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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煙

        2018-07-17 04:56:52洪放
        清明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竹床文廟長生

        洪放

        冬 至

        農(nóng)歷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邊上起了大霧。

        大霧籠罩著北邊的平原,而南邊的丘陵崗地,還處在曚昽晨曦之中?;春觾砂叮o得如同一只張開的大蚌。河流從蚌的中間流過,而蚌卻因為這條河流,南北呈現(xiàn)出不同的地貌與物候。南邊,是連綿的山地,莊子依著地形,錯落有致。北邊,平原遼闊,莊子都建在臺地之上,因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莊子都被掩映在樹木與地平線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處,漸漸地開始奔涌浩蕩。河面寬廣,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樣清亮,而是變得泛黃、渾濁,并且被無數(shù)的漩渦所裹挾。

        作為一個一輩子生長在淮河邊上的人,莊約之自然懂得這些。其實,他就生活在這只巨大的蚌里。此刻,他朝著不遠處的淮河哈了口氣,氣息里就有淮河的黃土味。

        今年冬至,莊約之要辦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莊約之六十歲時,就在心里許下了這個愿望——他要活到農(nóng)歷乙未的冬至。到時候,他應(yīng)該是八十四歲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歲。

        昨天黃昏,莊約之從床上爬了起來。事實上,他現(xiàn)在主要的活動都在床上。自從七十八歲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下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在床上看電視,聽戲文,也翻翻那些他早已看不清楚的老古書。

        書頁泛黃,猶如淮河的流水。有時,翻著翻著,書頁就碎了,就從床上飄起來。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時,書頁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這些泛黃的老古書,命里注定是只能存到他這一代的。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讀過。

        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莊約之是淮河邊上兒孫滿堂的人。

        兒孫滿堂,他就有了資本。雖然五個娃當中,有三個進了城,不在身邊,但逢上大節(jié),他們都還得乖乖地回到淮河邊上。莊家臺子,埋過他們的胞衣罐,他們敢不回來?

        臺子上的人都說莊約之是個有福的人。莊子里這些年人越來越稀了,煙囪里冒出的煙越來越淡。莊約之家卻還是有一兒一女守在莊子里,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著月亮上山,還有人陪著說話。日頭好時,兒子女兒會推著他到淮河邊上轉(zhuǎn)轉(zhuǎn)。他看得最多的還是淮河水。他能說出淮河水里哪個漩渦沒了,又新添了哪個漩渦。兒子也是六十歲的人了,白胡子比他的還長。兒子說,爹,你都數(shù)了一輩子漩渦了,數(shù)清一共多少了嗎?

        十萬九千九。他答得干脆,不容置疑。

        兒子笑著說,反正沒人數(shù)過,就你說的吧!

        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馬年,莊約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時肺部感染,咳了三個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兒子和女兒輪流守著給他換衣。入了冬,才算緩了過來,但他心里卻有了異樣。他讓兒子對著老古書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可他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不說破。八十多的人了,挨在這人世間,早一天走,遲一天走,本無區(qū)別。

        然而,事情還是磨針般,一下子刺進了莊約之的心。今年清明剛過,兒子突然就沒了。

        六十歲的大兒子是在陪莊約之說話時,頭一歪走了的。莊約之喊了兒子幾聲,兒子眼睛泛白,看著他。他伸出手在兒子的人中上掐著,兒子搖搖頭。莊約之趕緊拿起床頭的電話,撥了個2。2是女兒家的電話。等女兒趕來,兒子已經(jīng)沒氣了。

        也好,在那邊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這會兒有伴了。

        辦完大兒子的喪事,莊約之跟另外四個兒女說,今年冬至,你們都得回來。

        兒女們說,那要是有事呢?

        沒得理由,回來!莊約之斜倚在床頭上說,到時候給我扎張竹床。

        大女兒問,竹床?要那干嗎?

        莊約之皺了下眉說,你們別問,扎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里。新鮮的竹子,還散發(fā)著清香。

        莊約之從床上坐起來,朝里屋喊了兩聲。二兒子趿拉著鞋出來了。莊約之道,該動身了。

        二兒子說,這么早?

        莊約之沒應(yīng)。二兒子又進了屋,喊小兒子。等小兒子起來,兩個女兒也到了。莊約之瞥了眼四個兒女,說,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個人都答。

        那就動身吧!莊約之聳了聳身子,沒有知覺的雙腿被他拖著向床邊挪。二兒子上來扶住他,女兒又替他加了件襖子。大家?guī)缀跏前氡О霐v地將莊約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這半抱半攙,他們才知道,八十四歲的老父親,輕得還沒他的年齡重了。淮河岸邊都傳說,人老了,會越來越輕,最后就成了塵土??磥磉€真的有道理呢。

        二兒子和小兒子抬著竹床,出了門,大霧就撲了上來。莊約之說,好大的霧呢!民國三十七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霧。結(jié)果第二年夏天,淮河發(fā)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啊!整個淮河兩岸就沒留一處莊臺。

        那是。二兒子附和著。

        莊約之說,就在那年大水后,我從淮河的南邊逃到了北邊。

        女兒說,要是在南邊多好,沒得水淹。北邊能跑馬,水就欺它。

        都一樣。北邊水淹,南邊地貧。人,總得過活呢。要過活,還管北邊南邊?莊約之思維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霧,說,沿壩上走!

        竹床出了莊家臺子,又經(jīng)過種滿苦菊花的小徑,很快就到了淮河壩上。四處沒有人聲,唯有淮河水在大霧之中靜靜流淌。

        莊約之側(cè)著耳朵聽了聽,然后說,靠老鴉窩那邊的漩渦不見了,大概是被黃泥給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帶下來的黃泥流著流著,流困乏了,就停下來。停下來的黃泥,往往就找了個漩渦,拼著命塞進去,漩渦便沒了。若干年后,黃泥越積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上長,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島。莊約之眼神混濁,但看老鴉窩那邊的大柳樹,還能看出一團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邊的成二先生就從那地方跳下河的。后來一直沒撈著,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渦里了。

        小兒子問了句,成二先生不是您的師父嗎?

        那是,我第一次跟莊臺地上的寺廟打交道,就是跟著老先生。可惜了,老先生那一手老活,還有一手好字,甚至還有一嘴巴的好笑話……

        其實,這四個兒女中,沒有一個記得成二先生。只有大女兒是在成二先生跳進淮河的頭一年出世的。成二先生跳進淮河時,那幾年淮河兩岸倒是少有的豐收年景,可是人事卻不順暢。

        不過,都遠了。莊約之在竹床上嘆了口氣,命令二兒子到柳臺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壩,在平原上走了約莫半里地。雖說老頭子輕得不比他的年齡,但對于現(xiàn)在基本不肩扛背馱的兩個兒子來說,抬了快一個小時,也著實是肩酸背疼了。本來,竹床扎好后,莊約之跟兒女們說要坐著竹床沿河走一遍時,小女兒還說現(xiàn)在都有車子,坐車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頭子堅決不依。老頭子說,那鐵皮包著的車子,沾不到河水氣。

        兒子們換了次肩,好在柳臺子眼瞅著就到了。柳臺子從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磚黑瓦,臺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臺地高出半丈。這里從前是祠堂,再后來是小學(xué)。再后來,就沒了。但孩子們都記得,四個人都在那小學(xué)里讀過書。小學(xué)門前那棵巨大的柳樹,跟老鴉窩那棵差不多粗。莊子里的人都說,這兩棵樹一公一母,一個在臺子上,一個在河里,相望相守。一個是地公,一個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莊約之眼神急切地脧巡著整個柳臺子。如今這里是一片蒿草,三兩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構(gòu)樹,葉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襖子。他又讓兒子們抬著竹床往蒿草叢里走了一段。蒿草劃著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實,折斷的荒草散發(fā)出酸甜的氣味。

        莊約之說,就這。

        大女兒問,就這?這里什么也沒嘛!

        莊約之又道,就這。

        二兒子想了想,說,我好像記得,從這再往西三四丈路,應(yīng)該是小學(xué)的大門。

        小兒子道,是大門。春天我回來時專門來過,門墩子還在。他又問老人,您是要看那門墩子吧?

        不是,走吧!莊約之閉了眼睛。

        小女兒嘟噥著,這個不是,那看啥呢?看這滿野的蒿草?

        一陣風(fēng)過,蒿草叢里竟有了蟋蟀聲。大概是被驚擾了,蟋蟀叫聲有些急促。莊約之又嘆了口氣,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啊!

