,只堵得她無言以對。比方說,媽一直放不下弢弢的爸爸,那個想起來就令她氣悶的男人。多么溫良的一個人呀,多么謙和的一個人呀,多么矜持的一個人呀。連“矜持”都來了!媽不愧做了多年小學(xué)語文教師,詞匯量比她豐富一萬倍,她這輩子都望塵莫及?!皨?,您怎么不說,他是一個三腳踢不出屁來的人;您怎么不說,他是一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您怎么不說,他是一個只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坐井觀天、小富即安、不思進(jìn)取的人;您怎么不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又為自己的老婆孩子做了哪些努力、做了哪些爭?。俊彼豢跉庹f完,混搭了成語、俚語、俗語,讓媽也見識一下,她的女兒在冥冥之中對她的遺傳基因做出了怎樣活學(xué)活用的繼承。她的眼睛因為一種不屈的表達(dá)而濕潤了,但是決沒有酸楚,沒有!媽肯定又會替那個人辯解:他是個書生氣很重的人,當(dāng)初可是你自己看上的,你讓他為了一點(diǎn)點(diǎn)名和利,去跟別人勾心斗角,殫精竭慮,他不愿意呀!他做不到呀!你就是太強(qiáng)勢了,才會落得今天這樣。但是媽沒有這么說。媽閉上嘴,什么都不說,也不看她。媽當(dāng)然不能替她生活,替她判斷。重點(diǎn)是,她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她了,媽還是那個媽。還好,那個人和她離婚后就去了別的城市,他唯一做對的一件事,是在弢弢的撫養(yǎng)權(quán)問題上沒有和她有絲毫的爭執(zhí),那說明他總算還有一點(diǎn)自知之明,說是自慚形穢也成立。從那以后,每當(dāng)她在影視劇里看到,那些離了婚卻還管前岳母一口一個“媽”地叫著的男人,就有一種立刻要嘔吐了的感覺,恨不得上去打他們一耳光。她生你了嗎?她養(yǎng)你了嗎?說到底,這是一種肉麻,一種矯飾,一種最大的虛偽,試圖以此掩蓋已然告終的婚姻里的各種骯臟,茍且,破敗,不堪。她可不愿見到,有一天,那人面帶一絲屈尊紆貴的表情,對著媽瞞天過海叫一聲“媽”,哪怕媽多么享受這個已經(jīng)八竿子打不著了的稱謂。

        等她和兒子吃完飯,媽走出來,收拾碗筷去廚房。許雅玟連忙站起來:“媽,您去歇著,我來,我來。”

        “算了。”媽淡淡地說,沒有停手。

        上午,老邁又來了。他照例在外面踱兩步,敲一下玻璃門?!斑M(jìn)來。”許雅玟說。老邁推開門,站在原地沒動,“許總監(jiān),總裁室裝修好了,請您去看一下,有沒有需要修補(bǔ)和改進(jìn)的地方。”

        許雅玟跟著他剛出門,樓下的前臺文員打來了電話:“許總監(jiān),新來的李國泰總裁到了,馬上就上樓來。”

        “?。坷羁偛脕砹??就他一個人嗎?”許雅玟問。

        “是的。李總裁可能只是先來看看,他說不用通知大家,他自己隨意走一走?!?/p>

        “知道了?!痹S雅玟掛了電話,看一眼老邁,一時竟有點(diǎn)手足無措的樣子。

        “正好呀,順便帶他看看他的新辦公室?!崩线~試著建議道。

        “嗯,好!這樣最好!——沒有什么問題吧?”

        “所有的擺放都已經(jīng)就位了,您放心!”老邁說,“那……我就不去了?”

        “好吧,等正式驗收完畢,我馬上就讓他們給你開‘工單,你拿發(fā)票來報賬?!?/p>

        “好說、好說……你去忙吧!我走了?!彼麚]一下手,神情里透著一絲從未流露過的體恤和溫厚。

        許雅玟返身回屋,慌亂中也不知道該拿點(diǎn)什么在手上,頓了頓,抓起放在辦公桌上的包包,拿出化妝盒,飛快地、悄悄地補(bǔ)了一下臉上的淡妝。

        推門出來,李國泰已經(jīng)到了。辦公區(qū)的員工們抬起頭,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大多數(shù)人并不認(rèn)識這個理著平頭的中年男人。許雅玟迎上去:“李總……”

        李國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了頭。雪白的襯衫,黑色收身西褲,皮鞋和頭發(fā)锃亮。

        “我是許雅玟,行政人事部的?!?/p>

        “唔,唔。你好!”他握了握她伸出的手。“生產(chǎn)部在哪里?”

        “在輔樓。要不,先看看您的辦公室?”

        李國泰微微點(diǎn)一下頭,始終板著臉。許雅玟踩著小碎步,腳后跟暗暗使勁,帶住步子,控制好鞋跟的聲音。推開玻璃門,進(jìn)去,先是“總秘”的辦公臺,右側(cè)再是一道“櫻桃木”的大門,敞開著,許雅玟守在門邊,等李國泰慢騰騰走進(jìn)去。老板桌,皮椅,書柜,都與大門同色,構(gòu)成渾然一體的空間感;還有“相思灰”,是的,“相思灰”色的地毯,似一抹煙霞,在決不起眼中,在低處,溫暖、安靜、輕盈地托起整個房間的色調(diào)和布局。墻角有一只藤編的花籃,盛了半籃子新鮮的柚子皮,用于吸味兒;書柜里煌煌一列港版線裝書,在正中間,且立了一個水晶相框,鑲嵌著李國泰的高清大幅“工作照”:他的衣領(lǐng)處綴著一小束胸花,仰著頭,目光炯炯,正在一個什么會議的講臺上慷慨陳詞——顯然是從網(wǎng)絡(luò)上下載的。李國泰順手操起相框,挑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長相,再放回去,正一正位置。一定也是拜老邁所賜,在小茶水間里的臺子上,臨時擺放了一只香爐,一縷淡淡的香煙裊裊上升——那不是普通的檀香或者沉香,而是真正的“高香”,為“新居”祈福,保佑主人平安,健康,步步高升——已經(jīng)快要燃盡、完成它的使命了,許雅玟想要找一樣?xùn)|西,垃圾桶或者什么,清理一下香灰,李國泰看穿她的意圖,用手勢果斷止住她。他的臉上放出了光,顯然,這一切都十分地投合了他的心意。

        接下來,李國泰主動邀請許雅玟和他一道,去各個部門都走了一遭。一看那陣勢,大家都猜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新任總裁?!八麄兪抢舷嘧R嗎?”有人悄悄議論著?!笆裁蠢舷嘧R,說不定是老相好呢!”嘴貧的人搶著說,并不擔(dān)心被告黑狀。這年頭,開這樣的玩笑已經(jīng)不是玩笑了,更像是一種恭維。許雅玟腳下的鞋跟漸漸清脆、響亮起來??赐暌蝗?,在主樓的門前,李國泰搖一搖手指頭,算是告辭。他的臉上仍然察覺不到一絲笑意,但是顯然比先前柔和了許多。

        晚上剛回到家里,老邁的電話打來了:“許總監(jiān),抱歉下午一直沒顧上給您去電話……裝修、布置得還行嗎?要是有什么需要改進(jìn)的,請告訴我,這幾天我抓緊搞好?!?/p>

        “還行。就這樣吧,不必再加什么了?!痹S雅玟冷冷道,馬上把電話掛了。她一向極其討厭在家里接電話談公事,今天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來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給沖淡了。還有,他這是什么意思?是來邀功的嗎?她決不能助漲他。

