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我在一個陽光充沛的正午抵達那拉提,讓我意外的是,那拉提到處人流浩蕩,車流滾滾。我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商業(yè)圈包圍了這里。后來得知,那拉提草原已成為新疆最為出名的景點之一,當?shù)卣M軌虺蔀檫@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
據(jù)說十幾年前,哈薩克族牧人還不會做生意,沒有什么商業(yè)意識。游人進了他的氈房,問他氈房門口曬的奶疙瘩賣多少錢。他說不賣,你吃嘛。游人不好意思了,說三塊錢給十個奶疙瘩。牧人歡天喜地地說,好嘛,你要我就賣嘛。游人又大著膽子問,那兩塊錢你賣不賣?牧人還是一副歡喜的表情,好嘛,你要我就賣給你嘛。
今天,人們若是發(fā)現(xiàn)一塊尚未開發(fā)的草原,推土機、水管等馬上就會跟來了,然后,一輛輛旅游大巴車運來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如潮水般的人流出現(xiàn),飯館、人造的木質回廊出現(xiàn),柏油馬路、鑲瓷磚的水泥房子出現(xiàn),賣礦泉水、方便面、火腿腸的小賣部出現(xiàn),賓館出現(xiàn),路邊上蹩腳的象形雕塑出現(xiàn),各種飯店、歌舞廳快速而集中地出現(xiàn),關系曖昧的紅男綠女出現(xiàn),汽車、鋼筋、水泥、玻璃瓶子、塑料袋、電視天線打破了古老草原的寧靜——如果人們需要,大自然就只能讓步。
在那拉提,我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索然無味,加深了我的失望。在距離旅游大巴車不遠處的停車場上,我一仰頭,就看見了綠色山坡上白色宮殿似的雪山。
雪山之上,是藍得恐怖的天空。我一時間無法說出那種感受,面對雪山,我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什么也說不出的人。我在那拉提牧場上漫游,頑固地尋找那昔日的草原——我沒在這里見到草原,真正的草原隱藏在不知名處,任意起伏,或枯或榮。
這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當我初涉游牧世界的時候,我的內心還十分明亮,當聽到“那拉提”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它就是住在我心中的光明之神。它神采奕奕,朝氣可感,端坐在那里,像一個真正的牧人。
那一天,那拉提牧場一側的馬場上,呈現(xiàn)出熱鬧的交易場面——很多內地來的游人在這里挑選合意的馬匹,要在草原上馳騁——當然也是有價的,一小時六十元。馬主多是附近牧場上的哈薩克族小男孩,他們要在這個短短的旅游高峰期努力掙得下學期的學費。
我在十六歲哈薩克族少年艾爾肯的慫恿下,騎著他三歲的棗紅馬,沿著一條狹窄的牧道向左面的牧場漸行漸遠,將喧鬧的人群拋在了身后——牧場越來越開闊,山花爛漫,草場安靜,人影稀少,雨水和陽光出沒無常。
近兩個小時后,眼前出現(xiàn)一座狹長的山峰,山中牧道深深,羊群及牧道上大畜的糞便反復出現(xiàn),我想可能是到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地方。騎馬走在這座狹長的山峰上,我看見坡底下是一個很開闊的盆地,有白色的氈房,牛羊也多了起來。
隨即,我從艾爾肯那里得知,這是一個哈薩克族人聚集的夏牧場。因地處偏遠,少有游人來到這里。馬兒走過山坡的一個拐角,山巖角上有一大堆壘砌得十分整齊的卵石。艾爾肯看我一臉的疑惑,便對我說,哈薩克族牧人因為常年居住在大山深處,極少見到山外的世界和山外的人,而牧羊人大多是與他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撿來附近山上掉下來的碎石塊,壘砌在自己曾經(jīng)放過羊的地方,算是放牧記號。記號的意思是:這里的草羊吃過了,下次不再來這里,待草長高后我再來。
我無法描述我和艾爾肯在一起的那個下午。剛下過雨,整個草原松弛下來,陽光稍暗。牧場的水汽涼而濁重,青草地上濕乎乎的??諝怵こ恚伤鸬膽?zhàn)栗在我的皮膚上游動。
就是在這條濕重的草原牧道上,有羊群在徘徊,孩子在奔跑。風拂過樹枝,幾片葉子落在草地上。牧場上閑臥著數(shù)不清的牛羊,白色的氈房星星點點,每家都彼此貫通,沒有圍墻……
一道巨大的彩虹正挾帶著不可思議的七色光環(huán)橫跨整個草原,那七色光環(huán)寬闊而又清晰——真是太美了,這才是真正的那拉提草原!