        說著,一片霧氣掛到了他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臺子,就是莊子?;春游鬟?,叫臺子;東邊,叫郢。

        竹床過了淮河橋。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橋,沒人數(shù)得清。往昔,河里到處都是船,一半運貨,一半載人?,F(xiàn)在,船只運貨了,人都是過橋走。橋有水泥橋,有鋼筋橋,有斜拉橋,有拱橋。橋?qū)⒑拥膬砂哆B了起來,卻也將淮河這只大蚌本來分明的脈絡(luò),弄得有些含混了。

        成大郢子就在橋邊上。

        劈頭就是一座淺崗,滿崗的雜樹,滿地的落葉?,F(xiàn)在,竹床被抬在二兒子和大女兒的肩頭上。小兒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兒又得慣著,只好兩個大的多擔(dān)待。踩著落葉,居然一點聲息也沒有。落葉太厚了。

        莊約之努力地瞪著眼睛,竹床轉(zhuǎn)過淺崗,是一片小池塘。莊約之說,塘里沒水了,塘也快沒了。

        確實,這片池塘四周明顯地被泥淤得越發(fā)狹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溝,一條一條的,引淮河水。而在這邊的丘崗地帶,池塘如同一只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著平時的雨水和從河里引來的流水。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于人畜飲用。不過,這些年郢子里也都通上自來水了,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莊子里的小媳婦一樣,慢慢地就人老珠黃了。

        二兒子問,爹,是要去看老屋基嗎?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兒抬頭看了看天,大霧漸漸散了,只是并沒有日頭。今天是個陰天。她向南望了望,說,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濟河那邊了。

        莊約之沒應(yīng)答。

        四個兒女都不再說話。抬著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說話;沒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頭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說。一張竹床,五個人,行進在郢子里。

        屋是一處一處的,門卻大都上著鎖。這不奇怪,淮河兩岸現(xiàn)在都這樣。有些鎖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銹,逢上落雨,銹水直往門縫里滲。有時弄得門前一大片銹斑。這些銹水還流到門前的田地里,流著淌著,田地里便慢慢生出一層薄薄的淺紅色,一塊一塊的,如同被掩蓋了的陳年傷疤。

        莊約之說,停。

        一座小丘,滿丘的樹。小兒子問,這是?

        莊約之這回說話了,成二先生的墓。

        小女兒有點吃驚,她順著小丘走了一圈,只見樹和雜草,并不見墓,更沒碑。她回頭問道,這是成二先生的墓?就是您師父的墓?不是說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渦嗎?

        這是衣冠墓,里面不過多放了兩樣?xùn)|西,一是羅盤,一是墨線。本來還有一樣,我給討回來了,就是那把刀。莊約之讓二兒子將竹床放下,又讓兩個兒子扶著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著小丘中間的烏桕樹,猛地往下一跪。小兒子道,爹,您這是?

        你們也跪下,給成二先生叩個頭。

        四個兒女都跪下。莊約之先叩頭,其余人跟著叩頭。叩完后,莊約之說,你們哪是叩頭?不成樣子。以后,我百年了,你們不要再給我叩頭了。

        二兒子忙道,爹,叩頭就是個心意。您老百年后,我們不僅要叩,還得多叩些。

        莊約之不說話,想起身,卻站不起來,大家扶著,上了竹床。他指指更南邊的一大塊空地,竹床便向著那空地抬了過去。

        確實是一大塊空地,不過也不能算空。因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雜樹。不過,這塊地正對著淮河,地勢也比周邊稍稍高一些。在淮河?xùn)|邊,這是相對寬敞的地方。莊約之的竹床繞著空地轉(zhuǎn)了一圈。臨離開時,他不知怎么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見地頭上有半塊青磚。他趕緊嚷道,快,快!撿起來,撿起來!

        大女兒問,啥呢?

        磚,青磚!莊約之聲音更大了。

        大女兒眼掃了掃周圍,看見一只死鳥,還有一根尺把長的枯骨頭,就是不見青磚。其他三個兒女也睜大眼睛瞄著,終于,小兒子看見了。他用手指給大女兒,大女兒上前撿了青磚。磚紋粗糙,磚面上還生了些發(fā)黃的青苔。

        莊約之拿了磚,看了又看,然后貼在左臉上。磚冰涼的,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國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兩岸都是淤泥。成二先生就是在那年冬至收了莊約之為徒,帶著他在眼前的這塊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廟。

        這是莊約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廟。

        如今只剩這塊青磚了。莊約之想流淚,卻沒淚。

        成大郢子退到了身后。不遠處,淮河水似乎立了起來,然后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靜靜的,一個甲子的時光,還抵不過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兩岸行走。

        它游動的路線,跟淮河的水流一樣,東奔西突。然而,倘若將這路線串連起來,竟然成為了巨蚌上的紋路,或者是一匹正蟄伏著的卦象。甚至,是無數(shù)人的行腳,歌謠,一張張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二,冬至。

        莊約之懷里還揣著三個米粑。他沒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時,細細地將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撒在沿途的路上。粑魂,這是淮河兩岸的老古法。他并不看重,只覺得這細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聲聲招呼,來得親切,貼心。

        日將中天。一大上午,四個兒女不知換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來來回回地過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兒子記著。他記著老頭子讓竹床停下的次數(shù)。到現(xiàn)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頭子下了竹床說話的唯一的一次,是在成二先生的墓前。其余的四十八次,老頭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頭子看著,聽著,有時閉著眼,好像在回想。老頭子讓兒女們撿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磚,有佛像的斷手,有生銹的油燈罩子,還有一只住滿了螞蟻的木魚……現(xiàn)在,小女兒提著這些物件,漸漸地,就沉了。

        小女兒問,還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動了。

        莊約之哼了聲。

        二兒子接了話,難得爹出來,就依著爹,慢慢走吧。不過,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著也大中午了。

        莊約之又哼了聲。

        大女兒換了次肩,回頭望著莊約之,說,爹,您別老是哼,給我們個準信兒,還得走多少路呢?

        這回,莊約之連哼都不哼了。

        四個兒女也都不再作聲。竹床發(fā)出吱呀的聲音,雖然是冬至日,風(fēng)也有些割人,可是油油的細汗,也開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額頭了。二兒子一直抬在后面,更加吃力。他伸手擦了把汗。本來是大陰天,日頭卻出來了。日頭也沒那么明晃,但直直地照著,也怪曬人。

        遠處傳來嗩吶聲。

        嗩吶聲炸爆竹似的,橫沖直撞,莊約之豎起耳朵。八十四歲了,但耳朵還行。不過他卻真真切切地聽不出來這嗩吶吹的是啥調(diào)。

        小兒子和小女兒聽得出來。剛才吹的是《走進新時代》,正在吹的是《父親》。吹這些歌子,就是喪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邊嗩吶聲天天不斷。紅白喜事都用嗩吶;孩子滿月老人做壽,也吹嗩吶;隊里開會,文娛表演,更吹嗩吶……嗩吶就掛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著由頭。哪怕是針鼻子大的由頭,也能吹得驚天動地。

        當然,還有花鼓。

        但現(xiàn)在,只有嗩吶聲,裂帛般直劈過來。莊約之將耳朵收了起來,他不喜歡如今這嗩吶聲。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壽。他對五個兒女說,以后不要請嗩吶班子。請了,我生氣。

        那就不請唄??墒遣徽埐粺狒[。家里也只有小女兒敢這樣和老頭子說話。

        莊約之當時抿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肚子里,他才開口,熱鬧了一輩子,該安靜了!

        那也是。當時還在的大兒子附和著。

        一晃,這又五年了。大兒子走在莊約之的前頭了。大兒子的喪事上也沒用嗩吶。莊約之望著棺材抬出門前場子,一個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兩聲。他哭不出更大的聲音了,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死,現(xiàn)在是跟淮河一樣,靜靜的時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壩,又是大平原,路懸著,田里麥子有尺把來高。一輛小車停在路邊,一個男人正蹲在地上打電話。再往前走,就看見一層飛起的明黃檐角。

        小兒子有些興奮,往前跑了幾步,又折回來,說,那莊子后面,估計是座大廟。

        應(yīng)該是吧!二兒子氣息沒早晨那樣飽滿了。

        莊約之沒睜眼。這一路上,他很少睜眼。他的心在看著,眼睛就可有可無。他當然聽見了小兒子的話,心里一動,大廟?過了這個莊子,有大廟?前面的莊子應(yīng)該叫孟莊。他最后一次到孟莊,是六十一歲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將孟莊北頭因會寺的正梁端端正正地架了起來。八十一天后,因會寺落成。他回到老家,從此再沒出過山。

        竹床繞過小車,沿懸著的道路進了莊子。莊子如同陶罐,悶聲悶氣。

        莊約之還依稀記得這莊子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莊頭一棵古怪的大樹,到秋天結(jié)紅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莊子里的人說這樹叫喜樹。

        喜樹,莊約之喜歡這個名字,曾建議莊子里的人將因會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莊里人不同意。莊里人說,這因會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會動地氣。

        莊約之自然不再強求?;春影哆叾贾浪莻€好脾氣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梁、四柱、雕像與門楣上了。

        道路穿過莊子。一出莊子,果然是一座大廟。

        竹床離這大廟還有百十來米,莊約之卻喊道,停,停!