        到李國泰正式上任的那一天,公司所有中層以上干部齊聚會議中心,許雅玟主持會議。她宣讀了集團(tuán)簽發(fā)的關(guān)于新總裁的任命文件,在齊刷刷的掌聲中,李國泰登臺亮相。所有人都期待的那個時刻并未到來——新總裁沒有依循慣例接著任命各部門負(fù)責(zé)人名單,簡短的“就職演說”之后,他宣布:一切維持現(xiàn)狀,除特殊情況外,所有人事關(guān)系暫時凍結(jié)、只出不進(jìn)。原定一個半小時的會議,十五分鐘就結(jié)束了。許雅玟心里有些忐忑。畢竟,這將決定她能不能繼續(xù)保住這個六位數(shù)的年薪。她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想,要不要給老邁打個電話?他神通廣大,對這件事會有什么看法?終于還是沒有打。公司里的人尚且摸不著頭腦,量他一個小小的商人,巴著一家大公司混口飯吃,能有什么洞見。

        但是,她還是有些坐立不安。她漸漸明白,她需要的不是什么“洞見”,而只是一雙耳朵,能夠傾聽她,讓她說點(diǎn)什么——隨便說點(diǎn)什么都行。

        這樣的局面一直延宕了好幾個月,李國泰一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很少見到他來公司,主樓前面的那個停車坪上,專為他設(shè)了一個車位,標(biāo)有他的車牌號,常常空著,也沒有人敢貿(mào)然停上去。突然有一天,他召集公司“最高領(lǐng)導(dǎo)層”——管委會成員,宣布下個月初召開“年終總結(jié)計劃大會暨公司未來三年規(guī)劃高峰論壇”?!霸S雅玟,”他在會上直呼其名,“籌備組就交給你了,你盡快做一個策劃方案出來。”

        “沒問題,請李總放心!”許雅玟畢恭畢敬答道。所有人都畢恭畢敬聽著。這就是“江湖”,“老大”的絕對權(quán)威不可動搖。長條會議桌前,李國泰端坐上首,頭發(fā)短齊發(fā)根,頭皮歷歷可見;鼻梁上架著一副“萬寶龍”無框眼鏡,過濾了眼角的魚尾紋和眼睛里的表情;西裝、襯衣、鞋襪也都是絕對的名牌貨——你瞧,這從頭到尾一絲不茍的“包裝”,透著威嚴(yán)和慎密,也可能是因為打小做慣了窮孩子,必定要從現(xiàn)在開始一寸一寸往回找補(bǔ)。反倒是那些“富二代”“富三代”,行頭邋遢,舉止狂放,無須在衣著上過度修飾自己。許雅玟心里一動,有一種喜悅,又有一種慰藉,好似突然間窺見了一個“圈子”,或者干脆就是,秘密地締結(jié)了一個不言自明的同盟。

        現(xiàn)在,事情來了。她最不怕的就是做事。

        年會地點(diǎn)選在了省內(nèi)一個剛剛開業(yè)不久的度假村,有這樣的“大公司”來幫襯,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價格自然打了個大大的折扣;會場布置、會議日程、一干人的衣食住行這些,許雅玟只牽頭,手下的人自會安置停當(dāng)。她只交代了一件事:所有管委會成員住單間,李國泰總裁住套房,“讓他們把最好的套房留出來,什么‘總統(tǒng)套房之類的?!彼愿?。其余中層干部則是兩人一間的標(biāo)準(zhǔn)間。

        開幕那天,由許雅玟主導(dǎo),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入場儀式,當(dāng)是給李國泰一個“秀場”的機(jī)會,炫一下他的行頭吧!在禮堂前面的廣場上,從當(dāng)?shù)卣垇淼霓r(nóng)家醒獅隊粉墨登場,在繁密的鑼鼓聲中,他們表演了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南拳開樁”。李國泰當(dāng)然是正裝,正裝和正裝不一樣,要看品牌,還要看產(chǎn)地——質(zhì)地就不說了;除許雅玟之外,五個男性管委會成員全都著正裝,一列黑壓壓的“西服男”穿過列隊鼓掌的人群,制造出了一陣略帶滑稽的莊嚴(yán)。也許,除了許雅玟,沒有多少人能夠分辨出那點(diǎn)滑稽,他們的眼里只有莊嚴(yán)。作為管委會成員——“走秀”隊伍里唯一的女性,許雅玟穿了一套粉色雙排扣小西裝,胸口配的那條深色流蘇巾,既是她對男人們渾然一體的黑色的傾力超拔,又是與他們降格以求的勾連呼應(yīng);腳上一雙高高在上的“恨天高”拼色尖頭方口皮鞋,則舍生取義地強(qiáng)調(diào)著女人的特權(quán),美麗和優(yōu)雅的特權(quán)。李國泰迅速地、從頭到腳看了她一眼。他的臉色照常是緊繃著的,凝重,自矜,但是眼光卻未及掩飾,于銳利、稠密中,仿佛含了一股濃濃的氣息。許雅玟立刻捕捉到了。

        晚上是自助餐。許雅玟撿了幾樣吃食和幾只水果,盛一碗白粥,手端餐盤在餐廳正當(dāng)中駐足了片刻。在紛亂中,自有一種看不見的秩序,那是日常的小團(tuán)體、小圈子劃定的一道道邊界,只有李國泰,超脫了這一切,卻又顯出落寞,一個人守著一張小圓桌悄然咀嚼。她不再猶豫,走過去,輕輕拖開他對面的那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下來?!袄羁?,您好!”

        李國泰嘴里含了食物,欠一下身子,先“唔”了一聲,喝下一口湯,這才騰出口腔:“明天的議程都安排好了嗎?”用的是主席臺上的語氣,繃著,端著。

        “安排好了?!?/p>

        “我看,晚上也沒什么事情,加一場分組討論會吧,大家對上午的報告有什么想法和意見,都可以敞開談?wù)??!?/p>

        許雅玟站起身,“好,我這就去……”

        “先吃飯,先吃飯?!彼匆幌率?,“吃完飯也來得及,八點(diǎn)開始吧。”

        他倒是體諒。這下挨罵的人是她了——多少人只等著吃完飯去“娛樂”,麻將搭子都約好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度假村”,可不就是個娛樂圣地。罵就罵吧,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們,就當(dāng)加個班,也不為過。她是一定要“堅定地與領(lǐng)導(dǎo)保持一致”的。許雅玟瞄了一眼他的餐盤,雞骨頭,魚骨頭,還有兩只巨大的生蠔殼,積起了一小堆。她連忙收回目光。

        “年會安排得不錯,”停了一下,李國泰又說。也許只是為了找點(diǎn)話說。

        “謝謝!我們籌備組還要繼續(xù)努力!”她條件反射般答道。把功勞歸于團(tuán)隊,不貪功,不自大——這算是在“賠小心”嗎?

        “唔?!彼f。

        還是太“隔”,這真讓人氣餒。隔著的不只是一種陌生,或者單純的上下級關(guān)系,還有——對,還有性別。兩個年齡相當(dāng)?shù)哪信吹故?,舉手投足間都有障礙。——或者,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她是不是太刻意了?突然之間,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件事:她這輩子受到的最大的辱罵,來自前夫的妹妹——那個開網(wǎng)店的無知女人。那時,他們分居了一段時間,沒有換來各自的冷靜和回心轉(zhuǎn)意,關(guān)系反倒越發(fā)地緊張了。一天上午,他妹妹打來了一個電話,開口沒叫她“嫂子”,叫她“老許”,粗喉嚨大嗓門地,沒說幾句話就開始了對她的討伐,說她假模假式、無病呻吟,說她一直騎在她哥哥頭上拉屎拉尿。許雅玟勃然大怒,強(qiáng)忍著好言警告她:“請你放尊重一些,不要什么都學(xué)不好,只學(xué)會了潑婦罵街?!睂Ψ接重M能饒過許雅玟!她的話語像一枚枚鋼針從電話射出來:“我看你是裝逼裝出了月經(jīng)失調(diào)吧?欠操的貨!欠操的貨!欠操的貨!”她連說三遍,立刻把電話掛斷,不給她回罵的機(jī)會。前夫當(dāng)時并不在場,她確信他并不知情。無處發(fā)泄的許雅玟砸碎了家里一套昂貴的紫砂茶具,依然沒有消去心頭之辱——就算這時候突然回想起來,她依然能夠體會到從內(nèi)到外火辣辣的痛。只有女人辱罵女人,才有如此入骨的、一劍封喉的效果。

