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序

對于我來說，遠(yuǎn)一點的記憶比起昨天，好像更加清晰。

也許，有自己在場的往事，大家都津津樂道，久而久之成了老生常談，記不住也記住了。也許，歲月一長，舊時光就成了古董，價值不菲，造型也美，自然而然受到優(yōu)待和珍視。也許，無論到了哪一朝哪一代，總有一小撮人有復(fù)古的心思，這心思在不經(jīng)意間還容易傳染，聽到旁人說當(dāng)年，一個個就都恨不得從頭來過。

九十年代，說起來好像并不遠(yuǎn)。等到前綴加上二十世紀(jì)，才讓人恍然大悟，原來已經(jīng)隸屬于兩個不同的百年。像是涉水時沒有看清倒影，險些踩空失足，回過神來見碧綠的流水汩汩遠(yuǎn)去，山嵐寂靜，空谷無人，唯有站在一幀斷層上的自己，難免悵然若失。

華麗的日影，真的已移去多時。

九十年代的我是個孩子。作為孩子，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十年代的夏天。

爽身粉花露水、樟腦丸、艾草、盤香、菖蒲、蓮子，各是各的香氣?；旌显谝黄穑晞莺拼?，暗流洶涌。這里面還有一味流言，裹挾著女人們身體發(fā)膚的脂粉陰香飄散在日光明亮的午時風(fēng)里。于是，那些故事說著說著就衍變成了傳奇。傳奇中的人物，他們的坐姿、眼神，講話的語調(diào)，都有著非比尋常的規(guī)格。

它們成了這本書的素材或佐料。

把素材精挑細(xì)選，分門別類，卻萬變不離其宗。因為大家關(guān)心的話題永遠(yuǎn)只有兩樣，一個是錢，一個是情。坊間的談資里，它們的地位巋然不動。

錢是物質(zhì)，情是精神，若能兩全，可算美滿。只是二者常常不可兼得，就一并化身為凡人的信仰——孤獨的書生在破舊的草廬里低聲吟念，“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p>

九十年代的錢和今天的錢一樣討人喜歡。九十年代的愛情比之今天卻舉步維艱。我們今天可以直言不諱的東西在那時候被守口如瓶，因為彼時的人有更豐富的羞恥之心。宛如初初綻開的花瓣更容易被手指揉出傷痕，索性都含苞待放。大家在隱晦的氣氛中小心翼翼地處理著私事，希望自己的面目盡可能地和大眾一樣，而不是像今天的人總是蠢蠢欲動，唯恐不鶴立雞群。

敝帚自珍的愛情也是這樣。明明有額外的念頭，卻又要符合框架。舊俗未免，新約未締，他們承前啟后，成了繼往開來的一代，卻只沾染了中和之后最微不足道的灰調(diào)色彩。于是，依舊是模糊的、綽約的、內(nèi)斂的，需要細(xì)細(xì)分辨的。

仿佛蔥蘢葳蕤的植物，有花有朵，有莖有葉，有的朝陽，有的面陰，聚攏在一起，百態(tài)橫生。我寫它們的色澤，香氣，觸感。或?qū)懸粋€點，一條線，一個面。希望錯落在一起是天成的樣子，像是我們無法規(guī)劃或預(yù)設(shè)的生活本身。

一場。這是個很美的量詞。一場電影，一場焰火，一場游戲，一場夢。都是有始有終有因有果的事物。這里也有一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意思，帶著輪回與泅渡。

這本書，寫的是一場仲夏。很短，只是夏天的第二個月。

這本書，寫的是一場人生。很長，從為初生嬰兒落胎發(fā)，一直到為死者入殮。

飄忽的天年與徘徊的耽戀，這是我們的軌跡。希望彼此好走，并風(fēng)雨無阻，縱然夜路漫漫，卻抬頭見月。

導(dǎo)語：最后燈火一盞一盞地滅了，這小鎮(zhèn)，這安居一隅的白螺就進(jìn)了夢鄉(xiāng)。

楔子 四月廿四 多云轉(zhuǎn)晴

入了夏，白日的天時更長了。

有人扛著一袋米從他門前過，問道：“阿夏，幾點鐘啦？”

“馬上六點半唻！”仲夏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說。

先前那會兒，店里沒客人，他端了一盆溫水坐在店門前用皂粉刷洗梳子。大的、小的、圓的、扁的、疏的、密的……各種各樣的梳子。細(xì)小的泡沫在齒縫間輕輕形成又輕輕爆破。那聲音也像鐘表的滴答。

