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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顆滾石

        2018-07-13 08:29:26林為攀
        百花洲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羅家瘸子小孫

        林為攀

        第一章

        無論是作為鹿鎮(zhèn)有口皆碑的劁豬匠,還是作為人神共憤的摧花辣手,抑或是作為活躍于平原的長跑健將,羅一刀都是神奇的。

        羅一刀十九歲時,他爹將劁豬這項絕門手藝傳給了他。傳藝那天,羅老爹起了個大早,把被窩里的羅一刀叫醒。待到日頭染紅門楣,羅老爹從一個擔(dān)中挑出劁豬刀,親自給獨子示范劁豬手藝。地上那頭瘦長公豬被羅老爹按倒在地,左腳用力半跪在豬身上,右腳用力支撐地面,嘴里叼著劁豬刀,雙手抓住公豬襠下的一對睪丸,緊緊捏住,伺機騰出右手,接過刀,在公豬襠下輕輕劃兩下,伴隨一陣凄慘的哀嚎,公豬的兩個睪丸旋即被羅老爹擠出,然后他往后一丟,事先準(zhǔn)備好的麻紙上頃刻間出現(xiàn)兩個帶血的小疙瘩。

        羅一刀發(fā)現(xiàn)爹真的老了,只見羅老爹額頭冒汗,雙腿顫抖,還未抽離左腳,那只瘦長公豬立即站直身子,奪門而出,一路往太陽升起的平原狂奔。

        羅老爹坐在臺階上吧嗒了幾口煙,然后捧起麻紙,走進(jìn)廚房。羅一刀很快聞到爆炒豬睪丸的香味。但即便他饞蟲拱動,依舊無緣吃上一口。只有等他真正掌握了劁豬手藝,他才能再次吃上這些睪丸。

        羅老爹從廚房出來后,煥發(fā)了生機。

        鹿鎮(zhèn)羅家,自明初便以劁豬為生,傳至羅老爹,正好六百年,十個甲子。但這種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的獨門手藝也讓羅家面臨絕后的危險。當(dāng)羅老爹看到獨子羅一刀嫻熟地轉(zhuǎn)著劁豬刀,深知他是這門手藝的不二傳人。羅老爹甚至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接過這個衣缽時的樣子。

        當(dāng)時,他也站在這個院子里,看著自己的爹給他示范劁豬技藝,不同的是,當(dāng)時和他一起站在這里的還有他的幾個兄長。但最后只有他一人看完了全程,他的兄長們不是爬上墻頭看打平原走過的年輕女孩,就是重新回到房間睡個回籠覺。

        后來羅老爹才知道,自己的爹當(dāng)時是在考察他們兄弟三個。但一直被看好的長子卻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襠下,而從沒表現(xiàn)出任何劁豬天賦的幼子也就是羅老爹卻在閹豬示范完后熟練地轉(zhuǎn)起了劁豬刀。就這樣,羅老爹不得已,或者說抱著起碼有七分不情愿,三分試試看的心態(tài)挑起了這副擔(dān)子,開始了走遍鄉(xiāng)野,吃萬家飯的漫漫旅程。

        看到轉(zhuǎn)刀的羅一刀,羅老爹在欣喜之余也頗感不安。兒子長得羸弱不堪,怕他成為劁豬匠后,一來沒有足夠的力氣制服那些躁動不安的公豬,二來怕在自己手上式微的香火在羅一刀身上完全熄滅。羅老爹現(xiàn)在還記得爹當(dāng)年對自己選擇這條路時的神情,羅老爹年輕時長得孔武有力,以一個劁豬匠的角度來看,就是一頭精悍的公豬。但這頭精悍的公豬后來真像他爹擔(dān)憂的那樣,隨著劁豬次數(shù)的無限遞增,他本人的精氣神卻在逐漸減少,要不是羅老爹在從業(yè)第二年仗著寬厚的胸膛吸引了一個女孩的注意,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羅一刀,也不會有后來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辣手摧花,更不會有直到如今還在鹿鎮(zhèn)平原流傳的長跑健將。

        但羅老爹他爹當(dāng)年有選擇,羅老爹現(xiàn)在卻沒有選擇。他也想過認(rèn)幾個干兒子,或者將大哥二哥的兒子過繼給自己,但他的大哥二哥還沒聽完這個話,就將他們的三弟趕出了大門,全然忘記了他們豬圈里的公豬要不是有這個三弟,就不會長得這么膘肥體壯,更不會讓他們順利挺過接下來持續(xù)了三年之久的大饑荒。

        至于認(rèn)干兒子更不靠譜,那些窮苦人家無不看在羅老爹那時家里尚有余糧的分上才將自己的小孩送到他門口。那些小孩站在羅家門口好幾天好幾夜,直到由于饑餓一個個倒下,持續(xù)了數(shù)日的敲門聲才最終停歇。

        羅老爹開門后,發(fā)現(xiàn)這些倒下的小孩個個嘴大臉瘦,肚子奇大。正欲關(guān)門回身時,他看到一個小孩似乎還有氣息,口鼻旁的灰塵被微弱的氣息吹走了一些,便進(jìn)屋端來一碗井水,半蹲著扶起小孩,仰起對方的臉,捏開嘴巴,慢慢將水倒進(jìn)去,但小孩的喉嚨好像被掐住了,水進(jìn)不去。羅老爹這才想到餓死鬼的咽喉已經(jīng)細(xì)如針尖,即使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shù)了。

        將小孩放下后,羅老爹看到碗里還剩下大半碗水,仰起頭一飲而盡。然后看著平原上那條通往縣城的路,饑荒到來以后,這條聯(lián)系外界的路也成了擺設(shè),聽人說城里的情況更糟糕。關(guān)門之時,羅老爹動了惻隱之心,想埋葬這些小孩,這些小孩背負(fù)著他們父母的希望,原以為能在羅老爹的門下習(xí)得傍身的手藝,沒想到時代變化得太快,將他們這些還沒看清,或看清了還無法調(diào)整過來的人都淘汰了。就像半個世紀(jì)前,他身兼劁豬和閹人兩職的祖父,由于在那個波詭云譎的時代幾經(jīng)掙扎,沒有及早做好被裹挾的準(zhǔn)備,最后慘遭時代淘汰。

        祖父在大炮轟掉人們的辮子時,還在替宮里輸送剛被自己凈過身的小太監(jiān)。這些小太監(jiān)在一百天前和別的小孩沒什么兩樣,他們的父母將他們送到羅家門口后,囑托一番,然后在夜色中一步三回頭離開。他們憧憬著不要幾年,這些被凈身的小孩就會順利成為權(quán)傾一方的太監(jiān),然后坐上八抬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榮歸故里,而他們的父母到時臉上都會與有榮焉。所以,凈身后傷口愈合所需的這一百天也就沒想象中那么痛苦難忍了。

        直到祖父在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的威迫下不得不剪去辮子后,他才意識到時代變了,以后他和他的后代只能靠閹豬討生活了?,F(xiàn)在,羅老爹遇到了和他祖父一樣的煩惱。

        他在門縫里看了地上的小孩良久,最后還是把門關(guān)上了。他的兒子羅一刀抱著碗在喊餓,那張碗被羅一刀舔得像一輪明月。若不是羅老爹每次劁豬時都會把吃不完的豬睪丸腌制以待不時之需,羅家能不能撐過那段艱難歲月都要另說。這些腌制的豬睪丸裝了滿滿一大缸,羅老爹每天自己吃一顆,讓正值長身體的羅一刀吃兩顆。饑荒過后,羅一刀沒有像羅老爹預(yù)計的那樣長得虎背熊腰,反而骨瘦如柴。

        羅一刀對于豬的印象便源于幼時吃過的這些丸子。直到羅一刀已經(jīng)成為真正的羅一刀時,他才會知道這些爹嘴中的丸子就是豬的命根子。長年的劁豬生涯讓羅一刀不僅看上去更瘦弱,背也駝了,他這副尊容要不是由于這份特殊的職業(yè)帶來的特殊氣味,或許連那些豬都不愿靠近他分毫,更不用說那些正當(dāng)年華的女孩了。

        每次劁豬時,羅一刀都會往身上抹一些藥水,這些藥水能讓準(zhǔn)備閹割的公豬誤以為是母豬的氣味,從而流連于羅一刀身側(cè),像待宰羔羊一樣任他宰割。這是羅一刀的聰明之處,巧妙彌補了自己氣力不夠的缺點。

        當(dāng)羅一刀學(xué)藝那天看到爹臉上的笑容時,剛開始不知道正是自己手上旋轉(zhuǎn)的劁豬刀讓爹對他刮目相看,以為爹又要給他吃那些丸子了。他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聞過丸子的氣味了。羅老爹在饑荒過后,心性大變,不再未雨綢繆,而是將那些豬睪丸當(dāng)即割下當(dāng)即吃完。但爹手上沒有拿碗,而是徑直走向他,抬起那副擔(dān)壓在羅一刀的背上。羅一刀承受不住,差點跪倒于地。這副擔(dān)子沒有羅一刀想的那么重,他生來肩不扛,手不挑,有時候一鍋飯的重量就讓他不可承受,所以他對那天壓在他肩頭的整副擔(dān)子估計錯誤,以為重如泰山,經(jīng)爹提醒,才知道原來輕如鴻毛。

        “以后這個家就要靠你了?!绷_老爹說。

        就這樣,那天清晨,年輕的羅一刀挑著劁豬擔(dān),走出了大門,循著那頭閹豬逃跑的痕跡,往鹿鎮(zhèn)的平原走去。在一戶人家門口,羅一刀發(fā)現(xiàn)血跡不見了,而那頭豬也由于失血過多,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爹跟在他身后,扛起那頭閹豬,走回去。當(dāng)晚,鹿鎮(zhèn)的很多人都來了。

        大家看到羅家擺全豬宴時就會知道他家有大事發(fā)生了。每過幾年,都會從羅家門里跑出一只血如雨下的閹豬。在羅老爹接過這副擔(dān)子之時,他家躥出的那頭豬一口氣快跑到了縣里。由于路程遙遠(yuǎn),羅老爹叫了好幾個幫手才把這頭豬抬回家。而輪到羅一刀時,他家那頭豬跑到半路就氣絕身亡。這讓鹿鎮(zhèn)的人都以為羅家要破落了。

        用一頭豬開啟傳藝儀式,是羅家?guī)装倌陙聿蛔兊膫鹘y(tǒng)。在羅一刀接過衣缽前一天,和羅老爹關(guān)系比較好的人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他們都認(rèn)為羅一刀無法勝任這項重任。羅老爹何嘗不知道,但除了獨子羅一刀,他找不到旁人繼承自己的手藝,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這些人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無奈默認(rèn)鹿鎮(zhèn)下一個劁豬能手就是羅一刀的事實,即使他們對他的能力還是滿腹狐疑。

        全豬宴那晚,羅一刀首次發(fā)現(xiàn)滴酒不沾的爹酒量如此驚人。羅老爹挨桌敬了一圈,將每桌的人都喝趴下了,他還像棵勁松一樣巋然不動。每桌的人都直接受惠于羅家的那把劁豬刀,這把刀除了在閹豬之時大家得以窺見,平時羅老爹將它擺放在佛龕前,逢初一十五敬上三根香,閑來無事時都會用布細(xì)細(xì)擦拭。當(dāng)劁豬刀亮出刀鋒時,人們發(fā)現(xiàn)這把原以為毫不起眼的刀如此明亮,簡直像殘鏡一樣令人心生寒意,而那些即將絕種的公豬也似乎能嗅出這把刀的危險,哼哼唧唧著死活不敢從豬圈出來,要好幾個壯年齊心協(xié)力才能將公豬架出來。

        架出來后就全憑羅老爹的本事了,這時別人只能遠(yuǎn)觀,不能近前幫忙。羅老爹先將劁豬刀叼在嘴里,慢慢靠近公豬,用左手輕撫其耳,然后右手快速拽出纏繞腰間的粗繩,趁公豬不備,粗繩已將四蹄捆綁,然后羅老爹用肩膀撞其身,使其半臥,四蹄懸空,再用左腿按住掙扎的豬身,瞅準(zhǔn)一個空當(dāng),騰出的右手捏緊豬的襠下,然后左手從嘴里接過劁豬刀,輕輕劃幾下,再用力一擠,豬的兩顆睪丸就在羅老爹的掌心傷痕累累了,他再丟進(jìn)事先備好的清水盆里,待盆中水變紅之前,抓緊時間處理好豬的傷口,凈手,從盆里摸出兩顆睪丸,放在手心掂掂,露出笑容,再把睪丸放進(jìn)包里,接過豬主人遞來的錢,吩咐幾句,揚長而去。

        旁人只見刀鋒滅處,蹤跡全無,只有斑斑血跡提醒他們剛才所發(fā)生之事。

        起初,羅老爹渾身使不完的力氣不僅令豬膽寒,也讓別的男人羨慕不已。他們相信人死復(fù)生,都不會相信羅老爹的力氣將有用盡之時。但在這晚,他們看到羅老爹端酒的手止不住顫抖時,終于被迫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們在被羅老爹灌醉之前,先對他的隱退表示了強烈的遺憾,然后將話題引到那把神秘的劁豬刀上,均表示想一窺究竟。即使喝了不少酒,羅老爹的頭腦還是很清醒,他明白人們此舉并非不懷好意,純粹好奇心使然,但為了子孫后代計,就算人們跪在他面前,他都不會同意。他很明白,現(xiàn)如今有很多比他劁豬手藝更為出色的劁豬匠,之所以人們還是愿意找他,秘密就在那把劁豬刀身上。這把刀和別的刀不一樣,刀口若開叉的蛇舌,刀身似蛇身,刀把則平平無奇,整把刀看上去像一條蛻皮期間的蛇。但只要出鞘,這把刀就會發(fā)出堪比毒蛇般的攻擊力,而那些公豬的襠部無疑就是它的獵物。

        羅老爹怕這把刀在眾人面前一覽無遺地亮出后,會被某些人復(fù)制一把同樣的,如此一來,不僅羅家的香火會有熄滅之虞,連討生活都將變得萬分困難,到時羅家真的要絕后了。鍛造一把同樣的刀不難,找到同樣的材質(zhì)也不難,難的是它的外形嚴(yán)格按照公豬襠部的構(gòu)造打造而成,也就是說,若別人打造一把同樣的刀,他的刀就不是鹿鎮(zhèn)僅有的了,到時,人們再把閹豬價格往下一壓,羅家就真的要喝西北風(fēng)去了。

        只有保持神秘,人們才會將羅家的閹豬手藝都?xì)w功于劁豬匠身上,而且他們還認(rèn)為,全鎮(zhèn)人的溫飽都取決于劁豬匠本人的身體狀況。羅老爹樂于人們生出這個誤解,并希望這種誤解一直持續(xù)下去。但隨之而來的一個疑問又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們看著瘦弱的羅一刀質(zhì)問道:

        “你的兒子能行嗎?”

        羅老爹看了一眼羅一刀,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進(jìn)屋準(zhǔn)備將那把刀亮出來。羅老爹沒想到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傳藝晚宴,在最關(guān)鍵的繼承人身上出現(xiàn)了問題。他現(xiàn)在不能當(dāng)眾打消人們的疑慮,讓兒子當(dāng)面旋轉(zhuǎn)那把劁豬刀,這樣一來,劁豬刀的真身還是會被揭破,而且在外行看來,用手轉(zhuǎn)刀和劁豬力氣并不能形成正比,就如他們的小兔崽子在學(xué)校轉(zhuǎn)筆轉(zhuǎn)得很溜,難道能說他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嗎?

