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岸
1
說從前有匹狍子①,姑且稱它為黃狍吧,因為它全身都是黃色的,黃色的鬃毛、黃色的四肢、黃色的頭顱、黃色的犄角,就連眼睛也是黃色的,這匹狍子將老的時候,實在不愿重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單調生活了,想要嘗試做出某種改變。
這匹狍子老到什么程度呢?我們先來瞅瞅它,觀察一番。
時間在它身上留下了醒目的印跡:四只蹄子如同陳年的銅錠,布滿無數(shù)條縱橫交錯的劃痕,由于年代久遠,痕跡來歷不詳,想必和山岡上那些粗礪的巖石和尖銳的刺老芽②有關吧,這些記號留在蹄上,大小不等,疼痛一定或深或淺刻在它心頭;腿部肌肉松弛,力量還未完全流失,還能奔跑和跳躍,對付稍遠一些的路程可能比較吃力;全身的毛發(fā)日漸衰微,像稀疏的荒草,失去了年輕時金燦燦的光澤;頭上的角是殘缺的——數(shù)次危險經歷的標志。此外,它模糊黯淡的眼神,穿行在林中的孤寂與凄楚,也都表明這匹老狍子的經歷異常復雜。
說有一天呀,不,確切地說,那一天其實是個夜晚,這匹老狍子趴在森林里,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森林上方,懸浮著無邊無際的萬里星空,廣闊,寂寥,深邃,幽遠。沒有風,森林也就不再喧嘩了,山呀,樹呀,草呀,以及飛禽走獸呀,全都安歇了,進入夜間休眠模式了。這匹老狍子卻無法進入夢鄉(xiāng)。一座高高的雪峰,正在這匹老狍子心里橫沖直撞,忽而平行旋轉,忽而上下跳躍,不斷擴大,越來越高。老狍子的心臟幾乎被撐破了。
后來,也就是午夜時分左右,雪峰呼嘯著飛去了。
2
那座雪峰是黃狍的童年,最初的仰視就非同凡響,黃狍當時離開母體不久,身體抖著,纖細的四肢抖得更厲害,掙扎著試圖從母親身旁站起來,每次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伏在草地上的母親沒有幫助它,只是默默地瞅著,給予愛撫的眼神。父親則壓根沒理會母子倆,半瞇著眼睛,趴在一棵柞樹下想心事。父親的姿態(tài)是狍子家族恒久不變的習慣——呆呆的,癡癡的,半夢半醒的,以一種怪誕的方式,面對著森林世界。
母親終于發(fā)出一聲嘆息,欣慰與滿足盡在其中。父親睜開眼睛,扭過頭來。小黃狍顫巍巍站起來了,腳下是一株燦爛的百合花和一片綠得發(fā)暗的青草。它邁出在這世界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它還想做得更多,能力終究有限,畢竟還是個嬰兒啊,它跌倒了,懊惱地吭嘰一嘴,表達自己的不滿,抬起頭,視線中就出現(xiàn)了那座巍峨的雪峰。北方的崇山峻嶺,水脈豐沛,森林密布,花草葳蕤,周遭充斥著無邊的綠色。黃狍來到這世界的初始,那綠意就水一般浸過周身,可以說,滿眼的綠已經是黃狍信賴的事物了,而驟然映入眼簾的雪峰卻讓黃狍感到幾絲陌生和詫異!瞧,它幾乎是從蒼莽的綠色中脫穎出來,或者說是墨綠的森林把它緩緩舉向空中。森林之上,它那般耀眼,又那樣神秘。雪峰似乎刺疼了黃狍,懵懂的心閃過一陣痙攣,驟然加速的心跳把血流推向全身的毛細血管。黃狍情不自禁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嘴里發(fā)出小獸稚嫩的呢喃,壓折的草葉和花瓣粘滿全身。
月朗星稀的夜晚,雪峰不像白晝那么晶瑩了,似乎復雜了好多。就說它的表面吧,白天還一塵不染哪,夜里咋就抹上一層淺黃了呢。它似乎在動,在飄浮,如夢似幻。黃狍坐立不安。
“那兒不屬于我們。”母親嚴厲地告誡著。
“可望不可即?!蹦赣H補充說,口氣不容置疑。
“可是……”黃狍嘟囔著。
“那上頭一片荒涼,什么都沒有,冷風刺骨,小狍子在那里會被餓死和凍死的。”母親慢悠悠地說道。
母親低頭用犄角在地上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圈,用蹄子指著大圓圈說,“這是山地和叢林,咱們在這里,”母親又指著旁邊孤零零的小圓圈說,“這是雪峰,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蹦赣H在兩個圓圈之間劃出一條醒目的直線,提高語氣,“記住,這條線不可逾越,永遠不能?!?/p>