我被這連綿的牧場、牧場上的人,還有白芝麻般撒在大地上的羊群和氈房所打動。大尾巴羊從肥綠的草叢中露出頭來看著我,目光善良而溫和。一位牧羊人指著不遠處的一座氈房,要我去他家里喝奶茶。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刻,那拉提草原的生活正分成兩半,右邊是供游人參觀游玩的旅游商業(yè)區(qū),左面卻是哈薩克族牧人們世代生活的家園。由于中間隔著一座不算矮的山包,所以大多數(shù)旅游者都止步于此。
再往前走一千多米,牧人的氈房越來越密集。遠遠地,在靠近山坡的一處牧場上,我看見數(shù)百個哈薩克族人在移動,圍觀著什么。
當我走近他們,看清了,他們是在做“巴塔”儀式。一位哈薩克族長者雙手平懸在胸前,手心朝上,頭仰向天,口中道出虔誠的話語。那聲音樸素而又深沉,蘊著力量,營造出一種神秘莊嚴的氛圍。旁邊的人不分男女老幼,紛紛雙手朝上,跟著他念念有詞。然后,長者雙手向臉,輕輕撫摩,又迅速放下。
我發(fā)現(xiàn),部落里的哈薩克族老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個個都是樣貌端然,威儀十足。
哈薩克語中的“巴塔”(bata)意為“禱告、祈禱,祝福、祝愿”。哈薩克族人一生中會接受無數(shù)個“巴塔”,也會給予他人許多的“巴塔”。尤其是老人,也許他們目不識丁,但常常說出幽默風趣、情真意切、優(yōu)美動聽的“巴塔”語。
據(jù)說,古代的哈薩克族人在每年第一聲春雷響起時,要邊敲打氈房,邊祈求全年風調雨順、牧業(yè)豐收。
當一輪月亮升起的時候,人們會祈禱:
我仰望圓月,我仰望安康,
我又看到了往日般的時光。
過去的月份承蒙你的恩典,
新的月份里還望渥澤恩光。
“巴塔”儀式結束后,幾位年老的哈薩克族婦女被很多人簇擁著,她們的表情非常古老,有一種現(xiàn)世以外的樣子。我還注意到,她們衣著上的刺繡圖案也有一種古老的感覺,純白的棉布繡上紅色花草,彩色石頭飾品在她們的身上閃爍著光芒。她們的存在,給喧鬧的人群帶來一種不可抗拒的靜默。
人群中,我是唯一的漢族人。
這時,一位老者拍拍我的肩,對我微笑著說:“你好?!?/p>
這位老人叫切肯。
“你是誰家的孩子?是我們那拉提草原托哈里部落的嗎?”
看我一臉疑惑的樣子,切肯老人笑著對我擠了擠眼睛,用漢語說:“我知道你不是的?!笨赡苁强次以谶@樣一種生疏的環(huán)境中感到孤單,切肯老人叫來了他的女兒——來自新源縣的中學老師阿依登。她對我說,她從新源縣到那拉提的路上,牧人見了她也總是要問這句話,意思是你是哪一個部落或氏族的。
她還說,在過去,我們哈薩克族人有一個習慣,陌生人見面時,總是要相互詢問所屬部落、氏族。哈薩克族流傳著一句俗語:不知七代祖先名字的人是傻瓜,而能背誦許多祖先名字的人則被認為是聰明人,會受到尊重。
所以,我們哈薩克族的老人們都非常清楚自己部落的世系關系和七代祖宗的姓名。你只要說出某一部落、某一氏族的名稱,他們就知道血緣關系的遠近;如果說不上,則被認為是孤兒而受到冷落。要知道,在“阿肯”彈唱比賽中,有的“阿肯”專問對方的祖宗姓名,直問到對方答不上來而取勝。
你知道嗎,有的“阿肯”一口氣可以說出自己三十多代祖輩的名字,這真令人佩服。
切肯老人說,這次在那拉提草原上的數(shù)百人大聚會,是為了一件大事情——這是那拉提草原托哈里部落近十年里的第一次團聚,為兩百年前的部落首領搞一個紀念活動。
他指了指眼前一頂氈房上擺放好的三個畫框,告訴我畫像里的主人公依次是托哈里部落的首領沙浩、沙浩的妻子熱斯布布和他們最小的兒子。
我在沙浩的畫像前站立,長久地凝視:這是一張杰出的臉,應該是沙浩中年時的模樣,明亮的前額,嘴角深沉,鷹鷂般的雙眸閃爍著強悍、坦蕩和樂觀的光彩,他的臉上有著寬闊的愛和寬闊的笑,還有一種飽滿的沉默,如同這天色將黑時刻的風。擁有這張臉的人,一定是在歷盡滄桑世事后,以其巨大的愛意,把美德當成內心的宗教一樣去恪守。
