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
在汽車旅館有些骯臟的餐廳里,我們?nèi)舜掖颐γΦ爻酝炅艘活D還算湊合的飯菜,只是干辣椒炒鴨蛋有點咸。喝完最后一杯冰鎮(zhèn)雪花啤酒,我催促著趕緊上路,可是小雷執(zhí)意要聽完廣播里的一首老派搖滾樂,才肯離開。老七的臉色很難看,不停地抽著煙。餐廳里冷氣很足,卻沒幾個客人,不過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一家非常普通甚至是很不起眼的公路餐廳。以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這樣的餐廳再適合不過了。
“開張發(fā)票?!蔽屹I了單,順口問了老板一句,轉(zhuǎn)而一想,又說,“還是算了,不要了。”
老七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始終沒有說話。
外面的天色接近黃昏。陽光還很灼熱,曬得地面熱浪滾滾,像快要融化的奶油冰淇淋。空氣干燥而焦灼,遠處隔著一條人工渠道,再過去是一片稻田,渠道旁的一排高大的白楊在烈日下顯得萎靡不堪,幾輛滿是灰塵的破車停在樹蔭下,偶爾幾個穿著破牛仔褲的鄉(xiāng)村青年嘴里叼著煙,低語著從車旁走過,他們的靴子摩擦著地面發(fā)出嚓嚓的聲響……真像美國西部片中的場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差一頂牛仔帽,如果心情好的話。上車時,我走在后面,注意到小雷牛仔褲的款型非常好看,很緊實,或許是他的腿型太過完美。小雷的腿很修長,這讓我想起我死去的弟弟。他高高瘦瘦的,是個永遠吃不胖的家伙。我時常想起他,偶爾還會夢見他。他總是會在夢中囑咐我,他的那些衣服,不要燒掉,可以留給我穿……在這一瞬間,我居然對小雷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即使這一路上他總是保持著難得的沉默。不過,我相當清楚他的心情其實和我一樣,是恐懼的,慌亂的,仿佛即將傾倒的瓷瓶。
老七面無表情地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位,卻總是忘記他的長相,這種狀況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是個寡言的男人,仿佛沒有過去。他很少交談,也不輕易表露一絲情緒?;蛟S,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情感可言。我對他毫無感覺,仿佛緊緊只是一個象征性的存在,顯得可有可無。但是,他又是最關鍵的,因為三個人里只有他會開車。
小雷呆在后座,手里死死抱住一個黑匣子,里面滿是關鍵性的報表資料。那是我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有了它,我們似乎還有一丁點與命運抗爭的資本?!白蛉盏呐笥亚那牡仉x去,就這樣無聲無息離開你……”車里放著爛俗的電臺音樂,小雷瞇著眼睛,腦袋輕輕搖晃,似乎沉寂在音樂中,又或許是這條公路有點顛簸的緣故。車窗開著,我從后視鏡里悄悄打量他,他濃密的卷發(fā)在風中翻卷。他的側(cè)臉,怎么說呢,有種難以表達的英俊。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一個男人,怎么會對他有這樣的悸動。
我淺淺地打了一個盹,醒來后,看看表,才不過五分鐘。可是道路彎彎曲曲,破舊的皮卡車在不高的丘陵間來回盤旋,車窗外的樹木時快時慢地向后倒退,那種速度,輕易地牽引出我的憂愁。真希望車子就這樣一直開下去,開到天荒地老。我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我們到底要躲去哪里?”小雷在后座向我要了一支,發(fā)著牢騷。他平時是不抽煙的。
“石頭鎮(zhèn)?!崩掀唛_著車。這是得到黑匣子,離開連市之后,他一路來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我小的時候去過的地方,很熟。”老七接著說。聲音始終冷冰冰的。我刻意地看了看他,一臉的絡腮胡子,不修邊幅。我轉(zhuǎn)過去看風景,下一秒,又將他的容貌忘記了。
“還要多久?”小雷又問。
“大概還要兩個小時?!崩掀呃淅涞鼗卮?。
“你確定那里安全嗎?”我將煙頭彈出窗外,望著他,再一次試著記住他的樣子。
“石頭鎮(zhèn)是一個迷宮。”他說完這句話后,仍舊回到沉默中。
我將臉別過一邊,看著窗外大片大片金色的稻田發(fā)呆。到豐收的季節(jié)了,滿世界的稻香讓人生出一絲真實的存在感。這輛破皮卡沒有空調(diào),窗戶也壞了,打不上去。風掃過田野,夾雜著稻香灌進來,清香撲鼻。如果今天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心情應該是愜意的,可是一想到前路迷茫,我就不想說話了,思緒亂極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從那群魔鬼手里逃脫之后,一切就無法倒退重來。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無非就是擺脫他們的追蹤,去一個新地方,跟過去說再見。
我曾跟太多的東西說過再見:軟弱、驕傲、無知、事業(yè)、金錢、父親、母親、弟弟……當然,還有我的前女友。是的,在無數(shù)個再見中,最讓我后悔的是放開她。那時,我問她:“你為什么要離開我?”
“因為我在你的身上下了一個咒,只要你有別的女人,就是我離開你的時候?,F(xiàn)在,這個咒語已經(jīng)在我自己身上應驗,讓我不得不離開你,命運如此,我也無從改變,即使我還愛著你,親愛的?!彼f完,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吻很冰涼:“承認吧,你是有別的女人了吧?”
