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龍
空:門朝北
月光下的村莊,安靜得像一片廢墟。
這是祖輩的村莊,確切地說是奶奶那一輩的村莊。幾十年前,一群衣衫襤褸、扶老攜幼的流民從北方逃難至此,走累了,扔掉竹杖,放下包袱,就在這處高高的丘陵上找塊石頭坐下歇歇腳。月光升起來了,面如土灰的流民們臉上有了光澤。不走了,他們用著殘存的力氣挖土、打夯,面對靠北的一條土路建屋圍院。
一間間簡單的房屋立了起來,一座名叫“門朝北”的村落就矗立在丘陵上。
北:三舅爹和石臼
土路一隔,幾十戶人家院墻貼著院墻住在一起,而土路另一面,僅有三舅爹的房屋壓著路沿而建,成了村子的最北戶。土屋低矮,蘆葦和秸稈厚厚地蓋在房脊上,像是從泥水漿里撈上來的兩床破被絮?;炝他溄斩挼膲w厚實,讓屋內(nèi)更加逼仄。門似牲畜的圈門,側著身子、彎折腰桿才能進去,進去后不能全然抬頭。屋只一間,用木板相隔,一間臥室,一間賣些零食家用之物。
三舅爹的茅草屋是村里唯一的商店。屋后,是一片田野。
村里人少,傍晚時分,暑熱漸散,各家端著飯碗聚集在三舅爹門口,閑話家常,或席地而坐、或靠墻而立、或半蹲著??諘绲那鹆晟希勗捖曄∈杓毿?,像夏蚊嗡鳴。家貧,少有人家點蠟燭,大家摸著黑說農(nóng)事。偶有隔壁村晚歸的人路過,踩到路旁蹲立的人,嚇了一跳,還以為踩到一條狗。我們這些孩童自然歡喜,捉螢火蟲、折槐樹枝做竹馬、跳方格、捉迷藏……還窺視著三舅爹門口的一塊石頭,表叔們把屁股從上面挪下來后,我們會爭著搶著爬上去。靜謐的夜晚,站在高高的石頭上,遠處的燈火稀疏,土路在夜晚顯得瓷白,唯有自己是高高在上,似乎可以和這個村莊比肩。我有時候相信,這塊石頭就是當初他們這一輩們歇息過的石頭,被鑿成石臼。廢棄后,太重太大,挪不動,干脆倒扣在路旁,三舅爹就把土屋建在這塊石臼旁。
記得我斷奶時,天天站在這塊石臼上,望著土路的盡頭,期盼母親的歸來。當看到母親的身影一點點挪近時,我從石臼上跳下來,邊哭邊跑著奔去。母親早已淚流滿面,伸出雙手想要抱我,我卻扭頭就走。母親一邊哭,一邊追趕著抽泣的我。
大家閑聊的時候,三舅爹始終不出來,他蝸居在低矮的土屋里,守著他為數(shù)不多的過期商品。
夜深后,意猶未盡的我們被父母呼喚回家,像一群在外游蕩的幼禽。各自散去,三舅爹的鼾聲就響起了,在路上飄過,清晰,徹響。
西:吾家的院落
月光緩緩蹚過土路,向西,正好撞到我家的后山墻上。翻過高高的屋脊,枯黃的麥秸在夜風中霹霹作響,便可見前后三間,馬頭墻一圍的院子。月光慢慢滑了下來,母親隨手撿的碎石在院子里鋪成的一條小徑,連著堂屋和廚房,光滑的石頭和少許的青苔在月光下閃著油光。雞塒里的雞咕咕地夢囈著,倒是蜷縮在墻角的花斑貓被游蕩的月光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躥到土墻上,躍上墻邊的梨樹枝,跑了。梨樹枝扯動了幾下,晃了晃,落下幾枚葉子,又恢復了平靜。
屋檐下放著犁鏵和摘完棉花的籮筐,還有母親打樁拉繩垂吊的竹篙,晾著晚歸后曬洗的衣服,檐下滴濕一片,竹篙另一頭掛著串串干紅的辣椒。我因為尿急,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院子里。月光如此明亮,我下意識地瞇著眼,卻沒有感到刺眼,從渾渾噩噩的半睡半醒之中清醒了過來。風暖暖的、軟軟的,我能嗅到前屋谷倉里散發(fā)的谷米味,那是臨睡前父母點著煤油燈連夜裝袋搬倉的。