        二兒子問,咋要停?廟到了。您老一生修廟,不是喜歡廟嗎?

        不看了,回頭。莊約之聲音嚴厲起來。

        小兒子說,爹這是咋了?

        小女兒將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說,去看看唄,這一路上還真沒見過一座大廟呢!

        不去,回轉(zhuǎn)!莊約之再次道,聲音有些顫抖了。

        二兒子又擦了把汗,說,那就回轉(zhuǎn)吧!

        莊約之卻又吩咐小女兒,到那邊去,給我抓把黃土帶著。

        小女兒說,黃土?

        莊約之沒回答。小女兒也沒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廟那邊。足足過了十來分鐘,小女兒才回來,手里捧著點黃土,說,廟是大,沒人,只有三個菩薩,丑得很!

        黃昏,冬至日將盡。

        莊約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劃著,漸漸地比劃出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廟、祈平殿、祈壽廟、祈成廟、棲水廟、棲巖寺、棲云寺、棲夢廟、棲平寺、棲通寺、棲夢殿、淮水寺、淮神廟、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廟、淮安廟、安瀾寺、安瀾廟、安水寺、靜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會水廟、大帝廟、地母廟、雷音庵、關(guān)公廟、大神廟、海會寺、海通寺、悅神廟、三公廟、祖帝廟、淮神寺、淮母寺、淮安廟、因會寺、因緣廟、莊公廟、二郎寺、法雨寺、悅音廟、觀音堂、河神觀。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

        問 答

        唉,日子現(xiàn)在是越來越慢了。按老理說,我這樣一大把年紀了,應(yīng)該是感覺時光飛快、夕陽下山??墒悄??真的,日子太慢哪!我每天坐在這臨街的門前,好多年了,也沒看出這街上的人,這街上的事,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來來往往,吵吵鬧鬧,生生死死,這條街同我十來歲第一次跟隨祖父一道來時,沒什么區(qū)別。我這樣說,也是因為我太老了。我今年八十八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多活了十八年。八十八年,人間的什么事情我沒見過?雖然這樣說,但見過的,也大部分忘了。人要是什么事都記著,那腦袋估計早就炸了。我這一生,該記的記著,不該記的堅決不記。包括我現(xiàn)在的那些兒子孫子們,我只記得他們中的幾個。有的,我見著面,只覺得恍惚。好在他們也只是過年過節(jié)才偶爾來看看我。我不怪他們,忙嘛!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也忙得像個陀螺似的,沒消停。不過我倒是記得我的那些學(xué)生們。我啊,教了一輩子書,學(xué)生們的名字、模樣,就是我現(xiàn)在常?;貞浀馁Y本。我能夠想起每一個學(xué)生的長處,也能記起他們的短處。我時常揣想,這些學(xué)生,就像一顆顆種子,現(xiàn)在都飄到哪兒去了呢?且不問了吧。我現(xiàn)在老了,老了的人就配坐在這門前。車聲、人聲、風(fēng)聲、雨聲,四季輪回,這臨淮老街,也同我這個老頭子一樣。它也該是暮年了,人到暮年,想起的都是從前,而這老街,到了暮年,它想起的是什么呢?兒時聽我那中過前清秀才的祖父說,臨淮老街向來是古戰(zhàn)場,又是讀書地。這里出過不少將軍,也出過許多文人。鎮(zhèn)上還有三座老房子,據(jù)說是前清的文廟。不過,早幾年就荒廢了。我上一次去看時,還是五年前。那時候我還能拄著拐杖,一步步地走到那荒廢的大房子前。現(xiàn)在不行啦,而且也不想去看了。滿屋都是蛛網(wǎng),屋頂上漏著天光,院子里都是蒿草,屋檐下落滿殘瓦,那情景……唉,哪像我小時候見的那樣?。?/p>

        不說了,不說了,我來稍稍打個盹。昨天晚上我竟然在夢里見著了老祖父。我都十來年沒夢到他老人家了。他看著我,捋著白胡子,將一卷發(fā)黃的古書遞給我。我伸手要去接,卻沒接著。我再伸手,祖父卻搖著頭轉(zhuǎn)身走了。我在后面問,您這是?祖父也不言語,消失在一大片霧氣之中。這夢是啥兆頭?我早些年也曾學(xué)過些麻衣術(shù)相,還曾研讀過《周公解夢》??膳R到自己,便看不了相,解不了夢啦,昨晚上就是因為想著這夢,居然下半夜都沒睡好。雖說人老了,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是睡得太少,加上這冬天的日頭黃黃的,暖暖的,再加上這街上一成不變的晃蕩的人影與車流,我覺得還是打一盹更好。打個盹,便忘了許多事。或許,再打個盹,便不再醒來了。不怕您笑話,人到了這年紀,活著其實有些煩躁,特別是像我。說起來,我從前算是個讀書人。民國年間,我讀過五年私塾。后來,我也在淮河里打過幾年魚,行過幾年船,但解放沒幾年,我就瞅了個機會去讀了師范,再后來回到這臨淮鎮(zhèn)上當了一輩子老師。二十年前,我坐在這門前,三五分鐘便有人上來喊我一聲:“老師,您歇著呢!”往后便越來越少了。這三五年,每十天半月能有個人來招呼一聲,就算了不得啦。當然,我也不太在乎。都八十八的人了,還在乎這?何況我就是在乎,又能怎樣呢?就如同這臨淮街,昔日人頭攢動,而今也日漸蕭條。人都走啦,到大城市,到老遠的地方去了。走了,去了,也罷!我只管打我的盹。日頭正暖和,你們可別輕易來打擾我。

        先生,我可是真的得來打擾您了。您一定見怪了吧?您見怪就對了,就怕您不見怪。您的性格我清楚,一輩子跟淮河壩上的竹子一樣,剛直得很。您還記得我?啊喲,這可真得謝謝先生了。我是您最后一屆學(xué)生,我的名字嘛——對,您說得對,我就叫莊二寶,我父親是河邊的莊約之。不過,現(xiàn)在我的名字叫莊向賢,就是向古往今來的賢人學(xué)習(xí)的意思。二十八年前,我從您的初三班上畢業(yè),那年您正好退休。記得您站在講臺上,含著眼淚說,你們是我最后一屆學(xué)生,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講臺上上課。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您的淚水。那以后,您就回到了臨淮老街上。接著,我上了高中,再后來,沒能考取大學(xué),跟著莊子里的人到廣州打工,學(xué)建筑,做裝修,這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如今,先生哪,我也是四十四歲的人了。啊,那還真巧,我的年齡正好是先生年齡的一半。我現(xiàn)在回來啦!去年春天就回到了市里。還是干老本行唄!開了家房地產(chǎn)公司,在市區(qū)也搞了幾個樓盤。您問那些樓盤的名字?還是不說了吧,都是些俗世中的事情,入不得先生您的法眼。不過,我這次來,可不是為了生意。

        我一來是專門拜望先生。這么些年了,一直存著個念想,就是好好地向先生匯報匯報自己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二來呢,當然還是有事情向先生您請教。一日為師,則終生為師。先生您可得替我拿拿主意。先生您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我雖然身在生意場上,心里卻始終不得安寧。您可別拿當年在班上盯學(xué)生的目光看我,我的不得安寧,并不是因為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是總難找到根基,總覺得自己像浮萍。五年前,我到終南山去住了一段時間。終南山是隱士之地,先生您肯定知道。記得您當時教我們讀過“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的詩句,真是好詩,好境界。我也是生意做久了,見人心太浮躁了,便去了終南山。那山好啊,安靜得很,有禪意。山上的樹也好,水也好,路遇的那些人也好,都是安安靜靜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我在那里待了三個月,后來還是下山了。山下還有很多的事要處理,我只能下山。從那以后,我便一直想著我應(yīng)該停下步子,好好地做一點有用處的事情。這不,前兩天我突然夢到了這臨淮老街。真的,我夢見自己還是個少年,走在老街上,樣樣都新鮮,樣樣都親切。只是老街上的那些人,都不似現(xiàn)在這樣,而是一個個穿著漢服,捧著詩書。那樣子,使我想起了先生您。您當年在學(xué)校的梧桐樹下讀書時,就是那樣子,身材筆直,聲音豁亮。您讀: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您讀得多好啊!我回想起來,那不就是讓人心生安寧的詩書嗎?我由此想到了終南山。我得在這紛雜的人世間,也建一座心靈的終南山。于是,我回到了臨淮老街??吹较壬谶@門前,我就知道我回來對了。先生您問我回來到底干什么?是啊是啊,我還沒說到正題上來。說簡單點吧,我就是看中了老街上那座文廟。先生,您的目光亮了,像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我知道先生也記掛著那文廟。我剛才去看了下,三進房子,太破舊了,但是格局還在。我想投資把它給重修一下,然后在這里辦一家國學(xué)院,專門教授孩子們國學(xué),到時就請先生做國學(xué)院的首任院長。先生您也別謙虛,這臨淮方圓百十里,誰還有您讀的書多,知的理多?您不當院長,誰還能來當?等國學(xué)院建成了,每年春秋兩季,也像山東曲阜那樣,搞祭孔大典,讀諸子百家。請先生您來主祭!那是多么盛大的節(jié)日?。∠壬?,您也跟我一樣期待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我就想聽到先生您的肯定,當年您在班上,表揚我們一下,我們會快樂好幾天。您現(xiàn)在這么肯定我這想法,做學(xué)生的我,也覺得心里更加踏實了。不過,這事也還得從長計議。我得回去找市里,找縣里,找鎮(zhèn)上。啊,您也要為我說說話?這太好了。我都沒想起來,您兒子正是分管宣傳的市領(lǐng)導(dǎo)。這樣就更好了,先生,您看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您的班上。我會全力以赴地來做這事,先生,請您放心。哎呀,這一下耽誤了先生您太多的時間,咱們都說了兩三個小時了,我得回市里了。有了先生的支持,我這就去辦。先生,我這就先走了。您就喊我二寶吧,當然,喊我向賢更好。向賢,莊向賢!

