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

6月23日是奈特的生日。天色越來越暗，這名居住在泰國北部清萊府的14歲少年還沒有回家。

這一天下午，他所在的當地少年足球隊“野豬隊”進行了一場練習賽。這支年輕的隊伍中，成員年齡介于11歲到16歲之間。他們的教練，是25歲的艾卡波。

從小是孤兒的艾卡波曾在泰北的南奔府出家當過八年和尚，于2013年加入足球隊。過往的經歷讓艾卡波在照顧小隊員時一向周到而耐心，“野豬隊”的成員都很喜歡自己的教練，訓練時總是很開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還是沒有兒子的消息。奈特的父母將特意準備的生日蛋糕放進冰箱冷藏。窗外，暴雨如注。

7月11日，被解救的少年們在清萊府一家醫(yī)院接受治療

幾十分鐘過去了，正當奈特的父母如坐針氈的時候，等到了來自警方的消息——“野豬隊”中有12名少年失蹤了。另一名焦急的母親也沒有等到本該結束訓練回家吃飯的兒子，選擇了報警。

失蹤少年

位于清萊府境內的美塞縣考龍山國家公園，最出名的觀光景點便是地下洞窟，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冒險者想要一探這幽深而崎嶇的洞內奇妙。

探險與危險不過一字之隔。此時正值泰國雨季，二者之間的區(qū)別被持續(xù)不斷的降雨消解。地下洞窟的入口處擺著一塊標語牌，上面寫著：雨季危險。事實上，數周前地方政府已下達禁止游客進入的規(guī)定。然而，想要進入洞窟，只需繞過這份提醒。

23日晚上，由當地警察組織的搜救組在考龍山國家公園的“睡美人洞”洞口發(fā)現了十一輛自行車，一輛摩托車——這正是“野豬隊”當天的出行工具，旁邊還放著他們遺留的足球鞋和背包。

由于整個洞穴長度在10公里左右，暴雨又增添了搜救工作的難度，搜救組隨后聯系泰國國家防災減災廳、泰國皇家海軍等部門請求協助，幾個部門開展聯合救援行動。

12名失蹤少年的家屬在洞窟入口處搭起了帳篷?！耙柏i隊”另外三名未參與這場探險的隊員也到達此處，等待同伴的消息。由于水位不斷上漲，少年失蹤的第二天下午，搜救隊暫停了搜救任務。

此時，帳篷外的面孔寫滿凝重。當地人舉行了一場又一場祈禱儀式，一杯又一杯酒撒向已經成泥狀的土地中?！耙苍S孩子們被曾經在洞窟里失蹤的公主的魂魄留住了?！绷餮蚤_始四起。

泰國皇家海軍海豹突擊隊（以下簡稱“海豹突擊隊”）的到來，為搜救組和少年親屬打上了一劑強心針。它是泰國最精銳的特種部隊之一，不論納新還是訓練都極其嚴格，在體能和營救能力上，較地方警察而言更為強大。很快，來自海豹突擊隊的潛水員發(fā)現了新線索——巖壁上的手印。然而，由于地下GPS信號微弱，這個線索不足以確定男孩們的具體位置。

6月27日，由于暴雨，水流將主要入口封死，泰國救援隊成員正尋找其他入口以進入洞穴搜尋少年們

為了協助海豹突擊隊的搜救工作，泰國政府動用軍用直升機將大型抽水設備運送到“睡美人洞”外，近50臺抽水機24小時不停歇地運轉，平均每小時抽走16萬立方米積水。

為了保證潛水員能夠換氣，水位需要與洞穴頂部保持一定距離。雨水混雜著泥土沖入洞內，渾濁的水中能見度極低。他們期待，水位能夠盡快降低，好讓“蛙人”部隊順利潛進洞內。但是，洞內的水位每小時僅下降一厘米，且速度越來越慢。救援行動總指揮、清萊府首長納榮薩·奧沙他那功表示：“水淹進的量比我們排出的還多。”

正當搜救行動一籌莫展時，來自世界各地的援助者陸續(xù)抵達。據CNN報道，為回應泰國的支援請求，位于夏威夷的美國印太司令部派遣的特殊部隊在6月28日抵達清萊府，加入搜救工作組。他們不斷在游泳池內模擬練習救援，隨時待命。

英國、澳大利亞、中國、丹麥等國家的救援人員也陸續(xù)到達。政府行動外，民間專業(yè)援救團體和個人的加入，讓這支搜救組越來越多元而高效，突破隨之到來。

一個都不能少

經過多場討論后，國際救援隊將搜尋重心放在“芭提雅灘”巖丘附近。這里的地形為高地，可以讓“野豬隊”暫時免受洪水沖擊，他們很可能在此避難。此時，距少年們失蹤已過去一周。