父親伏在一棵柞樹下。母親喋喋不休時,父親沒做任何舉動,也未發(fā)一言半語。父親保持著固有的姿態(tài)——瞇著眼睛,呆呆的,癡癡的,似醉非醉,半夢半醒。母親瞥了父親一眼,輕輕嘆口氣。
陽光從東山頂上探出頭來,把天邊的朝霞變成云朵。狍子們三三兩兩離開營地,外出覓食。黃狍與父母走散了。部落里一匹名叫小花的雌狍吸引了它的目光,黃狍跟在父母身后,神不守舍地啃食著樹葉,不時把視線偷偷投向小花。小花的神情有些冷淡,簡直像驕傲的公主,對黃狍不理不睬的,偶爾和黃狍視線相遇,還施以不屑的白眼。黃狍很不開心,有些失落,可仍舍不得把目光從小花那里移開。發(fā)覺父母不在身旁時,黃狍已經置身于一片陌生之地了。這里的樹木比營地茂密多了,光線也顯得幽暗。黃狍轉身欲走。小花的身影把它攔住了。
“小家伙,緊張什么呀?”
“咦,你怎么在這兒?”黃狍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小花“撲哧”笑了,好奇地盯著黃狍,反問道,“你又為啥跑這來了呀?”
“我找水曲柳呀。我喜歡嚼水曲柳的葉子。”黃狍扯謊了。
“瞎說吧你!”小花一頭撞過來,黃狍麻利地閃開了。小花折身再次攻擊,又失敗了,由于動作過急,身子沒收住,踉踉蹌蹌跌入榛莽中。小花“嗷”地一聲惱怒了,小臉漲得通紅,抬起纖細的脖頸,猛烈甩動腦袋,噴出急促的鼻息,再次朝黃狍撞來。黃狍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稍微側歪著腦袋,把整個前胸暴露給小花的撞擊?!班徉辍鳖^顱撞破皮膚的聲音滯重清脆。黃狍栽倒在地,前胸劃開一道血口。黃狍抬頭不解地瞅著小花。
小花不知如何是好,神情有些尷尬。它原本只想戲弄一下黃狍。黃狍瞅它的眼神總是那么執(zhí)拗。每回觸及黃狍的視線,小花都心慌意亂,身上發(fā)癢。它發(fā)狠一定要找個機會教訓一下這個小家伙。小花其實比黃狍大不了幾個月,已然是成年的狍形了。
黃狍站起來,血染紅了前胸,滴滴答答地往草地上落。小花緩過神,朝黃狍歉疚一笑,說,“對不住了,你站著別動啊,我來處理一下?!?/p>
小花尋到幾株柳蒿,用牙齒把新生的枝葉兒咬下來,含在嘴里,嚼碎后,小心涂在黃狍的傷口上。這種特殊的輕吻,黃狍從來沒有經歷過。小花溫柔的嘴唇撫過傷口時,黃狍全身顫栗,一陣痙攣。黃狍把頭靠近小花,親昵地貼過去。小花的臉發(fā)燙,嘴唇還粘著柳蒿的綠汁和黃狍的血跡呢,看上去顯得挺滑稽,又帶幾分野性。黃狍舔了一下小花的嘴唇,味道有點苦,它又舔了兩口,就甜滋滋了。小花呻吟著,回應黃狍的親熱。
“我們回營地吧,瞧,太陽都升到林子那兒了。”小花先從迷醉中醒來。
黃狍打著響鼻表示同意。它倆一前一后踏上歸途。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路不大對勁。不,沒有路了,眼前除了密密層層的樹叢,就是齊腰深的蒿草了。記憶中的路徑消失了。它倆返回剛才所在位置,朝其它不同方向嘗試了幾次,也沒結果。小花神情沮喪,一時沒了主意,它打量著四周,嘆息著說,“我們耽擱得太久了,這些調皮的蒿草跟我們開玩笑了,瞧,踏過的青草全都站起來了?!?/p>
黃狍反倒冷靜了。它勸小花不要著急,會有辦法的。黃狍認真觀察樹木的疏密程度,林中幽暗,什么都看不清楚,黃狍心里閃過一個念頭來。跟我走吧。它輕聲對小花說。黃狍選擇了一個方向,然后引領著小花朝著那個方向走下去。
“這里剛才不是走過了么?”小花問。
“再試一下?!?/p>
樹木漸漸稀疏了。一塊草地映入眼簾。黃狍跑到那里,停下腳步,回身招呼小花。它們望見雪峰醒目地聳立在西南山地的上方。依據(jù)雪峰,它們確定了部落的所在位置。
歸途路徑的失而復得,使得它們忘乎所以了,忽略了危險正從身后疾風一般刮來。灌木叢里騰起幾只沙斑雞,驚醒了小花,它神色一凜,說,快跑。隨后縱身朝前一躍,黃狍也覺察到不好,于是甩開四肢,朝小花急步追過去。它們跑過開闊地,快速竄上林中小道,黃狍突然驚叫一聲——媽媽!