我無言以對。
不可否認,我在和她交往時,是曾出軌過一次。要知道,男人總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那個女人幾乎是她的復制品,只是那個女人太神秘,神秘得像一個陰謀。我至今也無法確定那個女人來自哪里,擁有的身份是否真實。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傻瓜,一個大傻瓜……最后,我只得任由她離開。我說:“你為什么不讓咒語應驗在我身上?”
“如果是你離開了,那樣我會更傷心的?!彼卮鸬幂p描淡寫。
那時,我們還生活在連市。她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銷售代理。其實我完全可以養(yǎng)活她,那時我已經(jīng)是連市最大的一家路橋公司的高級工程師。不過我一年到頭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工地。這讓她很不愉快?,F(xiàn)在好了,她終于從常年分居兩地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了。她拿著行李離開房間時,又說:“而且,你再也得不到我的身體了?!蔽液鋈痪陀X得渾身冰冷。我想去擁抱她,她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異常陌生又遙遠,仿佛我們從未認識和相愛過。我始終相信,她擁有某種神奇的魔力,令人無從抗拒,又充滿了未知數(shù)。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們到達石頭鎮(zhèn)。天空像海一般翻涌著烏云。這個小鎮(zhèn)森林環(huán)繞,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這里并不是我們的目的地。至于下一站去哪里,我們都還沒有方向。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這場逃亡中總是想起她。在這種劫后余生的復雜心境里,有一股強大的憂傷感彌漫在我的心頭。在烏云的罅隙,一輪金色的圓月早早升起,時隱時現(xiàn)。我突然對這個小鎮(zhèn)產(chǎn)生一種無比熟悉的親切感。到了這里,我才終于明白這種感覺來自哪里了。至于接下來的際遇如何,我竟然有些拭目以待。
石頭鎮(zhèn)到處都是石頭。房子、道路、臺階……仿佛任何人為的物體,都是由青色的大小不一的石頭組合而成。黑夜匍匐下來,空氣悶得讓人發(fā)慌,仿佛要下起雨來。我居然聞到隱約的海水的氣息。
老七找到一處開闊地,像是被廢棄的宅基地,已經(jīng)停著一部報廢了的外省車。老七停好車后,帶我們?nèi)フ衣灭^。他不慌不忙,專挑偏僻的去處,仿佛他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可以很輕松地擺脫跟蹤。他走在我們前面,一言不發(fā),微微有點駝背。他差不多快五十歲了,比我大了整整二十歲。他有老婆孩子,去年還添了孫子,鬼知道他為什么可以放下一切。直到此刻,我還是覺得我們的決定十分愚蠢,不應該拿自己的命運,或許是生命開玩笑。主意是老七定的,他拖家?guī)Э诙疾慌?,我和小雷還有什么理由不跟隨呢?再說,我們?nèi)齻€現(xiàn)在是一條藤上的螞蚱,誰也別想中途抽身而退。我是破罐子破摔了。而小雷似乎有點太冤枉,他無意進入這場事件中來,只能跟著我們往下走,別無選擇。我看了看小雷,他不明就里地和我對視了一下,眼睛透露出一種無辜,令人生憐。
“這里離海有多遠?”小雷問。
“你是不是傻了,這里是內(nèi)陸?!崩掀咭幻嬲覍ず线m的旅館,一面警惕地觀察四周是否有可疑的人出現(xiàn)。小雷仍舊提著黑匣子,一刻也不愿離手。小巷錯綜復雜,深不可測,仿佛我們走在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之中。而我們始終沒有擺脫追蹤,或許追蹤已在我們之前到達這個小鎮(zhèn),正潛伏在小鎮(zhèn)的某個角落。是的,那種壓抑的氣氛一直沒有消失,仿佛時刻提醒我們,那些人就潛伏在我們身邊,只是猜不透他們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
石頭鎮(zhèn)差不多被我們走遍了,老七才找到一處他十分滿意的旅館,獨棟,前后左右都沒有房子,前面有一個小停車場,旁邊擺著幾張石凳。老七又繞到旅館后面看了,背后是一片池塘,視野開闊??吹健翱蛠砺灭^”四個字的時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把車開過來停在這兒吧?!毙±渍f。
“我看你是真的傻了?!崩掀卟⒉唤忉屧?,瞪了他一眼。
旅館老板是一個半老徐娘,一身肥肉,似乎隨時要將她身上那件劣質(zhì)的連衣裙撐破,看上去有點像彪悍的俄羅斯鄉(xiāng)間婦女。我們走進來的時候,她正躺在一張竹制的靠椅上吹著風扇看電視,稀疏的頭發(fā)被吹得十分凌亂。我注意到她握著遙控器的那只手的腕間戴著好幾個碩大的黃金手鐲,胳膊異常粗,攤放在扶手上。那臺21寸的電視里正在播放《還珠格格》,她看得津津有味,見我們進來,放下手里的遙控器,用一種藐視的神情打量了我們足足有一分多鐘。我不敢看她,退到老七身后。
“身份證?!?/p>
“沒帶,我們又不是壞人。”小雷說。
“你這樣說,說明你們就是壞人。”老板娘雙手一攤,直視我們,那種高高在上的嘴臉讓人真想給她一巴掌。
“我們從連市過來石頭鎮(zhèn)玩玩,又不是出遠門,誰還帶身份證……”小雷話沒說完,被老七從背后狠狠地捅了一拳頭。其實我們都帶了身份證,不過老七已經(jīng)交待過,沒有他的允許,任何時候,都不能使用,否則,那些人會很快知道我們的行蹤。
“沒有身份證,我不敢讓你們住?!?/p>
“算了,我們換一家。”老七轉(zhuǎn)身就走。
“登記一下吧?!崩习迥飦G過來一支筆。
旅館總共四層,我們要了二樓的房間。我和小雷住一間,老七一人住一間。老七交待了我們幾句,便急匆匆地過去蹲便去了。小雷打算先洗個澡,我告訴他,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氣。
“別走遠了,我們等下找個餐館吃飯?!毙±拙X地看了我一眼。
“放心,我不會跑的?!?/p>