英國潛水員沃倫森和斯坦頓潛入洞穴，開始新一輪搜尋。他們是最早到達的一批救援人員，且都是南部與中部威爾斯洞穴搜救小隊的成員。在“野豬隊”失蹤的第三天，他們受泰國政府委托抵達清萊府。

在距洞口四公里的高地上，潛水員將頭伸出水面觀察。頭戴式手電在漆黑一團的巖洞中跳躍，跳到了一名身穿藍色球衣的男孩身上。他的四周，還坐著一些男孩。

人員被困地點為泰國清菜府的“睡美人洞”，其深度超過10公里，每年6月至10月是當地的雨季，渭內水位可選4米多

這些因不適應燈光而皺起眼睛的男孩，正是失蹤的球員。

“謝謝！謝謝！”受困的男孩們發(fā)現了沃倫森和斯坦頓，笑意浮現在臉上。他們保持坐姿，大聲用這句英文問候兩名潛水員。

“你們有幾個人？”沃倫森和斯坦頓都不會泰語，繼續(xù)用英文問道。

“13?！?4歲的阿杜答道。他是男孩們剛“推選”出來的“口譯員”。這名出生于緬甸的男孩六歲時被父母送到泰國求學，是老師眼中“有禮貌、很優(yōu)秀”的好學生，能說英語、泰語、緬甸語和中文。

“太棒了！”聽到這個數字，沃倫森和斯坦頓的語氣振奮了起來——整個“野豬隊”，一名成員都沒有少。

在受困的幾天里，少年們吃光了入洞探險時所攜帶的少量食物。教練艾卡波將所有的食物都留給了隊員，帶著他們收集從洞穴頂部滴落的水來喝——洞內的水混著泥沙，一片渾濁，不能飲用。艾卡波曾經的僧侶生涯也為野豬隊增添了一線生機。他告訴隊員們如何打坐、保持內心平靜，讓他們在多數時間躺著睡覺以保存體力。

因此，被發(fā)現的時候，男孩們還算精神。只不過，由于語言障礙，他們看起來有些困惑。用泰語相互交流了一陣后，阿杜問道：“今天（救我們）嗎？”

“今天沒有辦法，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很多人在來救你們的路上，很多很多。”潛水員安撫道。短暫的問答后，男孩們再次用泰語開始交談。沃倫森和斯坦頓并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么，只能再次向他們保證：“我們會來（救你們）的！”

事實上，男孩們正搶著讓阿杜幫忙“傳話”——“很餓”，“什么時候來救我們”。沃倫森和斯坦頓開始接近野豬隊所在的巖丘，再次告訴他們明天搜救人員將展開救援行動，食物、光源也將送來。

第二天，海豹突擊隊如約將食物、水、氧氣、醫(yī)藥包等補給送至野豬隊身邊。然而，由于洞內構造復雜、降雨還在持續(xù)，救援行動沒有辦法如沃倫森和斯坦頓保證的那樣即刻展開。

盡管如此，“野豬隊”并沒有喪失信心。為了激勵洞內越來越虛弱的男孩、安撫洞外越來越焦灼的父母，7月6日，沃倫森和斯坦頓再次潛入，為男孩們和親屬傳遞信件。

“爸爸、媽媽，別擔心，我很好，記得叫姚（Yod）帶炸雞給我吃?！弊钚〉氖芾д撸?1歲的敦寫道。

而教練艾卡波，則向隊員父母送上歉意，“保證會盡力好好照顧這些孩子”。

“他們是真正的足球運動員，極其堅強。”參與救援行動的丹麥潛水員Karadzic向BBC盛贊少年們在危險面前的冷靜和配合。

再陷僵局

7月2日，洞外。當沃倫森和斯坦頓帶著發(fā)現隊員的好消息返回時，人群爆發(fā)一陣歡呼。少年的親人們笑中帶淚，或雙手合十、一遍遍念著禱詞，或相互擁抱。

在短暫的喜悅后，人們很快意識到營救困難重重、難以開展，洞外的氣氛再次沉重起來。

一周以來，雨幾乎從未停過。雨水不斷滲入地下，此前鑿開的隧道，有些已被水流浸沒，無法使用。此時，直接通往洞內的隧道只剩一條，勉強靠抽水機維持暢通。接下來的每一場暴雨，都將讓少年們生還的可能降低，設計出一個可實行的援救方法迫在眉睫。