母親守在通往營地的隱秘小道上。它站在柞樹下,瞅著越來越近的黃狍和小花,神色凄苦,表情凜然。母親閃身讓開路口,高聲責令黃狍和小花快回營地。小花慌慌地答應一聲,就跑過去了。黃狍猶豫著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母親,不知如何是好。母親急得大叫一聲,快跑啊,孩子!母親的表情把黃狍嚇著了。它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動,如遭雷擊的枯木。母親沖過來,一頭把黃狍撞飛了。母親迅即轉身,面對著疾速而至的危險。黃狍僵硬的身體平射出去,輕飄飄地跌入路旁的樹叢中。劇烈的沖撞和撕咬,是黃狍最后聽到的聲音,它頭部撞到樹干上,昏迷過去了。
營地籠罩著悲涼,年長者和幼狍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連續(xù)數(shù)日,都是這樣。黃狍徹底傻掉了,食水不進,躺在一棵小樺樹下,渾身發(fā)抖,打著擺子,有時還像受到驚嚇一般,猛地跳起來,在地上來回游走,癡癡地說著誰都無法理解的胡話。小花一直陪在黃狍身邊,寸步不離左右。黃狍熟睡時,小花默默地守著;黃狍發(fā)瘋時,小花心疼地看著,它無計可施,只能不停地跟著落淚;黃狍安靜下來時,它們相擁在一起,小花輕輕舔著黃狍的腦門和脖頸。
幾天后的夜里,黃狍從一個夢里醒來。它們身處河邊樺林里的營地。淡淡的月光掛在樹梢。河水 “嘩嘩”地流著,響聲寂寞。
夢境顯得非常真實,醒過神來的黃狍仍不免心跳不已。夢里,黃狍站在一棵樹下無所事事。周圍既像是叢林,又像是草坡,景物模糊不清。身前有一條幽長的小徑,朦朧的草和樹分布兩旁。小徑右邊指向遠處的高地,左面消失在下面的草場。事情就是在黃狍眼前發(fā)生的。一匹狍子從草場那邊驚慌失措跑過來,小狍子跑近了,黃狍認出那是母親,母親嘴里焦急地喊著什么,急匆匆就朝山地方向跑過去了。黃狍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跑過去了。正詫異不已時,小徑上又出現(xiàn)了兩只齜牙咧嘴的怪物,它們低聲咆哮著,兩眼噴射著讓黃狍不寒而栗的電光,它們若無其事地朝黃狍掃了一眼又掉頭而去,它們在追趕著母親。高地那邊很快就有了動靜。那里集中了好多讓黃狍焦慮的東西,它確定有不祥的事情發(fā)生了。隨后黃狍就模模糊糊地看到剛跑過去的母親站在一棵榆樹的頂端高聲呼救。黃狍身子無法動彈,只好求助于父親。黃狍說,快去救救媽媽吧。父親問在什么地方。黃狍說在上面的樹林里。父親不為所動。這工夫,兩只怪物已經來到母親藏身的樹下,開始朝樹上一次次跳躍著,試圖叼住母親,但是沒有得逞。黃狍再次喊父親去營救,父親依然無動于衷,任憑危險事情的發(fā)生。
場景突然又改變了。黃狍置身于一片沼澤之中。壓力和危險隱伏在四周。母親的身影無法看到。黃狍感覺母親就藏在蘆葦叢里,等待著救援。黃狍往泥漿上撒了好多野果子,想要引出樹叢中埋伏的怪物。好多小動物出來了,享受著野果子,可是兩個怪物就是隱身不露,只發(fā)出一聲聲撕裂空氣的低吼。
媽,你在哪兒呀?黃狍叫苦不迭。
怪物好像增多了,它們在沼澤周圍不停跑動著,看不到它們的身影,它們眼里的鬼火磷光暴露了隱身之處。
焦慮萬分的黃狍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清醒之后,它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躺在松軟的草地上。黃狍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雪峰,兩行清淚涌出眼角。