那是全家一年的口糧和家底。
父親曾和我說起,有一年春節(jié)剛過,村里的鞭炮煙火味依舊彌漫著,天漸亮,月偏懸,他一個人帶上門出去了。天寒,路面覆蓋了少許冰屑,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他要繞過院墻外一圈,走到小舅爹家去借錢。父親走走停停,哈著氣暖手,回頭看了看霜氣染白的房屋和村莊,吸了一口冷氣,繼續(xù)走。短短百余米的路,父親走了許久,路過三舅爹家門口的時候,父親停了下來。三舅爹門緊閉,春聯(lián)還是去年的,鞭炮更是沒有放,新春里也少有人來買東西,一個孤寡老人就這樣關著門過完了這個年。父親靠在石臼旁,看了看赤條條的土路,跺了跺凍得發(fā)癢的腳。他知道三舅爹比小舅爹有錢,可是三舅爹無兒女,把錢財看得重,夜里睡覺怕也是要抱著錢罐子。小舅爹為人精明,養(yǎng)有四個兒子,父親雖然是表外甥,但是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帶著妻兒寡母,卻撐不起整個家來,怕是父親一開口,又要被呵斥。春聯(lián)未揭,就去借錢,甚是晦氣,也是無奈。父親算著日子,我開學將近,家里沒有足夠的錢來交學費,糧食是不能賣的,交了政府的提留任務,他必須為全家留足口糧。父親嘆了一口氣,望了一眼小舅爹家緊閉的大門,扭頭就往回走。坐在門檻上,月光早已把院子的周遭呈現(xiàn)出來,到處都是土灰色,土墻、土屋和土色的茅草。父親起身在院落里轉(zhuǎn)了一圈,目光落到了屋檐下,掀開蓋在板車上的蛇皮袋,雙手搓了搓,就拉著板車出門了。
日上梨樹枝頭的時候,父親拉了一車廢品回來,那一年以及以后的許多年,父親都是乘著晨光出門,披著月光而歸,整個家也靠著父親收購廢品支撐著,而糧食,始終堆在谷倉里。
糧食在,日子就過得安心,過得有盼頭。
南:黑石院子、梨樹
前屋門扣作響,我穿過院子,奔到前屋的黑影里,心跳頓時加快,似有懼光的不明之物突然躥出。好在奶奶就睡在隔屋,鼾聲讓我頓覺安心?!爸ㄑ健币宦暎瑩荛_門縫,我逃到門外的月光里。
是風,在頻叩柴門。
門外是場圃,風也乘著月光從更西邊的田野潛來,翻過籬笆,在菜園里輕輕走過,仿佛生怕弄斷了母親下午才搭好的豇豆角架子,躲閃開劍戟一樣的玉米,撫摸下西紅柿和黃瓜,又慌張地從菜園跨到池塘里。水紋微漾,場圃旁的楊樹枝頭上沙沙作響。
我的目光越過場圃,被一片荒草地擋住。這片荒草地長滿了枯蒿,密集,蟲鳴肆無忌憚地喧嘩著,整個村子被這喧嘩映襯得更加安靜。我曾一個人跑進去尋找躲迷藏的弟弟,仿佛走進了迷宮?;牟莸卣N著一排屋后生長,月光正好被擋住了去路。
那是二舅奶奶和她女兒們的屋子。
時光回溯。月光一遍遍地照過這片土地,在無數(shù)個月升月落的輪回中,有一個夜晚,奶奶帶著父親逃難至此的那個夜晚,注定要和這個叫做“門朝北”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爺爺早逝,饑荒奪走了村莊的生氣和村民的生命。父親說,他印象里幾個兄弟姐妹坐在門檻上吃飯,碗里是清可見底的湯水,突然有人一頭倒地,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七八個子女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不斷倒下,只剩下早嫁的大女兒和最幼小的兒子。奶奶和父親初到此地,頭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土。饑餓是最無法隱藏的。當時還能勉強解決溫飽的二舅奶奶拉著父親回家,從此父親就和五個表妹在一個鍋里分食吃。