外面空氣悶熱,天邊有烏云壓來??煲掠炅?。我口渴得厲害,去小賣部買了一瓶冰紅茶,一口氣喝光。真爽快。又買了一包煙,點火的時候突然一陣風掃過一地的灰塵,帶著雨水的氣味。我似乎要流鼻血了,鼻腔里滿是腥味。操,我?guī)缀鯇⑿睦锏囊痪渑K話罵出聲來。這種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有一段時間了,已經(jīng)能夠熟練到鼻血剛剛冒出血管的一瞬間,將腦袋抬起來,無論我是否在熟睡或是在干著別的什么事。我天生對血液的腥味有著敏銳的知覺。確定鼻血止住了,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暮色向黑色傾斜下去。偶爾遇到幾個當?shù)厝?,眼神茫然。每一條小巷,都亮著一盞微弱的路燈。
在一個巷口,我居然看到了她。天哪,真的是她,我的前女友。她牽著一頭白色小羊,從我面前走過。她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我一眼,一副完全不認識我的樣子。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一身類似古希臘人的裝束。不知為什么,我的心懸在半空,想叫她,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了她的名字。真該死。僅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在巷口。我怔在原地,心里空蕩蕩的。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她像一個線索,更像一個誘餌,出現(xiàn)在我面前。離別已經(jīng)五年,這讓她的身份成為一個謎團。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或者只是一場夢。如果是,我希望能夠醒在她的懷里。
我打算往回走,旅館老板娘迎面走來。顯然她認出了我,而且是專程來找我的。她寬大的連衣裙差不多蓋住了她的鞋面,像一個麻袋。她看上去兇巴巴的,滿臉怒色。
“我以為你會一走了之,想不到,你還是來了?!?/p>
“阿姨……”
“誰是你阿姨,你把我侄女藏到哪兒去了?”老板娘雙手插在腰間。不,她根本沒有腰。
“是她離開了我?!?/p>
“你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給我寫了一封信,什么都跟我說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你這樣對她,我是不會原諒你的……你這個偽君子。剛才你們來,我沒有當場揭穿你,是看在她的份上。你們這次來,到底是為什么。不過看你們的樣子,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煩。我沒猜錯吧?!彼敝钡囟⒅?,仿佛隨時可以輕而易舉地洞穿我的身體。
“是遇到了一點麻煩?!蔽揖杵饋?,“你不會告密吧?”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p>
“她離開你是對的。”
“我想也是。”
“算了,你們最好趕快離開,如果見到她,叫她來看看我,說我很想她?!彼掌鹋?。
“我們明天就走。”我說,“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這樣最好。”
“我剛剛看到她了。她是不是就在石頭鎮(zhèn)?”
“你的意思是說,是我把她藏起來了對嗎?”她冷冷地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
她怎么會在石頭鎮(zhèn)呢?我真是愚蠢。事實上,我真想和老板娘再說點什么,隨便什么都可以。我想我是太久沒有人可以傾訴了。我甚至覺得老板娘就像是我的一位親人,讓我心生溫暖……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是的,我并沒有告訴老七和小雷,其實我來過石頭鎮(zhèn)。
我們交往一年后,她帶我來石頭鎮(zhèn)看望她的嬸嬸。我們在她嬸嬸的旅館里住了差不多一個夏天。每天傍晚,我們都會去附近的湖邊散步,湖岸被森林包圍,空氣很好。那里正打算開發(fā),一些工人在林邊建造觀光小道和亭子。湖心有一座小島,上面有一座小廟。我們經(jīng)常劃著船上到小島上去……有一天雨后,我們在湖邊散步的時候,她突然說:“你看,遠方是不是一座冰山?”
我沿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什么也沒有,遠方只有一片藍色起伏的山巒,蔚藍的天幕下升騰著一片云團,白得耀眼。太陽明晃晃的,天空也很遼遠,都是平常的景致,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你是不是眼花,把云團當成了冰山?”
“怎么可能,那座冰山那么大,你居然沒有看見?你知道冰山是怎么形成的嗎?”她停下來,閉上眼睛,“你聞,空氣里有冰山的香氣。”
“沒有。”我點了一支煙,“沒有味道,沒有冰山?!?/p>
“真的,你要相信我?!?/p>
“好吧,冰山是什么氣味?”
“哈?!彼闹郑f,“就像——香草冰淇淋!”
她的過去,我其實一無所知,都是她自己親口告訴我的,也從未懷疑過。她說她16歲的時候是一名長跑運動員;18歲是酒吧艷舞女郎;23歲是一位高級官員的情婦;28歲已經(jīng)是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動力海洋學博士。到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卻做了化妝品銷售。她的身份轉(zhuǎn)換太快,令我吃驚,也讓人生疑。她比我大五歲,看起來反而比我年輕許多。她身材保持得很好,像個少女,和我做愛的時候,那里很濕潤,卻很緊實……
后來,她真的去了格陵蘭島,轉(zhuǎn)而又去了南極,研究冰山,成了一名冰山學家。她曾給過我通信地址。我們每月通一封信。但是我們的聯(lián)系次數(shù)以遞減的趨勢不斷將通信間隔拉長,直到她終于毫無音訊。我一直在后悔。我沒有辦法再找回最初的自己。這讓我痛苦不堪。即使在夢中相遇,我也在不斷地向她懺悔。有一次,她在夢里說:“不要再掙扎了,你還是放棄吧,我們早就已經(jīng)結束了,為什么還要在夢里苦苦糾纏呢?”