3
黃狍把雪峰拋至腦后了。家族的生活方式封閉了這種可能性。它出生的草場不適合長期停留,那是野狼出沒的地方,危險因素太多。幽暗的森林才是家族世代的福祉,而這個居所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不斷遷徙,白天也許還棲息在北山的樺樹林里,夜里就轉移到西邊的橫頭山中去了,然后是南山,東山,北山,林中每一條隱秘小道都留有狍子家族的蹄印子。黃狍疲憊不堪,不太理解部落的做法,有時它剛在一棵山楂樹下安頓沒多久,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山楂樹葉的清香呢,又起身去另一個地方。父親從黃狍的眼神中捕捉到不滿。父親選擇一個安靜的早晨跟黃狍對話,狍族剛在森林里完成一次長途跋涉,成員棲身在一塊石砬子下方的柞樹叢中。
“起來,陪我走走。”父親緩聲說道。不等黃狍應聲,父親轉身徑自離開了。黃狍本想趴在樹下歇會兒,跑了一路,它很累了。父親的表情不容反駁,黃狍起身,甩開四肢,追上父親,尾隨在身后。
離開柞樹叢,父親沿著石砬的陡壁向上攀爬,偶爾會回頭瞅黃狍一眼。黃狍表現(xiàn)得不錯,緊緊跟在后面,幾個險峻之處也沒能難住它,它巧妙地利用橫逸的樹枝做攀抓物,動作靈活,勁頭十足,只是不肯與父親的眼神對視,父子的目光稍一交集,黃狍馬上把腦袋扭到別處。
它們登上石砬,在碩大的花崗巖上駐足而立。太陽正在升起,四周的山谷靜悄悄的。
“有些事,應該跟你說說了,你靠近點不行么?!备赣H埋怨著。
黃狍沒吭聲,往父親身前挪蹭兩步。父親讓黃狍觀察巖石下面的山谷,沉吟片刻,問,“你看到了什么?”
“雪峰?!秉S狍沒多想,開口說道。
父親不耐煩地搖晃著腦袋,幅度極大,提高語氣,不容置疑地說,“它跟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干。永遠不要跟我提什么雪峰?!?/p>
黃狍蔫蔫地垂下頭。
“請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备赣H專橫地責問著。
“有樹唄?!?/p>
“不錯,還有呢?”父親的語氣緩和下來。
“哦,遠處有條河?!?/p>
“仔細再看?!备赣H表現(xiàn)出耐心來。
黃狍睜大眼睛,努力著,最終搖搖頭,“沒什么了呀?!?/p>
“你忽略了草原?!备赣H沉聲說。
“這里看不到草原啊。”黃狍嘟囔著。
“草原被森林擋住了,我讓你觀察,是讓你感受那些看不到的東西。”父親解釋著,隨后他又讓黃狍仔細傾聽周圍都有哪些動靜。
“有風吹的聲音,河水流動的響聲,草葉的呼吸,還有還有大樹在唱歌?!?/p>
“你聞到了什么?”父親問。
在嗅覺方面,黃狍顯示出優(yōu)于同族兄弟的能力。它能真切地嗅出各種植物的味道來,就說樹和花朵吧,黃狍跟父親解釋著,它覺得蒼松的氣息鉆進鼻孔時,有些沉甸甸的,幾乎粘到鼻子里了,非常癢得慌,忍不住直想打噴嚏;樺樹則不然,樺樹的味道會飛,在你眼前飛來飛去的,吸上一口,渾身舒服;楊樹和柳樹差不多,都是那種清涼涼的感覺,直往胃里鉆;刺老芽比較調皮,它的味道就是一根刺,離它還遠著呢,它就往你的嗓子眼里扎。黃狍又跟父親說,所有這些樹葉的清香,都比不上蒿草的苦香,蒿草的味道太濃烈了,早晨一睜眼,艾蒿的苦味就圍在身旁轉來轉去的。
“花是什么味道?”父親插嘴道。
“嗯,稠李花酸津津的,草莓花呢甜絲絲的,百合花苦丟丟的?!?/p>
“還有么?你還聞到了什么?”