        李國泰已經(jīng)吃完了。許雅玟趕緊一口喝完碗里的白粥,打理一下圓桌。李國泰開始慢條斯理地剝一只橙子。洗干凈的橙子泛著上好的金黃色,皮質(zhì)像是打了臘,圓滾滾的,一只在握,他揉捏一下,轉(zhuǎn)一轉(zhuǎn),仿佛找不到下手處,一橫心用上了指甲,摳開一個缺口,汁水立刻滋出來,像帶了小氣泡,手上,不只手上,臉上、身上似乎也有了一種黏糊糊的感覺,看著的人也是,渾身起了一種黏糊糊的感覺。終于撕下一小塊皮,卻不能一貫到底,只好重新再摳,這次好像容易了許多。那枚橙子,此刻早已不成形狀,黃色的橙肉上布滿的經(jīng)絡(luò),成了一種泛著綠光的白色,有點(diǎn)臟——她必須承認(rèn),它有點(diǎn)臟?!拔胰フ野阉秮戆伞!痹S雅玟說?!安挥?!”李國泰斷然道。他不相信用他的手指頭就對付不了它。終于剝完了;那些經(jīng)絡(luò),能撕掉的也都盡可能地撕掉了。李國泰一掰兩半,一半遞給許雅玟,另一半已經(jīng)塞進(jìn)嘴里大嚼特嚼起來。

        許雅玟含進(jìn)嘴里,咬一口,舌尖上首先嘗到的不是甜,也不是酸,而是一種腥、咸、辣,身上起了一陣微微的顫栗和炙熱。

        晚上的分組討論會一直開到很晚。李國泰背著手,悄無聲息地在各個小組間穿梭,所有的人都處在焦躁中。到了十一點(diǎn)鐘,李國泰隔著門窗朝許雅玟點(diǎn)頭示意,她走出來,兩個人耳語幾句,許雅玟返身回去向大家宣布:“今晚的討論就到這里吧!”燈火通明的會場里掠過一片低沉渾濁的喧嘩,像一陣喑啞的風(fēng),從地毯上升騰。大家站起來,如釋重負(fù)。許雅玟第一個走出去,李國泰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許雅玟立刻沖向浴室,把淋浴的水量放到最大,沖了一遍又一遍,身上還是有一種黏稠感。燈光微暗,讓原本寬大的房間現(xiàn)出逼仄。她飛快地吹干頭發(fā),涂上晚霜,換了一套休閑裝,整整齊齊穿戴好,疾步走了出去。

        球型的地?zé)粼诎珮鋮仓?,在鐵柵欄旁,遠(yuǎn)遠(yuǎn)近近、這兒那兒地若隱若現(xiàn),圈定出這個暴發(fā)戶般的度假村自成一格的范圍;遠(yuǎn)處是墨黑的山影;從一處泛著天光的水泊里傳來斷續(xù)的蛙鳴。真香。樹葉的香、草葉的香、泥土的香、業(yè)已結(jié)籽的野果的香,最后,當(dāng)然是花香,四季桂、白蘭花、鴛鴦藤,所有的香味在夜色中交織混雜,濃烈而馥郁,像是要把在白天,在陽光下被人忽略的隱秘氣息全部傾吐出來。一條明晃晃的沙土路通往一小片竹林,竹林旁邊的露天茶室空無一人,在昏暗中仿佛突然被遺棄了。迎面走過來一個身穿制服的保安,手持一根短短的電棍,冷不防腳后跟一磕,朝她敬一個禮。她急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是受到了一絲驚嚇,返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那些人,那些開會的人都在干什么?她應(yīng)該約幾個伴一起出來走走的。不對,她的身邊不能再多哪怕一個人,讓他或她,用廢話,用虛偽的表情,用夸大的動作,撕裂這淳美芬芳的夜色。她的腿有些發(fā)軟,有微風(fēng)掠過,便覺身上竟麻上了一層細(xì)汗。

        驀地,她看到一個身影,就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動不動,手里的香煙頭發(fā)出一線猩紅的微光。原來他抽煙!她從沒見到過李國泰抽煙。許雅玟馬上鎮(zhèn)定下來,她遠(yuǎn)遠(yuǎn)喊了一聲:“李總裁,您好!”一邊迎了過去。

        李國泰慢慢轉(zhuǎn)過身,也是一身休閑裝扮,灰衣灰褲——不是“相思灰”,是滯重的鉛灰,腳蹬一雙白色便鞋。他扔掉煙屁股,用鞋底碾滅。

        “空氣真好!”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空茫的暗處。

        “是啊,在市區(qū)里,享受不到這樣的環(huán)境呢!”

        “不錯!真不錯!”

        總算沒有談工作。那就談?wù)勌鞖獍伞D蔷驼務(wù)効諝獍?。難道還能談家常、談人生?

        “你是哪里人?”他突然發(fā)問。

        “湖北的,湖北麻城?!?/p>

        “唔,知道,聽說過。”他點(diǎn)點(diǎn)頭,“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

        “武大,歷史系。”說完,她多了一嘴:“我們那時候讀的可是‘?dāng)U招之前的武大,現(xiàn)在的武大,嘁……”但是話還沒說完她就后悔了。她熟知他的簡歷,他的“初始學(xué)歷”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祁悓W(xué)校。英雄不問出處,她的嘴真賤,跟他說什么“擴(kuò)招”不“擴(kuò)招”!

        不覺間他們肩并肩往前走了好一段路。他停下來,她馬上也跟著停了下來。潮氣升上來了,腳下的地?zé)粲l(fā)明亮。今夜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盎厝チ耍 彼f?!昂??!彼f。

        他們的房間在同一個樓層。一上樓梯,許雅玟便沿著鋪了地毯的長走廊快步地、無聲地走到自己的房門前,再也沒有回一下頭。

        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回家,這段時間可是苦了媽。下午,許雅玟早早打回電話:“媽,晚上不要準(zhǔn)備飯菜了,我們出去吃,你和弢弢在家等著我,我一下班就回去接你們?!眿尨饝?yīng)一聲,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一進(jìn)家門,媽坐在沙發(fā)上,戴著老花鏡,手里捧著今天早上新送來的《環(huán)球時報》。她一看就知道,媽已經(jīng)吃過她的玉米糝子了。

        “你帶弢弢去吧,我不去了?!眿屘ь^看著她,有點(diǎn)可憐巴巴地說,知道她肯定又要不高興。

        “媽,您這是何苦呢!我跟您說過多少次了,酒店里有素餐,您想吃什么都行,我讓他們專門給您做!您吃什么我吃什么,我陪您吃齋,好不好!”她一口氣數(shù)落完。

        “我什么也不想吃。”媽埋下頭,輕輕抖一下手里的報紙,淡淡地說。

        “好吧?!彼f?!皬|弢呢?弢弢——弢弢——”一把推開了兒童房的門。弢弢坐在他的小桌前,兩只小手并攏,夾在膝蓋間,大睜著眼睛望著她。桌上是他剛剛畫好的圖畫。她看了一眼,再看一眼:三根黑色的豎線,代表頭發(fā);并排兩個圓圈,是眼鏡;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連著一個更小的圓圈,代表鼻子和嘴巴;然后是拖得長長的手臂和長長的腿,彎彎曲曲像幾根螃蟹爪子。旁邊寫了兩個歪歪斜斜的字:爸爸。許雅玟沒好氣地丟回到桌子上?!罢l教你畫的?”

        弢弢看著她,不說話。他總是不說話。這一個屋子里的人,就沒有一個愛說話的,真是撞了邪了!“穿上你的鞋,我們出去吃飯!你再去叫一下姥姥,問她到底去不去。”

        “不。”弢弢說。

        “不什么?”她大吃一驚。

        “不去吃飯。也不去叫姥姥。”

        她徹底絕望了。現(xiàn)在的小孩,你就是打他一頓,眼淚都不會流,回過頭還是要堅持自己的想法——他們早早地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不吃飯?”