“因為我想你?!?/p>
“那你還記得我的臉嗎?”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已經(jīng)無法在夢中復制出她的容貌。她是模糊的。她接著說:“那么,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的夢里了,再見?!蹦莻€夢讓我在半夜醒來,一直想吐,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我試過想要哭泣,卻終究沒有哭出來??窗?,你還是不夠愛她。我只有這樣安慰自己。
“凱哥,怎么不回去,讓我好找?!毙±讖谋澈笈呐奈业募绨?,“你怎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害怕了嗎?”
“怎么可能?!?/p>
“當初做決定的時候,你可完全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p>
“給我閉嘴!”我制止道,又命令他,“回旅館吧。”
旅館的房間很簡陋,像是在上個世紀。兩張木床,一張舊桌子,椅子沒法落坐,缺了一條腿。被子一股子霉味。墻上到處都是裂痕,床頭兩盞床頭燈壞掉了一盞。天花板上有漏水留下的黃色斑痕,顯出奇怪的圖形。房頂上掛著一張老式風扇,轉(zhuǎn)起來吱吱作響……這跟我和她上次來時完全不同。那時,每一床被子都帶有洗衣粉的香氣,墻上還有掛著一副俄羅斯鄉(xiāng)間風景畫,雖然是復制品。此刻,旅館外面樹葉搖晃,嘩嘩作響,仿佛海浪翻涌。
起風了。
我打開窗戶,風帶著雨水的氣息飛旋進來,將房間里霉味和夏日的沉悶一掃無余。
“給你打包了一份,吃了休息吧。”
老七走進來,靠著床頭坐下,一臉不耐煩,看上去一副很累的樣子,點了一支煙,轉(zhuǎn)著眼珠子掃了我和小雷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沉默地抽完一支煙,起身回他房間去了。
“老七生氣了?!毙±渍f。
“為什么?”
“你說呢?”
我胡亂吃了幾口,將剩了大半的盒飯扔進門后的垃圾桶,躺倒在床上抽起煙來。看來老七是懷疑我。老七這個人啊,有幾分憨厚,只是性格太過沉悶,又有點多疑。小雷仍舊死死抱住黑匣子,坐在床沿,茫然不知所謂地望著窗外一盞孤零零的路燈。我們的床正對著外面池塘,黑漆漆一片。房間里靜得出奇,我甚至能聽到他有些慌亂的呼吸聲。事實上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我根本看不透他,因為我無法看清他的眼睛。燈光太過昏暗。他的眼睛太深,像黑色的井口,隱匿在碎亂的劉海之下。
我和小雷不時地對望幾眼,都不說話。他身體有些瘦弱,卻很挺拔,可是在微微地顫抖??粗?,仿佛我死去的弟弟就在眼前。我的弟弟當過兵,復員回來后,身體還是瘦得厲害,仿佛天生就患有某種疾病。他最終死于一場車禍。那時,他有一個情人,比他大整整十歲。我們兄弟倆都有這個癖好,或許是戀母情結。那個女人,我見過,比我母親年輕時還要美。我見過弟弟的尸體,傷口在他的后腦,難道說這是一個陰謀?我曾試圖尋找真相,然而一切毫無線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雷說。
“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說,“他媽的,今天居然是我的生日?!?/p>
“那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以為他大學畢業(yè),至少二十出頭。我居然會和一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子一起逃命。我是瘋了嗎?或許我是真的瘋了。自從她離開后,我就一直想做一件瘋狂的事。
“那你以為我多大?”
“我不知道?!蔽彝耆幌朐谶@個話題上繼續(xù)下去。
雨滴在這時候打破寧靜,在屋瓦上噼噼啪啪地敲擊起來,越來越密,直到我無法在心里估算出頻率。
“不睡嗎?”良久,他說。
“睡不著?!?/p>
“那我跟你講一個秘密,我怕過了今夜,這個秘密就和我一起不存在了?!?/p>
小雷仍舊將黑匣子抱在懷里,小心翼翼的。他的秘密太過冗長,我聽了一會兒,幾乎產(chǎn)生了睡意,但這個秘密足夠驚人。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必須得仔細聽下去,才不至于漏掉什么。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小雷半躺在床上剛剛講完他那個冗長的秘密故事。我們不約而同地從床沿彈跳起來。問了暗號,是老七。我開了門。老七眼睛紅紅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走了進來。
“我剛才出去打了一個電話?!?/p>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好不打電話,我們會暴露行蹤的,那些魔鬼什么手段沒有?!毙±讕缀踉诳棺h。
這次逃離,我們放棄了一切通訊工具。那些人的手段太高明,我們不得不防。離開之前,老七和小雷都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去外省出差。我也想打一個電話,至少可以緩和一下我的情緒,但是,我失敗了,我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告別,哪怕是無關緊要的朋友。
“我擔心的是老三?!?/p>
“老三情況怎么樣了?”我問。
“他死了。”老七點了一支煙,也給了我一支,說,“他老婆接的電話。就在我們離開之后,他還是決定回去,公司換了工程地點,具體是哪里我沒聽清楚,你們也知道,總是在那些鳥不拉屎的地方。公司打電話通知他家里,說他出了意外,車禍,當場就死了。他妻子告訴我,她還沒來得及質(zhì)疑,公司就承諾賠償一百萬……”