和小舅爹生的全是兒子不同,二舅奶奶生的全是女兒。
女兒長大后都四散而去,只剩下四表姑把家安在旁邊。我仍舊記得四表姑家的院子,鋪滿了黑石,這些石頭形似鵝卵石卻沒有那么圓滑,質(zhì)地有些粗糙。黑石院子易打掃,尤其是下雨的時候,雨水從縫隙中緩緩流過,院中那棵棗樹落下的葉子也順著雨水流到古舊的壓井旁,經(jīng)過院墻下的一個窄洞,流到院外去了。印象中,奶奶唯一的一張照片是在這個院子里照的,穿著藏青色的對襟大褂,坐在藤椅里,銀白色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往后梳,面目慈祥。照片洗出來之后,被放在表姑家的全家福相框里,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不知道遺落到哪里去了。
我曾在一個月夜里,站在這棵棗樹下。夜里的黑石路有些詭異,晚風吹著瘦高的棗樹葉子,讓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離開了,他們舉著火把去往村外西邊的丘陵,那里遍地墳塋。那夜,父親把年幼的我從四表姑家的院子里拉回來,讓我睡在二舅奶奶的床上。我蜷縮著,心跳加速,隱約記得這張床上曾睡過二舅爹,而此時二舅爹正被眾人送往村外,那片丘陵上的荒野才是他最后的歸宿。我記不起二舅爹的容貌來,只曉得他經(jīng)??人裕阍诜块g里不出來。我強忍著不睡,生怕從房間的角落里再次傳來二舅爹的咳嗽聲。床也是冰涼的,我把頭伸出被窩,盯著窗外白亮的月光,天空干凈明亮。我不敢在床上多待,打開門,月光把我照得通透,我感受到了暖意。門口的低矮草垛在月光下,側著光,一半光亮一半陰暗,像頭蜷縮的耕牛。二舅奶奶的門前無院子,倒是有一口不大的池塘貼在右側墻邊,水在月光下也不見粼粼波光,幾棵梨樹長在池塘邊,其中一棵臨水而長,探入池塘,像是池塘上的獨木橋。這幾棵梨樹長得粗壯,平時也是鄉(xiāng)村孩童攀爬的去處,比起長在我家院墻外的那根手臂粗細的瘦小梨樹枝,這里簡直就是一處梨園。我們這些孩童寧愿繞著路遠,也要走在這幾棵梨樹下,偷偷摘幾個還沒有熟透的梨子,然后躲到屋后的枯蒿地里吃。我相信父親兒時也曾吃過這幾棵梨樹的梨子。這些梨樹是二舅爹和他的女兒們栽下的,而在這個夜晚,他也是被眾人從梨樹下抬著離開。梨花早已開落,在這個沒有哀樂、沒有繽紛色彩,只有哭聲和月光的晚上,被送出了村外。這是一幅靜默的黑白畫面,讓我不自覺地想起奶奶在黑石院子里照的那張黑白照片。
我就這樣一直站在門口,黎明前的寂靜讓人窒息,我還能望見村外丘陵上火把的星光,被月光一點一點地澆滅。
東南:水泥房子
月光像趨光的蛾子,輕輕地貼著墻腳往東南方向挪去。
東南一角僅一戶,姓郝,住在村里唯一的水泥平房里。
去東南方需要經(jīng)過一條土路窄巷,巷子右邊是四表姑家的土坯外墻,左邊是郝家的水泥院墻。月光沿著灰白色的水泥墻壁一直往前蠕動,蟄伏在爬山虎上的蟲蠅遇光而逃,飛到對面青苔浸染的土墻上,風簌簌作響,一株生長于墻邊的苦楝幼樹貼著墻壁越發(fā)緊了。
兒時村莊非天入黑才點起豆黃的煤油燈來,茅草屋的屋檐下,蚊蟲肆虐,燈火不濟,而郝家門前,亮若烤火。