幾種可能的方法擺在救援組面前。由專業(yè)潛水員帶領少年潛水原路返回是其中之一，但這意味著從未學習過潛水的足球隊少年，需要在短時間內掌握這項技能，穿越隧道，完成難度極高的洞潛。然而，這趟對于專業(yè)潛水員而言也是充滿危險的艱難路程，虛弱的受困少年很可能難以完成。

找到位于地下巖洞后方的出洞口，是另一個方法。通常，這種洞口呈長條形，狀如煙囪。通過牽引繩，可以安全而便捷地將少年們從洞底吊出。只不過，要在這個人煙罕至、樹木密集的地區(qū)尋找到“理論上存在”的洞口，花費的時間和結果，都是未知數。

還有設想是，自山體外部貫穿而下，人工鑿出新洞口。由于洞穴和地面的垂直距離不過800余米，若這個方案能實現，救援將會十分快捷。不過，這個方案對技術精確度要求極高，需要避開過硬的巖石，因為它們會降低開鑿速度，也不能觸及會引起崩塌的軟巖或土層。

救援行動總指揮、清萊府首長納榮薩堅持認為不應該冒險，應該在有完全把握的情況下再開展救援行動。因此，救援方式不是一次完成，而是等待天氣開始干燥、地下水位下降時，將孩子們一個個運送出洞。BBC稱，泰國軍方預估，等到天氣好轉需要四個月時間。

隨著洞內氧氣不斷消耗，二氧化碳含量持續(xù)攀升，少年們是否能在洞內再生存四個月，是一個巨大的疑問。為了保證洞內含氧量，為洞內充氧、向受困少年運送氧氣罐成為當時救援的重點工作之一。

這對于潛水員來說，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通往洞內的隧道曲折而狹窄，光是單人通行就需要花費五小時。潛水員們只能在渾濁的水中進行物資和氧氣瓶“接力”運送，把這些生存的希望送到少年面前。

一場悲劇也因此發(fā)生。38歲的海豹突擊隊的退役軍人沙曼，自愿參加這場營救行動，重新歸隊。在運送氧氣時，他把多數氧氣留給了受困少年，在返回途中因缺氧不幸身亡。沙曼之死，為這場未知的艱難救援再蒙陰影：救援人員和受困少年，究竟還可以這樣撐多久？

“一生一次的救援行動”

12名少年第一次戴上了潛水用的氧氣面罩。

留給救援隊和受困少年的時間，已不足以精心比對出一個最優(yōu)方案，多種方法在同時進行——人工鑿洞正在進行中，來自澳大利亞的救援隊和醫(yī)務人員潛入洞中，為受困少年進行簡單的健康評估，認為他們的身體狀況允許“原路返回”方案的開展。少年們開始學習潛水。身體狀況最佳的少年，將最先“出洞”。

來自美國的美國空軍救援專家安德森告訴美聯社，每趟救援任務都需要約100位救援隊員的協作配合，約每十人照顧一位男孩。

根據洞內的地形，救援隊綜合采用了多種救援方法。在救援過程中，有時由兩名潛水員帶領一名男孩游動。由于通道最狹窄的部分只有七十厘米左右，僅能供一名成年男性通過。在這情況下，每名少年將和一名潛水員綁在一起，先后通過。

有些洞室?guī)в袣庋?，不適合游動，每名少年則在四位潛水員的協助下以漂浮姿勢通過。在布滿尖銳巖石，但足夠干燥、寬闊的區(qū)域，救援人員設置好繩索，利用救援吊帶拉著少年移動，使他們不必徒步行走便可安全通過。

7月8日上午十點，13名國際專家組成的救援隊與海豹突擊隊成員一同潛入洞中，第一批營救行動就此展開。約八個小時后，第一位少年出現在洞口——比官方預計的時間提前了近三小時。剩余三名少年，陸續(xù)“出洞”。

第一批獲救的四名少年隨即被送往清萊當地的醫(yī)院接受治療。由于洞內衛(wèi)生環(huán)境不佳，且食物缺乏，少年們感染了細菌性痢疾。男孩們的親人只能穿上保護袍，與他們保持兩米的距離。

次日，又有四人獲救;10日，最后四名隊員和教練順利“出洞”。泰國衛(wèi)生部一名高級官員表示，盡管這些少年平均每人體重下降了兩公斤，但精神狀況良好，目前并沒有因壓力而出現心理狀況異常。

安德森將這趟救援任務形容為“一生一次的救援行動”?！拔艺J為此前從未有人完成這種難度的任務。結果很圓滿，我們非常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