        哈哈,今天我得喝二兩小酒。八十八歲的人,喝二兩小酒,不多也不算少。平時,我可是不喝的。年齡大了,血壓高,怕喝了酒出事,何況我這一輩子也不是好酒的人。我這一輩子就好讀點書。陶淵明說,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我就是這樣的人。小時候跟在祖父后面讀古書,我最喜歡《論語》。一問一答,簡單明了。讀著《論語》,我常??匆娨环嬅妫嚎桌戏蜃?、顏回、子路……那些人物可都是活的,活生生地說著人間的道理??上КF(xiàn)在啊,讀這些書的人基本沒有啦!大家都忙,忙得很哪!就說我那三個兒子,大兒子在省城大學(xué)里當教授,忙著做課題;二兒子在北京開公司,忙著做生意;只有小兒子算是近一點,在市里,也在忙著當官。這臨淮街上的宅子里,好在還有女兒。剛才,女兒就問我怎么想起要喝酒了?我說高興嘛。女兒問咋就高興了?我說下午你哥哥打電話來,說莊二寶修文廟的事定了,市里同意??h里和鎮(zhèn)里馬上就會找莊二寶,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實施。你說這是不是高興的事?要是修個別的什么地方,我也沒興趣。八十多歲的人了,見得多了??蛇@修的是文廟,況且修這文廟的人還是我的學(xué)生。

        真看不出來?。‘斈赀@莊二寶在我班上可算是個調(diào)皮的家伙,個子不高,眼光精靈,話不多,但肚子里打拐。他父親莊約之,是淮河邊上有名的匠人。這老頭子一輩子修廟,沿淮兩岸的寺廟,幾乎都是他的手藝。就是這個莊二寶,要投錢重修文廟了,這可是臨淮鎮(zhèn)上的大事?。∥铱蓧焊鶅簺]想到,我還能活著遇上這么件大事。娃啊,你說我該不該高興?是應(yīng)該高興吧,那就喝一杯。那個莊二寶你知道?差不多,他四十四,只比你小一歲。啊,你看我這人,還是老了,有些糊涂。他現(xiàn)在可不叫莊二寶了,叫什么……什么……莊向賢,這名字好,比莊二寶好。他如今賺了錢,有了家業(yè),想回到鎮(zhèn)上來修文廟。這可真是件大功德。那三進房子的文廟,實在是壞得不成樣子了,早該修了!可是,誰來修呢?以前你哥哥在縣里當縣長時,我也曾想叫他想辦法重修下文廟,可他說財政太困難,連發(fā)工資都保不準,哪還有錢修文廟!想想也是,那么多人等著拿工資,不能讓人喝西北風(fēng)吧?

        現(xiàn)在好了,莊二寶,不,莊向賢,我這個學(xué)生回來了,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就能舉辦祭孔大典了。按理說,我這么大年齡了,不該為這事這么激動。娃啊,你說得對,我是激動,而且不是一般的激動。你三個哥哥在外干事,我這些年何曾找過他們?可這修文廟的事我得找你小哥。你小哥說,老頭子,我知道文廟是你心里的一個結(jié),那就修唄!我同莊向賢談過了,辦國學(xué)院好,這是大趨勢。全國上下都在弘揚傳統(tǒng)文化,把這臨淮街上的文廟辦成一個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國學(xué)基地,好啊,好!你小哥這么些年也就這事辦得干脆!啊,酒溫好了,那好,拿上來吧!花生米也好,香菜拌花生米,曾是金圣嘆那老古怪臨死時寫在手心里的美味。我雖然八十八了,但牙還好,還能嚼得動花生米,這也是一種福氣吧!來,娃啊,你也喝口酒。明年,等文廟修好了,你也穿上那端莊的漢服,跟我去祭孔。古人說,肉可以不吃,韶樂不可不聽。祭孔大典時就得奏韶樂。我最后一次看祭孔大典還是民國三十七年春祭。你的曾祖父主祭,他老人家穿件藍色長衫,站在高高的祭臺上,大聲宣讀祭辭。那祭辭寫得好啊,其中有一段寫道:

        大哉夫子,應(yīng)時而降。憲章文武,道承三皇。杏壇設(shè)教,門開八方。三千弟子,大道闡揚。退修詩書,六藝始彰。韋編三絕,行囊居床。人文化成,道始以昌……

        娃,你問我咋記得這么清楚?是啊,我一直記這么清楚。我忘記的東西太多了,可就是忘不了這!老一輩人的心里記著的,跟你們心里記著的,不一樣呢!你們心里記著的,又跟如今那些孩子心里記著的不一樣了。不過我總覺著,一代一代人的心,是越來越淺了。等文廟重修好了,孩子們有了讀書論經(jīng)的地方,或許就會“道始以昌”了。今天這酒格外香哪,我再喝一點,就喝一小杯。明天莊二寶,不,莊向賢就要到老街上來了。我得帶他去看文廟,好好地給他講講當年你曾祖父主持的那場祭孔大典。

        《淮河日報》消息:

        臨淮古鎮(zhèn)文廟修復(fù)工程正式啟動

        臨淮文廟為淮河中下游規(guī)模最大的文廟禮制建筑,因年代久遠,逐漸破敗。為進一步弘揚國學(xué),讓國人有心靈所寄之處,由著名企業(yè)家莊向賢聯(lián)合其他兩家企業(yè)投資,并聘請著名國學(xué)專家任顧問的臨淮古鎮(zhèn)文廟修復(fù)工程日前正式啟動。

        工程共分三期:即文廟大殿修復(fù)、文廟附屬建筑修復(fù)、國學(xué)雅苑建設(shè)。工程計劃總投資近三億元,建成后將成為沿淮一帶最具價值、最有教育意義且寓“教、游、住、樂”于一體的國學(xué)教化綜合體。

        先生,今年的雪真大啊!這樣大的雪,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曾見過了。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文廟前兩進已經(jīng)修得差不多了,重修方案完全是按照您的要求來做的。這臨淮老街,以至方圓百里,除了您,沒有誰能拿出如此詳盡的方案。本來想請您過去看看,但是這大雪天,我怕路太滑,而且外面也冷,因此,我就過來了。我?guī)Я似坷暇?,今天陪先生喝一點。先生,您不介意吧?您不介意就好,我來給您斟上。唉,文廟重修到這,有些話我跟先生您匯報匯報。啊,不叫匯報,那就叫說說吧。好,說說。

        先生,眼看著這重修也快半年了,市里、縣里當初承諾給我的那兩百萬到現(xiàn)在也沒到位。當然,不到位也沒關(guān)系,本來我就不指望這筆錢。我是回來重修文廟的,不是來向政府要錢的。可是,我心里還是堵。這重修文廟,也不僅僅是先生和我兩個人的事吧?文廟修好了,修的是臨淮老街的文脈,修的是方圓百里的道統(tǒng)。我記得先生您說,等文廟修好了,要舉行一次祭孔大典。這使我想起《論語》中的那段話: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先生,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別看我莊向賢這么些年一直在商場上打拼,可是我的內(nèi)心是希望安靜的。有時,嬉笑應(yīng)酬,觥籌交錯之間,往往就會生出許多莫名的不安。可是,只要一回到自己的書房,讀幾句古書,馬上就心境開闊,神清氣爽。就像曾皙所說的那樣:等到春天,穿著華麗的春服,有老有少,沐浴于沂水,舞蹈于雩臺,歌詠而回,那是多好的情景!或許就不遠了,一開春,我會加緊重修工作,爭取清明前能修好三進大殿。我今天來,不僅僅是陪先生喝酒,還有就是為文廟內(nèi)孔老夫子與其他賢人的塑像。我查了下,全國有幾個地方專門制作塑像,主要在山東,離我們也不遠??紤]到請先生親自過去看,不切合實際,因此我讓他們傳了些圖片過來。先生,您看看。啊,這都是些名家作品。尤其這孔老夫子的塑像,這神情,這睿智的眼睛,都很傳神。先生您也很滿意?好,那就太好了。