站在郝家門前的場圃上,月光的色澤越來越暗淡,慢慢熔化進一片光亮中,那是不遠處的磚窯廠,正在熱火朝天地燒制磚塊。高大的聚光燈,窯口里鮮紅的火苗煙火肆虐,驕陽一樣炙烤著磚窯廠附近的田壟,熱浪夾著光亮突襲而來,一直沖到郝家門前,白墻變成了紅墻,夜晚的空氣里流竄著熱氣。
月光,早就被這光亮這熱氣熔化得了無痕跡。明亮的場圃上放著白日里收割、脫粒、裝袋之后的稻谷,準備著翌日的晾曬。郝家的大兒子,村人喚作小喜,就在場圃上守夜。
夜深了,月光隱遁,遠處磚窯廠的光亮雖在搖曳,熱度卻也消退了少許。在田畈里蒸暑氣、灼炎光已經(jīng)力盡的村人,倒床即酣睡,鼾聲飄蕩,就連那些鳴叫乏累的蟲蛙也都慢慢停歇下來,整個村莊進入了一種呼吸均勻的狀態(tài)。
日升,整個村子沸騰起來了。郝家門前的稻谷被誰偷了。場圃上昨夜堆滿的成袋稻谷,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袋,尤其可笑又可氣的是,小喜拿來枕頭的那袋稻谷竟然也不翼而飛了。稻谷沒了,他父親把他痛斥了一頓,他也被村人嗤笑多年。
究竟是賊的手法嫻熟,還是小喜睡得太沉,不得而知。也許只有那一夜的月光知道,它目睹了一切。
多年后,年過四十的小喜仍舊單身。我路上偶遇,他近乎全禿,頭頂光亮如抹了蠟,眼睛凸出如金魚眼,背微駝,常年穿著白色背心。又因為上身常常裸曬,膚色重,印下背心的形狀,遠看仿佛仍是穿著背心。
一年,趕集而歸,他帶回來一個寡婦。家人已經(jīng)無從挑選,也甚是歡喜,張羅著結婚事宜?;榍?,兩人結伴去省城,買些婚禮的衣服用品。不料寡婦乘著上廁所之際,尋機逃跑了,帶走了好幾萬塊錢。
家里準備的喜慶用品都擱置著,煙花也放在屋角,風吹雨淋,無人問津。從此,小喜再也不言婚嫁之事,越發(fā)寡言。這寡婦和當年他枕下被盜的稻谷一樣,都成了未解之謎。
對于我而言,未解的還有郝家最小的女兒,小鳳。一年秋末,我站在場圃上看著一輛卡車緩緩地駛入東南方的巷子里??ㄜ嚾氪?,在當年屬罕見。雖然我也曾和表弟們在三舅爹家門口的土路上玩耍,偶見一輛轎車絕塵而去,便瘋狂追趕,像追跑一只落單的鵝。車上卸下被褥和破舊的衣柜、瓶瓶罐罐,還卸下一個男童和一個更小的女童。男童名叫龍,和我同齡;女童名為鳳,被喚作小鳳。
不知為何,那時我腦海中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他們是從醫(yī)院回來的,小鳳非郝家親生,而是抱養(yǎng)給郝龍長大后做媳婦的。
作為兒時村里玩伴中唯一的女生,小鳳甚是勤勞。郝家后屋是水泥平房,前屋則是土墻茅草頂。我記得郝家的廚房在前屋,和進門廳堂沒有隔斷,兩條狗兇惡得很。我們這些孩童,如果不是有人陪伴,不敢獨自前往。小鳳聽見人聲,就出來趕狗,笑迎來人。她臉小,圍裙總是不離身,手上不是鍋鏟,就是針線。
小鳳的身后,一條磚石路連著前后屋。院子凌亂,濕軟的青苔地面被我們撅著屁股玩玻璃球踩踏得平滑光溜。雞窩、茅廁分布在磚石路兩邊,茅廁頂上還攀爬著一株葡萄藤,葡萄還未成熟就會被我和郝龍折騰得病懨懨。
后屋,人聲鼎沸,麻將搓洗的聲音、圍觀的聲音繞耳紛紛。除了三舅爹家是閑聊之所,郝家也是村里人常去的地方。秋日后天氣漸冷,陰雨綿綿,或者農(nóng)閑時節(jié),村人鮮有娛樂活動,傍晚后,便陸續(xù)聚集在郝家。那時各家家底薄,幾分幾角能玩上大半天。開始的時候,郝家還管晚飯,時間久了,招架不住,他們家就延遲了飯點,等眾人散去后再食。
后來,大家也知趣,口袋叮當響,所剩無幾,天色漸黑也就各自起身離去,出門一看,嗬,好大的一輪滿月??!