“這就是一個陰謀?!毙±灼鹕碓卮蛑D(zhuǎn)。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公司故意制造一場車禍,目的就是為了讓老三消失。工地上死幾個人,再正常不過了,更何況是在山里,誰還會來詳查,即便有人來查,公司早就處理得天衣無縫……”
老七一臉愁容,悶悶地抽完煙,又點了一支。小雷也要了一支,他是不抽煙的,今天卻接連要了好幾支??磥硭媸呛ε铝?。公司的目的已經(jīng)很清楚了,非要置我們于死地不可。慶幸的是,老三在離開前,把黑匣子給了我們。我們?nèi)ヒ庖褯Q,知道的又太多,公司是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老三真是太天真了,以為回去了,公司會放他一馬。
“那群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小雷突然哭了起來。
我和老七愣了一下,然后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他終究還是個孩子。還在連市的時候,小雷從工程部被調(diào)到財務處,做我們的助理,就是跑跑腿。做賬那一塊他完全是外行,無非就是看上他做人做事老實憨厚,讓人放心。好幾次陪公司高層去拜訪高級官員,計劃拿下工程項目,在酒桌上,小雷沖在前面,喝到胃吐血,幾次進了醫(yī)院……
“小雷,或許是我們害了你,不該讓你跟著我們來?!?/p>
“別假裝做好人?!崩掀邔ξ曳艘粋€白眼,“小雷留下也會和老三的下場一樣?!?/p>
“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應該由自己走下去,別人是無能為力的……”小雷望著窗外幽幽地說。
“你這句話,我像在哪部電影里聽到過。是電影臺詞對吧?”我說。
“天!你居然知道?!毙±籽劬σ涣?,露出一對虎牙,“不錯,正是電影臺詞,《血洗鱷魚仇》,1988年的印度電影。你們看過嗎?”他見我和老七毫無興趣,神情變得黯淡,又說,“我有點想我媽。”
“看你,真還是個孩子?!蔽?guī)缀跤悬c心酸了。
一陣靜默。
“真的不能回頭了嗎?”小雷濕潤的眼睛有點無辜,像一只受傷的羔羊。
我和老七就都無言了。
只有喧囂的雨聲。
良久。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路燈突然熄滅。我們?nèi)瞬患s而同地站起來,警覺地對著外面張望了一陣。確定沒什么危險,老七才終于起身,回房睡覺去了。小雷關了燈,房間里頓時一片漆黑。我知道他沒有睡,抱著黑匣子,時不時地嘆息一聲。
“別太灰心了?!蔽艺f。
“凱哥,你會保守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個秘密嗎?”
“當然。”
“難道這就是大難臨頭的感覺?”
“或許是吧?!?/p>
“凱哥,我們會死嗎?”
“別瞎想了?!蔽艺f,“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p>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看到了小雷漆黑的身影。他靠在床頭,望著外面漆黑的池塘發(fā)呆。沒有星星月亮。
“你在哭嗎?”良久,我說。
“嗯?!?h3>四
我醒得很早。天色微亮。我坐起來,在床頭抽煙。小雷輕聲地打著呼嚕。他睡得很香。我動作輕緩,不愿吵醒他。因為下了一夜雨,房間里很潮濕,霉味很重。今天,老七會把我們帶去哪里呢?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密云,我感到十分茫然。我忽然發(fā)現(xiàn)老七的心思太縝密了。他從不提前告訴我們下一個地點,總是上了車開出一段路程之后,我們問起,他才冷冷地告知。有很多個瞬間,我甚至覺得老七就是他們中的一份子,那些魔鬼安插在我身邊的間諜。這也不太可能,我和小雷并不是主謀,主謀是他。
我剛想起身去衛(wèi)生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鞭炮聲,仿佛槍林彈雨一般爆炸開來。小雷瞬間驚醒,彈坐起來,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我?!盎蛟S這地方有人娶親。”我告訴他,起身去洗漱。小雷也跟進來,在我身邊往馬桶里撒尿。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器官腫脹得厲害,撅著屁股,不得不用手指強壓住他勃起的碩長的器官,才不至于將尿撒到馬桶外。他的尺寸驚人,天賦異稟?!拔疫€是一個處男?!边@是他昨晚告訴我的秘密之一。
“起來了。”老七在外面喊。
“去開門?!蔽艺f。
小雷急忙將器官塞進內(nèi)褲就去開門。老七已經(jīng)把行李背在肩上,他收拾好了,不耐煩地等著我們。我們一起下樓,跟老板娘結了房費,就往昨天停車的地方走。上了車,發(fā)動的時候,老七才發(fā)現(xiàn),皮卡車的發(fā)動機不知怎么地壞掉了。走不了了,只得找地方去修?!罢媸腔钜姽怼!崩掀吆莺莸靥吡塑嚿韼啄_。我們只好又折回旅館,問老板娘附近哪里有修車的師傅。老板娘見我們回來,很不耐煩,說了一個地方,叫我們自己去找,在小鎮(zhèn)的東邊。我們的行李不多,每人一個簡單的小包,隨身背著,小雷比我和老七多了一個黑匣子。事實上,我和老七誰保管這個黑匣子都不合適,只有小雷合適。
天空陰沉,還下著絲絲細雨。我們先去找早餐店吃早點。匆匆吃完,問了幾個路人,終于在河邊公路旁找到了一家小小的汽車修理店,非常破舊,像臨時搭建的窩棚。一個中年人正在店里吃早點。兩個小青年蹲在路邊抽著煙聊天,臉上臟兮兮的,衣服卻很時髦。
“我們的車壞了,師傅?!崩掀哌f給那個中年人一根煙,又給那兩個小青年每人發(fā)了一支。
“車在哪?”