        我先敬您一杯。那我就馬上過去跟他們簽訂合同。不瞞您說,這次修復(fù)工程,除了我外,還有另外兩家公司投資。說來也怪,他們是主動找過來的,或許也是出于對國學(xué)的熱愛吧。您問要多長時間?應(yīng)該快了吧,兩個月左右能成。也就是在春節(jié)之后的正月,這些塑像就能被請到重修后的文廟大殿里。這些當然都放在第一進,第一進是正殿。第二進我想把它改造一下,變成誦讀的地方。第三進破壞得最嚴重,有些地方要推倒重來。還有那后面的廣場。廣場再后面就是淮河了,河那邊是大平原。我還想將來在那河上建座橋,將文廟同河那邊的大平原連接起來。這規(guī)模是越搞越大了,不過我想象得出,這文廟當初或許規(guī)模比這還大。先生,您喝慢一點。其實現(xiàn)在主要的問題不是規(guī)模,也不是資金,而是……唉,真的不太好說。那就不說了吧。像您小兒子,現(xiàn)在的部長,還有那些方方面面的部門領(lǐng)導(dǎo),比文廟里的塑像還要多,還要難說話。您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您還是不知道的為好。不過,再怎么說,這文廟我既然動手重修了,那就會修到底,修成、修好。明年春天,我還得請您來主持祭孔大典。大典上,要請您領(lǐng)誦祭文,請三千名青少年來誦讀《論語》,那個場面……

        想著,我就像當年被您表揚一樣激動了。我現(xiàn)在可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這文廟的重修之中。有人說我傻,有人說我別有企圖,我都不管,只要先生您懂得我就行了。我是想為臨淮老街做點事,想為這老街留下點什么。先生,古人四處講學(xué),總能遇見同道,可現(xiàn)在這個社會,怎么就越走越寂寞了呢?

        這一過年,眼瞅著就在這人世間過到第八十九年了?;春永锏乃擦髁饲f年了吧,八十九年,或許只是那水中的一滴微小的水珠??墒牵@八十九年在人世間,我看得夠多的了,聽得也夠多的了。本來,到了六十歲退休時,我就給自己定下一條規(guī)矩:不再過問任何事情。這近三十年來,我應(yīng)該是基本做到了。我日日在家,讀書,寫寫毛筆字。早些年,我還曾沿著淮河,尋訪兩岸所有的寺廟。那些寺廟大部分都已有名無實了。歷史上的淮河,三年兩頭澇。無論是平原上,還是這邊丘崗上,能留下的建筑少之又少。我專門撰寫了一本《淮河寺廟》,可惜至今還壓在箱子底。十年前,小兒子在縣里當縣長,曾提出來要給我出版這本書,說找個企業(yè)贊助,出個萬兒八千冊的。我一聽贊助,立馬回絕了。我不想我這書沾上銅臭氣。也曾有我的學(xué)生提出來要找出版社,我也沒同意?;蛟S等到我百年之后,這書就讓他們?nèi)フ垓v吧。那些年,我走遍了淮河邊上的每一個莊子。我最喜歡看大平原上升起的炊煙,還有莊頭地尾的說話聲,那是淮河的人煙哪!看著那煙,聽著那話,我就覺得這淮河是生生不息、永遠向前的??勺詮耐饶_不便后,我再沒去過淮河岸上了。有時候我還真的很想念那炊煙,那人聲呢!

        二寶,啊,不,向賢,我有些嘮叨了吧?人老了,都是這樣。

        我剛才細細地看了這文廟的前兩進,還有剛剛立起來的塑像。向賢,你可別笑話我這老頭子,我真的想哭呢!我想起了老祖父,想起從前這臨淮老街上的那些老夫子們。要是他們都還在,看著這重修起來的文廟,該是多么快活??!向賢哪,我這老朽也得謝謝你啊!

        一定得謝!昨兒晚上,我那小兒子回來了一趟。平時,他可是忙得影子也看不著。他是天黑后回來的,一個人,悄悄地進了我的屋子。我嚇了一跳,問他咋了?他說路過臨淮,就回轉(zhuǎn)來看看。我說,看嗎呢,我不都好好的嗎?你自己把事兒做好,就行了。他點點頭,突然問我,您今年八十九了吧?陰歷五月,做九十大壽。我又一驚,問他,咋好好地想起這呢?我揣摩著他心里頭有事。他卻說沒有,真的沒有。不過,那眼神我看得出來,有些躲閃。我的兒子我清楚,我問他是不是工作上出了差錯?還是家庭鬧了矛盾?或者是我那孩子……他說都不是,只是最近工作忙,人有些倦怠。我也就不好再說他什么了。你知道,我從來不干預(yù)孩子們的事,這些年,除了修文廟,我給他打過電話,其余的,一樣事也沒有。他在我屋里待了個把小時,說東說西,就是不說正事。他走的時候都快十點了。唉,二寶啊,你說這當官當?shù)竭@個份上,也是難哪!古人說,要為生民立命。如今這……

        怎么?我看你說到我那小兒子時就有些吞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沒有,真的沒有?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進的這些小椅子就不要了吧?古時候都是蒲團,就都改用蒲團吧!還有后面那廣場,聽說你要在那里建些房子?還是不建的好。一建房子,就遮了這文廟靠近淮河的風(fēng)水,還是別建吧!我知道你現(xiàn)在手頭上資金吃緊,我這些年也有些積蓄,都在這,你就拿去吧,也算我盡一點心意。這個,你一定得聽老師的話,一定得拿著。這些錢都是我自個兒攢起來的,是對得起文廟里的列位先賢的。

        你咋哭了?唉,都怪老師我。別哭了,走,咱們到廣場上去。前些天剛栽下的楊柳,經(jīng)過一場雨,該回氣兒了。咱們?nèi)タ纯矗蛟S都冒出新芽了呢!

        《淮河日報》消息:

        據(jù)記者從臨淮古鎮(zhèn)文廟修復(fù)現(xiàn)場得到的消息:文廟修復(fù)工程整體順利,主體建筑即將修復(fù)完工。計劃明年開春,將舉行隆重的祭孔大典。

        先生,我這是第幾次到您這兒來了?應(yīng)該有十幾次了吧?啊,是第十二次,先生您記得真清楚,是第十二次。

        文廟那邊,塑像立起來了,第二進的誦讀堂也修好了。離春祭大典也就一個多月了,先生,我這心里卻沒有著落。還有許多的事要做。最重要的,我是擔(dān)心人哪!我怕到時找不著人。是啊,就這臨淮老街上,每天也是人來人往。何況隔了不到三十里,還有縣城。再遠一點,還有市里。你睜開眼睛一看,到處都是人,可是,真到了要辦這春祭大典的時候,人卻不見了。不說三千,恐怕連一千人也難找到。我想來想去,這事還真得再請您給您小兒子說一下,讓市里面?zhèn)鱾€話,叫地方上組織一下。不然,真到了大典那天,不能就先生您和我兩個人吧?

        先生您答應(yīng)了?真謝謝先生了。我知道這讓先生為難,可是,這也不是為咱私人的事,是為這臨淮老街,為這文廟。先生您問我重修文廟一共投入了多少?這個,真的不好說。我那邊的公司停了,這些年手頭上的錢,全部都用在這了,還貸了些款。不過,這不打緊。相比起來,重修文廟是大事,錢是小事。何況……啊,還是不說這些吧,先生您在哪里聽說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一定是鎮(zhèn)里和縣里那些人在折騰。這個請先生放心,我回臨淮老街,就是來重修文廟的。至于那廣場,我目前還沒作打算。也沒精力,更沒財力。我修文廟,是為求得內(nèi)心的一份安寧,也是替先生您完成一個心愿吧。將來,大家再說起臨淮老街上的文廟,就不再是破敗的三進老房子了,而是弦歌不絕、書聲瑯瑯的國學(xué)院。先生您來當首任院長,我還想跟著先生讀《論語》呢!

        我想組成一個班子,專門負責(zé)春祭大典。這里面事情多啊,找人,服裝,國樂,請領(lǐng)導(dǎo),大典策劃,媒體報道,首次誦經(jīng)講壇……哪一件事都得籌辦妥當了,不然對不起先生您哪!這個請先生您放心,現(xiàn)在唯一的,就是還得請先生給部長打個電話,最好能請部長親自參加祭孔大典。只要部長親自參加,市里、縣里、鎮(zhèn)里,都不用再請了,自然會來。那樣,大典的聲勢就出來了。聲勢一出來,淮河兩岸就會知道,臨淮老街上的千年文廟修起來了,臨淮老街上那位老夫子親自主持了祭孔大典!