        “我吃了餅干——我悄悄吃的,姥姥她不知道?!?/p>

        她想笑,想放聲大笑。這個屋子里就她是多余的人了!她賺那么多錢干什么?她賺那么多錢為了誰?她的“強(qiáng)勢”,她日常里被人萬般忌恨的干練專橫,她一肚子的大道理,這一刻都成了笑話。好吧。

        她走進(jìn)主臥,關(guān)上房門,一頭栽到床上。媽不會進(jìn)來勸她的,媽才不會勸她。

        她躺在那里,這些天來發(fā)生的事情太多,真不知該讓人喜還是讓人憂。在年會的最后一天,李國泰親自上臺,宣讀了新的組織架構(gòu)和人事任免。他習(xí)慣用筆,不用電腦——大家更傾向于他是為了消息不外泄。一干人黑壓壓地坐在小禮堂里,投影儀關(guān)閉了;連麥克風(fēng)也被他關(guān)閉后推到了講臺的一側(cè),閑置著,喧騰了一個星期的聲光電色暫時進(jìn)入休眠狀態(tài),大家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不依靠數(shù)字技術(shù)的時代,自有一種復(fù)古風(fēng)的莊嚴(yán)氣氛——是“六〇后”的派頭嗎?李國泰手捧一本厚厚的硬面抄,一字一句地念,所有的人豎起耳朵聽,再沒有人“思想開小差”——這個詞匯也來自李國泰。組織架構(gòu)——聽上去推倒重來,推了個底朝天,在明眼人看來卻是換湯不換藥,玩了一把文字游戲而已,真正的目的是體面地免去一部分人的職務(wù)。比方說,原來的“行政人事部”取消,新設(shè)立了一個“營運(yùn)發(fā)展部”,總監(jiān):許雅玟。她心里的一塊大石頭騰地落了地。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故作瀟灑——傻逼才在這種時候故作瀟灑。被免職的人還真不少——三分之一,其中有幾個人,不等會議結(jié)束就收拾行裝離開了度假村,星夜兼程找“下家”去了。那一刻,許雅玟坐在臺下,毫不掩飾臉上的得意之色,內(nèi)心卻充斥著一種莫名的失落。她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感到失落。也許,媽說得對,她應(yīng)該把真相告訴弢弢——你以為他聽不懂嗎?她應(yīng)該把真相告訴所有的人,哪怕他們并不關(guān)心。

        “起來喝碗粥吧,我給你熬了白粥?!眿屳p輕敲了敲房門。

        許雅玟一翻身下了床,“媽,您快歇著去?!币粫r間她感到萬分慚愧。媽不愿出去吃飯,就應(yīng)該依了媽的意愿才對;她那不是強(qiáng)人所難又是什么。

        吃完媽熬的粥,她上床竟睡了個好覺,一夜無夢。第二天,她心情大好,開車上班的路上竟也一路綠燈,少見地沒碰上堵車。“營運(yùn)發(fā)展部”只換了個銘牌,她的職權(quán)范圍沒變,工作量沒變,一切都在輕車熟路上。她讓手下的人打電話給老邁,讓他派人過來拿一份新的組織架構(gòu)圖,依圖把所有部門的銘牌盡快更新——這些小業(yè)務(wù),老邁從不推,蚊子也是肉,他真是照單全收,也省去她不少麻煩。下午,下屬公司有一個現(xiàn)場會,就在工業(yè)園的園區(qū)內(nèi),邀請她參加,她開上車,欣然前往,五分鐘趕到,半小時開完,再開車回辦公樓。經(jīng)過五號廠房時,她突然減了車速。她看見,在廠房一側(cè)的角落里蹲著一個穿工裝的普工,頭埋在雙膝間,大口大口地抽煙。她嘎地把車停在廠房邊。

        “你是哪個車間的?叫什么名字?”她站在那人身后,厲聲道。

        那人騰一下站起來,看了她一眼,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么。當(dāng)著她的面,再狠抽幾口,煙頭一直燃到了過濾嘴,才順手一丟,慌慌忙忙踩上一腳。

        “我問你,你是哪個車間的?叫什么名字?”她緊皺眉頭,再說一遍。

        他仍然死盯著她,不說話。他顯然沒有認(rèn)出她——他顯然不知道她的身份,這尤其讓她憤慨。許雅玟跨過去一步,那一小塊空地上布滿了油污、干了的痰跡和不只一個踩扁了的煙屁股。她拿出手機(jī),直接打給了保安隊長:“我是許雅玟!你馬上到五號廠房來一趟,對,我在廠房外面,東南角?!蹦莻€普工早就不見了蹤影。她沒有來得及記住他的特征。她無須記得他的特征。

        訓(xùn)斥完保安隊長,她回到辦公室里,真是余怒未消!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安全無小事!她沒有小題大做。她吩咐手下的文員立即起草一份安全工作通報,重申公司安全條例、修訂安全制度、加大處罰力度——其中,在工業(yè)園區(qū)內(nèi)抽煙一次,罰款由原來的五十元提高到一百元。等不及走電子流程,她拿著打印好的文稿,去了總裁室。

        上個月她親自招來的那個總裁秘書,名叫范琳娜,正端坐在工作臺上。里間的那扇櫻桃木大門沉甸甸地關(guān)閉著?!袄羁偛辉冢俊彼龁?。

        “總秘”朝里面呶一呶嘴,“有人?!?/p>

        “誰?是集團(tuán)領(lǐng)導(dǎo)來了,還是有外面來的客戶?”她笑問。那扇門,一般不會關(guān)。

        秘書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出了一個名字。竟是銷售部里的一個普通主管。

        “她?她來干什么?”許雅玟問。

        秘書尷尬地笑一下,答不上來。許雅玟立刻明白了。上次參加年會的人里,中層以上干部之外,除了做會務(wù)的人,還有幾名“列席”人員,其中就有這個女孩。銷售部一向特殊,“業(yè)績導(dǎo)向”之下,銷售部是所謂的“利潤中心”——就是往回收錢的,仿佛因此便高人一等;其余部門都是往外花錢的,叫做“成本中心”, 好像就成了吃白飯的,這是哪兒跟哪兒!所以說,銷售部的事情她一向不插手,也不在她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可是,他——堂堂的總裁大人到底還是落入了窠臼!雖說公司規(guī)定了“杜絕越級指揮,提倡越級匯報”,可這大白天的,又不是告黑狀,大門緊閉,成何體統(tǒng)!可惜了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的那套真皮沙發(fā)!又寬、又大、又柔軟。還有厚厚的地毯,相思灰呀,那可是真正的全毛!

        “等她出來了,你馬上打電話給我?!彼晦D(zhuǎn)身走開了。

        回到辦公室,許雅玟順手關(guān)上了玻璃門。她的臉色一定有些異樣。坐在座位上,她的心一陣陣發(fā)堵,說不出是一種懊惱還是絕望。羨慕嫉妒恨——網(wǎng)絡(luò)上的語言真會概括,一網(wǎng)打盡了失意人的心緒,直入肺腑??纱丝蹋@種說法絕對不屬于她。她理當(dāng)感到慶幸。悲哀呀!下手也真快!此刻,她為記憶中那個面目模糊的小小女主管感到隱隱的擔(dān)憂。你知不知道,這次你玩大了!

        總統(tǒng)套房!又是她一手成就。剛剛過去的那些個夜晚,一連七天??!隱秘、綿長而沸騰的夜晚,一下子歷歷在目。說什么更深露重,說什么落花成冢!這樣的夜晚催生出來的決不是浪漫,只有茍且,多么馥郁的花香也擋不住欲望的洪流。這真是一個無趣的世界。這真是一個無恥的世界。距離已經(jīng)不能產(chǎn)生美;朦朧已經(jīng)不能產(chǎn)生美;就連你知我知、循序漸進(jìn)、心癢難熬、欲說還休的曖昧也不需要了。男人和女人,要么行同陌路,要么就刺刀見紅——在床上。相思灰,相思灰,沒有相思,只有灰,灰燼的灰——炮灰的灰。而她,天吶,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和人睡一覺,用那些粗俗男人的話說,給他們打一炮,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她要的是棋逢高手、將遇良材;做一個“知己”,最起碼是一個“盟友”。論智商,能力,見識,外加美貌,哪一點(diǎn)她夠不著?哪一點(diǎn)她做不到?