        與其讓人們質(zhì)疑兒子的能力,還不如直接挑明劁豬的關(guān)鍵就在那把刀上,大不了以后讓兒子劁豬時多找?guī)讉€幫手。羅老爹悲哀地發(fā)現(xiàn)羅家就像一頭逐漸長大的公豬,受形勢所必然,是讓它現(xiàn)在受刑,還是長大后受刑,對于羅家會有本質(zhì)區(qū)別。若是前者,羅家就得另謀生路;如是后者,那么羅家可能會爭取到一定的時間,等著真相被揭曉前找到別的謀生手藝。

        對于羅老爹來說,直接亮出劁豬刀便是后者。主意打定,羅老爹已來到那個佛龕前。從院子的酒桌到佛龕這短暫的一段路,生生被羅老爹走出一個世紀(jì)般漫長。他看著躺在佛龕里的一團(tuán)紅布,紅布下就是那把讓羅家六百年來衣食無憂的劁豬刀。他此刻心情復(fù)雜,為羅家的獨門手藝將在自己手上失傳感到萬分難過,一個挺壯的漢子就這樣像個娘們一樣,捂著一塊紅布哭得不能自已。佛龕前的香還在燃著,他擦擦眼淚,用嘴吹吹,香的火星閃亮,然后捧起紅布就要出門,卻不想碰到一個人。

        羅老爹抬眼后才發(fā)現(xiàn)是羅一刀。兒子羅一刀此刻站在屋里,站在羅老爹的面前,月光透過下半部分是玻璃,上半部分是報紙的窗戶照進(jìn)來。羅老爹發(fā)現(xiàn)兒子今晚神色異于往常,以為他在心里打退堂鼓,苦笑一聲,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義無反顧地走出房門。

        “爹,等等?!绷_一刀叫住了他。

        羅老爹疑惑地回身,看到羅一刀在月光下的背影高大,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然后又慢慢靠近兒子。羅一刀這時也轉(zhuǎn)過身來,剛好與爹照面。他不及羅老爹高大,只在他耳邊。地上兩團(tuán)一高一低的人影。

        這兩團(tuán)人影先是疊在一塊,然后又很快分開,靜止了約莫半分鐘后,矮的那團(tuán)人影拍著高的那團(tuán)的肩,高的人影繼續(xù)后退,退到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矮的人影時而揚起雙手,時而抬起左腳,然后退出空地,讓高的人影過來。最后地上這兩團(tuán)人影先后走出門外,關(guān)門。屋內(nèi)月光空空,佛龕前的那塊紅布呈現(xiàn)出刀的輪廓,香已快燃到盡頭。

        酒桌前那些人見羅老爹還不出來,準(zhǔn)備進(jìn)屋查看情況,看到羅一刀出來,身后跟著他那個比兒子高大的羅老爹,都被這對父子懸殊的身高逗樂了。但羅一刀沒笑,他此刻臉色嚴(yán)峻,即使再不識抬舉的人看到,都會收斂自己輕佻的本性,正襟危坐起來。所以這些人看著臉色沉重的羅一刀,不再將他當(dāng)成黃毛小子,而是在他身上隱隱看出了當(dāng)年羅老爹的影子。

        他們挨個坐好,等著羅一刀用酒量證明自己的本事。但他們沒能等到抱起一壇酒的羅一刀,而是看到一個跳上墻頭的羅一刀。跳上墻頭的羅一刀背對著月光,地上的影子比他本人高大許多,他們甚至不知道羅一刀是在什么時候跳上去的,是在他們落座前跟同桌的人對視時,還是看著桌上碗中酒已空,準(zhǔn)備倒?jié)M時。反正等他們意識到的時候,羅一刀已經(jīng)在墻頭說話了。

        他們下意識地去看墻面,以為墻上架有梯子。但墻前什么都沒有,只有從平原收割完的玉米秸稈和枯麥鋪得到處都是。正當(dāng)他們疑惑之時,羅一刀說出的話又差點讓他們啞然失笑:

        “你們信不信我能推倒這堵墻?”

        這堵墻目測有兩米,羅一刀雖然瘦削,但起碼有一百來斤,推倒一堵高兩米、能承重百來斤的墻,就算年輕時的羅老爹都不敢如此夸口?,F(xiàn)在看到這個后生小子大放厥詞,他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笑得噴飯灑酒。桌上地面狼藉一片。羅老爹抱著胳膊看著墻上的兒子。

        羅一刀說完后,不理那些笑聲,而是跳到地面。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抬腳踹墻,推就夠困難了,他竟然直接用腳踹,正當(dāng)人們?yōu)樗耐葥?dān)憂的時候,轟隆一聲,他們眼前的墻突然消失了,只見夜晚的平原像剝光的身體跳進(jìn)他們的眼里。他們目瞪口呆的樣子,長久地印刻在了羅一刀的腦海。就是這一腳,讓人們終于將整個鹿鎮(zhèn)的公豬命根放心地交到了羅一刀的手上。

        那晚挑著玉米秸稈經(jīng)過墻頭的郝瘸子以為地震了,丟下玉米秸稈就沒命地跑,很快消失在了平原盡頭。目睹這一切的人們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話:

        “要變天了?!?/p>

        羅老爹見狀,及時拿起一張碗,挨個敬酒。那些剛才還在怪羅老爹做出錯誤決定的人此時都改變了看法,都覺得他這個決定正確無比。沒有什么能比父傳子還正確的事了,尤其子還將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羅老爹一高興,就貪起了杯,在把那些人放倒之后,剛開始沒什么事,等酒勁一上來,很快就變得像個不倒翁左搖右晃,羅一刀趕緊扶他進(jìn)屋,和衣躺下。

        送走那些客人后,天很快亮了。

        羅老爹醒來后,已是中午。他隨意吃了幾口飯,挑起擔(dān)子就要出門,卻發(fā)現(xiàn)擔(dān)子不見了,佛龕前那把刀也不見了,這才感到大事不好。出門查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讓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只見那面墻也不知道被誰推倒了,看來夜里進(jìn)的賊不光膽子大,力氣也不小。他走到塌墻邊,發(fā)現(xiàn)墻根爬滿白蟻,還有許多蟻窩,看樣子是得手的竊賊攀墻時撞倒了這堵墻,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重砌新墻時,他才回過神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即尋找那把刀的下落。

        于是他又跑到門外,看著一望無際的平原直搖頭,平原密集遍布著人家,就像一滴水融于大海,讓他沒處下手。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遠(yuǎn)遠(yuǎn)地從平原對面出現(xiàn)一個人影。這個人挑著擔(dān),搖搖晃晃,好像扛著千斤重?fù)?dān)。近了,好家伙,竟挑著我的擔(dān)公然招搖撞騙。什么?還把我那把寶貝劁豬刀插在腰上,簡直豈有此理,我倒要看看是誰這么大膽子。瞅瞅這副身板,比門板還薄,再看看這張臉,眼如豆芽,鼻似蒜頭,那張臉更是像過期的掛歷沾滿了蟑螂屎。

        于是,酒勁未散的羅老爹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滿嘴胡話,一身酒氣,拽著自己的兒子羅一刀就要扭送派出所。羅一刀本來第一天閹豬失敗就讓他顏面掃地,此刻這老不死的又來胡攪蠻纏,二話不說一腳正中他爹的襠部,將羅老爹踢得哭爹喊娘。正當(dāng)羅一刀以為下腳過重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爹躺在草地上睡著了,鼾聲如雷。羅一刀只好先回家安置好擔(dān)子,再將爹馱回家。

        說實話,這份差事沒有羅一刀之前想的這么輕松,當(dāng)他發(fā)抖的手拿著那把刀誤割到別人大腿時,他差點開口叫媽。可是哪有他媽?他媽早就死了,現(xiàn)在在他面前只有那只還是別人幫忙才綁好四蹄的公豬,而那些異樣的眼神更是讓他從額頭臊到腚。最后別人讓他回去叫他爹來,羞愧難當(dāng)?shù)牧_一刀趕緊收拾擔(dān)子奪門而出。

        這只公豬的主人正是前一天晚上被塌墻嚇跑的郝瘸子。他沒有參與那晚場面盛大的交班儀式,所以當(dāng)他看到敲門進(jìn)來的不是羅老爹而是他的兒子時,他的臉色就不好了。由于接班那晚,人數(shù)眾多,羅一刀誤以為郝瘸子也在場,所以他拍著胸脯再三保證一定沒問題。但沒想到在剛開始的捆豬環(huán)節(jié)就出現(xiàn)了問題,非但沒有捆好公豬的腳,反將自己給綁上了。

        郝瘸子將羅一刀腿上的繩子解開后,與眾人合力才把那頭公豬綁好。稍后郝瘸子的老婆端出一盆清水,羅一刀二話不說,將手伸入,細(xì)細(xì)地搓著十根手指,邊洗還邊聞指頭,看看豬糞味還有沒。然后來到那頭公豬前,公豬的嚎叫聲讓他瘆得慌,這一慌,就把刀對準(zhǔn)了豬脖子,只要一刀扎下去,就不是閹豬而是殺豬了??窟@頭豬過大年的郝瘸子也急了,趕緊提醒他注意襠下,羅一刀看看自己的褲襠,發(fā)現(xiàn)洇了一片水漬,這才沖著郝瘸子露出那口白牙。

        郝瘸子靠近,看著羅一刀蹲在地上,望著公豬碩大的陰囊一籌莫展。這副陰囊在公豬的嚎叫聲中急劇收縮,然后又膨脹開來,羅一刀看得呆了,想到了自己的,臉紅到了脖子根。更要命的是,這副窘狀被剛起床的郝春娘撞見了,羅一刀拿刀的手就更不穩(wěn)了。他一方面想在這朵平原之花面前證明自己,一方面又由于條件反射想到了自己的褲襠,遲遲不敢揮刀,進(jìn)退兩難的他瞬間汗如雨下,脊背濕了一片。直到郝瘸子再三提醒,羅一刀才稍加平靜。

        羅一刀剛才還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當(dāng)聞到郝春娘身上的香味時,他就像一個登門的窮親戚,舉手無措的樣子十分惹人憐。他的鼻子在那刻自動開啟屏蔽模式,屏蔽豬糞味,吸收體香。他在一頭拉了一地屎尿的公豬前像置身于百花叢中般心曠神怡,這就讓郝瘸子看不懂了。

        “你干嗎呢?”郝瘸子問。

        “你聞到?jīng)]?”羅一刀問。

        “聞到什么?”郝瘸子問。

        “香味?!绷_一刀回。

        郝瘸子覺得有必要讓吳醫(yī)生給羅一刀看看腦袋,看上去挺正常一人,竟好端端地發(fā)起瘋來,這事可不能輕視。郝瘸子不禁為人丁單薄,子嗣不旺的老羅家擔(dān)憂起來,這一皺眉又想到自家比羅家還不堪,羅家起碼還有個帶根的,雖然看上去不太正常,而自家只有個賠錢貨。但很快一聲慘叫就中止了他的想法,羅一刀誤割到了郝瘸子的大腿??粗魅缱⒌拇笸雀?,郝瘸子的臉煞白一片,聽到慘叫的郝春娘趕緊跑出廚房,用布將她爹的大腿纏了幾圈,這才稍微止血,然后架上一輛驢車,趕往吳醫(yī)生診所。

        羅一刀嚇怕了,呆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空氣中殘留的郝春娘發(fā)香也聞不見了。過了很久,他才想到還有一頭公豬未閹,又拿起刀哆哆嗦嗦地對準(zhǔn)公豬。郝瘸子的老婆讓他停下,別閹了,把家里主事的叫來。羅一刀一聽如蒙大赦,挑起擔(dān)子拔腿就跑。

        當(dāng)醒完酒的羅老爹進(jìn)來時,發(fā)現(xiàn)郝家那頭豬由于綁在地上過久,已經(jīng)老實了許多。羅老爹決定趁這個機會再給兒子羅一刀示范一遍。羅一刀看得很仔細(xì),但他對其他豬有沒有這么老實沒把握,畢竟不可能也將別家的豬綁個幾小時。操刀,下刀,止血都比較容易操作,但他可沒有這么大力氣制服一頭公豬。

        羅一刀很沮喪,一沮喪就自然而然地將郝瘸子的家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他徑直走入郝春娘的房間,躺在床上,枕著雙手,感到有些熱,然后就像在自個房間一樣,將自己脫光,老二不一會兒就翹了頭。他心緒難平,又聞到枕邊的香味,手就握緊了自個的命根。

        等從吳醫(yī)生處回來的郝春娘進(jìn)屋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近黃昏的鹿鎮(zhèn)平原響起的叫聲,先是讓郝家院里的驢子噴響鼻,尥蹶子,然后讓玉米地里野合的男女心慌慌,最后讓平原上出現(xiàn)的一高一矮的兩人扭打在一起。月光照射出了兩人的影子。

        這兩團(tuán)人影先是重疊在一塊,然后分開,只見高的那團(tuán)揚起了巴掌,低的那團(tuán)抱著腦袋躲閃,高的那團(tuán)撂下?lián)雍螅飞习?,二話不說一腳踹上去,對方捂著褲襠在路上像只兔子一樣蹦跶。

        “爹,我有了?!绷_一刀大叫。

        回到家門口的羅老爹看到那堵塌墻,火氣更旺了。聽到兒子的話,又想抬起巴掌呼過去,但還是決定用臟話問候這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

        “狗日的,你有什么了?這么快就懷上了?你說說,從小到大,你哪件事干得體面?讀書氣死老師,放馬讓馬撒歡糟蹋人家玉米地,閹個豬還把人家郝瘸子的腿給割傷,現(xiàn)在倒好,還跑到人家閨女房間干那下賤事。你讓人家黃花大閨女以后咋見人?”

        “那我就娶她?!绷_一刀說。

        “放屁,也不看看你這德行,人家郝春娘能看上你?也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么個活寶,我看羅家遲早會毀在你手里。第一次閹豬不僅沒賺到錢,還倒貼出一大筆醫(yī)藥費,你說你羞不羞?罷了,你還是別閹豬了,進(jìn)城隨便找個活算了,就當(dāng)我沒你這個兒子?!绷_老爹氣憤難當(dāng)。

        “爹,你別這么大火氣,除了我,還有誰會對你的手藝感興趣?現(xiàn)在早不興什么騸豬閹雞了,你是把這手藝當(dāng)傳承,可人家卻在背地里罵你老古董,說你跟不上時代了。再說了,一回生二回熟,哪有第一次就熟門熟路的?那把你這個老騸匠的臉往哪擱?我的孬還不是襯了你的好。要是我第一次閹豬人家就夸比他老子閹得還好,我看你說不定會更生氣。我說有了的意思,是指我知道怎么改良閹豬手藝了。”羅一刀不慌不忙地說。

        “你這兔崽子倒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嘿嘿。不過老祖宗的手藝豈是說改就改?真要這么容易,老祖宗怎么沒想到?你比老祖宗還聰明?我看你是那事做多了,把腦子給做壞了,我就說嘛,怎么郝瘸子偏偏不說你割傷他大腿的事,只問我你小時候腦袋是不是也被門夾過?!绷_老爹氣消了一半。

        “你別聽他瞎說,我當(dāng)時是被春娘的香味迷住了。改良手藝其實不難,而且要是成功的話,可以干到老,做到死,不會再像爹一樣,一過五十就著急忙慌地交班。這是一個省力氣的法子,可以在閹豬的時候省下不少力氣,這樣干別的事就不會氣虛體弱了?!绷_一刀說。

        “留力氣打手槍?”羅老爹取笑他。

        “爹,你正經(jīng)點,難道你兒子會一輩子打手槍?我是說要是研究出一種可以讓公豬安靜的藥,不就能省下很多力氣了嘛。我聽爹說過,太爺爺閹人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明過一種藥水,涂抹以后,就會讓被閹之人安靜下來,像一只綿羊一樣乖乖束手就擒。只要把這種藥水用在閹豬的時候,我們的劁豬刀就算被人家原樣打造一把也沒什么,因為我們有獨門藥水,這是別人無法復(fù)制的?!绷_一刀說。

        “對啊,我怎么從沒想到?還是你小子聰明。不就是麻醉藥嘛,現(xiàn)在家里還有很多呢。這些年我還老擔(dān)心刀被人看穿,敢情我想多了啊。走,趕緊去看看那些麻醉藥過期沒。不,即使過期,吳醫(yī)生診所也有得賣,沒事。”羅老爹終于笑了。

        羅老爹正欲進(jìn)門,又被羅一刀叫住了。

        羅老爹看著兒子在夜幕下低著頭,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心里明白了大概,但他很快又皺起了眉,相比于改良閹豬手藝,這件事就難辦多了。羅老爹又發(fā)起了愁,這一愁又抽起了煙,火星在夜色中時隱時現(xiàn)。羅一刀明白此事讓爹為難,情知不好強求,便懷著心事進(jìn)屋,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腦里都是春娘的影子。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一次體會失眠的滋味,不一會兒,下身又起反應(yīng),手不自覺地掏進(jìn)去。

        在屋檐下抽了幾根煙的羅老爹聽到屋里傳來的喘息聲,將大腿一拍,闖進(jìn)兒子房間。羅一刀還在腦海里與春娘交歡,被他爹這一打擾,春娘立馬遁走,羅一刀的老二也瞬間塌軟。

        “爹,你就不怕我以后不舉?”羅一刀很生氣。

        “哪這么容易?只有騸了才舉不起來?!绷_老爹嘿嘿一樂。

        “怎么了?”羅一刀問。

        “我有辦法了。”羅老爹說。

        羅老爹的意思是,反正春娘都看過羅一刀的身子了,這話要是傳出去,誰還會娶她?但羅一刀卻對他爹這種憑空污人清白的做法大為反對,再說又不是春娘的身子被他看光了,一個爺們的身體被看光也沒什么大不了。

        羅老爹見兒子如此榆木腦袋,和剛才機靈聰明的他判若兩人,恨不得揍醒他。但羅老爹知道,兒子從今晚開始,就不能隨便打罵了。羅一刀長大了。所以,他必須以一個男人的方式對待羅一刀。于是,羅老爹和顏悅色地坐在床頭,將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訴羅一刀,末了強調(diào)道:

        “只是個建議,和你商量商量,你看看怎么樣?”

