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莊俊朗 千里巖 南方周末實習生 柯怡安 唐萍 林喬欣

“特朗普或許能夠迫使歐洲國家加強國防，但到最后可能反而會惡化雙方關系，最后削弱了美歐同盟?！?/p>

“對于歐洲人來說，美國把自身的軍事開支與歐洲作比較，而要求歐洲提高軍費，是不合理的。美國的軍事開支大部分都用在世界各地，如中東、亞太等，只有其中一部分會用在歐洲?！?/p>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莊俊朗 千里巖

南方周末實習生 柯怡安 唐萍 林喬欣

2018年7月16日，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聊了兩個多小時。

“特普會”幾天前，“通俄門”事件剛剛獲得了最新的進展——歷經(jīng)長達一年多的詳盡調(diào)查，12位俄羅斯情報人員被美國司法部控告，指其涉嫌操縱美國大選。

然而，面對美國國內(nèi)的抗議聲，特朗普避而不談普京應擔的責任，反而指責美國因自身的愚蠢，導致了美俄關系的惡化。與在赫爾辛基回暖的美俄關系相比，布魯塞爾北約峰會則成了“嚴寒”。

在7月11-12日的布魯塞爾北約峰會上，特朗普要求北約各國把加大國防投入的計劃，從原定的2024年完成,提前到“立刻實施”。他還隱隱威脅要退出北約……

“德國給俄羅斯幾十億美元來換取天然氣和石油有什么好處呢？為什么29個國家中只有5個滿足了（交北約會費）的要求？美國在為歐洲的安全掏錢，但是在貿(mào)易上失去了幾十億。其他國家必須立刻交上GDP2%的會費！”特朗普在推特上表示。

在防務安全上，歐洲各國走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美歐利益裂痕，不斷加深。

在美國全球戰(zhàn)略收縮的大背景下，昔日跨大西洋堅不可摧的北約同盟，會不會淪為特朗普“商人外交”和“美國優(yōu)先”政策的犧牲品？

“德國不是 美國的俘虜”

峰會尚未開始，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已經(jīng)焦頭爛額。7月11日，在北約峰會正式開始前的早餐會上，特朗普指責德國從俄羅斯進口大量的能源，已經(jīng)“成為了俄羅斯的俘虜”。

德國總理默克爾反擊委婉：“我本人就在蘇聯(lián)控制下的東德長大，我很高興地說今天德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自由國家——因為我們能夠獨立地制定政策?！?/p>

德國外交部長海科·馬斯的反擊，則直白得多，“我們不是俘虜——既不是俄羅斯的俘虜，也不是美國的俘虜?！?/p>

雙方的隔空對話，“醉翁之意不在酒”。

特朗普挑在這個節(jié)骨眼對德國發(fā)難，為的是另一件事——美國要“加收保護費”了。

對目前北約的責任分配，美國一直都極為不滿。

據(jù)北約公開文件指出，2014年美國軍費開支占北約各國總和的77%。另據(jù)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的調(diào)查顯示，2017年美國軍事開支亦占本國GDP的3.1%，為北約各國之最，更是遠超國防占比1.2%的德國。

在特朗普的眼里，北約主要是為了保護歐洲各國而建立的，到頭來美國反而成了“冤大頭”。他曾對歐洲理事會主席唐納德·圖斯克說：“世貿(mào)、北約跟歐盟是最糟糕的協(xié)議，這對美國非常不利?！?/p>

正是出于美國的強烈不滿，在2014年的北約峰會上，北約各國達成了共識，決定在10年之內(nèi)把國防支出逐步提升為GDP的2%以上。至2018年，英國、波蘭等8個北約國家已經(jīng)達到或接近這個目標。

共識的達成，并沒能阻止特朗普再次發(fā)揮他的“棄約精神”。在2018年北約峰會的兩周前，特朗普又一次敦促各國——不是在2024年，而是立刻達成2%的目標。他的這一次敦促，不是通過推特，而是通過給德國等北約國家的領導人寫信。“我已經(jīng)越來越難向美國人民解釋，為什么有些國家并沒有分擔北約的共同防御責任。”信中寫道。

“是我們在保護德國、我們在保護法國，我們在保護這一系列的國家?！碧乩势赵诜鍟性俅翁岢觯斑@對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納稅人都很不公平——這些國家應該再進一步，我不是說10年的協(xié)議，而是現(xiàn)在。”

特朗普提前約定期限的嘗試，已引起眾多國家不滿，而他在北約峰會中獅子大開口的言論，更使得“友邦驚詫”：在一次閉門會議中，特朗普當著北約各國領導人的面，提出各國國防支出的GDP占比不應該是2%，而是4%。此言立刻在會議中引起騷動。

