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一
日本人岡倉天心,我對他略知一二,是因讀過他的《茶之書》。《茶之書》是用隨筆體寫的,談茶說禪,最終歸結(jié)于談藝術(shù)和人生。這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的林語堂,但比林語堂的書趣味稍遜,卻又意味略深。
然而,他讓我印象最深的,卻不是《茶之書》。
先說說宋徽宗。這位沉迷藝術(shù)的皇帝,一手亡了北宋,一手留下不朽的佳作。其中一幅,是他臨摹張萱的《搗練圖》,雖是臨摹之作,卻又自成珍品。這幅畫,曾出現(xiàn)于晚清的北京琉璃廠,還讓光緒的老師翁同龢撞見了。翁同龢頗有學(xué)問,也是收藏家。但他見了,也就見了。他還在日記上記了一筆,但記了,也就是有此一事而已。
到了民國初年,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派了一個買手,來北京尋古董。他在琉璃廠見到這幅畫,便買了。這個買手,就是岡倉天心。
岡倉天心買《搗練圖》,花了1350元。今天它的價格是多少?不是天價,是無價。
這件事,寫在上海博物館編的《翰墨薈萃》一書中,我讀了,難過,也感嘆不已。我以為,岡倉天心是有真功夫的人。功夫讓人想到武術(shù)。寫《茶之書》是軟功夫,做買手則是硬功夫。他和《搗練圖》偶遇時,宛如生死關(guān)頭,買或不買,不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買手的選擇,只能是:出手,或者不出手。
二
中國古畫鑒定界,還有一位大家叫王季遷,他是吳湖帆的弟子,從師父那兒學(xué)到了用筆墨辨別真?zhèn)蔚氖炙?,極少失手。他自己的弟子中,有一個叫張洪,后來成了蘇富比中國書畫部的創(chuàng)立者。還有一個女弟子叫徐小虎,雖是女子,卻頗有虎氣,她后來在牛津大學(xué)取得博士學(xué)位,其博士論文的重心,是研究元代大畫家吳鎮(zhèn)留存的畫作。確切地說,她是在研究了50幅據(jù)傳是吳鎮(zhèn)的畫作后,得出結(jié)論:僅有三幅半是吳鎮(zhèn)的手筆。
這個結(jié)論很讓人掃興。但她有理有據(jù),論證過程頗為嚴(yán)謹(jǐn)。這部論文,她后來增補為一本厚書《被遺忘的真跡:吳鎮(zhèn)書畫重鑒》。中文版已經(jīng)出版,長達(dá)600多頁,插圖200余幅。我買了,有空讀一點,像讀一份漫長的打假報告。
徐小虎另有一本書我也買了,是她和師父王季遷之間的問答,《畫語錄:聽王季遷談中國書畫的筆墨》。問得誠懇,也頗尖銳,答得從容,并富有證據(jù)和邏輯。這一問一答,既是求知,也有攻防、過招,讀起來長知識,也很有趣。
名師向高徒傳授真功夫的故事,總是動人的。
伊斯特伍德執(zhí)導(dǎo)的《百萬美元寶貝》里,拳擊教練(一個倔強的老家伙)向女弟子提出這樣的約定:“你要我教你,就只能聽我的,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挨了打,也別在我跟前哭?!?/p>
這個女弟子從命了。因為師父只點撥了一句,她的姿勢、方向感就變了,一拳出去,力量倍增。
阿城的《棋王》中,也有個拜師的情節(jié),大致是這樣:迷戀下棋的年輕人,聽說有個高人,略似今天所說的宗師,棋藝精湛而又莫測高深,但輕易不收徒。他就上門請教,和宗師連下了三盤,都贏了。
宗師說:“我答應(yīng)做你的師父?!?/p>
年輕人笑道:“可你連我都下不過,憑啥做我?guī)煾赴。俊?/p>
三
我讀過三所小學(xué),其中的一所位于成都長發(fā)街。附近有一條仁厚街,語文老師就住在那兒,我去她家借過《水滸傳》。
長發(fā)街、仁厚街,說是街,其實都是細(xì)細(xì)長長的巷子。那時候,小巷子里一派冷清,老頭子們坐在古樹下吃茶。多年后才曉得,我出入仁厚街的時候,陳子莊正在那兒度晚年。
陳子莊是大畫家,那時候卻只能嚼有蟲眼的生胡豆下燒酒。他缺錢買紙,所以畫都很小。有些畫,就畫在紙煙盒、處方箋的背面。然而他畫得好,清、奇、古、瘦,是家常山水,卻畫出了一股孤傲。孤傲,卻不孤芳自賞。他筆下,有股文人畫中少見的英氣。他是練過武術(shù)的,那是他的硬功夫。
現(xiàn)在有傳說,說陳子莊曾用手舉起過武侯祠中的大銅爐,比力能扛鼎還厲害。少城公園,即今天的人民公園,民國時期常年擺擂臺,叫作“打金章”。
1937年,陳子莊24歲,在少城公園,他跳上擂臺,把29軍的一個軍部武術(shù)教官打得趴下,直噴鼻血。另有一說,教官被打得半死,成了殘廢??傊?,陳子莊打贏了,拿了金獎,這是確切無疑的。
即便在陳子莊的畫不被人看好時,也沒人質(zhì)疑過他拳腳的功夫。
陳子莊自打金章后,被王瓚緒聘為保鏢。這成為他人生的一大拐點,于是他有機(jī)會向游于蜀地的黃賓虹、齊白石學(xué)習(xí),并終成大家。
我在小說《歲杪》中,寫到一個寂寞的老畫家莊爺爺,原型即是我心目中的陳子莊。莊爺爺收了個很憨的小娃做徒弟。他指導(dǎo)憨娃畫畫:“看得要深,下手要狠。”他還告訴憨娃:“這一百年的畫家,我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木匠,握慣了斧頭的手握毛筆,大開大合,有蠻勁。他叫齊白石。還有一個是刀兒匠,耍過真刀真槍的,比齊白石還要蠻。這個人,曉不曉得是哪個?”
憨娃說:“莊爺爺。”
“咋曉得是莊爺爺?”
“爺爺比齊白石更蠻:他的畫,不怪,你怪?!?/p>
“嗯,畫畫,要怪,才是不怪。不怪,這才是怪了……齊白石骨子里還是個怪老頭兒。他跟我,都是用斧頭、刀,剔干凈了中國畫中的一股討厭味?!?/p>
“啥子味?”
“酸味?!?/p>
而現(xiàn)實中的陳子莊,比這還自信。他說:“我死之后,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那是不成問題的。”
他畫作的價值,正如他拳頭上的硬功夫,已經(jīng)被時間所證明。
(滄 浪摘自《新華日報》2018年5月11日,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