        先生,您答應(yīng)了吧?我知道您一定會答應(yīng)。我明天就帶人到曲阜去考察,等我回來再向您好好匯報。另外,您上次說到部長一個人回家,那是您多心了。我打聽了下,沒什么事。部長大概就是有些累了,又順道,就回來坐坐。您放心!聽說他還有可能到省里去呢。在這臨淮老街上,您這家族真正是個望族。出了教授,出了企業(yè)家,又出了大官……了不得啊,了不得!這都是您教導(dǎo)的結(jié)果啊。您說,文廟重修好了,祭孔大典上,除了您,還有誰能有資格做這主祭?只有您,先生您哪!

        春天,萬物生。淮河上也該彌漫著大片的水汽與霧靄了吧?

        算算,離春祭大典只有半個月了。我又給我那小兒子打了個電話,他回我電話說,他一定參加大典。這就好了,我現(xiàn)在得養(yǎng)養(yǎng)氣息,免得到時候讀那祭文缺乏中氣。民國三十七年,我祖父讀祭文那次可是聲音洪亮,整個淮河兩岸都聽得清清楚楚的。我比不上祖父,但也不能差到哪里去,是吧?這是我第一次主持祭孔大典并宣讀祭文,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我得像當年要求學(xué)生那樣,不能出錯。我得好好地熟讀祭文,把它刻在心里,刻得越深越好。

        二寶,不,向賢,你咋不說話呢?

        先生,地氣一天天上升,淮河的水也在一天天活泛。祭孔大典越來越近了,按理說,我應(yīng)該整天地忙著準備,可是,最近不知怎么的,我這心哪,總是空蕩蕩的。而且越來越空蕩,空得如同冬天的淮河,蕭條,冰冷,甚至開始結(jié)凍了。

        一切都準備好了,可是……

        先生,您真想知道?您足不出戶,當然不知道這臨淮老街上的人怎么說話。您聽見的,都是您小女兒轉(zhuǎn)述給您的。她是有選擇地轉(zhuǎn)述,而我,卻是不斷地完整地聽著街上人的議論。其實我不怕,我是回來重修文廟的,我把這么些年奮斗所積蓄的,全投在這兒了。他們老是問我,是傻呢,還是另有所圖?我也問我自己,是傻呢,還是另有所圖?先生,您說我到底是傻呢,還是另有所圖?

        我不傻!先生,這您清楚。當年在您的班上,怎么說我也不算個傻學(xué)生。雖然后來我沒考取大學(xué),但在社會這所大學(xué)里,我不說如魚得水,至少也算得心應(yīng)手。不錯,這些年來,為了賺錢,我可能做過一些違心的事,甚至也打過法律的擦邊球,可是,我是懂得守住底線的。先生,我記得當年您在課堂上為我們講解“君子”。我即使做不了君子,但向往君子,敬重君子。因此,我重修文廟,是想在淮河邊上,為世人的心豎一座君子的碑呢!

        可是……先生,不說了吧!我得去看看廣場上那些柳樹。它們都長出了新葉,等過兩個月,柳條會千絲萬縷,國學(xué)院里的讀書聲也該是悅耳動聽了吧。

        先生,如果想到我會以現(xiàn)在這樣的方式再來找您,那么,當初我就不會回到臨淮老街跟您說重修文廟的事了。也許一開始就是錯!難道真的是錯嗎,先生?

        我知道先生會說我沒錯。那么,錯的是誰呢?

        春祭大典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可是……先生,您的感覺是對的。我也沒想到,就在前天晚上,您的小兒子被紀委調(diào)查了。按理說,他一個人被調(diào)查了,也不會太影響這春祭大典的事。可是,今天早晨,我就得到有關(guān)部門的通知,讓我停止春祭大典,說重修臨淮老街文廟,存在著利益輸送。與此同時,當初主動找來參與的兩家公司也退出了。他們說是被您兒子給逼著參與的,還說我其實真正看中的是文廟后面的那片廣場,要在那兒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不瞞先生您說,我還真有過這想法。我曾經(jīng)想要將那廣場開發(fā)出來,賺的錢一方面用于國學(xué)院的運轉(zhuǎn),另一方面也用來彌補我這些年企業(yè)的虧損。也正因此,我才找到了您兒子,并且也……唉,不說了,不說了。

        還說什么呢,先生?

        都不要說了,我也不想聽。但是,春祭大典那天,我會去文廟的。

        一定會去!

        春陽朗照,萬物蓬勃?;春颖剂鳎瑲q月輪回。

        重修的文廟大殿,重塑的夫子塑像,明亮的琉璃瓦,飛起的檐角,風(fēng)中不斷鳴響的風(fēng)鐸,第二進中那些黃色的蒲團,后面廣場上那些新葉如刀的柳樹……

        陽光多好??!

        風(fēng)多好!

        日子多好!

        空蕩的文廟前,我將會走上臺子。那一襲素色漢服穿在身上,那么妥帖、斯文。面對文廟大殿,我將像祖父當年那樣高聲朗讀:

        大哉夫子,應(yīng)時而降。憲章文武,道承三皇。杏壇設(shè)教,門開八方。三千弟子,大道闡揚。退修詩書,六藝始彰。韋編三絕,行囊居床。人文化成,道始以昌……

        天空回應(yīng)。大地回應(yīng)?;春踊貞?yīng)。

        人心,也回應(yīng)了嗎?

        《淮河日報》消息:

        文廟修復(fù)背后的利益輸送

        日前經(jīng)省紀委立案查處的我市某領(lǐng)導(dǎo)干部違紀案件,曝出了臨淮古鎮(zhèn)文廟修復(fù)背后的利益輸送。

        經(jīng)查,商人莊某先后向某領(lǐng)導(dǎo)行賄近百萬元,并通過某領(lǐng)導(dǎo)父親,以低于市場價近一半的價格,獲得文廟修復(fù)工程及國學(xué)雅苑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給國家造成經(jīng)濟損失近三千萬元。

        另據(jù)悉,文廟修復(fù)工程已全面停工。

        一把火

        淮河秋風(fēng)。

        黃昏,莊少山坐在莊頭的崗子上。這是淮河上有名的三河口——淮河從河南流來,剛剛進了省界,就被渦河和齊河這兩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三只流水的手緊握在一起,而手指縫間漏下了一塊光陰,那便是三河口。

        三河口是一個臺子,長不過一里,寬不到半里。臺子僅僅在東邊有一個出口,那是一條半丈寬的機耕路。除此之外,臺子被淮河水環(huán)抱著,最近的地方,離岸也得有三五十丈。

        崗子靠南,崗頭上有一棵老櫟樹。樹葉全落光了,黑凜凜的枝干,在半空中安靜地伸展著。莊少山看著那些枝干,想起小時候跟父親莊半仙坐在這崗子上的情景。那時,夜晚有星光,莊半仙指著老櫟樹,說那些枝干間掛著臺子上故去的祖宗的魂靈。莊少山自然不信。莊半仙說,你信與不信,他們都在那。三河口千萬年了,我們的祖宗來這里也上千年了。那些故去的祖宗誰都不愿意走遠。你看,那枝干正在風(fēng)里動,正在月光里動。你仔細地聽聽,祖宗們正在說話呢!

        此刻,莊少山是相信祖宗們在說話的。莊半仙早已成了枝干上那些掛著的魂靈中的一個。說來也怪,這四十多年,莊少山從來沒有夢見過莊半仙。不僅他沒夢見過自己的祖宗,就是三河口臺子上的其他人家,也都不曾夢見過。祖宗們仿佛壓根兒不愿意到他們的夢里來。他們反復(fù)想這事,后來還是莊少山想明白了。祖宗們就掛在老櫟樹的枝干上,那就是還在這臺子上。既然還在臺子上,他們何必費周折跑到夢里來作怪呢?