        “可行?”羅一刀問。

        “不行你是我老子,我是你兒子?!绷_老爹急了。

        第二章

        平原之花郝春娘對那晚見到的玩意兒驚恐萬狀,她從沒想到男人的下身長得如此丑陋。當(dāng)多年后她稍通人事,還是會想起那晚的場景。每當(dāng)這個時候,遭殃的就是郝春娘的丈夫羅一刀,這個已在鹿鎮(zhèn)平原頗有名氣的騸匠。

        鹿鎮(zhèn)的人都對平原之花嫁給羅一刀頗有微詞,尤其是那些在夜晚靠思念郝春娘睡覺的年輕小伙。廣為人知的是羅一刀憑借一手對公豬的催眠大法輕而易舉地騸了平原上大部分適騸之豬后,郝春娘就對羅一刀芳心暗許了;不為人知的是羅郝兩家的聯(lián)姻實則源于羅一刀第一次騸豬時的那個夜晚。

        確切地說,是羅一刀獻(xiàn)出處女秀后的第二天。羅一刀和他那個后來騸豬名氣已被自己蓋過的老劁豬匠羅老爹在前一天晚上達(dá)成了默契:他們決定以免費承接郝瘸子所有公豬的提議當(dāng)作迎娶郝春娘的籌碼。換言之,不管郝瘸子以后將會飼養(yǎng)多少公豬,羅家都會毫無二話地一一閹割。怒氣未消的郝瘸子對這對不按常理出牌的父子感到哭笑不得,姑且不說他信不過所謂的改良閹割手藝,就算信得過,以這個平原的歷史來看,還從未出現(xiàn)過養(yǎng)豬大戶,也就是說眼前這對算盤打得賊溜的父子忘了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郝家從沒打算再養(yǎng)一只。

        隨后郝瘸子玩興大起,決定逗逗這對父子,他在這對父子面前負(fù)手走了幾圈,裝作深思熟慮的樣子,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我決定養(yǎng)一萬頭?!甭牭竭@話的羅一刀倒吸一口涼氣,他悄悄用手指計算著騸這一萬頭豬需要多少時日,最后得出一個永遠(yuǎn)也騸不完的結(jié)論。正在他覺得這門親事不劃算的時候,他爹搶先開口道:“我們就騸這一萬頭?!?/p>

        羅一刀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他爹。羅老爹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很快令羅一刀摸不著頭腦,形勢已經(jīng)偏離了前晚的決議,正往羅一刀無法掌控的方向發(fā)展。按照前晚的商議,當(dāng)郝瘸子聽到他們?nèi)绱吮響B(tài)后,將會大為感動,然后就會喪失理智當(dāng)下決定把閨女嫁給羅家。等到郝瘸子回過神來時,生米已煮成熟飯,想后悔都來不及。

        當(dāng)然,前提是郝瘸子智商突然下降。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將郝瘸子的大腿咬瘸的意外不可復(fù)制,不會再有一條瘋狗突然躥出將他的腦袋咬傻。所以這只是一個備選方案。他們的主選方案還是以郝春娘為突破口。

        他們決定以春娘看光羅一刀的身子為由,要挾郝瘸子先替羅一刀蹩腳的處女秀保密,然后再增加砝碼適時提出求親之事。若郝瘸子不同意,就將此事捅出去,到時平原上的人體喇叭自然會將此事廣而告之,除非郝瘸子準(zhǔn)備讓自己的閨女打一輩子光棍,否則除了答應(yīng)沒有別的選擇。最后為表誠意,可以再將改良閹豬手藝透露一二。一來讓郝瘸子明白,羅家遲早會再次發(fā)達(dá),春娘嫁到羅家不吃虧;二來也讓他清楚,羅家不是只能娶他女兒,以羅一刀的長相何愁找不到媳婦?

        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郝瘸子竟會順坡下驢,真要養(yǎng)這么多公豬??吹降€一副萬事盡在掌握中,爾等凡人早晚入縠的姿態(tài),羅一刀就想跑,跑到遼闊的野外,撒歡縱情狂奔一番,就像幼時驅(qū)馬馳騁平原時那樣。當(dāng)時,小小的羅一刀心比天高,試圖與馬賽跑,雖幾次落于下風(fēng),但他覺得自己的賽場始終在這片從小長大的鹿鎮(zhèn)草原,而不是臭氣烘烘的豬圈。

        不過羅老爹的回答卻無形中鎮(zhèn)住了郝瘸子。郝瘸子以為自己的話一出口,羅家父子就會借口離去,沒想到結(jié)果卻剛好相反,這讓他不得不認(rèn)真對待此事,而且昨晚之事傳出去確會讓女兒無法見人。所以郝瘸子這次真的負(fù)手轉(zhuǎn)起了圈,仔細(xì)思考此事,將個中利弊一一計算清楚,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閨女嫁給羅一刀不虧。

        但前提是羅一刀生的第一個孩子,不管男女,都要姓郝。羅老爹沒想到郝瘸子在這等著他,愣了一下,喜不自禁的羅一刀搶先他爹一步,算是答應(yīng)了。這次輪到羅老爹感到不可思議地盯著兒子,要是兒子第一胎就是男娃,吃虧的就是羅家,而且更讓他擔(dān)心的是,他怕羅家在羅一刀身上真會斷了香火。

        “你們的算盤確實打得很好,”郝瘸子在他們出門之前說,“不過你們忘了一件事?!?/p>

        “什么事?”羅家父子齊口問。

        “你的兒子羅一刀可沒你說的那么好看?!焙氯匙佣⒅_一刀道。

        此后,經(jīng)羅一刀改良后的閹豬法子讓他在鹿鎮(zhèn)平原大出風(fēng)頭。鹿鎮(zhèn)青年也把最開始的滿腹怨言拋諸腦后,最終接受了這對鼠鳳配。

        兩年后的婚期讓羅一刀備受煎熬,不過在他將這種感覺轉(zhuǎn)嫁于閹豬之時,他瞬間覺得等待也可以如此美好,尤其當(dāng)他累了一整天,拖著疲乏的軀體鉆進(jìn)被窩后,這種感覺更是成為睡眠質(zhì)量的保障。

        春去秋來,平原的草青了又黃。轉(zhuǎn)眼就過了兩年。在鹿鎮(zhèn)混出名堂的羅一刀也迎來了自己的新婚之喜。羅一刀這輩子對兩件事印象深刻,頭一件是出師前一晚人們對他的態(tài)度,后一件就是郝春娘在洞房之時的樣子。

        這兩件關(guān)乎立業(yè)與成家的要事此后直接決定了羅一刀的命運走向。與大部分鹿鎮(zhèn)青年不同的是,羅一刀先立業(yè)后成家,這被某些鹿鎮(zhèn)青年爭相效仿,且有形成潮流之勢。但結(jié)果卻是大多數(shù)人非但沒混出名堂,反而誤了適婚的最佳年齡。而成婚多年的羅一刀每次在平原上見到那些光棍時,都對他們百般羨慕。

        那個時候,婚姻已經(jīng)給不了羅一刀新鮮感了,尤其在他每次要近春娘的身子時,對婚姻的厭惡感就會讓他更加絕望。剛開始,他以為春娘只是還不習(xí)慣,所以他有耐心等待春娘觀念轉(zhuǎn)變的那天,既然已經(jīng)等了兩年,何妨再多等幾日?所以他每次欲火焚身時還是自行解決。跟春娘躺在床上時,也不敢太過接近她。只要一碰到她,她的叫聲就會響徹整個鹿鎮(zhèn)平原。

        可鹿鎮(zhèn)的人卻將春娘的叫聲當(dāng)成了叫床聲,這讓羅一刀哭笑不得,剛開始還會費力解釋一番,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解釋比閹豬更累的時候,他就緘口不語了,任由這個誤會在鹿鎮(zhèn)落地生根。每次面對著一頭待閹割的公豬時,別人就會將公豬的嚎叫等同于春娘夜里的叫床。公豬的嚎叫和春娘的叫床無疑是鹿鎮(zhèn)平原上的兩抹亮色,而且都與劁豬匠羅一刀密切相關(guān):前者是令公豬絕后,后者是造人,頗有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意味。但別人不知道的是,其實這兩件事均是“失之東隅”,而羅一刀時刻盼望的“收之桑榆”在婚后多年依舊未有收獲的跡象,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在床上讓妻子發(fā)出的叫床聲徒有虛名了。

        羅一刀對自己在床上的表現(xiàn)可以不置一詞,但對春娘結(jié)婚多年未有孕相就不得不費心解釋了。尤其在他閹豬時,更是解釋此事多于閹豬。起初他還會以春娘年輕為由充當(dāng)擋箭牌,后來他干脆也學(xué)了一把時髦的城里人,說什么要丁克。別人不解其意,去問鹿鎮(zhèn)平原最有學(xué)問的李夢臣。

        李夢臣雖是書生,但很顯然,他家那頭在鹿鎮(zhèn)平原年紀(jì)最長、資歷最高、性欲最旺的公豬王比他的名氣可大多了。別人可以沒聽過李夢臣,但一定聽過這頭公豬王。從某方面來說,恰是因為有這頭公豬王的存在,羅一刀才能騸掉那些即將發(fā)情的成年公豬??梢哉f,這頭勞苦功高的公豬王保證了羅家的飯碗不空,手藝不絕。

        羅老爹對此非常明白,所以羅家逢年過節(jié)都會捎點禮物過去略表心意。但自從兒子羅一刀接手后,這個習(xí)慣就被打破了。羅老爹數(shù)次想重拾,都被羅一刀喝退。羅老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在家里沒有位置了。而李夢臣對羅一刀的不懂規(guī)矩也感到非常不滿,甚至數(shù)次揚言要將公豬王宰割了事。只要公豬王一死,鹿鎮(zhèn)平原就會多出許多公豬競爭下一任公豬王,在這期間,每頭成年公豬在結(jié)果尚未揭曉前,都不會讓羅一刀去騸,所以,羅一刀就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沒有收入,羅家就會重現(xiàn)幾年前大饑荒時的慘狀,甚至更為悲慘,因為幾年前羅家起碼還有“丸子”果腹,現(xiàn)在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風(fēng)了。

        羅老爹雖在家里插不上嘴了,但他對多年前公豬王競選大賽時的盛況可謂記憶猶新。和羅家一代傳一代的閹豬手藝一樣的是,公豬王競選大賽也是每隔幾年就舉辦一次,當(dāng)然舉辦的時間跨度全憑現(xiàn)任公豬王的年齡與精力。若是公豬王出現(xiàn)疲態(tài),或者太過老邁,無法服務(wù)全鎮(zhèn)的母豬,就得禪位讓賢,在參與競爭的九百九十九頭成年公豬里遴選一頭最合適的擔(dān)任此職。上一次公豬王競選大賽還是三十年前,正是羅一刀出生那天。

        當(dāng)時的場面很宏大,鹿鎮(zhèn)平原方圓百里都聚滿了人。九百九十九頭公豬的主人將自家公豬做好標(biāo)記后,都讓其飽食一頓,因為接下來的競爭將會很慘烈,而食物的多寡則會直接決定每頭公豬的參賽狀態(tài)。但只有一個人沒這樣做,他就是書生李夢臣。大家都對李夢臣的參賽感到十分奇怪,因為李夢臣既非豬倌,也非屠戶,更不是莊稼漢,他只是一介書生。而且更加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個書生的豬已經(jīng)餓得瘦骨嶙峋,與其說是肥豬,不如說是餓狗更適當(dāng)。本來主持人不愿讓他參賽,一來有辱斯文,二來也會讓比賽的性質(zhì)變味。主持人是上一屆公豬王的主人,他想了很久,最后還是同意讓對方參賽,因為這個比賽最重要的宗旨是:但凡公豬都可以參賽,不管其主人是販夫走卒,還是引車賣漿者流,抑或是飽讀詩書的書生。

        出于好心,主持人讓李夢臣將豬喂飽了再上賽場,但李夢臣拒絕了對方的好意,堅持讓餓了幾日的公豬參加比賽。就這樣,李夢臣用毛筆在自己的豬身上寫了一個“柒”,寓意是第七頭參賽的公豬。而別人不要說小寫數(shù)字,就是阿拉伯?dāng)?shù)字都只能從1數(shù)到10,更不用說復(fù)雜數(shù)倍的大寫數(shù)字了,而且所用的也不是蘸墨的毛筆,而是鍋灰、糨糊。

        不過他們雖不善書寫,但架不住他們的公豬剽悍。所以他們在吃了沒文化的虧后,每個人都鉚足勁兒在接下來的公豬王比賽中看李夢臣的笑話。李夢臣對此心知肚明,但他可不認(rèn)為自己會鬧什么笑話,出乖露丑的一定會是這群無知的貧下中農(nóng)。

        主持人喊了準(zhǔn)備后,這群并排站著的九百九十九頭公豬都安靜下來,它們跟前掛了一根很長的捆豬繩,以豬鼻子,而不是前蹄為界。在這群公豬準(zhǔn)備完畢后,賽場左右兩邊的工作人員就會在槍聲響起后馬上放下捆豬繩,然后這群公豬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向終點跑去。為了激發(fā)每頭公豬的參賽欲望,在賽場的終點綁了一頭發(fā)情期的母豬皇后,還有一些豬食,這是為了確保獲勝者在交媾完畢后,可以第一時間補充體力??梢哉f,這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比賽,充分考慮到了參賽者的食色本性。

        槍聲響了。只見李夢臣的七號豬率先跑過地上的捆豬繩,然后發(fā)瘋似的往終點奔去。不知是終點的那頭母豬還是那堆豬食激發(fā)了它的斗志,反正它遠(yuǎn)遠(yuǎn)地將其他參賽者甩到了豬尾巴后頭,而其他公豬看似剽悍,實則花架子一個,中看不中用,不是纏在了最開始的捆豬繩上,就是在中途的時候豬蹄打滑,摔了個豬啃泥。還有的由于吃得太撐,壓根不想跑,而是躺在起點睡著了,最搞笑的是那些徑直沖到觀眾群里的參賽者,著實把圍觀群眾嚇得夠嗆,最后還是主持人果斷開槍將這些違反比賽規(guī)則的公豬擊斃,這才沒讓觀眾受傷。比賽的結(jié)果出乎人們的意料,李夢臣那頭看似羸弱的公豬拔得頭魁。

        但更出乎人們意料的是,這頭即將成為繼任公豬王的公豬沒有第一時間架到母豬皇后身上,而是慢悠悠地將豬食吃完后,打了個飽嗝,然后將母豬皇后全身上下嗅了個遍,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準(zhǔn)公豬王二話不說架到母豬身上,伸出那個碩大的命根子,不由分說地插進(jìn)了母豬體內(nèi)。只聽見嗷的一聲,這對無恥的禽獸就當(dāng)著人們的面嚎叫起來,讓那些年輕女孩看得臉紅脖子酥。

        就在這樣曖昧尷尬的氣氛下,羅老爹的兒子羅一刀也出生了??藿新暽踔烈欢妊谏w了公豬交配聲。公豬王當(dāng)然不愿意落于人后,于是就加大了抽插的力度,誓要將那個剛出生的小屁孩的哭聲比下去。但豬哪能跟人比,連續(xù)幾次后,縱使強悍如公豬王,也漸漸沒了力氣,而剛出生的羅一刀的哭聲卻越來越響亮。所以,這頭此后擔(dān)任了三十余年的公豬王的公豬從這個時候就與羅一刀結(jié)下了梁子。

        人們沒有想到這頭公豬王不僅壽命長,性欲也跟壽命一樣強。而它也在幾次的挑釁中捍衛(wèi)了自己公豬王的地位,從而讓自己成為鹿鎮(zhèn)平原絕無僅有的公豬之王。雖然現(xiàn)在已不復(fù)當(dāng)年之勇,但只要從豬群里走上一圈,就是最冒失的初生豬崽子都會懾于它的威嚴(yán),而讓自己老實起來。自從它成為公豬王之后,鹿鎮(zhèn)平原已有三十年沒舉辦過公豬王比賽了,看樣子只有它歸西,在鹿鎮(zhèn)消失已久的比賽才能再次上演。羅一刀從小到大數(shù)次聽過他爹說起三十年前的那場比賽,腦海里時刻在想象比賽的盛景,無數(shù)次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親眼看一回比賽,但自己成為劁豬匠已經(jīng)十一年了,成婚也快九年了,那頭公豬王還是無比健康,看樣子短時間內(nèi)不會死去。