        等了一刻鐘,總秘的電話一直沒有打過來。她今天非見到他不可。也許,她應(yīng)該試著理解他。甚至可以說,去寬容他——就像那些明知老公有了外遇的“大奶”們,以一種理解和寬容迎接自己的命運(yùn)、填補(bǔ)一種缺失。一個家庭需要這種明智,一個團(tuán)隊同樣需要這種明智。換句話說,她做不成他的“從犯”,至少可以做一個好幫兇。茍且吧!茍且的人類!他肯定需要她這個幫手。

        “通知各部門行政中心負(fù)責(zé)人,到我辦公室來開會?!彼徊娇绲剿龑傧碌膯T工辦公區(qū),吩咐文員。是要開個會了。唯有開會,時間才過得最快。她臨時發(fā)起的這個所謂“關(guān)于本周及未來幾周重點(diǎn)工作提案”的會議,引發(fā)了與會者強(qiáng)烈的共識,一直開到臨下班,大家意猶未盡??偛妹貢騺黼娫?,悄聲道:“走了?!薄斑?,唔?!痹S雅玟什么也沒說,掛上電話,面帶笑容,滿意地宣布散會。

        許雅玟快步走進(jìn)了總裁室,“李總裁……”

        李國泰猛地抬起頭,吃驚而慍怒地看了她一眼?!澳阌惺裁词拢俊?/p>

        是她的錯,她應(yīng)該敲一下開著的門。

        “是這樣的,”她滿臉堆笑,雙手呈上了那份文件草案。她到底怎樣才能讓他明白,剛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也不會說;她的修養(yǎng)和她的開明;她的那份決心。“今天下午,我經(jīng)過我們的五號廠房,碰巧看到一個普工,正在廠房外抽煙!他……”

        “小范,小范!你進(jìn)來一下!”李國泰打斷了她的話,朝外間大聲喊。

        秘書走進(jìn)來。

        “打電話問問財務(wù)部,上個月的報表做出來沒有?!?/p>

        “好的,我馬上問?!?/p>

        李國泰扭頭看著許雅玟:“你想表達(dá)什么?”

        “李總裁,我個人認(rèn)為,安全無小事,安全大如天,我起草了一份文件……”她滿腔洋溢著的、近乎獻(xiàn)身的激情,她的“氣焰”突然之間熄滅殆盡了。一時間她自己都覺得她像個老媽子,啰嗦,沒事找事,庸俗不堪。

        “好了好了,你起草的文件在哪里?小范,小范——你進(jìn)來!”他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大呼小叫起來。許雅玟死死盯著桌面。我起草的文件在哪里?不就在他手上嗎?

        秘書連忙放下手里的電話走進(jìn)來。

        “以后,不管任何部門、任何人,所有待審批的文件、方案,一律由你來接收,每周五下午統(tǒng)一報送給我!”

        許雅玟僵立在那里,硬著頭皮等秘書先走。秘書先走了;李國泰看著她,好像不認(rèn)識?!澳氵€有什么事?”

        “沒有了,沒有了,您忙吧!”她慢慢走了出去。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

        許雅玟沒有再回辦公室,直接去了停車坪,開上車,一路狂奔。這熱臉貼的,是什么樣的冷屁股喲!豬油蒙了他的心吧!他憑什么!

        在十字路口,時間最長的那個紅燈亮了?!?9”,“99”,倒霉催的!那兩個刺眼的數(shù)字不停閃動,就是不倒數(shù),只怪當(dāng)初燈箱只設(shè)了兩位數(shù),無法顯示“120”秒的字樣。真是愚蠢啊!——這無端被“盲”去的二十一秒,讓兩分鐘的時間顯得無比漫長。許雅玟怒火攻心,恨不得直接闖過去。放在副駕座位上的手機(jī)偏偏響了。是保安隊長,下午才被她叱責(zé)過,她不能再罵他了。但她很想接著再罵他一頓?!笆裁词??我在開車!”她說。

        “許總,不好意思打擾您了!下午的事情已經(jīng)處理好了,那個員工罰款一百元,車間主管領(lǐng)導(dǎo)罰款兩百元,從當(dāng)月工資里扣除。我跟您匯報一下?!?/p>

        “好!好!不加大處罰力度,今后怎樣杜絕類似事件?我知道了?!?/p>

        一百塊都少了!她惡狠狠地想。綠燈終于亮起來,她猛踩油門沖出去,心里總算有了一絲快意。

        天氣說變就變。南國的冬天,冷起來一樣讓人難受。許雅玟體虛,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在車上、在家里打開空調(diào)放暖氣,不一會兒就全身干燥,皮膚奇癢,流鼻血。媽不信那些“滋補(bǔ)靚湯”,也不會煲。媽認(rèn)為,粗茶淡飯吃個飽,就最能養(yǎng)人,問題決不是出在吃食上。人,不能過一種分裂的生活——天吶,分裂!媽指的肯定不僅僅是她的婚姻。每次到香港,她發(fā)泄一樣買,買,買,買回來各種衣服,鞋,化妝品,媽一句話又概括了她:“你這是花錢買個心安理得?!彼苤竿駤屵@樣肉都不吃的人,能熱愛、理解她的奢侈品嗎?還是那個惡毒的“前”小姑子說得一針見血,她什么都不是,就是陰陽失調(diào)?!扒凡?!”這個欠操的世界!

        一進(jìn)家門,媽手捧一個大禮品袋迎了過來?!跋挛缬腥怂蛠淼?,敲了敲門,放在門口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

        許雅玟驚恐地看了一眼,“是什么東西?媽我跟您交代過的,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您不知道現(xiàn)在有人把炸藥包、毒品裝在快遞包裹里送人嗎?真有快遞我會提前告訴您的!”

        媽輕輕撇了撇嘴?!澳遣皇强爝f!”

        “不是快遞更可怕!您聽我的,沒錯!”

        “又沒有仇家,整天擔(dān)的這是哪門子心。我還沒愚蠢到那個地步!”媽小聲嘀咕了一句,沒好氣地轉(zhuǎn)身走開了。她的這個媽呀,就不能信她一回,將就她一回,為她,哪怕就自豪它一回嗎?

        正在氣頭上,家里的座機(jī)響了。平時都是媽去接,這一回媽不接,也不提醒她去接,聽任那尖利刺耳的聲音,像一蓬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噴泉在屋子里亂躥。許雅玟一把操起了聽筒,“誰呀?!”

        是老邁。她猜到就是老邁。這次沒有打手機(jī),是算好了她剛進(jìn)家門。

        “老邁我告訴你,你不要動不動就打電話來!你當(dāng)我是你的什么人呀?有什么事請你到公司里找我!記住了你!”說著就要掛電話。這個世道,還有什么文明、禮數(shù)可講!那要看誰對誰。要是活該被人壓一頭,那就,且受著吧!

        “對不起,對不起!先等等——”老邁在電話里賠著不是,但并沒有顯出絲毫的氣餒。看來他的承受能力超強(qiáng)。那就索性多承受一點(diǎn)兒,她正想泄火呢。

        “我要你的‘對不起去打鬼呀!”她像一個十足的潑婦。每一個淑女都是天生的潑婦,只看你有沒有福氣、有沒有機(jī)會見識到?!澳呛?,說吧,你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許總監(jiān),我的親總監(jiān)哎!……”

        老邁!天吶,老邁!他什么時候也學(xué)會了對她油嘴滑舌,他竟敢!“屁話少說,你有什么事快快吣出來!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媽已經(jīng)進(jìn)了她的房間,弢弢也躲在屋里。老娘要動粗了。你他媽的當(dāng)我不會!