        秋風(fēng)有些涼。畢竟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何況半年前,莊少山剛剛到省城醫(yī)院去做了大手術(shù)。跟隨了他、養(yǎng)活了他快七十年的胃被切除了,代替胃的是一小段腸子。這會兒,這段腸子正貼著胸骨,一動不動。它還在慢慢地消化著中午吃下去的那一點點玉米糊,而且,只有莊少山自己知道,它根本消化不了。接下來的長夜,這一小段腸子將會被玉米糊給粘死,脹疼,作嘔……最后,在下半夜的天光中,他只好坐在床上,用手抵著這所謂的胃。

        莊少山將看著老櫟樹的目光收回來,捏著手指,又重新計算了一次。

        確實是十九個。整整十九個。

        三河口現(xiàn)如今住在臺子上的人口,也就一百來人。十九個,加上那些已經(jīng)掛在老櫟樹枝干上的魂靈,唉,造孽啊!莊少山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他的頭發(fā)因為化療已全部落光。他拍著光頭,想起臺子西頭那棵青桐。青桐的皮就是這么光滑,到了秋深,臺子上的人用青桐皮制作棕繩,然后再用棕繩和木板制作簡易的劃盆。從前,臺子上的人就用這小劃盆在淮河里來回行走??墒鞘畞砟昵埃_地上的青桐全枯死了。一開始,臺子上的人不明就里。就連身為村委會主任的莊少山,也說不出其中道道。青桐越死越多,青桐死完后,臺地上便開始死人了。

        都是胃疼,冒酸水,吐血,然后是切除。每個人都有了一小段用腸子做成的胃。再然后,他們便掛上了老櫟樹的枝干。

        如果就這么挨著,莊少山能夠想見,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他也會掛在老櫟樹的枝干上。只是,臺子上的人很少知道這老櫟樹不僅僅是棵老櫟樹,還是祖宗們的魂靈之家。大部分的房子空著。早年,從淮河岸上一看三河口,炊煙裊裊,人煙浮動??扇缃瘢_子上的聲音越來越小了。

        或許有一天,臺子便沒了聲音。

        沒了聲音的三河口,還叫三河口嗎?

        當然不能叫。三河緊握,那不僅僅是三股流水,三只手掌,也是三支哨子,三只嗩吶,紅紅火火地吹過多少年月,紅紅火火地送走過多少流水啊!

        莊少山站起身,一小縷秋風(fēng)從老櫟樹的根部悠過來,正好與他打了個照面。他身子一顫,嘴里說了句,別著急呢,自個兒造孽自個兒報!

        三個月前,莊少山從省城醫(yī)院回到了三河口。當兒子的車子進了臺子口,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就在那條如今鋪著水泥通向臺子里的唯一的道路上,他看見臺地的北邊,那一排排被陽光照著的廢舊的廠房。那里,從前可是莊少山不斷光顧的地方。而且,那里也曾經(jīng)是三河口的榮耀和聚寶盆。

        這樣,他就想起了莊長生。

        論起輩分,莊長生得叫莊少山“爺”。事實上,他也確實喊莊少山“爺”。莊長生重新回到三河口是十年前的事。那時,他已在三河口消失了十多年。

        莊少山問一身西裝、給他遞煙的莊長生,這些年去哪了?

        坐了三年牢,跟了兩年班,做了五年老板。莊長生眼神精明,他望著臺子北邊那一片林子,說,空著多可惜!這老家的人,是守著寶不發(fā)財呢。

        咋發(fā)財?莊少山正愁著這事。

        三河口雖說是個好地方,可是沒田,沒地。一個莊子的人,都是靠著淮河吃飯。這些年,淮河的水貨漸漸稀少,劃盆子出去一天,也只有稀稀拉拉三五條魚。慢慢地,臺子上的年輕人就都出去了。周邊的各個莊臺,都在興辦企業(yè)。作為村委會主任,又是這三河口長輩分的莊少山,心里自然著急。可是,再急也不能亂投醫(yī)。越是底子薄,越經(jīng)不起折騰。

        這不,莊長生笑瞇瞇地對莊少山道,我回來就是要辦廠的。

        辦廠?

        辦個大廠。莊長生亮著手指上的大戒指,說,我這五年都在外辦廠,路子熟了。這年頭,只要有路子,啥事辦不成?我回三河口來,就是要辦個廠,帶著這臺子上的人致富。

        我的天!莊少山感嘆了一聲,問,那你能辦個啥廠?

        這個你老就別多問了,反正合法。你老就說,同意不?要是同意,我立馬就把廠子遷回來,年底就開工。保準不出三五年,臺子上家家戶戶都成十萬元戶。

        還真能成?莊少山半信半疑。

        我騙別人行,還能騙你老?何況這三河口是咱老家,我將來死了還得埋在這崗子上呢。莊長生說得懇切。

        兩個月后,一大溜廠房就出現(xiàn)在臺子北邊的林地上。說起來也簡單,廠房都是莊長生從外面拉回來的明瓦板子,四角立上柱子,上面架上梁子,再蓋上明瓦,一棟廠房就建成了。機器也隨后拉到。莊長生跟莊少山說,我這廠子只請臺子上的人做工,外地人一個不請。

        莊少山心想這浪子恐怕是真的回頭了。且不說別的,就這廠房,就這機器家伙,少說也得好幾十萬。何況臺子上的家家戶戶,正愁著沒有出路。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莊少山含在嘴里,直甜到了心里。

        天色慢慢地暗下來,莊少山下了崗,淮河的流水聲也慢慢地消遁了。他走到莊子前的水泥路口,回頭望了望整個臺地。

        他在等待著。

        十八歲那年,他從城里回到三河口。

        本來,他或許會成為三河口第一個大學(xué)生??墒?,莊半仙掐指一算:莊少山命里缺水,就得在淮河邊上守著。他自然不從??伤€是回來了。莊半仙用最高明的一招讓兒子回到了三河口。

        莊半仙死了。

        莊少山后來也常常揣想,當年如果不回三河口,他會過著怎樣的營生。可他終究沒辦法想透,一直到當了村委會主任,他還是沒想透。

        莊長生卻想透了。

        莊長生當著全臺子人的面,將一沓沓紅色的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說,大家想知道這錢是誰的嗎?

        沒人吭聲。

        莊長生問莊老七,七哥,你知道嗎?

        莊七搖搖頭。

        莊長生又問莊黃毛,黃毛,你知道嗎?

        莊黃毛說,那么多錢,我打從娘肚子里出來就沒見到過。

        莊長生哈哈一笑,轉(zhuǎn)頭問同樣站在桌子邊的莊少山,你老該知道吧?

        莊少山點點頭。

        莊長生提高了聲音,主任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這錢,就是大家的,大家的!

        一陣躁動。

        莊長生將一張紙遞給莊少山,說,你老念!念到名字的,就過來拿錢。

        那一天,三河口的炊煙比平常都要升得高,升得直。晚上,莊少山和莊長生喝酒。莊少山問,長生,你不會是做虧本的買賣吧,一下子發(fā)那么多錢?這廠子,有這么大利潤?

        哈,我可是個生意人。給大家伙那么多錢,值。我說過,要不了三五年,三河口就家家戶戶成了十萬元戶。

        我信!可是,我這心里……

        你老盡管把心放在肚子里,這不,連鎮(zhèn)上都給咱發(fā)了大紅獎狀。

        莊少山喝了杯酒,說,那倒是,鎮(zhèn)上書記還說今年全鎮(zhèn)就你交稅最多。

        莊長生咧著嘴,倒了一大杯酒,脖子一仰喝了下去。他一邊說話一邊打著酒嗝,你老信不信,明年,我要帶著全臺子的人去北京。

        去北京?

        去北京!莊長生又喝了一大杯。

        莊少山道,別喝了,不能再喝了。

        莊長生突然站起來,指著莊少山,扯著嗓門,我就是要帶臺子上的人去北京。我要讓……讓……大家看看我莊長生,就是這三河口……最有……最有出息的人!

        莊少山搖著頭,看著酒杯。

        那天晚上,莊少山也是爛醉。半夜酒醒,他出門走到崗子上,看著月光中的老櫟樹,禁不住哭了起來。

        東邊,月亮已經(jīng)掛在半空中。

        莊少山慢慢走著,繞到了臺地的南邊。早年的簡易碼頭還在,只是已經(jīng)破敗。碼頭邊第一戶人家是莊少成??墒?,如今鐵鎖把門。比他還小一屬的莊少成,去年冬至就走了。

        西邊,是幾幢二層小樓。沒有燈光,樓淹沒在隱約的黑暗中。

        但是,莊少山還是走到了莊老七的門前,向著半掩的門內(nèi)喊了聲,老七!

        沒人應(yīng)答。

        他再喊,終于有了回應(yīng)。叔啊,門開著呢。

        莊少山推門進去,莊老七躺在客廳后壁的床上。老七的啞巴媳婦正站在床邊,一勺一勺地喂飯。

        好些了嗎?莊少山問。

        哪能好呢?要走了啊!莊老七嘆道。

        啞巴媳婦張著嘴,卻說不出話。莊少山湊近了床邊,說,別那么想。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著呢,好好活著。我這不也是……

        再發(fā)達,也奈何不了這病!莊老七又嘆了聲,咋的了呢?這三河口,咋就像瘟疫樣的,趕上了這么個病呢?

        莊少山?jīng)]回答。

        莊老七又問了句,老叔,你說,咋就盯上了三河口呢?