        羅一刀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這頭公豬王萬壽無疆,那他的劁豬生涯就不會有中斷的危險;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對方趕緊死掉,那么他就有機會親眼看一場公豬王比賽了。所以,當(dāng)他閹割到各方面都具備成為公豬王的公豬時,他就有點下不去手。這時人們就會舊事重提,將他老婆響亮的叫床聲比作眼前這頭還未麻醉的公豬的嚎叫聲,當(dāng)羅一刀將公豬麻醉順利取下睪丸后,人們又會把變溫馴的閹豬比作他剛辦完事時軟綿無力的郝春娘。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把注意力從郝春娘身上轉(zhuǎn)移到了羅一刀身上。因為他們認(rèn)為郝春娘夜里的叫床聲名不副實,而名不副實的根由則是羅一刀襠部那根玩意兒。他們懷疑羅一刀那根玩意兒有名無實,雖未閹割勝似閹割。所以他們就想窺探他的隱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沒種。而不勝其煩的羅一刀被逼急了,就說出了一句令鹿鎮(zhèn)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打算丁克?!?/p>

        當(dāng)書生李夢臣聽到這話后,哈哈一笑。然后他想到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既可以讓羅一刀的手藝無用武之地,還可以讓羅家徹底絕后。當(dāng)然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羅家絕后已成必然,因為迄今為止,作為平原之花的郝春娘還沒有孕相,只要再暗中添加一把火,羅家的劁豬手藝就真的要后繼無人了。這把火就是自己那頭公豬王。他打算當(dāng)場宰殺公豬王,以饗這些鹿鎮(zhèn)可愛的居民。

        人們剛開始對李夢臣此舉不明所以,過了幾天,有人才一拍腦袋,叫道:“他是要舉辦公豬王比賽?!甭牭竭@個消息的羅一刀又驚又喜,他為能親眼見到公豬王比賽的盛況感到萬分激動,但他沒想到李夢臣此舉實則針對他們羅家,換言之是為了懲罰羅一刀多年來的不懂事。已經(jīng)很多年未出過門的羅老爹第一時間就明白了對方的目的,提醒兒子羅一刀提上禮物親自登門謝罪。羅老爹現(xiàn)在早就不指望抱孫子了,他只希望羅家的劁豬手藝不要失傳,如果最后兒子真的不能生育,哪怕傳給外姓也好。

        而且他和李夢臣一樣,并不相信兒子真的學(xué)起了時髦的城里人,崇尚起了丁克,而是自己多年前的預(yù)測成真了,只是他沒想到會以不孕不育的形式呈現(xiàn),他一直以為可能孫子會更加孱弱,導(dǎo)致天不假年。

        現(xiàn)在這個情況羅老爹就是在夢里都沒有想到過。而且更沒想到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李夢臣也打算暗中使絆子讓羅家雪上加霜。當(dāng)然,這不算什么陰謀詭計,已經(jīng)算是陽謀了,只是遲鈍的兒子羅一刀沒有意識到而已。

        所以他幾次三番催促羅一刀去向李夢臣謝罪。而一向?qū)⒆宰鹂吹帽刃悦€重的羅一刀卻不以為然,要他一個聲名遠(yuǎn)播的劁豬匠向一個臭老九認(rèn)罪,簡直豈有此理。李家那頭公豬王即使不宰,他羅一刀遲早有一天也要將它閹了,看它還硬不硬得起來。

        李夢臣剛開始還只是為了敲打敲打羅一刀,當(dāng)他經(jīng)人煽風(fēng)點火聽到羅一刀罵他臭老九后,他就決定要將想法付諸行動了。明眼人都知道,“臭老九”這三個字著實揭了李夢臣的瘡疤。作為鹿鎮(zhèn)平原僅存的知識分子,李夢臣在剛剛過去的那場歷時十年之久的運動中,要不是參加過一次公豬王比賽陰差陽錯證明了自己貧下中農(nóng)的身份,就憑他家里的那些字畫和藏書,就可能掛上牌子游街了。雖然僥幸躲過了此劫,但他看到別的讀書人遭遇的可怖下場后,別人一提起那場運動他就渾身觳觫,尤其提起“臭老九”三個字時,他更是仿佛看到了那些充當(dāng)打手的年輕人,是如何讓讀書人跪在人前,當(dāng)眾扇耳光,剃光頭,動輒拳腳相加的。那些讀書人最后不僅身體,精神也遭到非人的摧殘,即使撿回一條命,神經(jīng)也變得不正常了。

        李夢臣叫來一個鹿鎮(zhèn)屠戶。

        李家豬圈的那頭公豬王,已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jì),只在心情和天氣好的時候,才會臨幸那些亟待生產(chǎn)的母豬。僅有一只公豬明顯滿足不了鹿鎮(zhèn)的那些母豬,所以多年來鹿鎮(zhèn)的豬非但沒在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下增多,反而越來越少,并有瀕臨滅絕的趨勢。而這頭公豬王更是被當(dāng)作國寶那樣照顧豢養(yǎng)。所以當(dāng)它見到鹿鎮(zhèn)那個滿臉橫肉的屠戶到來后,以為又有哪只母豬想念它了,但是因為那天它心情不好,天氣看起來也不太好,所以它就對這次的交配沒抱多大的興致。若它會說話,它一定會讓對方等幾天,等它心情好的時候再說也不遲。

        這個屠戶屠豬無數(shù),還從未見過如此擺架子的豬。因為李夢臣再三強調(diào),要讓它安樂死,所以他沒有掏出瘆人的殺豬刀,而是像個神父來到瀕死的人面前,禱告安慰一番。這也是李夢臣特意交代的,說什么要讓他的豬死后靈魂得到升華,并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愛意微笑離去,而這就要讓屠戶在下手之前先扮演一番神父的角色。

        因為事先演練了一番,所以屠戶扮起神父來還真像那么回事。只是他忘了將屠宰服換成黑色的神父袍,也沒將衣服上的斑斑血跡揩去,而且身上的味道也異于旁人,所以公豬王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來者絕非善類。而且,躲在屠戶身后的主人李夢臣也一臉愧色,好幾次還將臉背過去。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這頭公豬王察覺到了危險。

        但是它沒有馬上做出行動,它要再次確認(rèn)。于是它發(fā)出呼喚主人的哼唧聲,若李夢臣聽到聲音便端來美食喂養(yǎng)它,那么它就可以把心放回肚里;若是對方無動于衷,那就真的大事不好了。它發(fā)出第一聲哼唧后,李夢臣回過了頭,看了一眼公豬王已逐漸黯淡的雙眼,但他沒有動,而是滿含柔情地看著它。公豬王意識到了不妙。

        屠戶已經(jīng)打開了豬圈的門,準(zhǔn)備趁它不備將它麻醉。這無疑是受到了劁豬匠羅一刀的啟發(fā)。只不過不同的是,羅一刀用麻醉劑閹豬,而屠戶用麻醉劑殺豬。換作平時,這個屠戶哪會這么費事,殺豬之前還要照顧豬的情緒?直接一刀捅入了事,再將血放凈,最后開膛破肚。但沒辦法,讀書人做什么事都帶有一股酸腐味,看在錢多的分上,只好硬著頭皮照干。

        看樣子沒出什么意外,這頭在鹿鎮(zhèn)平原活成一個傳奇的公豬王看上去真的老了,居然沒意識到死亡已經(jīng)臨近,還躺在角落睡覺。松了一口氣的屠戶甚至回頭看了一眼過分緊張的李夢臣,讓他放輕松,一頭豬沒必要搞得如此緊張。但李夢臣絲毫輕松不下來,一來他對這頭愛豬即將死去感到難過,二來他又害怕它沖出豬圈,將屠戶撞倒在地,相比于前者,他更加擔(dān)心屠戶的安全。要知道這是一頭年輕時一夜可御八只母豬的公豬之王,這個紀(jì)錄在鹿鎮(zhèn)平原保持了三十余年,最后還是被看上去孱弱不堪的羅一刀打破。

        看到公豬王一動不動,李夢臣才把懸著的心放回肚里,看來它真的老了,年輕時油亮的豬毛也稀了,那兩顆稍微凸出的獠牙也磨損了,四蹄看起來也沒那么威風(fēng)了,卷起的豬尾巴下面的陰囊也像個漏氣的皮球,癟下去了,那條強勁有力的邪惡之根看上去也無法勃起了。就在李夢臣和屠戶兩人都松懈下來后,公豬王突然一個起跳,徑直跨過屠戶頭頂,躍出豬圈,平穩(wěn)地在其主人李夢臣面前落下。屠戶一驚,忙擦雙眼,發(fā)覺沒看錯,眼前的豬真的不見了,他四周查看了一遍,整個豬圈空空如也,好像從沒有過公豬王的存在。直到豬圈外的李夢臣驚呼,屠戶才明白公豬王已經(jīng)跳出去了。

        當(dāng)公豬王在李夢臣面前立定時,公豬王和李夢臣的心情都是復(fù)雜的,他們?nèi)谇⒌年P(guān)系維持了三十多年,終于在今天走到了盡頭。說實話,公豬王一點都不怪主人,它們生來就是任人宰殺的,它能活到這把年紀(jì),不能說前無古人,也算后無來者了,而且在漫長的一生中它吃過最美味的食物,日過最漂亮的母豬,它的子嗣可謂遍及整個鹿鎮(zhèn)平原。就憑這點,它就可以死而瞑目了。但也是因為這點,它不甘心任人宰割。所以,它要走,要逃,要跑,即使與主人決裂也在所不惜。

        而李夢臣與公豬王對視那刻,心情更為復(fù)雜。他已經(jīng)和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現(xiàn)在為了滿足自己的淫威就讓最好的伙伴成為替死鬼,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但相比于這種建立在豬身上的感情,他對自己的權(quán)威更加看重,換言之,只有加諸別人身上的威嚴(yán)才能讓他看起來與眾不同,所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想到這,李夢臣趕緊開口提醒屠戶。而屠戶在對方的驚呼中,忙將注意力放到豬圈外,看到那頭公豬王正在李夢臣身邊搖著豬尾,還拱著他的鞋子,就像一條通人意的狗。公豬王聽到主人的叫聲,發(fā)現(xiàn)這個叫聲不是呼喚它的聲音,而是帶有敵意的殺氣,于是終于相信主人要將它置于死地了,它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準(zhǔn)備伺機逃跑。

        李夢臣看到公豬王豎起脊背處的棕色毛發(fā),看上去像一排捆扎的箭,然后四蹄摩擦著地面,好像在蓄勢待發(fā)。他誤以為公豬王要和他魚死網(wǎng)破,趕緊雙手護(hù)住頭,擋住他那張即使上了歲數(shù)還頗有光澤的臉,然后想起下身比臉更重要,又將手護(hù)住褲襠,避免讓公豬王隔著一層衣服就將他的陽具一口叼下來。李夢臣雖是書生,但鹿鎮(zhèn)人的那點狡黠與精明一點都不缺,他很清楚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絕非公豬王的對手,他更加清楚鹿鎮(zhèn)平原上發(fā)生的那些豬啊狗啊將其主人的命根子咬碎的慘劇。所以即使他兩腿戰(zhàn)戰(zhàn),尻子緊縮,滿臉汗珠,護(hù)住褲襠的雙手也不敢放下。

        他精明一世,糊涂一時,竟忘了跑,也許他認(rèn)為在一頭豬面前落跑有點沒面子,又或許他早已嚇得忘了跑,反正他就以這副篩狀呆立原地。而那個號稱屠豬無數(shù)的屠戶也不知道哪去了,在最需要他幫忙的時候居然找不到他人,這不禁讓李夢臣生出天要亡他的錯覺。就在李夢臣由于腿腳痙攣,行將把手放下之時,眼前這頭公豬王終于發(fā)動攻擊了。好家伙,只見它一個起跳,立馬躥出數(shù)米遠(yuǎn),絲毫不減當(dāng)年,然后快速側(cè)身鉆出一扇剛開啟的大門。開門的是前來登門謝罪的羅一刀,他手里提著一個禮物。

        當(dāng)羅一刀開門那刻見到這只從自己褲襠鉆出的豬時,著實嚇了一跳,他以為遭受了暗算,于是趕緊掉頭就跑。他跑得很快,邊跑還邊回過頭看,發(fā)現(xiàn)那頭攻擊他的公豬沒追來,身后也沒追來一群拎著刀槍棍棒的人。他以為自己搞錯了,提著禮物的手抓著后腦勺,想不出個所以然,邊抓邊看著那頭豬,竟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那頭公豬就是現(xiàn)任公豬王。他看著公豬王的大塊頭和尻下那根即使縮進(jìn)去也還能目測長度和厚度的命根子,大驚果然名不虛傳,簡直比他那根還碩大。但他隨即又傷感起來,相比于眼前這個畜生不淺的艷福,他的那根可一直沒有用武之地,于是這個閹割了無數(shù)公豬的劁豬匠當(dāng)場羨慕起一頭豬來。

        公豬王之所以停止了逃跑,就在于它也第一時間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瘦弱的男人就是三十年前打敗過它的那個嬰兒。而且對方身上散發(fā)出的味道更是讓它覺得此人不好對付。出于一頭公豬王的自尊,它馬上改變了逃跑策略,決定在戰(zhàn)勝他一雪前恥后再跑不遲。說來可笑,一頭豬竟想與人斗,而且斗爭的形式不是它最擅長的性能力,而是攻擊能力,這就有點欺負(fù)人了。姑且不說性能力羅一刀比不過它,就算羅一刀此時手里有那把鋒利的劁豬刀,也無法打過它,更不用說他現(xiàn)在手里除了那個禮物,身邊連個自衛(wèi)的石頭都沒。

        公豬王之所以沒有馬上發(fā)起進(jìn)攻,就在于它嗅到了對方身上的味道,這個味道是羅一刀多年閹豬自帶的味道,再加上經(jīng)年不散的麻醉藥味。當(dāng)然他不會想到是自己身上的味道救了他一條狗命,他以為對方和其他公豬一樣,懼怕他高超的騸豬技藝,即使現(xiàn)在他是一個前來做客的客人而不是上門閹豬的劁豬匠。只有再過幾年,當(dāng)羅一刀成功躲過一條大型警犬的追擊時,他才會知道原來是他身上的味道救了他兩次。

        于是,羅一刀恢復(fù)了一個劁豬匠的本色,徑直往這頭公豬王走去。直到此時,他才佩服起家里的那個老不死。早知道上李家能親眼得見這頭公豬王,他就不會幾次三番借口不來了。在此之前,著急上火的羅老爹將羅一刀從床上叫起,曉以利害,才最終說服羅一刀去給李夢臣道歉。想到這,羅一刀后悔自己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帶劁豬刀和麻醉藥,但沒關(guān)系,他羅一刀今兒個就要在沒有刀和藥的幫助下,手閹這頭公豬王,只要得手,以后他的名聲將會更加顯著,到時看誰還敢不給他面子,看誰還敢在背地里嚼他的舌頭。

        主意打定,羅一刀手提禮物慢慢靠近公豬王。公豬王不自覺地往后退,屁股抵到了門板,擋住了門里試圖出來的李夢臣和屠戶。透過門縫,李夢臣先是看到了那根豬尾巴,然后透過豬的四肢,看到了正往這邊走來的羅一刀。而屠戶看到公豬王正把屁股對準(zhǔn)他們,興奮難耐,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于是掏出麻醉劑,準(zhǔn)備從豬屁股上注射下去。但被李夢臣攔住了。

        李夢臣對屠戶耳語一番,屠戶二話不說翻墻而出。

        羅一刀那天不會想到,老天竟對他如此照顧,他想閹公豬王,老天就把公豬王送到了他面前,正愁沒有觀眾共襄盛舉呢,上天又把觀眾送到了他面前,圍成一圈的觀眾看上去比公豬王大賽時還多。而且此次閹公豬王可謂鹿鎮(zhèn)平原從未躬逢的大事,這勢必會傳為一段佳話。羅一刀想到這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他真想扯開喉嚨大喊一聲。

        置身在人群中的羅老爹看出了異樣,他怕這是一個陷阱。而且李家門縫里那個若有若無的身影更是預(yù)示了這件事沒那么簡單。但看到兒子這么義無反顧,羅老爹沒敢在眾人面前將羅一刀攔下,而是擔(dān)憂地看著激動的兒子。他先是看到兒子的臉,額頭沁出的汗珠流到了鼻尖,當(dāng)他看到兒子手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那個禮物時,他才感到大事不好。不過他很快又笑了,在緊要關(guān)頭,這個禮物能幫到兒子的。

        而作為平原之花的郝春娘,多年來也對自己有名無實的婚姻感到絕望。她一直認(rèn)為結(jié)婚只是兩人睡在一張床上,什么事都不做就能從自己腋下誕出一個小孩,就像郝瘸子從小告訴她的那樣:“你是從你媽胳肢窩里鉆出來的?!倍宜菍⒛信X理解成單純的睡覺,絲毫沒意識到漢語的博大精深,“睡覺”一詞就囊括了前戲、交歡等所有造人之必備過程。