“說完這段話，他便離開了會議室?！绷_馬尼亞總統(tǒng)拉德夫回憶道。

在北約峰會召開的前一天，歐洲理事會主席圖斯克就對特朗普隔空喊話道：“親愛的美國，請尊重你的盟友吧，畢竟你并沒有那么多?！?/p>

北約峰會結(jié)束后，特朗普聲稱，各國已在峰會達成共識，把國防投入提高到“他們從未想過的水平”，北約各國領導人立刻出來予以反駁。法國總理馬克龍在隨后召開記者發(fā)布會，提到：“（峰會）再次確認了2024年達到2%的目標，僅僅如此?！?/p>

意大利總理孔特則在發(fā)布會上說：“意大利沒有改變過往做出的承諾，所以不存在增加軍費的事?！?/p>

美國外交關系協(xié)會資深專家、喬治城大學國際關系教授查爾斯·庫普坎（Charles Kupchan）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認為，特朗普的緊逼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疤乩势栈蛟S能夠迫使歐洲國家加強國防，但到最后可能反而會惡化雙方關系，最后削弱了美歐同盟?！?/p>

而目前北約的亂象，很可能也正中普京的下懷。在2017年6月，普京就曾在采訪中說道：“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北約的確應該解體，這是有好處的?！?/p>

從表面上看，特朗普與歐洲各國的紛爭，不過是近期才出現(xiàn)的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美歐矛盾潛藏已久。

分裂的種子

北約峰會矛盾的背后，是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與歐洲自主傾向之間的沖突。

蘇聯(lián)解體后，北約在“防止俄羅斯復興”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急速東擴收攬?zhí)K聯(lián)的盟友與加盟國。隨著俄羅斯威脅的減弱，北約的身份，也逐漸從過往的防御同盟，轉(zhuǎn)變?yōu)樾碌能娛抡瓮耍阂环矫?，美國繼續(xù)承擔對歐洲的軍事保護義務，使歐洲得以大量節(jié)省軍事費用，用于其“福利國家”的建設；另一方面，歐洲各國則為美國在全球的軍事行動，提供軍事援助與合法性。

9·11襲擊事件發(fā)生后，美國以“本土受到襲擊”為由援引了北大西洋公約第五條，召集北約各國加入戰(zhàn)爭。北約各國的參戰(zhàn)，為戰(zhàn)爭提供了合法性，這場戰(zhàn)爭不再是美國一個國家的戰(zhàn)爭，而是整個西方陣營的戰(zhàn)爭。

“從隱藏的意義上來說，北約的使命并非簡單的防衛(wèi)，而是為了維持美國的霸權地位?！眴讨巍とA盛頓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教授哈維·菲格堡（Harvey Feigenbaum）指出。

然而，就在北約“轉(zhuǎn)型”的過程中，分裂的種子由此埋下。

首先是美國在全球戰(zhàn)略中的挫折與收縮。冷戰(zhàn)結(jié)束后，美國在北約的協(xié)助下進行全球擴張的戰(zhàn)略，卻在阿富汗戰(zhàn)爭與伊拉克戰(zhàn)爭中深陷泥潭。據(jù)美國行政管理和預算局的公開資料顯示，在克林頓執(zhí)政的2000年，美國財政足足有2362億美元的盈余，然而自小布什當政并發(fā)動兩場戰(zhàn)爭以來，美國的財政狀況便急轉(zhuǎn)直下，到2009年，變成了高達14130億美元的赤字。

2011年，美國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公開批評北約，“盟友在國防上投入太低”，如果北約國家不分擔應有的責任，未來將“即使不是絕望的，也是暗淡的”。

在美國看來，為了“維護國際秩序”，自己付出了巨大的金錢和人員代價，而歐洲各國卻躲在美國的保護傘下?！懊绹X得，你們（歐洲各國）都在搭我的便車?！敝袊嗣翊髮W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王義桅說。

歐洲各國同樣對目前的美歐關系感到不滿。

在阿富汗戰(zhàn)爭期間，北約盟國貢獻了8000名士兵，戰(zhàn)爭的僵局，使歐洲國家開始反思參戰(zhàn)的意義。站在歐洲各國的角度來看，自己被綁在了美國的戰(zhàn)車之上，而北約也日益成為了服務美國全球霸權的工具。

“（冷戰(zhàn)后）美國揮霍他國對其的政治支持，號召北約介入了穆斯林世界兩場毫無目的的戰(zhàn)爭。因此，北約在保護其成員國意愿上的信用度降到了低點?！狈聘癖ぶ赋?。

庫普坎亦有相似的觀點，“對于歐洲人來說，美國把自身的軍事開支與歐洲作比較，而要求歐洲提高軍費，是不合理的。美國的軍事開支大部分都用在世界各地，如中東、亞太等，只有其中一部分會用在歐洲。”

除此之外，歐洲的不滿，還隱含著法德等國對軍事獨立性的追求。早在1989年，法德開始嘗試共同組建法德混合旅，其人數(shù)一度高達6000人左右。這也反映出法德之間軍事互信，或?qū)⒅鲗W洲獨立防務的意圖。

在2017年的北約峰會后，德國總理默克爾說：“我們可以相互依賴的時代，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們歐洲人必須攜手掌握命運?！?/p>