“哦喲，昏了頭了，我趕緊回家去燒飯了?！?/p>

里頭的牌局不一會也散了，看宋家老太的神色，今天估計又是好手氣。她明年就要做八十大壽的人，還是穿著淺口高跟，衣服的腰身也仍然收得極窄。

仲夏招呼了一聲：“宋老太走啦?！?/p>

“走了。”宋家老太又轉(zhuǎn)回去朝里頭喊了一聲，“阿夏媽，明個艷丹就是不來你也不要喊吳桂芬哦，我不歡喜跟她打?！彼傉f吳桂芬牌品不硬正。

晏伯母和曹艷丹沒等她，兀自走了出去，嘴里唧唧地說著話，隱約是：“她還說別人呢！”

阿夏媽收拾了牌桌走了出來，到院子里洗了一把手，說：“你放心，明天只管來。”

宋家老太歡歡喜喜地走了。

阿夏媽拿圍裙抽了抽腿，自言自語：“不得了了，這個才幾月里啊，蚊子要把人咬死了。桑枝啊，你上樓到我房里，把五斗櫥里個花露水拿下來?！?/p>

桑枝本來在擇菜，聽見吩咐就拍了拍手上的泥上樓去了。阿夏媽卻又喊：“算了算了，拿上拿下的！回頭再去買一瓶丟在樓下用?！?/p>

黃昏的天色暗了下來，斜陽落在墻頭上的日影越來越少。巷子里有人家把洗菜水潑到了路上，濺了路人一身，因此吵了起來。仲夏瞄了一眼，是磨剪子的鄔老爹。阿夏媽把爐子上燒開的一壺水沖到茶瓶里，說：“怪不得這么大嗓子?！?/p>

聲音漸漸地小了，仲夏再瞄一眼，向晚的路上濕漉漉的水，余暉照著，波光粼粼的。

桑枝在廚房里燒草魚湯，朝外叫了一聲：“姨娘，沒得味精了?！?/p>

阿夏媽說：“我來看著鍋，你去買吧。就到晏伯母店里買，她桌上還差我十幾塊呢！”

桑枝說：“能嗎？不好吧。她一般都在屋里，全是她媳婦看門面?！?/p>

仲夏兀自拿了幾塊碎錢給桑枝，說：“是不好，一碼歸一碼，桌上的是桌上的。這樣膩膩乎乎回頭算不清?！?/p>

桑枝走遠(yuǎn)了。

“嗯！你還指望她給我么？跟她打牌別想算得清?！卑⑾膵層终f，“你給她那么多？小袋子包裝的攏共塊把錢?！?/p>

桑枝是阿夏媽的外甥女，仲夏二姨娘郁鳳琴的女兒。鳳琴離婚了，前面的男人也不管事，她就把姑娘送到妹妹這里來，在仲夏的發(fā)廊里幫幫忙。其實發(fā)廊里也實在沒什么事，家里不過多添一碗閑人飯罷了。桑枝幫他們掃掃地，洗洗衣服，做做飯。閑來無事，她只是穿一件無袖的碎花馬褂和一條陰丹士林藍(lán)的七分褲，坐在內(nèi)院里望著頭頂上的一片天出神。一會兒說變天了，要下雨了。一會兒說怕是要起風(fēng)了。不知道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別人說的，像個氣象觀察員。

宋家老太在牌桌上問過阿夏媽：“撂在你這塊算什么話?。俊?/p>

“姊妹之間，跑跑熱鬧點吧。”阿夏媽不喜歡當(dāng)著外人的面說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只是不說，擺在肚里。

“你二姐是在良溝??？”晏伯母插嘴問。

“嗯?！?/p>

“我聽說她又找了一個呢？”宋家老太一面摸牌，一面斜覷了阿夏媽一眼。

“你聽哪個說的??？”阿夏媽問。

“家林說的啊?！奔伊质撬渭依咸男鹤?，副鎮(zhèn)長?？h里剛剛開完會，過不了幾天大約就要扶正了。

“我姐姐這個人夾生，她有事一般不跟我說。”阿夏媽這樣說。

“怕姑娘在她那塊，礙她的事??？”宋家老太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好在桑枝并不是個討嫌的孩子，總的來說，阿夏媽還算喜歡她。她就是太安靜了些，也不大叫人。桑枝最大的愛好就是聽半導(dǎo)體。那里頭有不少香港臺灣的流行歌，又是什么什么天王，又是什么什么小虎，女孩子聽了最來勁的，她倒聽得少。反而歡喜折子戲和秧歌。有時候店里的顧客問她：“桑枝啊，你會唱么？”她若不高興是不大搭別人的腔的，若是歡喜，也能哼上兩句——染紅片片雪，春來草青青，在兒的手腕上面咬牙痕……唱著唱著還學(xué)起劇中鳳英回過頭來在懷中小兒腕上一咬的那個做派微微一低頭。