        所以當(dāng)她將自己的煩惱告訴平原上那個姓吳的赤腳醫(yī)生時,剛將一口煙吸進(jìn)肺的吳醫(yī)生詫異得差點嗆死。正當(dāng)吳醫(yī)生準(zhǔn)備細(xì)細(xì)詢問一番時,突然闖入的一個冒失鬼打斷了這次頗為重要的問診:

        “不好啦,春娘,你家那位的卵蛋就要被公豬王叼走啦?!?/p>

        第三章

        “什么是卵蛋?”郝春娘問。

        “就是男人下面那坨?!眳轻t(yī)生回。

        “有什么用?”郝春娘問。

        “生孩子用?!眳轻t(yī)生回。

        這還了得!難怪春娘的孩子一直沒從胳肢窩里鉆出來,敢情最重要的男人卵蛋就要被公豬王叼走了啊。于是,她拔腿就跟前來報信的這人跑到事發(fā)地,看到人山人海中,自己的老公羅一刀被圍在中間,正往平原上那頭最兇悍的公豬王走去??吹铰训斑€在羅一刀的褲襠里夾著,郝春娘這才大松一口氣,還怪報信人小題大做,大驚小怪,起碼等公豬王將羅一刀的卵蛋咬下來了再告訴她也不遲。這話聽得對方一愣一愣,不知道春娘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是她很清楚,必須將這件事的重要性告訴這個美貌過剩、智商不足的春娘。

        “卵蛋咬下來就裝不回去啦?!彼f,“就像你家羅一刀閹掉公豬的卵蛋后,公豬就不能操母豬啦?!?/p>

        “男人的那玩意也跟公豬的一樣嗎?”春娘問。

        “只要是公的,不管人還是豬都一樣?!睂Ψ交?。

        然后春娘就哭了,她想起羅一刀每次回家將豬睪丸爆炒下酒吃掉的情景,以為丈夫的卵蛋也將被人當(dāng)作下酒菜,一筷兩筷三筷吃掉,不,丈夫的那坨可沒那些公豬的大,哪經(jīng)得起三筷子啊,撐死一筷子就吃光了。于是她越想越難過,最后干脆蹲在地上嗚嗚啜泣起來。這又讓對方看不明白了,羅一刀現(xiàn)在還好好的,有什么好哭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別讓他繼續(xù)干傻事,這樣才能保全她老公的命根子,否則想哭都沒地哭去。

        春娘一聽,從膝蓋上抬起頭,那頭長發(fā)像傾瀉的銀輝,掉到了地上,然后睜著一雙紅腫的大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于是,很快整個鹿鎮(zhèn)平原都會在這個大白天里聽到春娘的叫床聲,不,她的呼喚聲,或者叫喊聲,總之不管什么聲,反正都跟她夜里發(fā)出的聲音如出一轍,這讓圍觀群眾點頭如搗蒜,恍然大悟,原來讓他們羨慕的叫床聲是這么回事,原來羅一刀讓他們向往的性能力是用了擴(kuò)音喇叭的上級通知啊。于是人群里發(fā)出各種似捂未捂的笑聲,讓春娘不明所以,讓羅一刀以為自己的壯舉受到了鼓勵,加快了前進(jìn)的腳步。

        看到羅一刀非但沒停下,反而走得更快了,春娘以為自己的聲音太小了,又加大了音量。如果說剛才的叫聲充其量算和風(fēng)細(xì)雨的話,那春娘接下來的叫聲就堪比洪水滔天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p>

        叫聲還頗有韻律節(jié)奏,像激昂的軍鼓聲一樣,聽得很多人不禁跺腳打起了拍子。沒有跟隨節(jié)拍拍手跺腳的人都去瞻仰春娘的美貌,只見春娘就算扯起了嗓子叫得花容失色,不顧形象,也比鹿鎮(zhèn)平原其他女人好看多了,有的看得眼珠迸裂,有的流出了哈喇子。而羅一刀更是誤將老婆的叫聲當(dāng)成了賽場上助陣的啦啦隊歌聲,就差飛奔了。

        李夢臣皺緊了眉頭,怕春娘壞他好事,叫屠戶再跑一趟,最好能讓春娘徹底閉嘴。屠戶有點不甘愿,剛才去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將此事捅給那些好事的女人,就有點讓他沒面子了,現(xiàn)在又要讓他去干劫匪的活兒,這就有點超出他的能力范圍了。李夢臣見這廝這么不開竅,只好將話挑明了:

        “春娘這么美,你就沒什么想法?”

        “我怕羅一刀將我閹了?!?/p>

        “你個殺豬的還怕個閹豬的?我真高看你了,說出去都沒人信,殺豬刀居然怕劁豬刀。”

        “誰說我怕?”

        “那就按照我說的做,事后多給你錢?!?/p>

        錢色誘惑加上激將法,縱使再有原則的人都會動搖,更不用說一聽到錢就邁不動腿,一聽到美色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的屠戶了。所以他悄悄摸到春娘身邊,準(zhǔn)備將她隨便拖到哪個犄角旮旯里讓她閉嘴的同時,順便再解解饞。

        而不知危險將至的春娘還在擔(dān)憂羅一刀的危險,而且自己都喊了好幾嗓子了,還是沒讓羅一刀的腳步停下,就在她準(zhǔn)備飛身奔過去時,突然被人拉住了。她往后一看,發(fā)現(xiàn)是剛才那個報信人沖著她搖搖頭,并告訴她另一個辦法。春娘一聽,立馬照做:

        “一刀啊,別再往前走啦,再走你的蛋就要被咬碎啦?!?/p>

        這一喊,沒想到還真有效果,羅一刀果真停下了腳步,只不過他是為春娘在這么多人面前讓他丟面子而停下的。沒想到這娘們不僅在床上不懂事,在床下也這么不懂事,娶了她這么多年,不僅沒占到便宜,她還凈給自己丟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娶到春娘是癩蛤蟆吃上了白天鵝呢,呸,白天鵝吊癩蛤蟆胃口還差不多。

        “一刀啊,我們可還沒孩子呢,不顧自己的蛋也要顧我的后半生啊。”

        這話讓人聽得像喝高了,上頭,犯糊涂,一群人都像喝醉了一般,突然聽不懂人話了。甚至讓人將羅一刀的行為理解成了自宮,只能如此理解,除非春娘才是那個酒醉之人,在發(fā)酒瘋說胡話呢。

        看到自己的話有效果,春娘說得更起勁了,還說什么以后再也不會讓他的蛋沒用武之地了,一定會讓他想什么時候搞就什么時候搞,想在什么地方搞就在什么地方搞。她要是再鬼叫鬼叫反抗,就把她給閹了。

        羅一刀臊得渾身不自在,真想當(dāng)場抹脖子,太丟人現(xiàn)眼了。但他在身上摸了很久,沒有摸到一個可以將自己成功送上西天的刀啊藥啊什么的,就是想撞墻死,都找不到墻來撞,舉目望去平原上也沒一塊石頭可以結(jié)果自己。于是他就改為激怒已近在咫尺的那頭公豬王,準(zhǔn)備讓公豬王撞死自己咬死自己。他嘴里發(fā)出挑釁的聲音,挑戰(zhàn)這頭現(xiàn)在還畏縮在門里不敢進(jìn)攻的公豬之王,看來這頭公豬王真被激怒了,毛發(fā)倒豎,怒目圓睜,四蹄蓄力。

        而此時,那臭娘們的聲音卻歇了,怎么不為自己的死再唱上一首贊歌呢?人死哪去了?眼看公豬王準(zhǔn)備躥過來了,清醒過來的羅一刀這才感到大事不好,他可不想真被一頭豬給撞死,那可真的丟死人了,而且這個恥辱還會帶到他的墳?zāi)估?。但是他又沒有防身的家伙什兒讓自己化險為夷,就在他閉上眼睛準(zhǔn)備受死之時,突然摸到那個禮物袋里鼓鼓的,于是趕緊伸手掏進(jìn)去,發(fā)現(xiàn)竟是那把騸過無數(shù)公豬的劁豬刀。媽的,那老不死的還真打算獻(xiàn)上劁豬刀給那姓李的道歉。羅一刀罵了一聲,啐了口唾沫,操起那把劁豬刀就往跨上來的公豬王脖子上來了一下,只見公豬王當(dāng)場血流如注,掉在地上奄奄一息,進(jìn)的氣還沒出的氣多,只是那坨豬陰囊讓他覺得格外刺眼,二話不說,一個翻身,左腳按住豬身,右手捏起卵蛋,嘴里叼的那把劁豬刀鮮血淋漓,很快染紅了羅一刀的脖子,看上去格外嚇人。羅一刀接過刀,在豬襠下劃了道口子,然后用力一擠,那兩個碩大的睪丸像隕石一樣重重落在地上。羅一刀還未來得及稍事休息,馬上撿起卵蛋,裝進(jìn)那個禮物袋里,然后跳上臺階敲響李家大門。李夢臣嚇壞了,趕緊閂緊大門,不敢讓羅一刀進(jìn)來。

        “我給李大官人送禮物來了?!绷_一刀學(xué)著戲臺里的詞叫道。

        見大門緊閉,羅一刀回過頭沖那些圍觀的人打招呼,人群里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不得不說,這些掌聲讓羅一刀很受用。但他很快從這些掌聲中聽出了不協(xié)調(diào)的雜音,好像是婆娘春娘的呼救聲,于是他趕緊躍下李家臺階,往呼救聲處奔去。

        正當(dāng)春娘見羅一刀在自己的話里停下了腳步,準(zhǔn)備再說幾句時,她又被人拉住了。春娘立馬就火了,說喊的是你,說叫的也是你,現(xiàn)在又想怎么著,你們娘們還真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但她很快樂了,她自己不也是娘們嘛。于是她就用手去掃掉拉住自己的那只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怎么一下子皮膚粗糙這么多?再往上摸竟還長了一臉絡(luò)腮胡,她以為摸錯了人,索性回過頭。這一看可把她嚇個半死,只見一個大胡子一嘴黃牙,滿嘴臭氣,不懷好意地看著她,而她自己的手還被對方死死握住了。她再去看那個報信人,那廝竟在人群里看得十分忘我,哪還管得了她?。〈耗锛绷?,開口大聲呼救,旋即被對方捂住了口鼻,然后利用人群偽裝,悄悄裹挾著她來到一個放滿玉米秸稈的李家后墻根。

        說來也怪這個第一次當(dāng)劫匪的屠戶大意,以為李家那堵八尺厚的墻不僅可以消掉這美嬌娘的呼喊聲,還能消除自己做好事的喘氣聲,簡直就是為他今天的好事量身定做的洞天福地。所以他就沒再捂住春娘的嘴,而且還大言不慚地讓她隨便叫,就算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其實也不能怪他大意,他算厲害了,一天之間不僅由一個屠戶變成一個神父,現(xiàn)在又變成一個劫匪,角色的轉(zhuǎn)換和熨帖簡直比變臉還厲害。

        春娘立馬認(rèn)出了他,質(zhì)問道:“你一個殺豬的怎么也學(xué)人劫起了色?”

        屠戶一摸臉,操,竟忘了蒙面,看來他的演技還有待加強啊。沒辦法了,演戲不能像做菜一樣,等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再下鍋,得學(xué)會隨機應(yīng)變,只要還沒散場,就得把戲演下去,而且他此次可打算假戲真做。所以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伸出了滿是油污的魔爪,往春娘胸前那兩堆顛顛的肉抓去。抓肉對他來說就簡單多了,他每天都要抓肉,但同樣是肉,長在豬身上和女人身上那區(qū)別可就大了,所以眼前這堆肉還沒抓到,就讓他興奮難耐,大喘粗氣,而且襠部此時也不失時機地?fù)纹鹆艘话研?,?zhǔn)備配合雙手的助攻,最后再來一個臨門一射。

        春娘看得呆了,這不是活脫脫羅一刀的樣子嗎?羅一刀這色狼每次要干那事時也是這般猴急的鬼樣??床贿^去的春娘每次都開口大叫,沒有一次讓羅一刀得逞,羅一刀在春娘的叫聲中,就會興味索然,然后放下雙手,褲襠那把小傘也會合上,然后去茅坑撒個比平時更長的尿,最后再躺在她身邊輾轉(zhuǎn)反側(cè),需要雞叫三遍后才會沉沉睡去。原以為自己多年未生育毛病出在羅一刀身上,今天經(jīng)吳醫(yī)生把脈問診才知道問題原來出在自己身上。于是郝春娘閉上眼睛打算讓眼前的屠戶如愿以償,她這個臭老娘們,竟把屠戶當(dāng)成了她的老公羅一刀,這要是被羅一刀發(fā)現(xiàn),還不當(dāng)場氣死。不過,春娘即使愚鈍,好在及時回過神來了,她聞到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和羅一刀身上的不一樣,更熏人,更刺鼻,于是她馬上睜開雙眼,然后就看清了這個滿臉胡子、滿手油污的人竟是那個臭殺豬的,恢復(fù)智商的春娘想逃,但無處可逃,身后是一堵厚墻,左右兩邊都放滿了玉米秸稈。就在屠戶的手即將抓到她的奶子之時,春娘想到了自己的撒手锏,馬上開口呼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波不夠,又來一波:

        “救命啊,殺豬的強奸啦。”

        這叫聲太大了,即使屠戶事先有心理準(zhǔn)備,耳朵還是差點被震聾。他用手掏掏雙耳,挖出很大一坨耳屎,然后繼續(xù)剛才未完的動作,但是他的襠下突然一涼,往下一看,褲襠濕了一大片,用手摸,發(fā)現(xiàn)是血,然后他回過身去,發(fā)現(xiàn)身后的羅一刀滿眼血絲地盯著他,手里那把劁豬刀滴著血。屠戶嚇得大驚失色,捂住褲襠風(fēng)也似的跑了。

        春娘第一次覺得老公羅一刀如此高大威猛,臉?biāo)查g就紅了。羅一刀將她一把扛在肩,打李家門前走過。還未散場的人群發(fā)出驚呼,目送著這對英雄美人漸漸走遠(yuǎn)。門前的那頭公豬王早已斷氣,正被人們哄搶。而李夢臣還龜縮在門里,不敢出來,就這樣透過門板眼睜睜地讓別人將他的公豬王大卸八塊,搶奪一空,這些人爭先恐后,就怕落于人后,搶不到這些具有壯陽功用的公豬肉,待羅一刀走遠(yuǎn),李夢臣才敢打開大門,驅(qū)散那些臭不要臉、沒有常識的強盜,然后沖著羅一刀走遠(yuǎn)的地方,罵幾句狠話,掙回點面子。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李夢臣今天算栽大發(fā)了,看樣子短時間內(nèi)是沒機會找補回來。于是他在夜色里垂頭喪氣地邁過門檻,走進(jìn)家門,準(zhǔn)備借助今晚不合時宜的夜色獨酌幾杯。他郁結(jié)的內(nèi)心此時在皓月的襯托下更顯悲涼,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先是革命黨的大炮讓他考取功名的理想成了空,然后是軍閥混戰(zhàn)讓他成為喪家之犬,最后國共內(nèi)戰(zhàn)更是讓他將寶錯押在了國軍身上,好不容易挺過十年動亂,沒想到在期頤之年又遭逢如此打擊,想到這,他不禁羨慕提前死在炮火中的同窗好友、慘遭其他軍閥清算的幕僚友人和那些遠(yuǎn)涉孤島的將士。

        兩杯酒下肚,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眼前紛飛的戰(zhàn)火最后突然變成了一張胡子拉碴的闊臉。他以為是故人死而復(fù)生了,于是就招呼對方落座,與他一醉解千愁,沒想到對方非但沒坐下,反而說出了一句讓他酒醒的話:

        “我的錢呢?”