切肯老人說,在過去的年代,哈薩克族牧人都有自己的“阿吾勒”?!鞍⑽崂铡笔怯文敛柯涞囊馑?,但這個“部落”不是隨便可以落戶的,只有血緣關系最親密的人家才能加入,一般由十幾戶到二十多戶組成。由于牧人常年轉場流動,部落也不完全固定,所以只要大家集居在一起的地方,就稱為“阿吾勒”。
實際上,“阿吾勒”是傳統(tǒng)宗族社會中的一個隱喻。
由于“阿吾勒”是親密血緣關系的組合體,所以大家團結得十分緊密。無論誰家有了困難,大家都會主動幫忙。在搭氈房、搟氈子、打羊毛、剪羊毛、剪馬鬃、抓山羊絨、小畜藥浴等勞動中,各家男女老少齊出動。在夏牧場上,除了無數(shù)個歌舞活動和節(jié)日外,還有誕生禮、搖籃禮、四十天禮 、騎馬禮、割禮、婚禮、葬禮等一些禮儀活動,大家也一起參加。
每個“阿吾勒”都有一個部落首領,哈薩克族人稱之為“阿吾勒巴斯”。“巴斯”是“頭兒”的意思,一般由“阿吾勒”中德高望重、經(jīng)歷豐富的人擔任。牧人的搬遷時間、目的地、搬遷順序都由“巴斯”來安排。
由于有了“阿吾勒”這種組織形式,大家相互照應,并相互監(jiān)督,對喪失勞動力的老人和孤兒都要照顧和收養(yǎng),所以在哈薩克族中沒有乞丐。如果出現(xiàn)了乞丐,將是整個部落和氏族的恥辱,會受到輿論的譴責。如果出了英雄人物,當然也會受到部落、氏族的愛戴和尊重。
就像他們托哈里部落曾經(jīng)的首領沙浩,以自己高尚的品格把整個部落的人團結在一起,共同抗擊外敵和難以計數(shù)的天災人禍,后人們在他的精神感召下,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如今,現(xiàn)代生活在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隨著定居化政策的實施,哈薩克族部落制被廢止了。作為部落的實體雖然沒有了,但是,部落的觀念和記憶還在哈薩克族人心中存在著。
不僅如此,部落觀念更實際的意義是,千百年來,哈薩克族人一直遵循著部落、氏族外婚的戒律:七代之內禁止通婚。因此,在這個部落的族人當中,沒有一戶夫妻是同一部落的。切肯老人拿出了一個破舊不堪的本子,紙上的字都是用哈薩克語寫的,規(guī)范而整齊。老人告訴我,這是托哈里部落的史志,記錄了這個部落初成時家譜的來路、每個重要的人,還有兩百年來發(fā)生在這個部落的每件大事。
對于托哈里這樣一個部落來說,家族有如一個結構復雜的龐大系統(tǒng),老人們一輪輪地死去,小孩子一茬茬地誕生,逝者的隊列漫長,看不見首尾,在時間中漸行漸遠。當他們回憶逝去的祖先時,有如逆著時間行走。這些逝去的先人們就像陌生人一樣成群結隊地來到他們面前,每一位逝者都與托哈里部落的某一個時間刻度有關。
那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綿延感——所有的人名都真實地存在于氈房和大地,好像一聲呼喊,那些遠遠散落在各處的與名字相連的人就會一一回應。
我看著這個本子,不敢動手去摸,本子的紋脈混合了這個部落的氣息和表情,它所承載的故事令我這樣一個探秘者驚喜而又迷惑。
在切肯老人對家族的講述中,那畫像上的色彩也變得飽滿、豐富和艷麗起來,如同種子遇到了豐沃的田野,它拔節(jié)的細微聲響體現(xiàn)著一個被人遺忘了的主題,一段被塵封已久的歷史。而在這段歷史被開啟的那一刻,好像戲臺的大幕在鑼鼓和掌聲中被“嘩”的一聲拉開。幾百年來發(fā)生在這個部落里的一切,此刻交織成紙頁上的眾聲喧嘩。