“就在客來旅館附近?!?/p>
中年人幾口扒完飯,放下飯碗,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礦泉水瓶子,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又看了看我們,說:
“你們從哪里來?”
“連城?!?/p>
“來干什么?”
“我們是地質(zhì)隊的,來勘探地形。”小雷搶著回答。
這是老七交待我們這樣說的,目的是不想引起別人懷疑。那個中年人似乎并不相信,看我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很煩躁,覺得一個修車的,太多管閑事了。不過無所謂,只要他能把車修好,不耽誤我們離開。中年人沒說什么,只是抬頭看了看雨勢。雨下得大了一些,不過還不到需要打傘的程度。他提了一個工具箱,對那兩個小青年吆喝了一句,叫我們帶路。老七和他走在前面,說著發(fā)動機大概的故障所在。兩個青年跟在他們后面,抽著煙,懶懶散散地閑聊。我和小雷不近不遠地跟在最后。
“你不覺得蹊蹺嗎?”小雷說。
“你想說什么?”
“怎么發(fā)動機好好的就壞了呢?”小雷放低了聲音,“我看是有人做了手腳。你覺得呢?”
“或許吧?!?/p>
“要不要告訴老七?”
“別太敏感了?!蔽尹c了一支煙,問他要不要,他接了。
我說:“如果真被人做了手腳,我們昨晚就已經(jīng)死掉了?!?/p>
“我只是有種不好的預感?!毙±讓煵卦谡菩睦稂c,以免被雨淋濕,動作嫻熟,像個老煙鬼。
中年人打開引擎蓋,俯身仔細地查看,老七在一旁指指點點。兩個小青年也圍在旁邊,他們應該是學徒,或者是中年人的孩子也說不定。我和小雷沒有靠近,躲在旁邊的一棵大樟樹下躲雨。沒一會兒,他們身上的衣服便濕透了。中年人又鼓搗了一陣,站起身來,吩咐兩個小青年回去拿必要的工具。他們哦了一聲,看了我們一眼,悶悶地走了。
老七把中年人引到我們這邊避雨,又給他遞了一支煙。小雷問他怎么樣,問題大不大。
“很麻煩啊?!?/p>
“能修好嗎?”老七問。
“我盡力試試吧,實在不行的話,我下午去找個大師傅過來?!?/p>
“你不就是師傅。”
“我是半桶子水。”
“自己不會,還帶徒弟?”小雷說。
“怎么說話呢!”老七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而對中年人說,“年輕人不會說話,別見怪?!?/p>
兩三支煙的功夫,工具拿回來了,中年人埋頭修理了一個上午,還是沒辦法。老七的耐心終于耗盡,顯得很煩躁,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差不多到了午飯時間,中年人提出先回店里吃午飯,下午去找大師傅。老七無奈地點了點頭,又囑咐他一定要幫忙。
吃過午飯,雨越下越大,沒地方去,只得再去投宿。為了保險起見,老七換了一家旅館。這次的旅館老板是個年紀不大的老頭,瘦瘦的,知道我們沒有身份證后,很不高興。他見雨勢漸大,也不好拒絕我們,只得為我們開了兩個房間,依舊是二樓,老七獨自一間,我和小雷一間。我簡單地沖了一個澡,倒頭就睡。昨晚睡得實在不好,困意早就上來了。
老七敲門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依舊層云密布,天色也暗了下來。小雷開了門后,抱著黑匣子去了洗手間。
“我去了修車店,他們不在?!?/p>
“然后呢?”
“我懷疑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陰謀。你說,他們會不會被收買了?”老七點了一支煙。
“我也有這樣的預感?!?/p>
“沒有車,我們哪里也去不了?!?/p>
“你為什么又單獨行動?”小雷從洗手間出來說。
“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老七很生氣,“你是在懷疑我?”
“好了,別起內(nèi)訌了?!蔽艺f,“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不可能步行離開吧。今天已經(jīng)晚了,看來得再住一晚了。”
“再去看看?!崩掀邔燁^彈出窗外。
出門的時候,小雷刻意地讓老七走在前面,跟在我身邊。老七也不理他,悶頭走著。我也認為老七不應該單獨行動。這很不好。昨天他已經(jīng)違反約定,給老三家里打了電話。他們很可能因為那個電話找到我們的行蹤。如果他真的背叛了我們,我和小雷將必死無疑。不過,背叛者是什么下場,我相信老七不會不知道。他今天可以背叛我們,明天他也會背叛那些魔鬼。他們才不是傻瓜。當然,我也覺得小雷這樣說,是不理智的。他如果真的懷疑老七,大可不必說出來,或許暗中觀察才更為合適。小雷還在跟我輕聲抱怨,我沒有說話。我不想表達自己的意見,不愿站在任何一方?,F(xiàn)在的我們關系很微妙,就好像互相牽制的等邊三角形,三方制衡。誰也無法跟另一方結盟,誰也不可能輕易制服任何一方。
老七遠遠地看到修車店里亮著燈,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中年人赤裸著上身,一身油汗,正在旁邊一個簡易的廚房里炒菜,燈光昏暗。兩個小青年坐在一張涼席上,依舊玩著手機。
“師傅,大師傅找到了嗎?”
“不好意思,大師傅生病了,在鎮(zhèn)上的診所打點滴。”中年人一邊叼著煙,一邊翻炒著鍋里的青椒肉絲。
“這樣啊,那他能過來幫忙看看嗎?”