        李夢臣這才看清來人竟是那個屠戶。只見屠戶在夜色中猶如鬼魅般,令李夢臣寒意漸生。稍后對方又將一個用紙包裹的東西丟到那張石桌上,李夢臣不解其意,看到上面滲出血水,很快淌滿桌面,現(xiàn)在還沒到年關(guān)送豬腰子上門的時節(jié),李夢臣笑稱對方來得太早了。但屠戶卻一臉嚴(yán)肅,絲毫沒有往常對他的謙恭。

        “這是我的子孫根?!蓖缿舻?。

        “你什么時候成太監(jiān)了?”李夢臣問。

        屠戶隨即一席話讓李夢臣脊背發(fā)涼,這包東西竟真是屠戶的子孫根,李夢臣沒想到,打發(fā)屠戶去劫色,最后非但沒劫到色,反葬送了自己的命根。他李夢臣出于道義,確實可以象征性地補償他一筆醫(yī)藥費,但要是坐地起價就沒勁了,再說,屠戶不僅沒幫上忙,還讓自己陷于如此尷尬的境地,就沖這,他李夢臣就可以單方面撕毀合同,不出一分錢。但他李夢臣不是如此絕情之人,不看在屠戶今天幫忙的分上,也要看在他每年給自己送豬腰子的分上,給他一筆辛苦費。而且,潑出去的水收不回,割下來的命根也無法再長,還是趁著尚有些力氣,趕緊去找吳醫(yī)生看看傷勢。至于這個放在桌上的命根子,他倒可以出一個可以永久保存的主意。以前,羅家就將閹割下來的雞巴蘸鹽油炸,然后風(fēng)干,最后密封于小罐,高高掛起,可以保存一輩子,最后還能帶到墳?zāi)估铮?dāng)然,現(xiàn)在不能土葬了,但可以死后和自己一起火葬啊,這不又是一個全活兒人了嘛。

        “你倒懂得挺多。”屠戶說。

        “過獎,我畢竟活了這么大把歲數(shù)。”李夢臣說。

        “但你今天就是說破天也沒用?!蓖缿粽f。

        聽到這,李夢臣才真有點慌了,還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磥磉@個瘟神沒那么好打發(fā)。于是他走近屠戶,將手友好地搭在他肩頭,但被屠戶一個怒目而視嚇得趕緊放下了。這一計不成,李夢臣又生一計,他說會為今天的事保密,權(quán)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不然要是被羅一刀知道了,到時不要說錢,就是連性命都難保。而且能上平原之花郝春娘,失去一根雞巴有什么大不了?他李夢臣要是年輕幾歲,真想用幾年壽命換來與春娘共枕一夜。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屠戶就有點想殺人了。李夢臣這才知道屠戶的命根不是日完春娘后被她咬下來的,而是被羅一刀當(dāng)場割下來的。也就是說,不僅沒占到便宜,還貼上了自己的命根子。李夢臣笑了,原來今天他不算最倒霉的人,還有人比他更倒霉。于是他剛才難過得要死的心情馬上又光明起來,不得不說,李大官人這輩子就靠這種仗勢欺人的對比才活到了今天這么大歲數(shù)。

        “我可知道你軟肋?!蓖缿粽f。

        這就好笑了,他李夢臣這輩子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如果說早些年他確實有軟肋的話,那就是對功名利祿過分追求,這不,經(jīng)過紅旗飄揚,春風(fēng)吹拂,他早就洗心革面,煥然一新,早已成為新時代的接班人了,雖然這個接班人的歲數(shù)有點大。而且他從今天,確切地說,從現(xiàn)在起,不管他死后多大歲數(shù),一律火葬,他要身體力行國家火葬的政策。一個像他一樣如此清白的人,還會有軟肋?簡直笑話。

        李夢臣哈哈一笑,看到天上那輪明月在自己的笑聲里好像打了個擺子。他準(zhǔn)備送客了。但是屠戶卻絲毫沒有走的意思,還站在原地,李夢臣以為他要喝上一杯再走,就充分發(fā)揚一個老人的寬宏大量,拿上自己的杯子倒上一杯,遞給一動不動的屠戶。

        “你還藏有辮子?!焙缿粽f。

        李夢臣一聽,嚇得杯子掉地。這么秘密的事屠戶竟然知道,看來世上真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在得知延續(xù)了千年之久的科舉即將取消之時剪去的這根辮子,多年來一直被他藏在客廳的佛龕里,用一座佛像遮掩,逢年過節(jié)燒香供奉,他自認(rèn)做得滴水不漏,即使在紅衛(wèi)兵搶砸打燒的混亂年代,也沒被發(fā)現(xiàn),充其量只是被摜碎了幾尊佛像。沒想到一個粗鄙的屠戶卻知道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李夢臣的手不住地發(fā)抖,臉色煞白,抿了抿嘴唇還是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的大腦亂成一團(tuán),絲毫不知道屠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你要什么?”李夢臣問。

        “我要那個手鐲。”屠戶回。

        看來屠戶真是有備而來,不僅知道他藏辮子的地方,還知道李家這個價值千金的傳家寶。沒辦法了,看樣子要是不給他,李家就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他可不想因小失大,為了一個手鐲葬送自己的性命。雖然他沒有體會過剃光腦殼滿街游行的經(jīng)歷,但別人的遭遇可是才過去沒多少年,要他重蹈覆轍,比直接要他命還難受。所以李夢臣顫顫悠悠地進(jìn)屋將那個手鐲拿出來,當(dāng)著屠戶的面,在月光下掀開那塊紅布,里面那個手鐲發(fā)出布滿歷史的幽光,令屠戶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屠戶一把搶過,握在手里,揚長而去。只留下失魂落魄的李夢臣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

        如果他能預(yù)見到后來的事,他不會當(dāng)場一口熱血上涌,氣絕身亡。多年后,已成為令鹿鎮(zhèn)平原所有已婚婦女聞風(fēng)喪膽的老流氓的羅一刀坐上那輛游街的卡車時,不僅對李夢臣最害怕的游行甘之如飴,還招手跟每個被他侮辱過或還未來得及侮辱的婦女招手示好,并大聲告訴在場的男人,他羅一刀三十年后還會回來,到時又是一個“千人斬”好漢。

        而且,羅一刀的這番話還讓很多丈夫懷疑起他們清白的妻子,導(dǎo)致離婚率大增。當(dāng)然,游街示眾完畢即被當(dāng)場擊斃的羅一刀不會看到這些,死去很久的李夢臣也不會看到這些。他們已經(jīng)成為兩抔緊挨在一塊的墳堆,只不過李夢臣墳頭的草比羅一刀的要高很多。

        當(dāng)羅一刀將春娘扛回房間后,他不會知道他的命運在當(dāng)晚被改變了。很多人后來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有口皆碑的劁豬匠會成為一個人憎狗嫌的老流氓。

        不僅別人想不明白,就連羅一刀本人也想不明白。從不迷信的他十年后在派出所等待提審的那二十天里,他相信是多年前死因不明的李夢臣變成厲鬼在暗中報復(fù)他。他一直將李夢臣的吐血身亡歸咎到自己頭上。如果不是自己冒失宰割了他那頭引以為豪的公豬王,李夢臣就不會當(dāng)晚死去,李家就不會多年來堅持為李夢臣的死因上訪,導(dǎo)致李家疏于耕讀而徹底家道中落。

        還是劁豬匠的羅一刀將妻子郝春娘放到床上后,以為終于可以得享遲來多年的魚水之歡,以彌補洞房花燭夜之時的遺憾。而郝春娘無疑也做好了獻(xiàn)出自己處子之身的準(zhǔn)備,甚至還頗為激動,這讓羅一刀更加難以自持。

        羅一刀伸出了雙手,準(zhǔn)備解開春娘的褲頭。而春娘卻死死地夾緊雙腿,讓羅一刀的手又一次落空。但今時不同往日,羅一刀將妻子此舉當(dāng)成了溫存前的調(diào)情,于是就加大力氣掰開春娘的雙腿,春娘氣喘吁吁滿臉緋紅,在羅一刀即將解開她的褲頭之時,又叫了。

        羅一刀嚇了一跳,但他很快放下心來,聽聲音這是春娘在召喚自己呢,而不是以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受到鼓舞的羅一刀看褲頭不好解,又去扯她的胸脯,試圖讓她胸前的肉鉆出春娘平日里放置針線的褡褳。春娘喜歡無事時挨家挨戶逛,邊逛邊從褡褳里摸出針線,逢個褲頭,補件衣服,可以說,她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人,但在床上明顯放不開,所以羅一刀就希望她在床上也能心靈手巧,不要讓自己費多大力氣就能快速將她剝光,讓她鉆進(jìn)他的懷里,在他膝下享受銷魂般的震顫。

        褡褳里的針沒拿出來,刺破了羅一刀的手指。羅一刀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就說了重話勒令春娘趕緊將褡褳脫了。春娘照做了,那對胸脯立馬離羅一刀的視線近了。與此同時,羅一刀在吮吸手指頭的間隙將自己褪光了,身子赤條條地暴露在春娘面前。春娘看時,只見那個充血的陽具像根撐竿跳的竿,略帶弧度,丑陋的龜頭準(zhǔn)備將她一口吞下。春娘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叫聲剎那間掀破了屋頂。

        吵死了,羅一刀今晚說什么都要將春娘拿下。于是他就這樣光著身子粗魯?shù)厝ッ摯耗锏囊路?,正值秋冬時節(jié),春娘的衣服穿得真他媽厚,扯不破,解不開,就是想霸王硬上弓,也在那厚厚的棉褲下敗下陣來,陽具由于捅不破如此堅固的壁壘,有些耷拉有些疲軟,但羅一刀不想示弱退縮,重新充血,那桿槍復(fù)又堅挺,準(zhǔn)備迎難而上。

        可是這回春娘不僅叫聲震天,還用手抓他,差點將他那話兒連根拔起。羅一刀害怕了,憤怒地扇了對方一巴掌,質(zhì)問她是不是有病。委屈的春娘滿眼含淚,示意他再試一次。羅一刀聽到這話,搓著雙手爬上炕,感覺后背有些冷,起身將紙糊窗戶關(guān)好,然后看到閉上眼睛嬌喘連連的春娘,一個餓狗撲食,撲在了春娘的身上。

        “媽的,滾?!绷_一刀捂著褲襠,痛得齜牙咧嘴。

        郝春娘差點將他命根子咬下。

        這一晚算是浪費了??磥淼昧硐朕H。羅一刀欲火漸消,枕著手臂徹夜未眠,第二日睜著一雙血紅的雙眼去找吳醫(yī)生。羅一刀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與春娘的婚姻就是一個套,后來他在岳父郝瘸子的嘴里果真驗證了自己的看法。郝瘸子之所以將春娘下嫁給羅一刀,絲毫不是因為羅家父子所承諾的可以免費為他劁豬萬頭—那個年代,連萬元戶都鳳毛麟角,何況養(yǎng)了一萬頭豬的豬倌,這要擱幾年前,就是一個大大的走資派,夠得上挨無數(shù)回槍子了—而是春娘真的有毛病,后來面對即將行刑的羅一刀,前來送行的郝瘸子終于說出了春娘的秘密。原來,郝瘸子在春娘小時候拉屎撒尿從不避人,有時候尿急了就在院子里當(dāng)場解開褲頭,掏出那黑不溜秋的陽具,撒個酣暢淋漓的尿,說巧不巧,有一次竟被小小的春娘看到了。春娘一看到這么個怪物當(dāng)時就嚇哭了,邊哭邊往后跑,沒注意過高的門檻,當(dāng)場摔了個狗吃屎,發(fā)際那邊磕了一道很長的口子。吳醫(yī)生好不容易將春娘救醒后,用了很多方法才避免春娘的額頭留疤。剛開始沒什么異樣,但郝瘸子明顯發(fā)現(xiàn)春娘有些不對勁了,有時候會無故流哈喇子,而且對于稍微要用腦的讀書算數(shù)也比別人反應(yīng)慢。郝瘸子這才發(fā)現(xiàn)春娘磕壞了腦袋,有些傻了。好在長大成人的春娘繼承了他婆娘的美貌,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但他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把春娘捂在家里快二十五歲才下定決心將女兒嫁給才滿十九的羅一刀。聰明的鹿鎮(zhèn)平原人在羨慕之余也用篡改的一句俗語取笑羅一刀:“女大六,六六六?!?/p>

        那天去找吳醫(yī)生的羅一刀還不知道這些事,他還期望吳醫(yī)生能教他一個法子讓他成為名副其實的春娘丈夫。吳醫(yī)生的診所煙霧繚繞,患者進(jìn)去看不清醫(yī)生的臉,只有在吳醫(yī)生咳嗽時,患者才能在煙霧里認(rèn)出坐在椅子上過煙癮的醫(yī)生。當(dāng)羅一刀一頭扎進(jìn)烤煙房般的診所時,嗆人的煙霧讓他恍若置身火災(zāi)現(xiàn)場,于是他趕緊掀開簾子跑出去,扶著腰大聲咳嗽。然后那個老煙鬼吳醫(yī)生就在里面說話了:

        “你終于來找我了?!?/p>

        看樣子,吳醫(yī)生算準(zhǔn)了羅一刀要去找他。羅一刀很驚奇。吳醫(yī)生打開窗戶,將頭露出窗外,然后用手驅(qū)趕室內(nèi)的煙霧,告訴外頭這個連煙都不會抽的小兔崽子可以進(jìn)來了。開了窗,室內(nèi)空氣好很多,但羅一刀還是不敢大口呼吸。吳醫(yī)生幾次想續(xù)上煙,看了看瘦弱的羅一刀還是放棄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眳轻t(yī)生說。

        羅一刀有些難為情,沒想到他昨天閹割公豬王的事這么快就被吳醫(yī)生知道了。但吳醫(yī)生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無地自容。吳醫(yī)生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他,能閹豬不算本事,能把女人拿下才算本事,就像他從不以看好了多少病人為榮,他最看重的還是最后能有多少兒女給自己送終。這話說到羅一刀的心坎里了,他年紀(jì)也不小了,還無一兒半女。照這樣下去,自己死后每年清明連個給自己燒香的人都沒。

        所以焦急的羅一刀就問醫(yī)生該如何是好。吳醫(yī)生瞧了瞧對方,拿出聽診器就要往羅一刀胸口貼。羅一刀感覺透心涼,不知道此舉何意。吳醫(yī)生告訴他要先確保羅一刀本人沒問題,才會教他一個法子。而且這個法子不僅能讓羅一刀一展男人雄風(fēng),還能兒女成群。

        一番例行檢查下來,吳醫(yī)生發(fā)現(xiàn)羅一刀比公豬還壯實,沒有任何毛病。這讓羅一刀寬慰不少。然后吳醫(yī)生就將那個生子秘方傳授給羅一刀。羅一刀一聽,面露難色。吳醫(yī)生看到他皺緊的眉頭,恨鐵不成鋼,罵道:

        “媽的,你膽子哪去了?”

        “不是我沒膽,是我下不去手啊?!绷_一刀說,“再說,到時人家告我強奸怎么辦?”