探索那拉提草原哈薩克族托哈里部落的源流時,我處于一種難言的情愫當中。這樣一個數(shù)百人的部落聚會,那些分散在四方的人,如何會在同一時間,來到同一地點?要知道,如今的哈薩克族人的家族觀念早已不像從前那樣具有明確的空間感,他們不再聚居于同一個牧區(qū),而是分散到各個地方——那拉提、新源、特克斯、伊寧、烏魯木齊,還有人舉家遷到了毗鄰的哈薩克斯坦。他們在外形、口音、見識和秉性中有著萬千的差異,只有先閱讀這部家譜,與祖先建立起聯(lián)系,才能看出一些血脈的線索來。
后來才得知,召集者先從最親近的老人開始,逐個打聽族人的下落。結果當然是得到一個個陌生的名字。這些名字與某些熟悉的稱謂相連,也與自己家族的血脈相連——如此,他們渺小的個體,就會被放置在整個家族深遠的背景中,一個個閃現(xiàn)出來。
阿依登的母親是新源縣的一位退休中學教師,叫馬娜卜汗。馬娜卜汗對我說,真沒想到,今天在牧場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這些人都是曾經(jīng)在新源縣大街上常常遇到的,今天見了才知道,我們竟是同一家族的人。看著他們一個個過來跟自己打招呼,感到很親切。
為了這個有特殊意義的聚會,馬娜卜汗一家五口人(夫妻倆加上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來了。很多參加這個聚會的人也都帶來了他們的孩子。在馬娜卜汗看來,這個牧場上幾個逾百歲的哈薩克族老者都像是博物館里的活標本,對他們的尊重,有助于部落里的年輕人更加看重他們自身的傳統(tǒng)文明,而不是盲目地追求現(xiàn)代文明。
但是,時代變化的步伐是令人吃驚的。對于更年輕的哈薩克族孩子來說,“部落”這個詞就像一塊隕石,遺落在前世的時光里。最初的傳奇已變得無關緊要,很少有人去關心那拉提托哈里部落初成時的那段激蕩歲月。他們似乎更喜歡喧鬧的街市生活,認為傳統(tǒng)是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游牧文化也面臨中斷。
我發(fā)現(xiàn),這個家族的人是如此喜歡合影。
我被邀請去給氈房里的一家家人拍合照,安排那些高大的矮小的,單薄的肥胖的,強壯的還有病弱的都一一站好。家族的分支——家庭的合影在他們心里是一個支撐點,也是血親、宗族的一個證明。他們每一個人,都在鏡頭面前裝點和收斂著自己,相互配合,共同完成這一幅幅牧區(qū)生活的風俗畫。
站在前排最中間的一位長者手里拿著沙浩的畫像,合影過后,他們一遍遍地撫摸這個從未見過的部落首領的畫像,簡直到了一種上癮的程度——怎么說呢,家家氈房的墻上掛著,嘴里念叨著,現(xiàn)在,手里又捧著。
在一個個影像中,家族終于顯現(xiàn)出它具體的形態(tài),不在紙張里,不在想象中。我看著偌大的草場上那些靜默或走動的人,沒有再懷疑這樣一個龐大家族的存在。
在拍照過程中我才得知,這個家族的好多人,今天也才第一次見面。他們彼此拉著手,小聲地絮絮而語,久久不愿分開。
到了晚飯時間,在氈房里的老人做完又一場“巴塔”儀式之后,大家坐下來,開始吃手抓肉,一碗一碗地喝奶茶,然后唱歌,同一調子的歌要重復好多遍。
歌詞我聽不懂,大概唱的是關于他們托哈里部落祖先的,唱部落的首領沙浩怎么勇敢機智地帶領部落的人對抗侵略,他的美德有七七四十九個,他怎么給部落的人創(chuàng)造了好生活,還有,部落的男人女人怎么生下來,牧場上的牛羊怎么多起來……
一個叫那孜拉古麗的老人的歌聲很有魔力。只要她一開口唱歌,那些遙遠的被忘卻了的回憶就像從昏睡中被喚醒了——氈房、黑夜、馬車、剛化凍的河,和著她的聲音開始熱烈而莊嚴地呼吸。她的聲音使這個平凡的黑夜有了意義。牛下犢子了,要搟氈了,部落里的小男孩要舉行割禮儀式了,兒子一夜間長成俊小伙了……這個草原,像是在尊奉神靈的旨意,報答著勤勉的、認真生活的人。
他們唱了很久很久,氈房里的好多人都睡著了,東一條西一條地躺著。有人站起來找酒喝,熟睡的娃娃被粗魯?shù)膭幼黧@醒,迷迷糊糊地發(fā)出幾聲抽泣。