郝家屋子不多,人口不少,小喜睡在前屋,其他人睡在后屋。我曾見過他們家的床,像炕一樣拼連在一起。小鳳喜愛小動物,貓經(jīng)常蜷縮在被窩里取暖。早起,貓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跑了,在床上留下一個余溫的窩。
一直到小鳳結婚生子,她抱著小孩就像抱著貓一樣,溫順,充滿了愛意。
郝龍卻娶了一個二婚的女子,女子還帶著孩子一起改嫁過來。那已經(jīng)是十余年后的事情了,郝家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搬去了別的村莊。我在路上遇到了郝龍。兒時他的皮膚黑,還有怎么擦也擦不干凈的鼻涕,如今也皮膚白皙,干凈,頭發(fā)還焗過油。他騎著電動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和我招呼后,說起了他在外打工時老板要他入贅,他不干。我問為何?他只說,自由,他想要自由。
幾年后,我家已經(jīng)搬到了廟莊,每次回家,我總愛在莊外的一條瀝青路上散步。這條路本是一片荒草地,栽種了不少楊樹,附近有農(nóng)田、水塘、小土丘,曾是我兒時放鵝之地,如今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被一條平坦光滑的省道覆蓋,被川流不息的發(fā)動機聲所占據(jù)。我聽到后面有機車聲,下意識地靠邊,卻被后面人喊住。一輛電動三輪車上,坐著小鳳還有他的父母。郝家父母看見了我,得知我還在讀研究生,上下打量一番,一臉的驚嘆。郝家父母頭發(fā)花白,臉上多了憂愁和皺紋。幾句寒暄后,他們在呼嘯而過的車流中緩慢地前行,像是在驅(qū)趕著一頭老耕牛。
我抬起頭,月已升起,道路四周的平房、樓房還有更多的樓宇都顯現(xiàn)出緋紅的光亮,這是我曾在郝家門前見過的那種灼人眼的光。
東:雜姓人家
村子東邊的住戶多為雜姓,月光和我們這些孩童似乎都很少青睞那個方位。
東邊地勢低緩,大部分人家都是后搬過來的。他們偏居東邊,和我們王姓無親無故,與村里人也少有往來。兒時,家里喂養(yǎng)的豬乘著夏季暴雨逃跑至東邊,我和奶奶去抓豬。幸得他們幫助,才尋得。我那時才知道,東邊人家姓氏各異,姓龍、姓沈、姓金、姓劉等,除種田外,做月餅、殺豬、養(yǎng)牛,都有涉及。各家共用山墻建屋,門口場圃相連,靠著幾棵梨樹和一些鄉(xiāng)間雜樹作為各家的界線。
因為不熟,所以村人很少去串門,我們這些孩童也很少跑到東邊玩耍。
月亮懸在天空,我曾站在自家的場圃上,多次遙望東方。東邊有我家?guī)桩€田,父母還在田畈里收割。每年至此時,月光顯得格外皎潔,夜空如洗,好似質(zhì)地優(yōu)良的藍綢緞。空氣也格外清新,純凈而微帶涼意。白日里我拎著提籃去給父母送飯送水,走過東邊的田埂,暑氣逼人,路邊的雜草也熱乎乎地刺癢著皮膚。而當月夜降臨,村子里還能聽到各家場圃上連枷的擊打聲、石磙的碾壓聲,蚱蜢、青蛙也鬧騰個不停。
等到父母回來的時候,月光暗淡了不少,他們把鐮刀掛在屋檐下,鐮刀上還沾著刀刃劃過稻管時破開的露水。