阿夏媽在里頭打牌，聽見了就朝她喊道：“桑枝啊，嗨咕七大唱的做什么呢？”意思是，爐子上的水燒開了沒，露臺上的衣服收了沒，花澆了沒，缸里的魚喂了沒。

桑枝悻悻地走開了。

阿夏媽也不是刻薄的人。她這里若寬裕，留個把人是沒什么的。實在是他們娘兒倆也是靠天吃飯的人。仲夏一天進(jìn)賬多少是沒數(shù)的。現(xiàn)在是夏里，大家剃頭都還勤快。寒天里生意冷清了，能一天沒個人。阿夏媽牌場上的進(jìn)項只有個“水子錢”——也就是各家湊的“場位費”是實打?qū)嵉?。其余的是不作?shù)的，都是看運氣，興起來能贏個百十塊錢，點兒背，連著十天每天狠輸也是常有的事，連大家打發(fā)的“水子”都能撂進(jìn)去。

她又沒了男人，確實是不容易的。

為男人這話，宋家老太也問過她：“你二姐都能再找了，你怎么還守在這塊？你比她小四五歲呢?！?/p>

“我和她不一樣?！彼囊馑际?，鳳琴是和男人離了婚，再找一個也是合情合法。她不同。仲長生是自己跑出去的?，F(xiàn)在不知死活。死了的話，不知埋在哪?；钪脑?，不知道是不是還和先前的女人搭著，還回不回來。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再退一步講，仲長生家里還有他的叔伯弟兄。妯娌子侄那樣多多，她大意就要落了人家的口舌。

“你就是心善。”艷丹說。

“阿夏的大爺在縣里的沿河路上有整整十間大門面。就這個樣子，也沒說來幫襯你們一把唄。那你干嘛又要給他們關(guān)照著臉面?！标滩敢舱f。

“要他們接濟(jì)什么。我和阿夏是手不能提還是肩不能挑？干嘛吃他們的白大二？”

嘴上這么說不過想落一個賢德的名兒，阿夏媽心里多得是苦水。

有時候，夜半心悸，“篤篤篤篤”敲木魚似的醒過來。房子里黑漆漆的，帳子外頭有一兩只蚊子嗡嗡地飛著。一盤蚊香已經(jīng)燒盡，鐵皮盤托子里攢著零亂的灰，被一線稀薄的月光幽幽地照著，如同研磨成粉的心事。

她下床來倒口茶喝，卻看到了玻璃臺板底下壓著昔年的照片。是仲夏周歲的時候拍的，她穿一件圓領(lǐng)的襯衫，底下是大芍藥花紋樣的擺裙。仲夏穿著一條他外婆手繡的祥云肚兜，手腳上都帶著銀鐲。她抱著他。仲長生站在他們后面，手里拿著撥浪鼓。

仲長生年輕的時候還是很美的，山眉水眼是一筆一劃地按著美男子的秩序長出來的。他的小調(diào)也唱得好。所以，每每桑枝拿著半導(dǎo)體在那兒聽，阿夏媽總不大待見。長生長得好，所以讓人意亂，長生唱得好，所以讓人情迷。只是為他意亂情迷的不止她郁鳳珠一個罷了。

阿夏媽不能想這些，越想心跳得越厲害。她握緊拳頭打夯似的釘了釘心窩子，又上了床。

也只不過是躺著罷了。蒲扇再搖兩下就又要到五更天了。

天明時，仲夏和桑枝先后端著牙缸子蹲在內(nèi)院天井邊刷牙，桑枝進(jìn)廚房煮了一口綠豆粥，兩人在廊檐下呼呼啦啦地吃了。桑枝又給阿夏媽端上來一碗。阿夏媽是一家之主，日上三竿還賴床睡大頭覺不好看，便也起來了，就著瓷碗里剩的一點寶塔菜吃了。