在那拉提草原的三天時間里,我與牧人們一起喝馬奶酒,飲奶茶,住氈房,白天漫游,晚上觀天。
兩百年過去了,那拉提大草原本身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最先改變的是這個世界。
這座氈房的主人是一位叫塔巴蘭的老人,他告訴我:“從前,那拉提牧區(qū)的草能齊腰深,但是現(xiàn)在,很多草場都荒掉了。”他用“荒掉”來表示他的憂慮。老人回憶起五十年前的那拉提,他所居住的“阿吾勒”出現(xiàn)過一頭雪豹。老人談到雪豹時的語氣就像在談論一個神明。
“那雪豹真是美麗傲慢啊,一整夜圍著氈房小跑嘶叫,憤怒地哀鳴,那憤怒像是噴著火焰。”
原來,牧場上的獵人擄走了它的孩子。這個得罪了雪豹之神的村莊整夜縮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到獵人放掉了幼崽,這頭雪豹才消失。
沒人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在那個年代,令牧人恐懼的事情不是來自文明世界,而是來自大自然。
那時候,牧場上的野獸與人的關系十分親密,它們就住在牧場邊的森林里、雪山上,有時也會闖到牧場上來。牧區(qū)的孩子們聽大人嚇唬自己最多的話就是“狼要來了”“豹子要來了”,有的孩子還真的從牧場外的深山里聽到過狼的嚎叫。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當?shù)卣膭钅寥硕ň?,離開賴以生存的草原。很多牧人住進城鎮(zhèn),他們在草原上生活的技能逐漸丟失了。他們的先輩通常是以觀察某種蝴蝶的出現(xiàn)來預測森林里野獸的來臨,以獲得狩獵的成功。但是現(xiàn)在,多數(shù)定居的哈薩克族牧人已不記得應該觀察哪一種蝴蝶了。
如今,那拉提的牧人們仍生活在貧困當中,仿佛遭到了遺棄。年輕人紛紛離去,翻過山坡,去遙遠的大城市闖蕩,只有一些老人留守著最后的家園。
塔巴蘭老人說,今年底,他也要搬走了。明年這個時候,那拉提的這個夏季放牧點將會遷移到隆喀雪山右面的一個叫然諾切干的牧場去,因為這里要繼續(xù)開發(fā)旅游業(yè)。不光是他家,整個牧業(yè)點都將全部遷走。
“我老了,走不動了……”他的神情凄然。也許,大地的傳統(tǒng)已進入尾聲,但還沒有消失。那些哈薩克族牧人隱隱地覺察到自己正置身于古代世界的邊界,這樣的生活就要結束了。哈薩克族騎手們熱愛著摩托,馬兒正在隱退,淪為草原的裝飾物和游人的玩具。各種載滿物欲的卡車尖叫著開到了草原上,而草原似乎再也不愿固守自己的純性,它也開始學會自我拍賣——綠色牧場在縮小,讓給了旅游區(qū),牧場被劃分為各種勢力范圍,建起圍欄、鐵絲網(wǎng)、度假村、人造木橋和可以沖水的廁所等。
“草原”這個詞已在喧嘩和騷動中被無所不在的商業(yè)弄糊涂了,變得有名無實,面目全非。
在這樣的喧嘩和騷動后面,那拉提草原像一位年邁的女性,在晚年呈現(xiàn)出一種母性的開放。它深具大地的根性,吐納和吸附一切,也供養(yǎng)一切,無論豐饒,還是貧瘠。
那拉提草原漸漸進入黑暗,猶如一頭黑色的牦牛從蒼天上慢慢地蹲下來,遮住一切。而遍布天空的星星多得嚇人,也亮得嚇人,像一顆顆尖銳的冰粒子就要掉下來。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被氈房外巨大的聲響驚醒。氈房外雷聲滾滾,閃電把天空照亮,整個那拉提草原下起藍色的暴雨。我隱約看見有人在天空中奔走呼號,那是那拉提草原兩百年前的首領沙浩的靈魂嗎?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