        電話里,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老邁在竊笑。他一定高興死了!他一定快活死了!她終于不再“端著”了!這分明不就是兩個市井男女正在打情罵俏嗎?她這是自投羅網(wǎng),進(jìn)了他的節(jié)奏。她這是自降身段,上了他的賊船。

        “許總息怒,息怒!且聽我慢慢道來……”他要“慢慢道來”!他在順桿子爬呀!這種人,就不該給他一點(diǎn)好臉色?!霸S總,是這樣的,有朋友從西藏搞了一點(diǎn)‘蟲草,是真正的‘那曲貨,頭期草!我用我的人格擔(dān)保!下午,我讓下面的人送到您家里了。有空您嘗嘗吧……”

        “嘁!”她說,“我還當(dāng)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知道了?!?/p>

        “不敢,許總!沒什么大不了的。您忙、您忙!”他一定在那邊笑翻了。沒有什么“大”不了。是她先說出口的。他分明在——在和她調(diào)情不是嗎。也只有在電話里他才敢如此放肆。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她大聲問。真的,他是怎么知道的?這不公平。直到今天,她對他幾乎還是一無所知。

        “這個嘛,嘻嘻,呵呵——讓我想想,是許總您自己告訴我的呀!您忘了嗎?”他說,“好吧,您忙、您忙!”他又說了一遍。

        電話掛斷了。她自己告訴他的?鬼才相信。可是,她還真沒有生氣,正相反,她好似出了一口惡氣,有一種舒坦,久違的、令人眩暈的舒坦,從小腹那兒,從胸腔,緩緩升騰,進(jìn)入腦腔。她的頭皮麻酥酥的,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撫弄。她又嗅到了老邁身上那股討厭的汗味。這個天底下最賤的賤人!

        夜里,她躺在床上,又一次失眠。老邁這個人,到底有什么來歷?照理說,她這些年給他的那些“業(yè)務(wù)”,都是些零碎活兒,無非是日常辦公用品,打印紙啦,一次性碳素筆啦,他也就是個“掮客”,從批發(fā)商那里進(jìn)到貨,賺點(diǎn)人工費(fèi)。雖說“蒼蠅也是肉”,到底不能靠蒼蠅的那點(diǎn)肉過日子。好不容易碰到這次總裁辦公室裝修,算個“大活”,卻被她連哄帶騙、彈斤估兩、“恩威并重”地萬般盤剝——她差不多是賣乖弄俏了,目的不只為了砍價,是為了證明她“說了算”,她必須說了算。這樣一來,掐頭去尾之后,他能保個本就不錯了!他又不傻,能不清楚行情嗎?她想起他們第一次打交道的那批食用油,那可是凈賠!無奸不商,他跟誰做生意不好,偏偏要傍著她!就因為她是管委會成員嗎?

        黑暗中,她猛地坐了起來。

        寒冷和孤寂像夜色一樣滯重濃密;媽在她的房間里,弢弢在他的房間里,隔著各自的房門,彼此悄無聲息、如隔千里。媽的睡眠一向很好,睡前看一會報紙,洗洗手,上床,再沒有多余動作;醒來也不用鬧鐘,媽的生物鐘比鬧鐘還厲害;唯一離不了手的是那份《環(huán)球時報》,一紙在手,盡覽天下大事,沒有媽不知曉的。媽的眼光那才叫一個毒!許雅玟的那些聰明,機(jī)巧,變通,在媽看來永遠(yuǎn)都是小兒科。要是媽見過老邁,會怎么看?他真的是一個厚道人嗎?他真的是一個能夠時刻依順著她、謙讓著她的人嗎?——最關(guān)鍵的是,他這些年來對她,到底是一份什么樣的用心?

        那股汗味從一片空濛中又一次朝她襲來。他的樣子,其實也不能說很土,只要他愿意改掉一輩子不穿正裝的臭毛??;他的家底,別的不說,單是他的那幾臺“大奔”,就算是入了他公司的戶頭,到底也還是他的;學(xué)歷就算了吧,像李國泰,一個大專生,搖身一變,竟拿著某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還當(dāng)上了那個大學(xué)的教授,“名譽(yù)教授”!老邁要是愿意,或者甭管誰,只要愿意,生意上用得著,都可以弄個博士當(dāng)當(dāng)。要是問媽,媽肯定也不會看重這些。

        許雅玟翻身下床,裹上睡袍,來到媽的房門前,停下來。屋里傳來媽輕微的、均勻的鼾聲。她舉起手,想要敲門,終于沒有敲下去。一瞬間,她突然覺出了自己的荒唐。真是荒唐呀!她怎么會想到了他!一個小小的生意人,一個連自己的姓氏都可以拿來調(diào)笑的人。她回到床上,趕緊鉆進(jìn)了被子,緊緊蒙住頭,好像要蒙住滿面的羞恥和不堪。

        第二天,剛上班沒多久,總裁秘書——小范打來電話:“許總,李總裁讓你來一趟?!?/p>

        好吧,這是要攤牌嗎?他盡可以炒掉她!炒掉她,損失的決不是她許雅玟!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飯吃!實在不行,她可以去老邁那里打工,以她的工作能力,那他老邁可是撿到寶了!賺大了!——玩笑歸玩笑,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從容地理了理衣裝,走過去,到總裁室門口,記得輕輕叩了一下那扇開著的櫻桃木大門,“李總裁,您找我?”

        李國泰抬起頭,微微一笑,指了指面前的皮椅,“坐吧?!?/p>

        多云轉(zhuǎn)晴。她立刻明白了。他和她,已經(jīng)退回到了各自的底線上。天下,就沒有什么知己可言!就沒有什么盟友可言!先前是她越位了。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愚鈍、魯莽。

        他這是專門請她來,向她詢問月度工資發(fā)放情況的。為什么不能在固定時間里發(fā)放?為什么常常會拖期?——這是一個關(guān)系到每個員工的大事,也是一個難題。她暗暗佩服他的有的放矢——最難攏絡(luò)的是人心,“普羅大眾”的心。之前,因為下屬車間里的工人實行“按件計資”,到了月底,要把每個人的工時分別統(tǒng)計出來需要時間,審核、財務(wù)出賬、銀行到賬,每個環(huán)節(jié)延遲一點(diǎn),累計起來,再碰到周末、節(jié)假日,拖后一周、甚至十天半月都是常事?!袄羁偛茫@個問題大家早就有意見了,但是涉及到好幾個部門,單靠我們行政人事部——營運(yùn)發(fā)展部難以協(xié)調(diào)到位。我這真不是在推諉?!彼f。心里沒有了各種糾結(jié),說話反倒理直氣壯。她怕他個甚!

        “我理解,我理解。”李國泰和顏悅色地說?!拔沂窍雴枂柲銈€人的意見和看法,你認(rèn)為,有沒有可能做到按時發(fā)放?”

        “當(dāng)然可以!只要出臺一個制度,一切按制度辦事,沒有什么做不到的?!?/p>

        “那好,立即成立一個執(zhí)行小組,你做組長,把財務(wù)管理部和其他有關(guān)部門的一把手納入小組,從這個月起,每月十號,所有員工上月工資必須發(fā)放到位。有什么問題你直接來找我?!?/p>

        “好?!?/p>

        她站起來。他竟也站了起來。他和她,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握在了一起,像兩個久別重逢、聲氣相投的老朋友。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這就是傳說中的絕處逢生嗎?出一次門,再進(jìn)一次門,她的心情由陰轉(zhuǎn)晴,竟像是天上人間轉(zhuǎn)了個輪回。不就是每月十號嗎?論做事情,沒有誰比她更投入、更果決,何況還有一把明晃晃亮閃閃的尚方寶劍。

        幾天之后,所有人的工資都提前到位了。受益最大的是普工,他們每個月拿到錢,交了房租、水電費(fèi),備下當(dāng)月的開銷,就開始等下個月“出糧”,遲一天早一天、多一百少一百對他們都是大事。這是行善積德呢!——多日來密布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許雅玟一時充滿了成就感,就連對李國泰,也似乎芥蒂全無了。

        許雅玟破例提前了一個小時下班,開車去幼兒園里,接回了弢弢。無論如何,她要說服媽去一次酒店,一家人好好吃一頓。

        進(jìn)了屋,她一下子呆住了。媽住的那個房間,房門大開,一只小行李箱孤伶伶地立在正當(dāng)中,媽彎著腰,收拾著什么。

        “媽,您在干什么?!”