她聽見前頭仲夏呼啦一下推起店鋪卷扇門——這就是新一天開始的聲響。

仲夏看到賣花的喬外婆提著籃子開始走街串巷了，就問：“外婆，都有花啦？”

“嗯吶！今年子開得早，恐怕是天時太熱的緣故。你拿兩串給你媽媽還有你妹妹戴??？”喬外婆把籃子舉過來，里頭是線穿的梔子，不及往年的大，但是香氣尤甚往年。

仲夏買了兩串，問：“白蘭有了沒？”

“白蘭要再過一過呢，有點子小朵子了，再長長?！眴掏馄耪f著走遠(yuǎn)了。腳踝上的一串金鈴泠泠作響。旁人聽見了，要買花，自然開門喚她。

仲夏拿白瓷碗盛了些清水養(yǎng)著花。阿夏媽又怪道：“干嘛花這個錢，裴六姐家里就有?！?/p>

“老去人家家里進(jìn)進(jìn)出出地掐花不好看。而且她的花沒有外婆的香。”

仲夏拿了一朵給她。

阿夏媽順手接過來扣在紐子上，就戴上草帽提著籃子出門買菜去了。

仲夏的脾氣在白螺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好。他的功課本來也是出了名的好。要不是后來父親跑了，家里沒有個頂梁的人，他一定會接著念大學(xué)。阿夏媽總說是他們老兩口把兒子給毀了。

因為念過書，所以仲夏說話做事待人接物總是有禮有節(jié)，不像街上那些四處溜達(dá)的年輕人。晏伯母總說：“阿夏要是認(rèn)給我做干兒子才好呢。小網(wǎng)子遠(yuǎn)遠(yuǎn)地喊我一聲‘干媽媽我嚇得要離他八丈遠(yuǎn)。他小時候我就跟趙大洋說了——小網(wǎng)子，將來要是好，比人家十倍的好。要是壞，也是比人家十倍的壞。怎么樣？上了我的話了吧？”仲夏聽說小網(wǎng)子又被派出所帶走了。

女人們尤其喜歡仲夏。因為他長得像他父親一樣好，甚至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比他父親的模樣還要好。仲長生是一筆一劃的美，美得略有些刻板，刻板了就顯得鄉(xiāng)氣。仲夏不，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臉型耳輪廓單看都只是那么回事，可是拼到一起真是怎么看怎么討喜，是渾然天成的味道。仲夏說話溫柔，心也細(xì)，更加做得一手漂亮的頭發(fā)。他每次去蘇城進(jìn)貨總是能及時地帶回外面的時髦。白螺鎮(zhèn)上若是沒有人燙那個發(fā)式也罷了，若有，哪怕只有一個，就個個都燙了起來。

那是仲夏出成果的時候，也是阿夏媽最歡喜的時候。

可是阿夏媽從來不要仲夏給她弄頭發(fā)，她一個鬏窩了一輩子，是寂寞的本分。她不敢叫仲夏給她弄頭發(fā)。他長得這么像他老子，手巧得這么像他老子，她不能燙一次哭一次啊，索性就不做了。

她還是洗她的菜，做她的飯，打她的麻將。

桑枝也不叫仲夏給她弄頭發(fā)。一年四季都是齊整整的一根麻花辮。

一來，她歡喜麻花辮，麻花辮顯得精神。二來，那弄頭發(fā)的藥水不是錢么？那燙頭的大燈罩子不費電么？阿夏媽不嘀咕還好，嘀咕起來不是一車的話么？三來，她這頭發(fā)，養(yǎng)長了就剪，等到巷子里有人喊“收舊電視機，剪長辮子”的時候，她還能拿去換一筆錢。她自然也不會攢作私房錢，還是充公，交給阿夏媽貼補家用。

這些是桑枝的心里話，她自然不會對外人解釋。就像在晏伯母的雜貨鋪里，她媳婦碧桃問她：“桑枝，你怎么不叫你哥哥給你燙個頭??？”

“店里都要忙死了喂?！彼还P帶過。

碧桃拿了味精給她，又問：“他什么時候再上蘇城去？”