“我叫了,他老婆不讓?!?/p>
“我們可以加錢。”
“不是錢的問題,我看你們要等明天了,起碼等天晴了再說。”中年人將菜鏟進盤子里。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老七說,“我下午來找過你們?!?/p>
“哦,我一個朋友的車壞了,我去幫忙看看,不好意思,讓你們撲了個空?!?/p>
“真的?”
“這有什么好騙你們的?!?/p>
回來的路上,老七告訴我們,他完全不相信那個中年人的話。我問他為什么。老七說,“你們沒發(fā)現(xiàn)他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我沒有注意,又問小雷,他也搖了搖頭。
“一個人做了虧心事,就是這樣?!崩掀唿c了一支煙,“餓了,去找館子吃飯吧?!?/p>
點菜的時候,小雷叫了一個青椒肉絲。這正合我意。在修車店,我?guī)缀蹩煲炭谒?。我和老七又各自點了一個家常菜,悶悶地抽著煙等待。這一次,小雷沒有問我們要煙。這家小飯館沒什么生意,廚師就是老板自己,連一個服務員都沒有。吊扇嘩嘩作響,氣氛有點僵硬。
吃到一半的時候,一個女人推進進來大聲說,“洪師傅,給我炒個蛋炒飯,打包帶走。”
我們?nèi)齻€一起回頭,是客來旅館的老板娘。她看到我們,很是驚訝。我們也很尷尬,停下筷子。
“你們還在啊?!崩习迥镎f,“我以為你們早走了?!?/p>
“我們的車壞了?!毙±渍f。
老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個小雷,我也對他無語。
“這樣啊,那你們今晚還住我那兒嗎?”
“不了,”老七說,“我們等下就走?!?/p>
“不是說車壞了嗎?怎么走?”
“我們搭便車?!崩掀唔樋趹艘痪?。這顯然是一個謊話。
好在老板娘不再說什么,懶懶地靠著收銀臺,看著電視里的連續(xù)劇,卻又時不時地回頭看看我們。眼神怪怪的。
老七的預感越來越不好。老板娘走后,他催促我們快點吃完,馬上回旅館拿東西離開,越快越好。他懷疑老板娘或許也是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分明就是一個探子。我覺得他太敏感了。可小雷卻意外地站在老七一邊,沒等我吃完,抱起黑匣子,匆匆結了帳。
走出飯館,天色已經(jīng)黑盡了,又下起了小雨。我們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往旅館走,經(jīng)過幾處院子,里面?zhèn)鱽韼茁暼?。這落魄的感覺很不好,我在心里暗罵,早就一百個后悔,來到這個鬼地方。小雷好幾次踩進了水坑,差點摔倒,鞋子全濕了。他小聲地罵了幾句臟話。
我們剛回到旅館,雨勢突然變大,簡直傾盆而下。然而我們的衣服卻早已經(jīng)濕透了。各自淋浴了之后,老七來我們房間,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走?,F(xiàn)在的我們,個個都心神不寧。我真希望這一切不過是老七的錯覺。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qū)使著我們,將我們一步一步推向危險的深淵。老七沉默了好一會,還是決定馬上離開。
“這么大的雨?!毙±转q豫著。
“這么大的雨!”我也附議。
“那就等雨停吧?!崩掀哒f,“車不要了……或者,我們過幾天再折回來,總之今晚一定要離開石頭鎮(zhèn)。”
我們?nèi)齻€待在房間里看雨,看了很長時間,誰也不說話。老七也不回他的房間,或者他并沒有要去他房間的打算。他們兩個心里都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傊?,我放空了自己。喧囂的雨聲逐漸變成一首復雜而冗長的樂曲,我漸漸聽得入迷。從屋檐順流而下的雨水,在窗前匯集成一道雨簾,仿佛一塊電影熒幕。黑色的雨水在暗淡的燈光之下閃耀著白光,一切都那么不真實。閃電之后,雷聲接踵而來,一片轟鳴。小雷的身體總是跟著雷鳴隨之劇烈一震。他面無表情,我知道他在強忍著心中的恐慌。有那么幾次,在閃電耀眼的白光之中,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座冰山,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瞬間消失不見。
“冰山是地球的一塊記憶?!彼?jīng)對我說,“就好像琥珀。凝固的歷史?!?/p>
“你為什么對冰山感興趣?”
“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是愛斯基摩人?”