一夜,父親準備去給田里抽水。月色朦朧,父親在大壩里放水管,我坐在田邊的拖拉機上。一條土路隔開了我家的田和東邊人家的房屋,路旁稀疏的小楊樹在夜風中颯颯作響,影子也搖曳得厲害。東邊靠近大壩,大壩上兩排齊刷刷的楊樹在月光的投影下斑駁,深淺不一,黑白不定的光影多少顯得有些鬼魅。夏季大壩蓄滿水,蛙聲不絕,水草叢生,村里長輩們聚集在三舅爹門前納涼談天的時候,時常說大壩兩旁常有女鬼喊人的名字,千萬不可答應。這是嚇唬趕夜路的人,可是我們這些孩童還是被嚇得不輕,再看一眼村外東邊大壩的方向,黑壓壓的,楊樹被風拼命搖晃,不禁心生膽怯。
父親弓著腰從大壩那里往我這邊走來,他在盤著一卷管子,像是在推著卡車的車輪,不同的是,水管是米白色的,從大壩一直推滾到路邊的田里,像是一條白色的蟒蛇從大壩爬出來。我正襟危坐在車墊上,這樣的夜晚,夜色彌漫,包圍周身,恐懼潛藏在嗡嗡的蟲鳴里、風吹草動的田間,東邊人家的屋子里微弱的橘黃色燈光,忽然就有了一絲絲的暖意。
白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東邊的一些隱秘。一天午后,我正在去鎮(zhèn)上學校的路上,路過東邊,一陣嬉戲聲吸引了我,循聲望去,幾個高中模樣的少男正趴在東邊一戶人家破舊的窗牖,相互推搡著嬉笑觀望。那時農(nóng)忙,大人們應該都在田間勞作。在扎堆的少男中,我認出了其中一個是這戶人家的兒子。出于好奇,我湊過去,隱約聽到柴門緊閉的房間里傳出女生的聲音。一個男生呵斥:小學生看什么看,還不上學去!我訕訕地走開了,那時我才上二年級,卻總是不自覺地回頭望望那群少男和東邊的人家。
從記事起到東邊人家紛紛搬離,那個方位的雜姓人家似一塊怎么也咬合不齊的拼圖,和這個村莊若即若離。就像我們這些孩童和那些月光,總是躲躲閃閃。薄霧彌漫,朦朧得很。
中:孬子以及城里的女孩
筑在丘陵上的村莊應該比那些莊稼和草木更加接近月光。當我站在清冷的院壩里,抬頭仰望皓月當空時,那在枯樹枝和荒草間穿梭的月光何時眷顧過這座門朝北的小村莊?月光和這座村莊究竟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這些問題我自問了許多年,也觀察了許多年。月光總是匆匆一瞥,不冷不熱,似一個無關的看客,高高在上地看著踽行在這片大地上的生靈。
年幼時的我相信,月光偏愛這座村莊的中央,把更多隱秘的事情都照得亮晃晃的,譬如劉奶奶一家。
一條短巷,兩邊馬頭墻上的青藤紋路凌亂,葉片也大部分枯黃,路面坑洼,泥土長時間不見光照,潮濕,苔衣滋生。巷子盡頭是半扇舊門,門面有裂縫,吱呀一聲,便見一間草屋。低矮,這是我想到的第一個詞。小煤爐、小板凳、矮床、無柄水瓶和掉了瓷的缸子……劉奶奶坐在光滑的門檻上瞇著眼曬太陽,她兩個二十多歲的傻兒子坐在屋里,叫劉世宇的叨叨不歇地說著胡話;另一個叫小軍,一雙牛眼,傻笑著,露出血紅色的牙齦。
入夜后,月光懸在頭頂,劉世宇貼著墻影出了巷子,一只野貓擋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腳踢開,慘叫一聲跑了。他躡手躡腳地挪到巷口的草堆旁,前后望了望,解開褲帶,把布褲腰帶搭在脖子上,嘩嘩地撒尿。忽然聽到了腳步聲,他趕緊拉上褲子,瞅了瞅,是游蕩的村人,大聲對人影喊著:你真不是馬的。來人也不惱,笑著回了句:你真是馬的。雙方不再說話,就散了。劉世宇回家的時候,小軍也起來了,坐在床邊,傻笑著,他又尿床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劉世宇口中說的“馬的”是女人的意思。他不想被人嘲笑為孬子,始終認為孬子和女人屬于同一類。他幫人插秧割稻肯用力,會撿破爛去鎮(zhèn)上賣,喜歡和人說話??墒谴蠹艺{(diào)侃起他,總是說“你真是馬的”。