        啞巴媳婦又張了張嘴,還是沒聲音。

        莊少山伸出手,接住莊老七從被子里挪出來的瘦得只剩骨頭的細手。他想起從前莊老七可是整個三河口最壯實的一個人。臺子南邊谷場上那石碾子,足有三百來斤。莊老七吸一口氣,憋著,彎腰就抱起石碾子。接著再一聲吼,石碾子就翻到了肩膀上。他還能扛著石碾子穩(wěn)當當?shù)卣旧弦话傧隆?/p>

        可現(xiàn)在……

        莊少山鼻子發(fā)酸,發(fā)癢。他沒法再說話,只好站起來,說,多吃點。又從口袋里掏出點錢遞給啞巴媳婦,說,隔天去買只雞燉了。唉!

        出了門,莊少山擦了下眼睛。眼睛干澀,他又擦了下,還是干澀。

        他張開鼻子聞了聞。早年,這將晚的空氣中,滿是雞犬的氣息??伤@一聞,卻盡是一股子酸味。

        他罵了句,狗日的莊長生,你這狗日的!

        他沒有再罵下去。

        再罵,罵誰呢?

        青桐開始發(fā)枯,樓房卻一層一層地豎起來了。

        臺子上的人個個開著笑臉。莊少山走在莊子中,不斷地問,快上梁了吧?得喝酒!

        是得喝酒,喝大酒!先是煙,然后是爽朗的笑。

        莊少山說,能死了!往后還有更好的光景呢。

        這話其實不是莊少山說的,是莊長生說的。莊長生將莊子口的道路改成了水泥路,但是,在路口又修了座碉堡一樣的建筑,說是為了莊子的安全。莊少山先是不同意,說這像小鬼子。莊長生說,管他呢!有,總比沒有好。

        莊少山自然不明白莊長生葫蘆里賣的到底是啥藥。直到那年秋天,縣里的聯(lián)合檢查組來了,他才知道莊長生這些年在三河口干的營生,其實……

        他沒向臺子上的老百姓說,他說不出口。

        而且,他就是說了,也沒人相信。

        臺子上的人說,咱啥都不信,就信這票子,這房子。難道還真的要咱再去信那淮河水嗎?

        想想也是,還能信著那淮河嗎?

        當然不能。

        莊少山接了停產(chǎn)關(guān)閉通知書,莊長生卻一把將它撕了。莊少山想搶,卻只搶著一點碎片。莊長生說,你老別聽他們糊弄,搞到錢是真理!

        莊少山說,要真是他們說的那樣,長生你可真不能再搞了。

        哪能那樣呢?他們是唬你!

        唬我?這可是整個臺子上幾百口人命的事。

        你老放心,我能那么黑心?我辦這廠十幾年了,不也好好的?莊長生說著,挺了挺肚子。

        莊少山說,這事得開個會,聽聽大伙兒的意見。

        莊長生說,好。不過你老開不開這會都一樣。

        咋都一樣呢?

        你老瞧著吧,我說一樣,就都一樣!

        果然,開會的結(jié)果就是——都一樣。

        會議結(jié)束,莊少山才明白了莊長生在路口做碉堡的真正用意。莊長生每天派四個人,一個在離三河口五里的鎮(zhèn)口,一個在離三河口二里的淮河大橋頭,還有兩個就扎在這碉堡里。

        莊長生說,大家注意著,只要外面一有動靜,廠子那邊就別有動靜。他們動,咱就不動。他們不動,咱再動。

        這話聽起來別扭,卻管用。只是莊長生自從碉堡建起來后,回三河口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廠子另外有人管著,車輛都是夜晚進出。莊少山打電話問他咋就不回來過問了呢?莊長生說,我得盯著上面。我不回去,是盡最大可能地消滅目標。沒我這個目標了,他們也就馬虎了。

        莊少山苦笑。

        那年的臘月,莊長生依舊在大場子上擺了桌子,放了一沓沓的大紅鈔票。一莊子里的人,依舊是領(lǐng)了錢,依舊是大聲笑,大碗喝酒。

        算起來,就在那次分錢的第二天早晨,莊子上的莊滿成開始胃疼,出血。三天后,在醫(yī)院查出了胃癌。那是三河口的第一個,卻不是最后一個。

        十九個了。

        十九個了啊!

        莊少山挨戶走了遍,十八個,有兩個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有幾個稍微緩和點的,拉著莊少山的手,問,俺這三河口咋的了呢?

        莊少山黯然。

        走完十八戶人家,莊少山就回了臺子正中的大場子上。

        那盤當年莊老七吼一聲就扛起來的石碾子還在場子一角,莊少山坐在石碾子上,有些冰涼。不遠處,一幢木質(zhì)的高大建筑正建到一半兒,蒼茫的夜色里,這建筑仿佛巨大的沉重的影子,往莊少山心里壓過來。

        他掙扎了下。

        又掙扎了下。

        影子卻越來越沉。

        在這影子中,幻化出那次三河口最慘烈的打斗:九個人受傷,六個人被抓,其中五人被拘留。

        莊少山那天正好在縣里,等他聽到消息趕回臺子時,一切已經(jīng)平息。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正等著他,一見面,劈頭就是一句,老莊,你不是說這廠子早就停產(chǎn)了嗎,咋還一直在生產(chǎn)呢?而且,你看,這……這……

        莊少山說,我哪會想到這樣。

        你當然想不到!你只顧著搞錢,把一村人的命不作數(shù)。鎮(zhèn)長拉著臉,莊少山心想,你是一鎮(zhèn)之長,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他問鎮(zhèn)長,咋就打起來了呢?

        咋的?你們不是有哨兵嗎?前幾次,都被你們給攔了。這次,檢查組是分批化裝進來的,結(jié)果,被老百姓給圍住,再后就打了起來。我看你莊少山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這事,怕是要驚動省里。你倒不打緊,我這鎮(zhèn)長看來是做到頭了。

        那不會吧?

        咋不會?等著吧!鎮(zhèn)長氣呼呼地上車走了。

        莊少山見著人就問,咋就打起來了呢?回答幾乎一致:他們要斷咱的財路,那能依?沒辦法,只有打唄!

        莊少山回到家里,悶頭待了三天。

        三天后,縣里傳來消息:鎮(zhèn)長給罷了,莊少山的村委會主任自然也沒了。

        莊長生卻找不著了。有人說,他出國了。

        夜風(fēng)更冷,莊少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他起身慢慢地往家走。老伴兒到城里帶孫子去了,家里空空蕩蕩。他將樓上樓下走了一遍,然后回到廳堂,取了爆竹和火柴。出門時他將鎖和鑰匙都掛在門環(huán)上,走出二十米,又回頭。自家的屋子,卻掩進夜色中去了。

        莊少山回到臺子正中的大場子上。他站在正建的木質(zhì)建筑前,那是一幢建到一半的祠堂。兩個月前,莊長生鬼一般地突然回到了三河口。他依舊戴著碩大的戒指,吐著煙圈,對莊少山道,你老知道吧,沒事了,咱又回來了。

        沒事了?

        這年頭,有啥事咱擺不平?真的沒事了。

        可是臺子上有事了,你知道嗎?這兩年,走了十來個,還有十幾個正病著。你說,這是不是你造的孽?

        看你老說的,這是人命的事,可不敢亂說。莊長生說,我覺著吧,是咱這三河口的風(fēng)水壞了。我找人算了下,要建個祠堂,請祖宗們保佑。

        建祠堂?

        對,建莊氏祠堂,就在正中的那大場子上。地我都看好了,錢由我來出,你們都別操心。我保準祠堂一建好,什么事就都沒有了。

        我看未必……

        管他呢,先建著。我已經(jīng)看好日子了,農(nóng)歷八月初八正式動工。莊長生說著,也不管莊少山同意還是不同意,兀自走了。

        祠堂開工那天,三河口在家的、在外的,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到了。莊長生一番陳詞,讓老莊家的老老少少們,一半以上落了淚。莊少山?jīng)]吭聲,那時,他的胃正燒灼??粗切┱驹谌巳褐惺莨轻揍镜囊揽恳恍《文c子過日子的人,他也想落淚。他一個人出了場子,到了崗頭上。在老櫟樹下,他對著那些掛在老櫟樹上的祖先的魂靈叩了三個響頭。他沒有得到祖先們的任何暗示,自然,他心里清楚,他也沒有得到祖先們的任何寬恕。

        莊少山迎著風(fēng)站在祠堂前。他摸出火柴,又從場子旁邊的草堆上拖來一大捆稻草。他再次看了下祠堂,然后點燃了稻草。

        火光幾乎在瞬間升騰起來,照亮了莊少山的臉。莊少山看著火光,從柱子攀援而上,然后又縈繞到其他柱子上。木材燃燒的聲音由小到大,接著轟然大作。

        莊少山炸響了爆竹。火光中,他跪了下來,滿臉淚水,卻異常鎮(zhèn)定。

        他看見火光飛舞,夜空明亮。

        火光越升越高,在淮河的上空旋轉(zhuǎn)出三個大字:三河口!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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