那時,她厭倦了服裝銷售工作,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我面前抱怨。我猜她對那份工作毫無興趣,也做不長久,無非只是為了找一個和我更加匹配的職業(yè),一個普通的職業(yè)。我知道她志向高遠。我告訴她,如果你想去干一番事業(yè),那就去吧。她反倒有點舍不得我。我是個普通人,并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我這樣告訴她,希望她不要因為我,而耽誤了她的追求。她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我駕馭不了。她能夠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一段痕跡,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或許,她也這樣認為。
大雨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個夜晚顯得無窮無盡。雖是盛夏,雨夜的風卻寒氣侵骨。我甚至聞到了末日的氣息。我們良久地沉默著,一度以為時間停止了,然而不,一切都在行進,像無法抗拒的進化,緩慢而又無法感知到。是隱約的槍聲,終止了我們的沉默。起初,我們都以為那些槍聲不過是雨聲衍生出來的幻覺罷了??墒?,我們錯了。玻璃窗戶“哐當”一聲,被一塊石頭擊穿,碎成幾塊掉落在地上,那塊石頭落在床單上,帶著新鮮的泥土,像一個炸彈。
老七大聲地飆了一句臟話,表情卻異常驚駭??磥?,那些人已經(jīng)知道我們的行蹤了。
“這下我們完了?!蔽覄偰贸鲆恢?,隨即甩在地上。
“怎么辦?”小雷的聲音在顫抖。
“逃!”老七奪門而出。
我們心照不宣地沖進黑夜的暴雨中。在迷宮般的石頭鎮(zhèn),老七熟練地帶領我們自如地穿梭。我忽然想起老七曾說過他很熟悉這個小鎮(zhèn),但是他為什么不知道修車店在哪里,而要去問人呢?或者他真是背叛者?這一路來的各種面孔在腦海里快速走過。我得不到答案,也不愿去尋找答案……雖然還無法弄清槍聲的方向,但是聲音卻越來越近。我們都沒有說話,沉默而從容地在蛛網(wǎng)般復雜的小巷間迂回,大雨壓彎了我們的脊背,仿佛這一切,只是一部黑白背景的老電影,而我們不過是電影里即將被消滅的幾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在一處廢棄的石屋,我們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所。我們身上淌著水,全身顫抖,不發(fā)一言,但是各懷心事。小雷仍死死抱住黑匣子。老七在口袋里找煙,煙都濕透了。他咒罵了幾句,來回踱步,焦躁不安。我仍舊無法看清他的臉,他的臉隱在黑暗里。這樣的時刻,我卻一直在回想小雷昨晚說的那個冗長而繁復的秘密。那個秘密串聯(lián)著其他秘密,像找不到頭緒的九連環(huán)。我甚至在想,那些秘密,真像他說的那樣嗎?槍聲時遠時近,小鎮(zhèn)迷宮般的道路果然起了作用。
“不如,我們把匣子里的東西分了吧?!崩掀叽蚱瞥聊?/p>
“什么!你想丟下我們,一個人跑路?”小雷驚慌失措,抱著黑匣子,連連后退。
“不,我只想拿到自己應得的那份。”
小雷看了看我。
“把匣子打開。”我說。
老七一把搶過黑匣子,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開了鎖。一大疊報表散落在地上,幾十根金條在閃電的間隙發(fā)出寒光。除此之外,還有一本書,看不清封面上的書名。
“動手吧,拿自己那份?!崩掀叩哪橂[藏在黑暗中。
我們蹲在地上,有條不紊地開始分贓。那些沉甸甸的金條,握在手里,像獲得了某種力量。最后,只剩下那本書,沒有人想要。老七點燃打火機照了照,書名是《達爾文傳》。翻開里頁,居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沒什么值得探索的玄機,他把書丟到一旁。
這時,外面出現(xiàn)了一群黑影。是的,我們被包圍了。
“出來!”外面的聲音冷冰冰的。
“你們是誰,要干什么?”小雷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把報表交出來?!辈恢钦l在說話。他們穿著黑色的雨衣,臉隱匿在雨中,像冰冷的人體機器。
“不,做不到?!毙±走€在掙扎。我和老七靠在一起,沒有說話。
這時,她居然出現(xiàn)在那些黑衣人的中間。是的,就是她。昨天傍晚遇到的那個牧羊女人。我曾經(jīng)的情人。我無法叫她,因為我還沒有想起她的名字。這很糟糕。是的,我突然覺得自己非??蓱z,還有一點可悲。
“你出來?!彼置魇窃趯ξ艺f。聲音殘酷得像一個殺手,怎么都不再像是一個牧羊人。
“不?!?/p>
“為什么?我在救你?!?/p>
“我不需要?!?/p>
“我們只要報表,錢歸你們,交出來,你們就可以遠走高飛。”她的聲音冷若冰霜。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事實上,我對她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抱著一絲幻想,即使我不知道她在這場追殺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但是至少,她此時的地位明顯像一個女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殺戮的權利。
“別相信她。”老七橫到我面前,“她是你什么人?難道說你和他們是一伙的?你這個叛徒!偽君子!”
我沉默了差不多有一支煙的時間。雙方對峙著,沒有任何動作,仿佛在等待一個答案。
良久,我說:“給我們一個痛快吧?!?/p>
“這就是你的答案?”
“是的?!?/p>
“好吧?!彼浪赖囟⒅?,眼神里分明充滿了無奈。她搖了搖頭,又嘆息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
“我不想死。”小雷走近我。和我盡可能地靠緊在一起。
“你害怕了?”我說。
他沒有回答,身體劇烈地顫抖,手里的金條紛紛滑落到地上,發(fā)出一連串沉悶的聲響。
“至少,我擁有你的秘密了?!蔽艺f,“讓這一切結束吧。”
小雷突然咆哮著,試圖從這個石屋唯一的出口沖出去,這讓我們更快地迎接死亡的到來。一陣槍響之后,我們倒下了,沒有叫喊,或許,雨聲早已淹沒了中彈時那最初的一聲疼痛的嘶吼。之后進入身體的,仿佛不是更多的子彈,而是一種習慣,一種習以為常的妥協(xié)和絕望。這樣死去,就像死在夢里。我癱倒在地上,眼睛剛好看到那本《達爾文傳》,風剛好將書翻到了扉頁。借助閃電一瞬的光亮,我看到了扉頁上寫了兩行字,居然是她的筆跡:
你擁抱了地球,
卻疏遠了上帝。
“真好?!蔽以谛睦镎f。這將是我在今夜看到的,最后的人類智慧。這個結局真令人滿意。是的,我實在累了,想要沉沉地睡去。我?guī)缀鯖]有一絲遺憾,沒有一絲不甘,就像一個疲憊的孩子那樣渴望睡去。我只是期望能早點醒來,醒在她溫柔的懷里,然后,和她一起談論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