“歐洲一直都希望，擁有屬于自己的快速反應力量?！敝袊缈圃好绹芯克鶎＜液樵凑f，美國對歐洲各國的軍費提高要求，可能會適得其反，從客觀上提高了歐洲的軍事自主、國防工業(yè)能力。

長期以來，美歐之間的矛盾，就如同暗涌一般，潛伏在“北約團結(jié)”的形象之下。在特朗普上臺之后，美歐之間潛藏的種種分歧，被這個“政治素人”一一引爆。

首當其沖的是氣候問題，2017年6月1日，特朗普正式退出旨在阻止全球變暖趨勢的《巴黎協(xié)定》——歐洲各國正是《巴黎協(xié)定》的最大擁護者。這一次分歧所造成的影響是觀念性的：它無疑向世人宣示，所謂凝聚西方各國的“價值觀”，并不是鐵板一塊。

2018年5月8日，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朗核協(xié)定”，則再一次引起歐洲各國的強烈反彈。英法德三國連同歐盟，共同宣布將繼續(xù)留在“伊朗核協(xié)定”中，而不會跟隨美國的步伐。

美歐之間的地緣分歧，由此徹底公開化。

在近期一系列沖突中，影響最為重大的，要數(shù)美歐之間的“貿(mào)易戰(zhàn)”。2018年6月1日，特朗普決定對歐盟、加拿大等多國的鋼鋁產(chǎn)品分別征收25%和10%的關稅，而歐盟則宣布，對總額高達28億歐元的美國商品征收25%的報復性關稅。

美歐之間的裂痕，在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中，表露無遺。這張照片拍攝于美國與盟國的G7峰會中，特朗普坐在長桌的角落，雙手防御性地交叉在胸前。站在他對面的是默克爾——她雙手撐著桌子，俯身嚴肅地看著對面的特朗普，而北約各國的領導人則站在默克爾的身旁。

英國脫歐，美國“退群”？

同是遠離亞歐大陸的海洋國家，美國的“退群”宣言，乍看之下，跟英國脫歐有幾分相似。

兩年前的英國脫歐事件中，導火線是時任首相卡梅倫與歐盟談判破裂?！昂鄧遗c陸權國家之間，必然存在著很深的利益分歧?！焙樵粗赋?。

在參加一戰(zhàn)之前，美國曾經(jīng)在長達131年的時間里奉行孤立主義，這次特朗普高調(diào)威脅要退出北約，不禁讓人懷疑，這是不是美國重拾孤立主義的先聲？

要解答這個問題，只要觀察特朗普近年來的舉動，便一目了然。

自上臺以來，特朗普在國際政治舞臺上四處出擊，在軍事上退出伊朗核協(xié)定、高調(diào)重返敘利亞；在經(jīng)濟上與中國、歐盟諸國大打貿(mào)易戰(zhàn)，一點也沒有要收縮的樣子。

“美國退出北約的可能性是零?！焙樵凑f，北約是美國進入歐洲大陸，乃至整個環(huán)繞亞歐大陸鏈條中，最核心的部分。如果退出北約，那么美國便放棄了所有在歐洲的領導權，把歐洲拱手讓與俄羅斯。這是美國萬萬不能接受的。

“美國的所謂‘收縮，實際上不過是負擔上的收縮，其實還是為了美國能夠更有效地統(tǒng)治世界?！蓖趿x桅說。

“目前跨大西洋聯(lián)盟的矛盾，主要還是以討價還價、做交易的方式來解決?！避娛驴茖W院原中美安全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姚云竹少將說，“就如同有些人在買菜的時候，總要先裝作要離開一般，特朗普的這番姿態(tài)，正是為了想要以更低的價格，‘買到美國在歐洲的存在。”

美國“愿買”，歐洲各國其實也“愿賣”。誠然，歐洲各國，特別是法德兩國，一直存在著主張軍事獨立自主的力量，然而歐洲在軍事方面的先天不足，在短時間內(nèi)卻難以彌補?！皻W洲國防工業(yè)體系對美國的依賴，并不是短時間所能夠解決的?！蓖趿x桅指出，“尤其是IT、人工智能等新興行業(yè)?！?/p>

“歐洲現(xiàn)在是‘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王義桅說，“大力發(fā)展軍事的主張，對于歐洲這些后福利時代國家而言，在觀念上就根本不可能接受?！弊远?zhàn)結(jié)束以來，歐洲各國已經(jīng)七十余年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

“歐洲不會尋求沒有美國的獨立防務，”姚云竹認為，“即便是歐洲的防務，它也只是北約架構下的一個補充。”

這便是為什么美歐之間矛盾重重，但到最后，總是能夠達成統(tǒng)一意見。盡管美國與歐洲各國之間的沖突日益明顯，但要說美歐同盟破裂，言之尚早。

“北約的未來還是樂觀的，但前路一定非常艱難，需要花大量的功夫去修補過去的裂痕?！睅炱湛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