“還有河水,涼瓦瓦的,還有山坡,嗯,山坡潮乎乎的?!秉S狍費力地抽著鼻子,最后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父親轉身朝石砬右邊看去,朝前輕輕走了兩步,回頭示意黃狍跟過去,父親的視線投向剛才注視的方向,它有些緊張,都沒顧上看黃狍一眼。一股陰森的腥氣飄進黃狍的嗅覺,陌生怪異,充滿不祥和危險。黃狍有些害怕,急忙閃身緊貼著父親的腹部,睜大眼睛往前邊搜尋。它看見那個東西了。那是一條巨大的蟲子,比它見到的所有蟲子都大好多,全身黑乎乎的,在不遠處的苔蘚上惡心地蠕動著。父親抬腿朝前踢起一塊石子,落在那條大蟲子的身上,那怪物急速滑動身體,扭出曲里拐彎的妖野弧線,“哧溜”一下,滑入草叢不見了。
“這是一條蝮蛇,”父親悄然道,“毒性很大?!彪S后,父親轉換語氣,“是的,你剛才說的不錯,那些氣味,那些各種各樣的苦、香、甜、辣,充斥著我們的生活,發(fā)出那些氣味的植物與花草,比我們的生存史還要古老,我們的祖先誕生時,它們就生長在這個世界上了,它們不僅給我們提供源源不斷的滋養(yǎng),更是我們可以唯一信賴的朋友,它們與狍子家族世代為鄰,相依相存,它們在我們眼前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形象,我們的祖先最早就以詩意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切,我們喜歡它們的氣質,這種喜歡融入到我們的血液中薪火相傳,我們經常在陽光下,月光下,長久地凝視著它們,凝視著它們的表面與本質,我們的凝視方式不被外界所理解,我們被外界稱為傻子、傻瓜,”父親似乎被什么東西“噎”住了,它停頓片刻,調整一下呼吸,深沉地吐出一口氣,“你也許要問,是誰這樣嘲笑和蔑視我們呢?告訴你吧,就是像那條蛇之類的物種,隱伏在暗中的東西?!?/p>
父親驟然停下話頭,怔怔地望著遠方,眼神里一片茫然和憂慮。
黃狍不太明白父親話語中的含義,世界在它眼中沒那么復雜,簡單得很,無非是面前起伏不定的山巒、綠得發(fā)暗的森林以及林中的清草野花罷了。父親提及的那條蛇,還有那些危險的家伙,真的有那么可怕么?黃狍一頭霧水,懵懂惶然。
“它們是另一群生物,”父親喃喃說道,“與我們截然不同,它們有著自己的生活秩序和準則,我們詩意地看待一切,它們理智地面對現(xiàn)實。同樣都具有一副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們以青草和樹葉果腹;它們則靠嗜血的掠奪與征服來生存?!?/p>
“我們在森林里跑來跑去,就是為了躲避它們嗎?”黃狍問。
父親無言地點點頭。
“它們究竟有多可怕呢?”黃狍不解地又問。
父親沒吱聲,低下頭來,抬起一只蹄子在地上踢來踢去,好一會兒才遲疑地說,“它們非常危險,我們一不小心,就會付出代價,甚至丟掉性命?!?/p>
隨后,父親又站直身子,朝黃狍轉過頭來,“別怕,用眼睛看到你未曾看到的,用耳朵傾聽周圍的一切,用鼻孔辨識所有的氣息,在這其中發(fā)現(xiàn)奧妙,同時也及時覺察出危及我們生命的存在,然后甩開四肢,躲開它們?!备赣H斬釘截鐵地說完這番話,然后帶著黃狍回到石砬下面的柞樹林。
透過樹葉的縫隙,遠處的雪峰把一縷縷潔白投向草地,投向趴在草地想心事的黃狍眼中。父親灌輸在腦海中的教誨有些深奧,黃狍不時回想著那些話語,還是不能完全理解。父親那些關于訓練嗅覺和聽力的指示,黃狍聽到腦子去了。父親反復強調必須提高四肢力量的訓誡,它也能按要求去做。只是父親暗示的危險性究竟達到何種程度,黃狍真沒有實際體會。此外,父親為什么對雪峰表現(xiàn)得那么抵觸呢,它似乎對雪峰敬畏有加啊。