“不曉得，恐怕要讓一讓再去吧。上次進(jìn)的貨還有不少沒用呢?！?/p>

碧桃生出些失望的表情，百無聊賴地拿雞毛撣子拂了拂玻璃柜臺。這柜臺被對街的小子踢球砸碎了一塊。碎得整，他們也就沒換，拿膠布貼了貼。碧桃男人之前拿的黃膠布貼的，被碧桃說了一頓，說都看不清里面的貨了。碧桃又慢慢地揭了，換上透明膠布。無怪乎晏伯母總說她媳婦像個男人。可以再男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有女人的心腸。

“怎么啦，你要跟他們的車去蘇城？”桑枝問。仲夏每次進(jìn)貨都是和河嬰城里的幾個做小買賣的伙伴一起包車去。有人要搭順風(fēng)車的就跟他們一道走。

碧桃搖搖頭。她想的是，要是她知道仲夏什么時候去進(jìn)貨，那么他回來的當(dāng)天，她就會坐到他店里去。她天大的事做不成也要嘗一回頭綱茶的味道——第一個燙那最時興的發(fā)式。她終日守著這間雜貨鋪，信息渠道實在是太閉塞了。常常是有顧客來了，她才發(fā)現(xiàn)人家換了一種新異的發(fā)型。問在哪里做的，自然是仲夏的手藝。她早早地打烊準(zhǔn)備去燙一個，順道看看婆婆的牌，卻發(fā)現(xiàn)滿大街都是這么個發(fā)型。

桑枝拿上味精出門了，碧桃叮囑她：“仲夏再去進(jìn)貨的話你知會我一聲?！?/p>

“知道了。”桑枝嘴上應(yīng)著，卻也未放在心上。一個人淡漠得久了，喜歡她的人自然也就不多了。

到了家，阿夏媽略帶些氣地問：“怎么到這個功夫？湯都要燒干了。”說著麻利地接過味精開了封，像播種一樣撒了些進(jìn)鍋，又小心翼翼地把封口套在罐子里一點一點地倒了進(jìn)去。

“和碧桃說了兩句話耽擱了。”桑枝問，“就在鍋屋里吃還是端出去?！?/p>

“就在屋里吃，外頭全是蚊子?！?/p>

仲夏探了頭進(jìn)來，說：“端出來吧，里頭熱死了?！北愫蜕ＶΥ钍职研∽雷影崃顺鰜?。阿夏媽也只有隨他們?nèi)ァ?/p>

月亮就在頭頂，半圓半不圓的，樣子不大好看，可好在夠亮，小小的內(nèi)院就浸泡在了郎朗的月輝中。萬物纖毫畢現(xiàn)——那魚湯里浮著的蔥花，那盛魚湯的青花碗上的萱草紋樣，那一顆一顆緊實堅硬的魚籽，那一根一根鐮刀似的魚刺，都是纖毫畢現(xiàn)的。

阿夏媽見仲夏一邊吃一邊抓癢，說：“說過了蚊子多你不相信呢，兩只腳跺一跺?！彼M(jìn)了屋拿了蒲扇在桌子下面扇著。

仲夏說：“你也帶自己扇扇啊。”

“我皮老，蚊子啃不動?！笔且环N潑辣哀傷的腔調(diào)。

但仲夏沒來得及細(xì)想，因為前面有人喚他：“阿夏，在家沒？剪頭哦！”

“來了?！?/p>

“吃飯呢?。康⒄`你吃飯了！”

“沒這話，已經(jīng)吃好了?！?/p>

在仲夏手中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響里也有阿夏媽洗碗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還有桑枝的蘆樹杪笤帚一根一根刮過磚頭縫絲絲分明的聲響。

剪好了頭，用海綿沾著爽身粉撣去脖頸上的碎頭發(fā)茬子，送客人出門后，月亮已經(jīng)垂到了巷子的另一頭。屋瓦被照耀得像是嚴(yán)陣以待的士兵隊伍。再晚一些的時候，前面大路上的狗吠了三兩聲也歸家了，自行車的鏈條篤噠篤噠地在月色里徜徉而過漸行漸遠(yuǎn)，各家各戶噼噼啪啪打蚊子的動靜也不再有了。

最后燈火一盞一盞地滅了，這小鎮(zhèn)，這安居一隅的白螺就進(jìn)了夢鄉(xiāng)。

下集預(yù)告：

兒童節(jié)來臨之際，年輕的少婦青杏帶著出生不久的孩子到仲夏的發(fā)廊中剪胎毛。夏天的微風(fēng)里，青杏和桑枝在午后的房間里傾談。她看似平靜而美滿的生活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苦楚，而記憶里的那個人，他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