        “你回來了?今天這么早。”媽說,“走,到客廳里,我有事要跟你說?!?/p>

        許雅玟只覺大腦里轟地一聲響,不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她機(jī)械地跟著媽,到客廳里,兩個人一人一邊坐在長沙發(fā)上。

        “這幾天,我看你很忙,就沒有打擾你。是這樣,我決定回家去了!”媽看著她,從容不迫地說。

        “媽,媽,您這是要回哪里呀?這里就是您的家呀!”她急了,帶了哭腔。

        媽笑了一下?!安徽f這些,我們不說這些?!眿尶烧娌皇且话愕膵?,媽必須這樣決絕,一點(diǎn)點(diǎn)遮羞布都不給她留嗎?

        “——我已經(jīng)讓你妹妹幫我在網(wǎng)上訂了后天上午的機(jī)票?!眿尷^續(xù)道,“你記住,后天,不正好是星期天嗎?到時候你開車送我到機(jī)場,別的你就不用管了。那邊有你妹妹去接機(jī)?!?/p>

        她一時竟然無語。這些年媽出門坐火車坐飛機(jī),從來不要人陪,路上她倒不必?fù)?dān)心。

        “媽,我們再商量商量,機(jī)票——也是可以退的……”

        媽眼睛一掄,“誰敢退我的機(jī)票!”

        “不是,這么大的事情,媽,您總得跟我商量一下吧?弢弢怎么辦?您走了,誰幫我接送?”她還在做最后的爭取。

        “不必商量了。我可沒說過我要一直住在你這里的。我那老房子已經(jīng)閑了很久了,我得回去看看。再說,我看——我也幫不了你什么,你也聽不進(jìn)去我的話,你自己好好安排你的生活吧——路還長著呢,長得很?!眿尩恼Z氣溫和下來,但是邏輯依舊嚴(yán)密,簡直就是密不透風(fēng)?!爸劣谡f,弢弢的事,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辦法吧!不過,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有專門的托兒所,鄰居家的小朋友放學(xué)之后也都是送到那里——我來之前不就是這樣的嗎?”

        當(dāng)然,她當(dāng)然知道有專門托管小孩的托兒所??墒恰@叫什么事呀!“媽,您看,馬上就要過年了,要不您過了年再走?”她試著改變策略,用上了緩兵之計。

        “算了?!?/p>

        再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媽決定了的事情,別人休想改變,休想!她站起來,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卻只是跺了跺腳。媽已經(jīng)起身回她的房間里了。

        等到那一陣驚懼、疑惑、惱怒消退了一些,勉強(qiáng)吃完晚飯,把弢弢安置好,許雅玟裹上薄羽絨衣,跟媽打了個招呼:“我出去走走,您早點(diǎn)休息吧?!?/p>

        天冷。一條大河把小區(qū)分為東西兩邊,由一座開發(fā)商自建的橋梁連通。此刻,那條大河沉睡在夜色中,沒有風(fēng),沒有浪,仿佛停止了流動。河堤上仍有散步的人,在燈影下漫無目標(biāo)地踟躕。許雅玟找到一處石凳,坐下來,頭深深埋在雙膝中。媽是什么時候打定主意要回去的?從哪一刻起,媽開始對她徹底冷了心、硬下心來的?這個簡單的、毫無意義的問題一遍遍在她的腦海里盤桓,一時間大過了所有的問題,那些關(guān)于榮耀,關(guān)于金錢,關(guān)于地位,所有的一切此時都變得無比遙遠(yuǎn)、無比模糊。她摸了摸衣兜,剛才,她的手機(jī)沒有帶出來。帶出來也用不著。她驀地想到,她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聊聊天、說說閑話的人。她想起來了,她幾乎可以確定,老邁!媽就是在那一天,老邁送“蟲草”來的那一天,對她徹底絕望的。她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媽一定是一字不漏地聽到了。這個答案像一束光照亮了沉沉夜色,讓她變得心滿意足。她忽地站起來,這才覺出了石凳的冰冷,逃一般地離開了河堤。一陣風(fēng)吹過來,她的頭發(fā)頓時亂作一團(tuán)。沒有人認(rèn)識她,那個真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一時風(fēng)情萬種、一時雷厲風(fēng)行的許雅玟總監(jiān)——她原來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個被男人拋棄、被老媽拋棄、有可能還會被兒子拋棄的女人——一個欠操的女人。

        他追這個車牌已經(jīng)連續(xù)追了一個星期。第一天,他確定了方位:出了工業(yè)園大門,車向左拐,再一直向前,向前,在一座巨大的高架橋下面,有一處紅綠燈——他暫時只能追到這里,約莫七八公里的樣子,這個距離足夠了;接下來的三天里,他守在橋下面,這一次,他要確定的是每天早上那臺車經(jīng)過這里的時間:這個臭女人,他發(fā)現(xiàn)她遲到!她幾乎每天都遲到,為什么沒人扣她的工資?

        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么鳥官。但是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她車牌上的那一串字母和數(shù)字,忘不了她對著他咆哮時的樣子,那種兇狠,威逼,輕蔑,像對一條臟狗,也許狗都不如。一個半老女人,嘴唇涂得那么紅,臉上的脂粉搽得那么厚,一看就是個欠操的貨!她怎么有臉去辱罵別人!他做了什么?不就是抽了幾口煙嗎?又不是他一個人抽煙,拿他開刀!他當(dāng)時都忍了!打了不罰,罰了不打,讓她打臉!他就是不告訴她,他叫什么名字。就讓她狠狠地打臉,只要不扣他的錢。她那種眼神,都可以殺死人了。

        本來,他早就打算好了,干完今年這一年,春節(jié)前回老家,就再也不出來了。等到最后這個月的工資一拿到手,他就走人。謝天謝地,這一次工資竟然在十號前就到賬了??蔀槭裁瓷倭艘话?!他拿著工資條去找組長,組長圓睜雙眼、怒目金剛一般朝他吼:“為什么?你說為什么?罰了你的款,抽煙!被抓了!你這吃屎的記性!就連主任都被你牽連了,主任都被罰了。哼!下次不要把我們都罰了……”這個組長,不是好惹的,打架從廠內(nèi)打到廠外,進(jìn)過好幾次拘留所,他就是憑這一點(diǎn)才當(dāng)上組長、每個月白白比別人多拿幾百塊錢的。他且不跟組長理論。沒有什么下一次了,反正!第二天,他沒去開工,算自動離職,這個月多干的幾天不給錢,白干就白干吧!進(jìn)廠時領(lǐng)的工作服,交了押金,又去了一百,這一百塊錢他也不要了!一等做完那件事,他就回家!回家!省得趕上春運(yùn)高峰期。

        高架橋下面有一小塊空地,修葺整飭的黃楊樹籬后面,栽種著一片稀疏的夾竹桃。往常,許雅玟開車到這里時,碰到紅綠燈,她總是習(xí)慣性地朝外看一眼。那幾叢夾竹桃,一片紅、一片白,不分季節(jié)、沒日沒夜地盛開著,長條狀的葉子上落滿了灰塵。一臺笨重的道路清掃車從她前面開過,從車肚子處伸出來兩個大掃盤,貼著路面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掠起灰塵、紙屑、樹葉,一半被吸走,一半重新落在地面上,再被車?yán)飮姵鰜淼乃軡?,看上去地面好像干凈一些,其實更臟了。許雅玟減低車速,讓這個龐然大物先行;所有的車輛都減低了車速,躲避著它那轟隆隆的噪聲和巨大的身軀。天陰著;一陣莫名的恐懼感沿著路面游移著,慢慢升騰起來。

        媽回去之后,許雅玟把弢弢轉(zhuǎn)到了一所全托幼兒園,一星期接送一次,省去了她不少麻煩。現(xiàn)在,她是徹底地一個人過了。有幾次她都睡到了自然醒,看看手表,已經(jīng)過了上班時間,——但也沒到李國泰到公司的時間。她已經(jīng)摸清了他的規(guī)律,不出差、不開會的時候,他一般都在上午十點(diǎn)左右到,所以說,只要每天趕在他前面到,就不算遲到。今天,她倒是沒有睡過頭,她試了一下那套新買的化妝品,用去了不少時間。

        那輛清掃車好不容易過了紅綠燈,還在慢騰騰地往前開,還好它往左拐;紅燈替她隔開了它,過了紅燈,她要直行,就算它是一臺滿地碾壓的坦克也礙不著她了。這讓她大大地松了口氣。前面,紅綠燈的燈箱又一次顯示在“99”的字樣上,不停地閃爍著,不肯倒數(shù)。單向五車道上,和她并排停著的轎車司機(jī)們互不相望,有人安靜,有人焦躁,全都是聽天由命的表情。一個身影從前玻璃處一閃而逝——又一個搶道的行人。他們不拿自己的性命當(dāng)回事,總是搶道,為了短短的兩分鐘,要拿肉軀去撞擊鋼鐵,拿生命去挑戰(zhàn)律令。這個交通事故高發(fā)地帶!怪誰呢!