黃狍的腦子隱隱作痛。它索性避開雪峰那絲絲縷縷、若隱若現(xiàn)的白光的撫摸,翻過身去,閉上眼睛。
4
黃狍對部落單調、刻板的生活產生一絲厭倦之意。部落里的規(guī)矩太多,譬如:覓食必須在早間進行,其它時候都得安靜地待在密林里;白天不能大聲喧嘩,長期保持沉默成為鐵的教條,幼狍的啼哭都是不被允許的;集體主義至上,個體必須無條件服從集體,而所謂的集體也只不過是部落的若干首腦罷了,也就是說,所有的狍子必須無條件尊重首腦,維護它們的權力與榮耀;所有的藝術形式只可以欣賞,絕不能進行創(chuàng)作。黃狍尤其反感最后這一條。它覺得自己活得甚至不如一只青蛙。
母親意外離世,黃狍病了一段時間,發(fā)病期間,黃狍的行為受到懲罰,被部落發(fā)配到偏遠少食地區(qū)服了兩個多月的刑期,熬得皮薄肉瘦,胸部的排骨支棱八翹,清晰可辨,一不小心,簡直就要從肚子里往外戳出來。服刑期間,黃狍經常獨自步入山林與河谷,體驗與自然相處的樂趣。
比如清晨,它總是起得很早,林間的微風吹拂著身體,精神總是為之一振。在開闊的山崗上,黃狍極目遠眺,長時間呆呆地張望著雪峰,內心被寧靜充滿。陽光照亮雪峰時,黃狍抖擻毛發(fā),揚起犄角,甩開四蹄,開始了每日的長跑——向著雪峰的奔跑。一群野鳥的影子從草地上飛掠而過。黃狍加快腳步追逐著鳥群,一直跑到森林邊緣,鳥群在那里盤旋著,發(fā)出一陣興奮的鳴叫。黃狍仰望著鳥群,眼里充滿羨慕。鳥群驚訝這只脫離群體的家伙,在黃狍頭頂飛來飛去。黃狍朝它們不斷揮揚著犄角,表示著友好。鳥群明白了黃狍的善意,集體扇動翅膀,并佐之以歡快的啼鳴,做出積極的回應。這種交流讓黃狍心里暖乎乎的。
白天,黃狍一般都把足跡留在幽靜的草莓谷。那里不僅能看到雪峰的全貌,遍布丘陵的各色野果也是黃狍為之駐足的一個重要原因。剛一踏上草莓谷的谷口,黃狍就不由自主地停下奔跑的腳步,它屏住呼吸,躡著四足,緩步走進谷里。它生怕自己冒失起來,驚擾了那些野果樹。草莓谷不只單單生長著野草莓,河谷兩邊的山坡上也雜生著各種野果樹。野草莓總是靜悄悄地伏在草叢中。黃狍從它們身邊經過時,它們不發(fā)一言,羞答答地低垂著腦袋,臉色有時竟然漲得通紅。陰坡上亭亭玉立著稠李樹,黃狍走過稠李樹下時,滿樹清秀的葉片齊刷刷發(fā)出一陣輕柔的細語。稠李樹們對黃狍是熟稔的,它們懂得黃狍眼神里的愛戀之意,于是也就用親近的語言來問候這個傻瓜。性情潑辣的山刺玫見了黃狍故意挺起腰板,有意朝黃狍身上撞來,黃狍停下身子,躲避著,山刺玫“倏”地一下又彈回身子,紅撲撲的小腦袋得意地在枝頭搖來晃去。嫻靜的藍靛果帶有幾絲傲慢,它們對黃狍有些不理不睬的,冷冷地板著面孔,黃狍從它們身邊走過去以后,它們又癡癡地、神不守舍地頗頗盯著黃狍的背影看。山里紅的表情始終如一,黃狍還未走近呢,它們就笑呵呵地張開懷抱。黃狍在山里紅樹下待的時間較長,蓊郁的樹冠下,黃狍有時會趴著,瞇起眼睛,簡短地迷糊一會兒。
再如黃昏,天空飄著毛毛細雨的黃昏,黃狍喜歡在雨中奔跑。它把早晨的跑程覆蓋了。隨后它又跑向更遠的一片松樹林。細雨中的林木蒼翠欲滴。雨珠沿著松針一滴滴往下滾落。白霧如一串串輕盈的花朵飄浮林間。黃狍經過一株參天的古松時,一只小松鼠靈巧地竄上樹干,機警地站在枝頭,透過松針,朝黃狍探頭探腦地張望。黃狍朝松鼠眨下眼睛,做個鬼臉。小松鼠搔首弄姿,吐吐舌頭,順手把一枚松果親昵地扔給黃狍。