村人不必也不敢惹他,畢竟和一個孬子較勁,多少失了體面,再說,把他逼急了,誰知道他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呢?整個村的人都在哄著他,漠視著他。
劉世宇的二哥小軍更加讓人避之不及。他穿著更加邋遢,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走走停停,用手指指天空,又用腳踢走一個土疙瘩??诖镅b的是花生和瓜子,也裝著蚱蜢、毛毛蟲和一些不知名的野果。他見人就笑,笑得詭異。
村子不大,過了自家的場圃,繞一截小土路,拐過巷子就到劉奶奶家。我不常去,兩個孬子足以駭人,陰暗潮濕低矮的小屋子更加吸引不了年幼的我。奶奶卻和劉奶奶走得近乎,兩個老人常常竊竊私語,說著村莊的閑語。
一日,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村子里,面容姣好,皮鞋白襪連衣裙,扎著馬尾辮,年齡比我稍長,一看就和這個村子里赤著腳撒歡的孩童不同。她是劉奶奶的外孫女。那時,我才知道,劉奶奶有三個兒子,還有幾個嫁到外地的女兒。女孩熟練地拎水,蹲在門前洗碗,絲毫不嬌氣。在那幾年,女孩斷斷續(xù)續(xù)地來了幾次,后來也不大來了,聽說去讀了書。
劉奶奶脾氣古怪,和兒媳關系不好。村里入夜早,我躺在里屋,蜷縮在被窩里,卻能聽見屋外斷斷續(xù)續(xù)的吵鬧聲。我以為是老鼠,這些潛伏者每晚都窸窸窣窣地在房梁和床頭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細聽,又不像,難道是窗外的風聲吹動破舊的窗欞上紙糊的窗葉?我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窗外月色朦朧,前屋高高的屋脊像一堵墻,擋住了外面的風吹草動。場圃邊緣那棵苦楝樹銹鐵絲般的枝丫,悄悄高過屋脊。
是人聲,是爭吵聲。
一場預謀已久的婆媳之戰(zhàn)就在夜里爆發(fā)了。兩個孬子也被嫂子罵得抱頭到處躲藏。鏖戰(zhàn)過后,家里狼藉一片,媳婦家的大門另外開戶,劉奶奶也不再去媳婦家吃飯了。心有郁結,劉奶奶常來找奶奶閑聊,發(fā)泄完自己的一肚子怨氣,又以過來人的身份好心提醒奶奶。劉奶奶每次走后,奶奶明顯有慍色,對母親忙里忙外的身影開始挑剔和指桑罵槐。母親孤身一人遠嫁他鄉(xiāng),生下我和弟弟,卻依舊抵擋不了村里的冷嘲熱諷,只因為她是外地人??谝舨煌?,母親在村里成了異類。
婆媳之間的裂縫悄然增長,母親依舊在忙碌著。她從菜園里摘了好幾根鮮嫩的黃瓜,又刨了幾棵肥大的卷心菜,用籃子提著給劉奶奶送去。我悄悄地對母親說:劉奶奶經(jīng)常背后說你壞話呢。母親笑了笑,說:說就讓她說去吧。子女不贍養(yǎng),兩個孬子兒子又不能自食其力,劉奶奶接過了母親的籃子。后來,劉奶奶就很少和奶奶嘮叨著各家的兒媳。