        “上自己的老婆算哪門子強奸?我看你是沒種?!眳轻t(yī)生又點起一根煙。

        羅一刀咳嗽起來,想了半天,發(fā)現(xiàn)吳醫(yī)生的話在理,搞自己的老婆算什么強奸?但他很快又遲疑了,他不好說服春娘啊,難道要跟她說,“老婆啊,來,讓我把你綁起來,我們好做那事”?吳醫(yī)生一聽樂了,噴了羅一刀一臉煙氣,把他嗆得眼淚直流。

        “你真是笨蛋?!眳轻t(yī)生說,“你不會找理由啊?!?/p>

        “什么理由?”羅一刀問。

        吳醫(yī)生讓他附耳過來,耳語一番。羅一刀聽完兩眼發(fā)亮,如夢初醒。然后招呼也不打就跑了。留下吳醫(yī)生一個人在煙霧里嘿嘿直樂。當(dāng)晚,羅一刀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找到一根長長的捆豬繩,掛在脖子上,一路吹著口哨回到家里,走到在燈下做針線活的春娘面前。

        羅一刀將繩子放下,避免嚇到春娘,然后按照吳醫(yī)生教他的那樣,對春娘面露難色道:“老婆啊,我們家的麻醉藥用完了。”

        春娘從針線活中抬起頭,說道:“那就買過啊?!?/p>

        “吳醫(yī)生那的麻醉藥賣完了?!?/p>

        “那就去縣里買?!?/p>

        看到春娘上鉤了,羅一刀雀躍不已。然后他就告訴春娘,明天有好幾頭公豬要閹,現(xiàn)在去縣里肯定來不及。為了避免生意流失,他打算明天用繩子捆綁那些公豬,才好下手,但是他自閹豬以來,從沒使過繩子,怕到時捆得不緊,讓豬掙脫,那就太沒面子了。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他打算先排練一番,試試自己的捆綁技術(shù)如何??墒?,一直沒有找到合適人選,爹太老了,怕捆得不好讓他一口氣提不上來當(dāng)場嗝屁。找來找去,只有春娘最合適,俗話說爹親娘親不如老婆親嘛,所以今晚得暫時委屈老婆一下了,到時一定去縣里買禮物好好補償她一番。

        羅一刀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氣說完,中間沒有停頓,沒有磕巴,他從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才也可以這么好,簡直比那些老師的口才還好。但是他沒有十足的把握春娘會同意,于是拿著捆豬繩的手抖個不停,一直拿眼瞥春娘,就怕她又發(fā)瘋大喊大叫。等了好久,沒反應(yīng),就準(zhǔn)備出門,去找吳醫(yī)生,告訴他他娘的這個主意沒鳥用。

        但春娘卻將他叫住了,她把針線活一丟,閉上眼睛,兩手一攤,說道:

        “來吧?!?/p>

        第四章

        據(jù)后來成為鄉(xiāng)村派出所所長的小孫透露,鹿鎮(zhèn)平原千百年來從未發(fā)生如此令人發(fā)指的大案。這件作案手法最隱蔽,作案時間最長,受害人最廣的強奸案轟動了整個世紀(jì)末,所帶來的惡劣影響直到現(xiàn)在還未完全消除。

        小孫能當(dāng)上民警多虧了他那個下半生一直以無屌之軀茍活于世的爹。他爹是那個屠戶,靠變賣李家那個傳家寶,成為鹿鎮(zhèn)平原首批富裕起來的人。小孫憑借家里那筆飛來橫財,不僅避免了初中畢業(yè)即南下進(jìn)廠打工的悲慘命運,而且還順利地考取了警校,畢業(yè)后成為家鄉(xiāng)派出所的一名實習(xí)民警。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他爹幸好沒了屌,不然他就可能無法獨享爹媽恩寵,而是會多出許多爭寵的兄弟姊妹,最后不要說讀大學(xué),搞不好還要以長子身份提前出來打工補貼家用。

        小孫剛開始一直想不通,在那個瘋狂生育和計劃生育并行不悖的年代,他爹為什么只生了他一個就徹底不生了,而且不管三姑六婆如何七嘴八舌勸說,他爹就是不同意。不管你是狂打宗族牌,還是高舉養(yǎng)老牌,殺豬無數(shù)的屠戶突然間就像頓悟了般,看破了紅塵,不僅沒打算多生幾胎,最后甚至不和他婆娘同床了。搞得小孫他媽以為老公有了幾個臭錢在外面包了二奶,一哭二鬧三上吊后,發(fā)現(xiàn)這個死屠戶無動于衷,每天吃齋念佛,晨鐘暮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既然沒將種子播撒到別的女人地里,她也就對自己荒蕪已久的土地聽之任之了,只有在月亮格外圓的夜晚,全身躁動難安,試圖掏出老公褲襠里的那根玩意給自己敗敗火。但屠戶就是誓死不從,有時甚至還會動手打人。

        長此以往,她也就徹底斷了此念,好在爭氣的兒子小孫越來越給她長臉,不僅考取了當(dāng)時還頗有含金量的大學(xué),而且一畢業(yè)便進(jìn)了體制內(nèi)端起了鐵飯碗。另外,她那個入定般的死鬼也給她帶去了好消息。當(dāng)年政府動用了許多人力物力,都無法在鹿鎮(zhèn)平原有效推廣計劃生育政策,正愁沒有典型,屠戶就用自己的行為給廣大還持有延續(xù)香火等封建思想的群眾上了一課。

        最后在屠戶的示范下,鹿鎮(zhèn)平原當(dāng)年起碼少生了數(shù)千人,并且成功讓幾百個懷胎五月的婦女從躲藏的地方出來,走進(jìn)縣醫(yī)院,讓醫(yī)生將她們肚里的孽種用鉗子夾出來。而屠戶一家也受到了褒獎,他家墻壁上那張年年擦拭的錦旗現(xiàn)在還嶄新如初。

        剛開始,小孫在工作上投入了極大的精力和熱情,他以為他即將成為像好萊塢犯罪片里名震一時的破案高手,他甚至準(zhǔn)備將在警校所學(xué)的辦案手法毫無保留地用在那些殺人案、搶劫案和其他大案中。但殘酷的現(xiàn)實卻兜頭給他澆了一盆冷水,沒想到新中國不像萬惡的美帝國主義,不要說沒有犯罪土壤,就算有也都被扼殺在了搖籃里,這就是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yōu)越的地方。他每天所處理的案件不是張三家的雞被偷了,就是李四家的煙囪堵了,當(dāng)他花費數(shù)天時間將張三家丟失的雞從李四家的灶眼里掏出來時,看到這群淳樸憨厚的老鄉(xiāng)的臉,他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這樣的日子慢慢消耗著小孫的精氣神,沒過多久,小孫也像派出所別的老油條那樣,有什么事就打發(fā)新來的實習(xí)生去干,自己泡上一壺茶,拿上一張報紙,就這么將日子熬得越來越糊。每天茶喝得差不多,報紙連中縫的流產(chǎn)廣告、隆胸廣告都看完后,就到下班時間了。然后小孫就會慢悠悠地從椅子上起來,活動活動四肢,然后往家走去。照這么下去,小孫遲早會熬成老孫。

        但好在小孫在熬成老孫之前,平原上終于連續(xù)出大案了。得知此事后,小孫激動萬分,好像名落孫山終于金榜題名。那段時間,小孫仿佛新婚燕爾般,不僅走路帶風(fēng),面色還紅潤得過分。所里其他民警看不過去了:“敢情被強奸的不是你的老婆,幸災(zāi)樂禍個什么勁?不是一直覺得平生所學(xué)沒有施展之地嗎?現(xiàn)在這么好的機會還不趕緊去查案?”小孫這才收起笑容,嚴(yán)肅對待此事。

        據(jù)前來報案的女子說,前天晚上大半夜,她刷好碗,喂完豬,哄孩子入睡后,來到西廂房,脫衣睡覺,她的老公在夜里去縣上干活去了,一般第二天早上才回來,所以當(dāng)她光著身子鉆進(jìn)被窩后,碰到一個同樣光溜溜的身子,就有點吃驚了,以為是老公回來了,但摸了摸,尺寸和大小都和老公的不一樣,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樣,這才回過神來,家里進(jìn)賊了,不,是家里進(jìn)色狼了。就在她準(zhǔn)備開口呼救時,嘴巴突然被死死地捂住了。

        “你都不知道那人手勁有多大?!边@名女子說。

        一般的強奸案,即使再怎么奇怪,也不會像這次的強奸案奇怪,男女脫得精光,說是強奸,看上去更像你情我愿。這也是罪犯的聰明處,踩好點后,來到女子住的西廂房,脫光衣服躺在床上以逸待勞,一上一個準(zhǔn)。而且鹿鎮(zhèn)平原的房子格局大都雷同,都是東廂房吃飯,西廂房睡覺,每天晚上,東廂房的燈就會在吃完飯收拾好碗筷后熄滅,然后西廂房就會亮起燈,當(dāng)已婚或未婚女子準(zhǔn)備脫衣睡覺時,燈光就會將女性誘人的身體投射到窗上,打窗外走過的人一看,褲襠鼓鼓,哪還把持得住?

        小孫剛開始還以為這只是偶發(fā)案件,做好記錄后,就打發(fā)該女子回去等消息。下班后他去查看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和自己的某些推斷差不多,該名女子睡的那間房子窗戶正對大路。現(xiàn)場有很多鞋印,很難從中找出犯罪嫌疑人的,小孫抓著頭皮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當(dāng)時的技術(shù)手段有限,無法從精液中提取DNA找出犯罪嫌疑人,而且受害者遭受性侵后,當(dāng)場就會將精液洗去,這就更增加了破案的難度。

        小孫接下來的幾夜偷偷潛到現(xiàn)場的玉米秸稈里,看看犯罪嫌疑人會不會再次犯案。但幾夜下來,受害人的窗外除了走過一些牲畜和一些婦女,并未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就在他拖著疲乏的身軀回到派出所瞇了一覺后,突然被人叫醒。他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看,發(fā)現(xiàn)又是上次那名女子,她又被同一個人性侵了。之所以知道是同一個,是通過對方的聲音判斷的。上次那人完事后說道:“我是老流氓,我還會回來找你的?!?/p>

        而這次對方說:“我得去找另一個了,不要太想我?!?/p>

        小孫一聽,拍案而起,簡直不把他放在眼里,朗朗乾坤,竟敢如此囂張。于是,小孫趕緊和同事分頭潛伏到所有可能成為犯罪嫌疑人下一個目標(biāo)的家里,為了以防萬一,小孫這次故技重施,來到第一個受害女子的家里。坐在東廂房焦急等待著,手里的那副手銬握出了汗水。雞啼幾遍,狗吠數(shù)聲后,犯罪嫌疑人還是沒出現(xiàn),其他民警潛伏的地方,犯罪嫌疑人也沒出現(xiàn)。

        煩躁的小孫摸出一包煙,抽起了煙,火星在關(guān)了燈的房里若隱若現(xiàn),突然小孫側(cè)耳傾聽,然后快速掐滅煙頭,最后掀開簾子,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異動,趕緊追過去,其他民警聽到動靜,也追上去。一群民警在夜色里追出數(shù)里地,累得氣喘吁吁,連個鬼影都沒見到。令他們更為沮喪的是:又一個女子被強奸了。

        這群民警當(dāng)場就火了,趕緊通知所長,讓他報告上級多派警力。所長想了想,否決了小孫他們的提議,他決定充分發(fā)揚發(fā)動群眾的革命精神,來個警民合作,將罪犯捉拿歸案。由于報告上級需要時間,小孫不得已同意了。

        于是小孫連續(xù)一周訓(xùn)練這群握慣鋤頭的莊稼漢,讓這群無組織無紀(jì)律的農(nóng)民意識到茲事體大,不僅事關(guān)他們婆娘的聲譽,還關(guān)乎他們的尊嚴(yán),可沒人喜歡戴綠帽。就這樣,這群莊稼漢才重視起來,聽從小孫的安排。而且小孫還讓人在鹿鎮(zhèn)平原外面圍上繩子,因為平原人家住得比較集中,所以只要將這些人家圍起來,到時除非那個強奸犯洗手不干,不然到時他們在里面追,外面的人用繩子捕,就是插翅也難飛。

        而且平原不像山區(qū),可沒有山可鉆,樹可爬,只要一出現(xiàn),平原就會讓犯罪嫌疑人暴露無遺,到時除了遁地,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大家都對小孫的這個主意豎起了大拇指。當(dāng)晚,這些人兵分兩路,一路拿著挨家挨戶借來的捆豬繩,將這數(shù)百根繩子接上,圍在平原人家屋外百米處,避免犯罪嫌疑人逃到百米外的麥垛中。然后嚴(yán)令參與這次圍捕的人保密,并暫時忍忍煙癮,不然到時夜里出現(xiàn)的火星又會讓狡猾的犯罪嫌疑人警覺,從而讓這次圍捕功虧一簣。另一路小孫帶領(lǐng)其他民警繼續(xù)潛伏在成年女子家中。

        兩路人馬在夜幕降臨后,大氣不敢出,保持高度警惕,就連平原上空飛過的鳥兒都會牽動他們繃緊的神經(jīng)。午夜時分,犯罪嫌疑人終于出現(xiàn)在了某戶人家的窗外,就在小孫以為對方會一頭撞進(jìn)來時,屋外的腳步聲卻戛然而止,小孫心跳得很快,不敢打草驚蛇,他要等對方進(jìn)屋后再實施抓捕,只有人贓俱獲才能讓犯罪嫌疑人伏法,不然對方可能會以路過為由逃脫法律的制裁。

        腳步聲又響起了,月光將對方的身影照射在了門檻里,并在門簾上出現(xiàn)了輪廓。無法看清犯罪嫌疑人的五官,只能隱約看到對方的身高,僅憑一個身高無法認(rèn)出犯罪嫌疑人是誰,因為鹿鎮(zhèn)平原雖說是在北方,但很多人的身高卻更像南方人的,也就是說這樣的身高在這座平原非常常見。只有等犯罪嫌疑人掀開門簾,小孫才能看清對方。

        近了,門簾動了,然后小孫就看到一只手出現(xiàn)在了門簾左側(cè),準(zhǔn)備掀簾,坐在小孫對面的這個姑娘緊張得差點叫出來,幸好被小孫用眼神攔住了。這個姑娘就是上次犯罪嫌疑人所說下次要強奸的對象,自從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后,這個可憐的姑娘每天夜里都不敢睡覺,這次雖然有小孫等一干警民聯(lián)合,確保大家能睡個囫圇覺,但她就是說什么都不敢睡,非要挨在小孫身邊,還說什么只有這樣才有安全感。

        這只手突然停下了,好像察覺到了異樣。小孫照舊不敢動,此時就看誰先沉不住氣,暴露自己,小孫滿臉是汗,他不敢把汗滴到地上,只好用手來回揩去,姑娘看不過去,從懷里抽出一張手帕,就要挪椅起身遞給小孫。小孫正在嚴(yán)陣以待,突然聽到椅子移動的聲響,說時遲,那時快,門簾左側(cè)的那只手很快抽走,然后屋外就傳來一陣快速逃竄的腳步聲。小孫憤怒地瞪了眼面前這個姑娘,然后快速鉆到屋外,座位處淌滿了汗水。

        其他民警聽到小孫拍掌信號,與小孫會合一處。小孫在前頭帶路,其他人在后頭跟,當(dāng)小孫追到圍繩處,回頭一看:“我操,人呢?”大隊人馬都被小孫甩在了身后,面前只有那些緊張兮兮,差點將小孫當(dāng)作犯罪嫌疑人捆起來的莊稼漢。第二天白天,派出所多了很多人,昨晚參與追捕的人紛紛宣稱他們手頭押的這個家伙就是犯罪嫌疑人,但這些他們口中所謂的犯罪嫌疑人卻辯稱自己也是昨晚行動的參與者,并說出了他們這段時間訓(xùn)練的所有過程和暗號。小孫早就聽不下去了,拍桌讓他們安靜。這次準(zhǔn)備充分的行動沒想到又功敗垂成,小孫早就窩了一肚氣沒地撒,面前這些王八蛋抓錯了人還敢來邀功,如果殺人不犯法,小孫肯定會當(dāng)場殺掉幾個,以消怒火。

        這些混蛋有好處時比誰都跑得快,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各種掉鏈子。當(dāng)小孫在夜色里拍掌后,這些姍姍來遲的人竟還在討論國際形勢,而且隊伍還沒跑多久就散得像一鍋粥,導(dǎo)致跑在前頭的人被跑在后頭的人誤當(dāng)成犯罪嫌疑人。小孫哭笑不得,連抽三根煙,然后踩滅煙頭,來到昨晚案發(fā)現(xiàn)場。他想不通,犯罪嫌疑人明明在眼前,怎么還能跑掉?難不成真的會飛?他先是檢查了圍繩外的麥垛,一個一個查看,不像藏過人的樣子,每個墳堆般的麥垛上還沾滿了厚厚的夜露,然后他又查看每家的房頂和圍墻,終于在昨晚那個姑娘家外頭的玉米秸稈里發(fā)現(xiàn)了線索。

        看到壓彎的玉米秸稈,小孫懷疑犯罪嫌疑人昨晚壓根沒跑,而是整晚躲在了這里,小孫用手摸摸地上的屁股印,發(fā)現(xiàn)還有溫度,看來沒離開多久,肯定是在這里睡到天亮,方才見太陽升起才離開的。沒想到小孫棋差一著,考慮到了所有可能的情況,卻忽略了燈下黑。懊惱的小孫一腳將那些玉米秸稈踢倒,然后通知每戶人家必須在晚上之前清理干凈,別再給犯罪嫌疑人提供任何可能的庇護(hù),不然一律以包庇罪抓起來??吹矫繎羧思覍⒂衩捉斩捛謇淼貌畈欢嗪螅O又讓派出所所長馬上向上級申請一條警犬。他要借助警犬的速度和嗅覺將犯罪嫌疑人逮捕歸案。

        派出所所長不敢大意,立馬照做,此案已經(jīng)在鹿鎮(zhèn)平原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很多有女兒的人家甚至生出了搬離此地的念頭。若此案不破,遭殃的不僅是那些女人,就連所長自己的烏紗帽都會難保。幾天后,警犬申請下來了。這是一條戰(zhàn)功卓著的警犬,來自云南境內(nèi),成功抓捕過許多毒販。小孫摸了摸它的頭,期待在它的幫助下破獲這起影響惡劣的連續(xù)強奸案。

        有了警犬,小孫就不再需要其他人幫助,而是和幾個同事分別藏在那些可能成為目標(biāo)的人家里,而且還省去了中間互傳暗號的環(huán)節(jié),到時不管犯罪嫌疑人出現(xiàn)在哪里,警犬都能聞到對方的氣味,到時只要警犬開口一叫,拔腿一追,看你丫還往哪里逃。小孫露出了笑容,神情也比前幾次放松,還讓面前這個當(dāng)他面喂奶的婦女別緊張。他最后甚至還掏出了煙,點燃,在腳邊出現(xiàn)好幾個煙蒂后,終于迎來了又一個即將讓他大顯身手的深夜。