除了覓食、冥想與睡眠之外,奔跑是狍子每天必不可少的運動方式,這是一種長期的習慣。也許有人要問,狍子每天奔跑究竟想干什么呢?如果讓黃狍來回答,它肯定會這樣說,不想干什么,又確實想干點什么。黃狍的“想”與“干”,從本質上說,其實是發(fā)自本能的舉動,和鳥的飛翔、兔子的跳躍如出一轍。這種本能,源于大腦細胞中的某塊皮層組織,那里儲存著隱秘的基因符號,刺激著狍子的行為。黃狍不可能明白這些,它的奔跑其實非常簡單,除了強身健體之外,無非是想建立一個樂觀、積極的精神世界,因為當它無所事事的時候,常常十分地憂傷。這種憂傷經常會莫名地發(fā)作,黃狍無法有效地控制它。憂傷襲來時,黃狍的焦慮與沮喪像重重的石塊一般壓得渾身都喘不過氣來,這對身心會造成極大的損傷,黃狍知道這點。此外,憂傷尤其不能在公眾場合發(fā)作,這會受到其它狍子的挖苦和嘲笑。
奔跑較好地緩解了黃狍的病癥,隨著時間的流逝,黃狍的抑郁癥漸漸消失了,甚至可以說是消失殆盡了,黃狍仍然堅持奔跑,奔跑的快樂讓它無法停止向前的腳步。在奔跑中,黃狍不斷嘗試著踏入新的領域,有意增加跑動的距離。奔跑的黃狍呼吸舒暢,奔跑的黃狍敏銳輕捷。
5
盛夏時節(jié),森林成為各種生靈表現(xiàn)藝術才華的舞臺。對部落來說,卻是一個糟糕的時段。它們只允許欣賞,不可以表達;只可以當觀眾,不能登臺表演。黃狍為此痛苦不堪。它注意到部落里的首領們也是這樣,沒有誰想表現(xiàn)自己,全都心甘情愿地淪為看客,而且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從另一個角度來衡量,部落成員卻都具有良好的藝術欣賞水準,那幾位首腦的水平尤為突出,用大師來形容也絕不為過。
傍晚,沼澤地里傳來青蛙們的詠唱。首腦甲評論道:形式大于內容,一代不如一代了,現(xiàn)在的蛤蟆退化嚴重,這都唱的什么呀,有氣無力的,太蒼白了嘛!
首腦乙立即搖頭晃腦附和著:喪失傳統(tǒng),不接地氣!
首腦丙一針見血地指出:任何脫離沼澤的作品都是低級趣味。
父親插話說:可能是溫室效應吧,沼澤越來越小了,水分缺失呀。
首腦們輕蔑地掃了父親一眼,隨后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父親知趣地從首腦們身邊走開,躲到柞樹后頭去了。身份不同,無法對話,貿然插嘴,只會給自己帶來屈辱。父親很后悔自己的舉動。
黃狍不同意首腦們的看法。青蛙們那節(jié)奏明快的歌聲,讓它感到某種震撼,內心宛如受到銳利之物的一次次擊打,血脈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四處奔突嚎叫。它聽到了憤怒的吶喊,強烈的訴說,對外界的向往,還有一些黃狍似懂非懂的東西交織其中。
橘黃的月亮掛到樹梢時,青蛙的歌聲弱下去了,高一聲,低一聲,零零碎碎的。恰在這時,森林深處傳來夜鶯的獨唱,“咪、咪、咪,哆!咪、咪、咪,哆!”
整個部落鴉雀無聲。
“還是那么美!”首腦甲感嘆。
“陽春白雪!”首腦乙評論。
“山間仙樂!”首腦丙點贊。
黃狍眼角涌出淚水。這是另外一種享受。夜鶯平日輕易不出來的,有月光的夜晚,它才亮出自己的歌喉。它唱歌時,就連最冷酷的動物都凝神傾聽,最調皮的松鼠都老實地趴在窩里豎起耳朵。狍子們則閉上眼睛,仿佛被施了魔法,入定一般集體陷入癡迷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