        “嘭!”

        從哪里傳來了一聲悶響。

        她靜靜地坐在駕駛位上,沒做理會。

        有車?yán)软懫饋?,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好像有人在朝她揮手,吶喊,她皺了一下眉頭。世界像一部默片,被關(guān)閉在她的車窗外面。人們揮舞著手臂、扯著喉嚨大喊大叫的樣子十分可笑。有什么地方、從天而降了什么好處,或是,起了何種糾紛,讓這些人摩拳擦掌、奮不顧身?

        一陣看不見的陰風(fēng)掠過,在她的前后左右,忽然之間掀起了一片喧嘩——這一回,她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只見有人迅速打開車門,跳下車,往路邊狂奔;也有人徒勞地想要倒車,真是不怕被人笑話!那里,早就亂成一鍋粥了,你倒是往哪里倒!

        嘩啦一下,人們?nèi)汲房樟?。警笛聲呼嘯入云,越來越近。人們躲在那片夾竹桃林里,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指指畫畫。許雅玟坐在那里,木然地、頹然地望著前方——現(xiàn)在,她終于看清楚了,她比遠(yuǎn)遠(yuǎn)近近任何一個人都看得更清楚:一只炸藥包,呈“井”字形捆綁,扎實而牢靠,穩(wěn)穩(wěn)落在她的車頭上。她想喊,卻喊不出聲音;她想打開車門跳下去,四肢卻像被施了魔法,一動也動彈不得。那真是一只炸藥包呢!淺黃色的油紙,是用來防潮的;四方形,多少有些不夠規(guī)則,是為了能放進(jìn)去更多的“當(dāng)量”吧?她居然能想起來“當(dāng)量”這個詞,不覺有些欣然。媽住在這里的時候,她和媽不止一次地說起過“炸藥包”,想不到,歹徒們早就不用快遞了,直接放在了她的車上!他們——他們是誰呀?

        她有點(diǎn)累,真是累!她的雙手死死地?fù)卧诜较虮P上,脖子上的那顆頭顱沉重而昏聵?,F(xiàn)在,她能做的,也許只剩下等待,等待那個炸藥包在設(shè)定的時間里轟然爆炸;然后,就像電影里看到的那樣,從爆破中心騰起一片火焰,她將隨著那片火焰升上半空,再隨著金屬碎片落向大地。

        警車,消防車,救護(hù)車,都圍過來了。突然間降下一片寂靜。有人打開了她的車門,將她一把拖下來,又七手八腳將她拖到??吭隈R路邊的那輛救護(hù)車上。嘩地一下,她出了一身透汗。她所有的理智、情感、體力突然間恢復(fù)了。

        她站起來,想要跳下救護(hù)車,但是被全副武裝的醫(yī)護(hù)人員強(qiáng)行按住,羞恥??!此時,羞恥的感覺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恐懼。有人在給她量血壓;有人拿著一只“筆燈”,翻開她的眼皮,肆意地對著她的眼珠子亂晃。她停止掙扎,趁著他們停下手,仿佛有些不知所以、面面相覷的時候,她一縱身躍了下去。

        圍觀的人群自動閃開一道縫,她大跨步走過去,走向那片夾竹桃林。如果趕得上,她要親耳聽一聽那片沖天而起的爆炸聲;她要看一下那片升騰入云的火焰——多么壯觀??墒?,真是討厭!一名警察尾隨而來,糾纏上她了。

        等她再回過神,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所有的車輛都已緩緩駛離,人群散去。意猶未盡的人們在大聲地議論著:沒事了!沒事了!就是一包大糞!哈哈哈哈!哪有什么炸藥包!——一包大糞?

        果然是一包大糞。

        她的車已經(jīng)被拖到了一邊的空地上。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見車頭有淋漓的污跡,讓她條件反射一般嗅到一股臭味。真是好笑!不知道方才他們是如何處置那包大糞的,他們會把它作為證據(jù),“妥善地”保管起來嗎?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車前。車門鎖已經(jīng)被損壞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開進(jìn)“4S”店做個保養(yǎng)和修理。那個警察再一次尾隨著她,試圖阻止她上自己的車。

        “走開!”她大喝一聲。

        那個警察終于聽到她開口說話了。剛才,無論他們問什么,她一概不予回答?,F(xiàn)在,可以確認(rèn),她并未失語,也沒有失憶。他們已經(jīng)詳細(xì)登記了她出示的身份證信息。一場烏龍。大家都可以散了。

        許雅玟把車停進(jìn)了“4S”店。路上,她已經(jīng)打電話吩咐手下的文員,她家里臨時有事不能上班,公司有什么重要事情直接打電話給她。文員心里有數(shù),除了李國泰,也沒有人敢查問她的去處。

        這個店里設(shè)有貴賓室。店里的師傅開走了她的車,服務(wù)生遞上來一杯熱茶,她還真需要喝杯熱茶!然后,她撥通了老邁的電話。

        “老邁,你在哪里?我的車子出了點(diǎn)狀況,在‘4S店呢,你能不能來接我一趟?對,馬上!”

        “許總監(jiān)啊,請您稍等片刻,我這就開車過來!”

        一會兒,老邁開著車過來了。他今天總算沒再開他的皮卡,開來了大奔。車子刷地劃一條弧線,停在貴賓室門口,老邁跳下車,繞過車頭,為她打開車門:“許總監(jiān),請上車吧!”

        關(guān)了車門,發(fā)動車子,沒有外人在場了,老邁卻還是那副禮數(shù)周全的惱人腔調(diào):“許總監(jiān),請問您是去公司呢,還是回家?”

        “回家!”她冷冷地迸出兩個字,再也不想跟他說一句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不如打個的士回去呢。他的那些油嘴滑舌呢?他的那些話里有話呢?他的那些得寸進(jìn)尺呢?他不是撿個棒槌都能當(dāng)針使嗎?他不是就愛順桿子爬嗎?為了一點(diǎn)蠅頭小利,他擔(dān)驚受怕,怕“冒犯”,怕得罪人,什么都怕!如果,他一肚子的男盜女娼,又何必要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謙謙君子呢!那股汗味也沒有了——不是沒有了,是被濃濃的男用香水味給攪和了。這一“款”,還真不適合他!她真想對著他,狠狠地罵上幾句。看來,他只吃這一套——欠扁。

        許雅玟系緊了安全帶。她悄悄握了握雙拳,兩只腳使勁蹬在座位下面,腿肚子鼓脹著——這一刻,她是真正恢復(fù)了體力。媽早就斷言,她就是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人。那又如何?就連一個炸藥包——一包大糞都無法讓她改變,她還怕什么。

        一開進(jìn)市區(qū),許雅玟就讓老邁停下了車。“你走吧,謝了!”她打開車門,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遠(yuǎn)。在一處陌生的街口,她緩緩?fù)O铝四_步。

        街道兩旁的小葉榕樹綠意正濃,冬日里溫暖的太陽照射在街對面的店鋪上,一半灰白,一半金黃——不知什么時候,天放晴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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