劉世宇更加勤奮地撿破爛,他背著蛇皮袋,手里握著火鉗,在村子里東翻翻西找找,連垃圾堆里多年的破鞋都被他翻找出來。小軍依舊在游蕩,像一個幽靈。他經(jīng)常在三舅爹門口那條靠北的土路上走走停停,大家都不理他,他無趣地向著鎮(zhèn)上的路上走去,走著走著慢慢成了一個黑影,一個黑點,最后消失在夜里。小軍消失在沒有月光的晚上,劉奶奶干號了幾聲,劉世宇去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只帶回了一袋垃圾,村里人也不積極去找,畢竟莊稼的收成比一個孬子的走失更加重要。
一晃多年,奶奶去世的那個夜晚,一夜無月,我站在門前的場圃上,池塘邊的槐樹枝被風吹得啪啪作響,門口帷幔搭成的帳篷里,親戚和村人在白熾燈下忙碌著。奶奶睡在里屋,父親和大姑跪在床前哭泣著,整個村莊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在我家門前。父親去劉奶奶家門口草垛借稻草的時候,她家門緊閉著,似乎已經(jīng)入睡了。父親丟下兩毛錢,父親說,奶奶一生不欠人家的,這些稻草也不能白拿。
奶奶去世十余年后,劉奶奶也老了,像一顆晃動多年、欲掉未掉的智齒。她帶著劉世宇還留在村子里,成了最后的“遺民”。月光升起來了,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那些她恨過怨過愛過的人已經(jīng)老的老,去世的去世。劉奶奶動作緩慢,像一碰即碎的沙雕。她打開門,把尿桶拎到屋外。月光正好,只是深秋了,月色帶著縷縷的寒意,劉奶奶吸了一口冷氣,咳嗽了幾下,用力在墻角磕了磕桶底,好似啄木鳥的啄木聲。她弓著腰,彎得很低,幾乎挨著大地,像一截枯木。
圓:消失的村子
這座村莊最終還是消失了。
地圖上始終沒有這個名叫“門朝北”的村子,它只存在村人和路人口耳相傳中,只存在月光下幾戶草屋圍著一盞油燈生老病死的輪回里。沒有地名的村莊,就像沒有根的樹,只能被我們這些暫時棲居過的村民留在記憶深處。
人一個個散去,剩下的翁嫗,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地在這個村子里摸摸這、摸摸那。屋子一間間破敗,風吹著屋頂上掉下來的麥秸草,在長滿荒草的場圃上翻滾著。月亮按時升起,黃鼠狼從頹圮的馬頭墻上飛速地逃竄,幾只野貓亮著眼睛放肆地學著嬰兒叫。小舅爹已經(jīng)耳聾眼花,垢跡滿布的大門像我小時候穿著喜慶地推開門去給他磕頭拜年一樣,緩緩地開了,屋外一片漆黑,只有他家的一盞燈亮著,把他的影子照得干瘦。他干咳了幾聲,呼喚著未回來的小狗,像是呼喚著他那些已經(jīng)做了祖輩的兒子一樣,許久,沒有回聲。索性,他把燈也吹滅了,坐在門口的石臼上。小舅奶奶見他沒有回來,喊他吃飯也沒有應答,開門,見他安靜地坐在門口抽煙。小舅奶奶也輕輕地走過去,坐在一旁。兩人不語。
月亮在村子上空繞了一圈,照了又照,一地殘瓦碎礫,衰木敗草。整個村莊已經(jīng)少了人煙。正準備收斂光芒,卻看見誰家的白發(fā)翁媼,坐在門前,好生的面熟。
再也想不起他們了,就像想不起這里曾經(jīng)是一座村莊一樣。
這座村莊,終究塵歸塵,土歸土,一切煙消云散。
責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