        一切都很順利。警犬蹲在他腳邊警覺地翹著雙耳,尾巴一直放在地上,不敢搖,不敢晃,只有伸到外面的犬舌不停地流著涎水,但又沒有落到地上,而是在落下之前,又將舌頭伸進(jìn)嘴里將口水輕輕咽下。不愧為一頭訓(xùn)練有素的警犬。小孫笑了,他好像提前看到了自己提審犯罪嫌疑人的場景:犯罪嫌疑人悔不當(dāng)初的樣子讓他辛苦的工作有了意義。想得有點遠(yuǎn),小孫只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注視著門簾。

        等了很長時間,警犬還是沒有反應(yīng)。小孫看了一眼冷靜到嚇人的警犬,正想著今晚犯罪嫌疑人是不是不會出現(xiàn)之時,警犬的尾巴動了,但很快又放下了。不得不說,這個犯罪嫌疑人和小孫在電影里看過的那些犯罪嫌疑人絲毫不像,不僅犯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毫無規(guī)律可言,而且更奇特的是竟敢在同一個地點連續(xù)作案。這就有點欺負(fù)人了,欺負(fù)鹿鎮(zhèn)平原沒人,欺負(fù)他這個終于熬過實習(xí)期的小孫還是生瓜蛋子一枚。所以,不管用什么法子,他一定要成功破獲此案,因為這不僅關(guān)乎鹿鎮(zhèn)平原那些女人的清白,而且事關(guān)自己的名聲。

        警犬放下的尾巴不一會兒又搖起來了,越搖越快,好家伙,只讓它在現(xiàn)場聞了聞那個屁股印,現(xiàn)在犯罪嫌疑人連人都還沒出現(xiàn),它就已經(jīng)聞到對方的氣味了。而且,很快它又張開嘴狂吠狴犴,不禁讓小孫喉喘滴汗,只見它一個箭步,快速鉆出門簾,一路叫著隱進(jìn)夜色里,后頭的小孫手拿手銬,很快就看不到警犬的身影了。

        小孫追了很久,終于在離麥垛百米處見到了這條警犬。但結(jié)果卻讓他大為失望,警犬失手了,并沒有追到犯罪嫌疑人,夜色里除了小孫和這條號稱立功無數(shù)的警犬,沒有第三者。小孫累得彎腰喘氣,狐疑地盯著這條警犬,想不明白它怎么追到一半突然停下了,它的眼睛還一直盯著前方繚繞的霧霾,這些霧霾均由焚燒的玉米秸稈引起,說了讓他們將玉米秸稈抱進(jìn)廚房,自己稍不注意,這些人就在平原上焚燒起來,現(xiàn)在升起的煙霧不正好讓犯罪嫌疑人逃跑啊,而且,看樣子這些煙霧好像還讓這條警犬迷失了方向,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追了。

        小孫很生氣,一生氣就想罵人。但此時沒有人,只有一條迷失方向的狗。小孫就在一條狗面前罵罵咧咧,要不是看在警犬可能會咬人的分上,小孫說不定會一腳踹死它。小孫眼見煮熟的鴨子就這么飛了,頓時心灰意冷,心想這個工作真他媽的不是人做的,辛苦不說,還盡做無用功,有這個精力和時間做什么不好。其他下海的同學(xué)現(xiàn)在早就賺得盆滿缽滿,以后同學(xué)聚會自己哪還有臉去參加。

        小孫一路飆著臟話將這條沒用的狗牽回派出所。其他同事好言相勸,都說大家都盡力了,奈何這個犯罪嫌疑人不是一般人,能手眼通天,看來最后只有老天能收他。但小孫生氣歸生氣,冷靜后還是細(xì)細(xì)分析問題到底出在哪。

        “老子信了你的邪?!辈环?shù)男O不自覺地將他念大學(xué)時所學(xué)的武漢話說了出來。

        大家都樂了。緩解了緊張的氣氛。

        正當(dāng)小孫伏在案頭準(zhǔn)備下次抓捕計劃時,這個犯罪嫌疑人卻沒動靜了,這讓小孫那些更為詳細(xì)縝密的抓捕方案頓時成了一堆廢紙。剛開始,小孫以為對方是被警犬嚇到了,需要緩幾天才會重操舊業(yè),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于是小孫讓所長將這條中看不中用的警犬送回原籍,打算憑借人力破獲此案。

        小孫在靜待時機,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五年。在這個歷時十年的案件中,前五年小孫一直在和犯罪嫌疑人較勁,用盡無數(shù)辦法還是無法將其繩之以法;后五年,該犯罪嫌疑人卻好像憑空消失了,任憑小孫怎么偵查、走訪,就是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就在人們很快將此案遺忘,此案也順利成為無數(shù)懸案之中的一件后,一個人的出現(xiàn)卻意外打破了僵局。

        此人便是李夢臣的曾孫李建國。李建國在曾祖父李夢臣無故死后,多年來一直堅持為其討要說法,雖然此案早有公論—李夢臣死于腎衰絕,但李建國始終不相信。那年他還未出生,他的疑惑都來源于小時候家人的添油加醋。當(dāng)家人每次都給他灌輸李家早年是鹿鎮(zhèn)平原的大戶后,李建國看到李家如今的家徒四壁,而別人不是已經(jīng)富起來就是在富起來的路上時,就生出了重振李家的念頭,而要重振李家,就必須查出曾祖父真實的死因。只有這樣,才能找到李家丟失的那個傳家寶。

        所以,與小孫同齡的李建國多年來一直堅持上訪,雖然到最后還是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說法,卻讓文弱的他變得壯實善跑,這在無形之中也改善了李家瘦弱的基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李家也算因禍得福,而且省體育隊幾次想招收他作為當(dāng)年馬拉松的種子選手。但比起跑步所能獲得的榮譽,李建國更看重如何光復(fù)祖業(yè)。所以他強硬地拒絕了這個最有可能讓他重振家風(fēng)的機會。

        李家數(shù)十年如一日堅持上訪,起初是他祖父,當(dāng)祖父死后,他父親接過了接力棒,當(dāng)他父親體力不濟(jì)后,李建國又順勢接了過來。而且看樣子,如果在李建國這代還討不到滿意的說法,他還會讓自己的兒子孫子接過去,勢必死磕到底。與其說像跑馬拉松,倒不如說像接力賽。

        但李建國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即他還沒有結(jié)婚,他的父母數(shù)次讓他完婚后再上訪,這樣才能確保這項光榮的接力賽一代代傳下去。前幾年,李建國剛二十出頭,覺得結(jié)婚尚早,就推了幾門親事。強奸案在鹿鎮(zhèn)平原甚囂塵上的那些年,李建國深感自己此舉高瞻遠(yuǎn)矚,幸好沒有結(jié)婚,否則不知道會戴多少頂綠帽子,那些男人在家的女人都不能幸免,更何況他這個一年有大半年時間在北京的上訪者了。強奸案在鹿鎮(zhèn)平原銷聲匿跡的那些年,李建國終于急了,覺得再不結(jié)婚真的要打光棍了。于是他背著一打厚厚的上訪材料從北京回到鹿鎮(zhèn)平原,在一個惠風(fēng)和暢的天氣里去相親對象家里做客。

        那天李建國的心情很好,看著家鄉(xiāng)多起來的樓房,他覺得自己家遲早有一天也能蓋上這種兩層樓房,到時也故意將石塊、磚頭堆在門外,惹來人們羨慕的目光。而且他還通過媒婆的嘴,得知相親對象不僅漂亮,還喜歡閱讀文學(xué)作品,對中外文學(xué)名著如數(shù)家珍,種種跡象都表明這會是一樁門當(dāng)戶對天造地設(shè)的婚事。于是,提著禮物的李建國將步子邁得很穩(wěn),一點都不像他上訪途中躲避那些截訪者之時的急躁樣。

        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相親對象的家門口。這名相親對象開了一爿小賣部,賣一些零食酒水什么的,聽說里面還出售一些港臺明星的畫像,周潤發(fā)、張國榮、張曼玉、林青霞都有。從媒婆手里的那張照片判斷,相親對象眉眼還真有點像張曼玉,而他李建國本人也是鹿鎮(zhèn)平原上個高的那類人,頗有點高大的周潤發(fā)的形象。所以當(dāng)他幾分鐘后追擊從小賣部里躥出的那個矮小強奸犯時,他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對方當(dāng)場逮住。

        正當(dāng)李建國在門口整理衣裝,準(zhǔn)備進(jìn)去時,突然聽到里面?zhèn)鞒觥熬让。瑥娂槔病钡暮奥?,然后不明情況的李建國就被沖出來的強奸犯撞了個趔趄,差點磕破腦袋?;剡^神來的李建國丟下禮物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

        李建國沒想到前頭這家伙這么能跑,好幾次眼看就要將對方抓住了,最后還是讓對方掙脫了。他們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后頭追,讓緊追不舍的李建國覺得此人不去跑馬拉松可惜了。追了很久,李建國是一點便宜都沒占到,還讓差距越拉越大。不知道追了多久,李建國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而且太陽也越來越熱,身上流的汗更是透濕了他剛換的西裝。即使他在追趕途中將西裝脫了,把襯衣扣子解了,也還是覺得呼吸困難。就在他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突然瞥見路邊堆滿的那些石塊,二話不說,彎腰拾起一塊就用力往前砸去。

        砸到頭的石塊掉落于地,滾了很久,最后在數(shù)米處停了下來。

        李建國追上去一看,樂了,這不是鹿鎮(zhèn)平原有名的劁豬匠羅一刀嘛,當(dāng)然李建國還不知道就是這個劁豬匠當(dāng)年將他家那頭公豬王先殺后閹,不然他可能當(dāng)場會再操起一塊石頭往對方頭上招呼。得,管你是誰,犯了法就得扭送派出所。就這樣,本來去相親的李建國架著羅一刀來到了鹿鎮(zhèn)派出所,見到了正坐著喝茶看報的小孫。

        小孫以為不做騸匠很久的羅一刀又把誰家的雞誤閹了,笑了,做好筆錄后就讓李建國先回去了。李建國后來一直問那個已經(jīng)成為他老婆的女子那天有沒有被得手。每當(dāng)被問得不勝其煩時,他婆娘就會回婆家躲幾天清靜。

        小孫將羅一刀關(guān)押在了拘留室,準(zhǔn)備二十四小時后再將他放出來,然后忙別的事去了。小孫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小孫了,當(dāng)他十年來都對那個強奸案毫無頭緒時,就把重心放到了拍馬屁上。眾所周知,派出所所長就快到了退休年齡,小孫打算在所長退休之時讓對方欽點他接任所長一職。所以他每天上班不是喝茶看報,就是對所長噓寒問暖。將羅一刀關(guān)押后,還沒成為所長的小孫就犯起了貴人多忘事的毛病。

        羅一刀剛開始不著急,當(dāng)他在拘留室關(guān)了長達(dá)二十天后,慌了。他以為自己做的那些好事被發(fā)現(xiàn)了,上頭正想法子治他呢。于是他在墻壁上寫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的拘留室里瘋狂踢門,準(zhǔn)備老實招供,或許還能寬大處理。直到此時,他才后怕起來,想起這十年被自己禍害過的那些女子,他不禁懷念起了自己早年做劁豬匠的經(jīng)歷。那個時候,他憑著自己的手藝,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要不是后來行差踏錯,現(xiàn)在他還是一名受人尊重的騸匠,而不是吃了二十余天牢飯的犯人。往事歷歷在目,他最后不由得傷心欲絕,嗚嗚痛哭,然后又抬起淚眼,痛罵起婆娘郝春娘。

        十年前的那個夜里,當(dāng)他照著吳醫(yī)生的主意,將春娘捆綁好準(zhǔn)備做那事時,本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將她給辦了,沒想到繩子綁得不結(jié)實,讓春娘掙脫了,而且羅一刀的命根子也差點讓春娘拽下來。折騰了一夜,最后什么都沒做成。羅一刀氣憤不過,當(dāng)場扇了春娘幾個耳光,然后看到爹忘在桌上的煙,在屋外咳嗽著將他老子的整包煙都給糟蹋了。最后準(zhǔn)備進(jìn)屋睡覺的羅一刀意外發(fā)現(xiàn)對面人家的那扇窗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身影,于是欲火焚身的他悄悄摸進(jìn)對方的閨房,二話不說就將對方給辦了。第一次做那事雖然不太熟練,但僥幸的成功卻讓他嘗到了甜頭。如果說他對豬比對自己的婆娘還熟悉的話,那么他對平原人家房子的格局更是了如指掌。因為每次閹豬時,都能大概看清這些人家的房子到底啥樣。

        就這樣,當(dāng)羅一刀每次在春娘身上占不到便宜后,他就會去打別的女人的主意。多年來一直做得很隱秘,除了他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最危險的一次是幾年前那條警犬,差點就咬到他了,但突然卻在離他幾厘米處停了下來。剛開始他不解其意,后來才知道,原來是自己身上的味道讓那條警犬害怕了。沒想到連毒販都不怕的警犬居然還怕一個劁豬匠。這就有點意思了。之所以在前五年連續(xù)犯案多起,就在于那五年里春娘每天夜里都讓他置氣,而后五年春娘好像突然開竅般,居然主動要求起來,既然自己的老婆可以滿足自己,他羅一刀就沒有理由再求助其他女人了。再說他暗中比較后發(fā)現(xiàn)那些女人絲毫沒有自己的老婆好。都說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可對羅一刀來說剛好相反。

        本來以為從此不會再做這事了,沒想到那段時間春娘又發(fā)瘋,死活不讓他近身。于是羅一刀打算重操舊業(yè)。平原人家都蓋起了樓房,讓他大感不便,踩了好幾處點,最后都不敢行動。這也是他幾天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奸的根本原因之一:憋太久了。而且那個小賣部竟還用簾子當(dāng)門,這就別怪他精蟲上腦,喪失理智,直接在白天作案。沒想到他的好運在那天用光了,作案時李建國居然前來買東西,而且眼看要逃脫了,最后竟被那廝用一塊石頭給砸暈了。這所有的巧合碰到一塊,就讓從未失手的羅一刀馬失前蹄了。

        “唉,這一切都是命。”羅一刀嘆息道。

        但讓他更覺天意弄人的是,他如今的下場其實在多年前就已注定:他不僅殺了李家的公豬王,還把前來再次提審自己的小孫他爹的陽具給割了。直到這時,小孫才知道原來父親不是因為看破紅塵才出家當(dāng)和尚,而是早已成為太監(jiān)。這個真相讓他大為吃驚,比當(dāng)他聽到羅一刀將自己的犯案經(jīng)過一股腦全交代時還吃驚。

        當(dāng)整個鹿鎮(zhèn)平原都得知這個真相后,搖頭者有之,嘆息者有之,而那些慘遭其害的家庭更是恨得牙癢癢,揚言就算最后法律會放過他,他們也會將他生吞活剝。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后,羅一刀在漫長的等待中終于迎來了判決的這天。他被捆綁雙手押在那輛游街示眾的卡車?yán)飼r,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鹿鎮(zhèn)平原,這個他生于斯,長于斯,最后將會死于斯的家鄉(xiāng),心情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并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不禁生出一股豪邁之感。

        “三十年后我還是一個‘千人斬?!彼诳ㄜ嚿辖械?。

        人們都將手上的爛菜臭雞蛋石塊一起往羅一刀頭上招呼。羅一刀看到砸在自己身上的石塊,笑了,他的薄身板好似壯實了許多,眼如豆芽、鼻似蒜頭的臉也漸漸舒展開來,讓臉上那些如蟑螂屎般的黑痣像波紋般蕩漾開來,他盯著那個石塊滾到一望無際的平原里,消失在枯黃的草叢中。多年前,還是小孩的羅一刀拉著他爹的手指著這片平原道:“爹,我以后要成為平原上跑得最快的人?!?/p>

        羅老爹摸了摸兒子的頭,說:“跑得再快也不及有刀在身?!?/p>

        羅一刀挨槍子那天,剛好也是小孫榮升所長那天,更是李建國大喜之日。鞭炮齊鳴的鹿鎮(zhèn)平原讓羅一刀的黃泉之路變得熱鬧了許多。他那個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爹也在那個早上終于從沉睡里醒過來,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從廚房點起三根香,然后顫顫悠悠地走到那個佛龕前,里面是那把用紅布包起來早已不用的劁豬刀。當(dāng)羅老爹將香插進(jìn)香爐里后,響起的三聲槍響讓他以為過年了,于是他走進(jìn)兒子羅一刀的房間,說道:“兒子,新年好,紅包拿來?!?/p>

        而羅一刀在閉上眼之時,好像聽到了那些年被自己親手閹割的公豬的叫聲,那頭公豬王的龐大的身軀更是讓他睜不開眼。最后他想起了那些在自己膝下發(fā)顫的女人,啐了口唾沫,罵了句:

        “操,真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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