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
我是在草原上學會辨別方向的。
作為一名資深級路癡,懷里揣著指南針恐怕都會迷失方向、不辨東西,因而,當我胯下的這匹棗紅色公馬脫離馬隊,緩緩地向右前方行走時,我心里有一萬只兔子驚恐萬狀地狂奔不止。我以自己最大的力氣不停地朝馬隊和同伴們狂喊,然而在遼闊的草原上,天地間除了鋪展開來的一望無際的綠色之外,就只有遠方低矮連綿的群山看著我和我的小紅馬,沉默不語。
我的坐騎英姿俊朗,天生自帶傲嬌氣質,這讓它顯得高貴不凡。跟隨馬隊出發(fā)前,同伴們聚在馬群外圍,挑選自己中意的馬匹。我眼花繚亂——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馬兒們健朗的身姿,我既興奮又驚訝,看著哪個都好,猶豫不決。我問采白(藏族姑娘,18歲,馬群的主人之一,這些馬都是她家的自用馬)哪一匹馬的性格柔順一些,她的弟弟搶先指了指一匹棗紅色的馬,靦腆地看著我,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它性格好,聽話。”
坐上馬背時,我方有點后悔:姑且不論性格乖巧與否,單是這匹馬的高度對我來說,就有些太高、太挺拔了。馬隊已經(jīng)出發(fā),要想更換坐騎是來不及了,我只好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脖子,說了聲“咱們走吧”,然后跟著隊伍便出發(fā)了。
事后想想,我一定是童話故事或者幻想劇看多了,信以為真,覺得動物真能聽懂人的話,所以為了消除自己的緊張情緒,安慰一下忐忑不安的小心臟,我一路上不停地跟我的坐騎說話。我一會兒夸獎它,一會兒鼓勵它,一會兒又告訴它要“慢一點”……我想它一定嫌我話多,被我煩死了。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倆還算配合默契,它興許也適應了我這個沒有什么重量的新“主人”。我逐漸放松下來,身體也從緊繃的狀態(tài)回復到松弛有度的節(jié)奏,與馬兒的前后搖晃基本保持在相同的頻率上。
天蒼蒼,野茫茫。天地間一片新綠,望不到盡頭,遠處綿延的山脈高低錯落,陽光從云層中投下一道耀眼的白光,直照在山峰上,讓人堅信這片土地上一定住著神祇,永遠守護著草原上的牧民們和一切生靈。藍天下四散開來的帳篷是牧民的家。一個個帳篷如盛放的蓮花,開在天地間,安放著牧民們世俗生活的幸福和安寧。帳篷周圍不遠處有牛羊散而不亂地點綴在草地當中,馬兒像是永遠在低頭吃草,只偶爾抬眼看看這一如既往的盛夏四野。一切生靈仿佛都擺脫了束縛,自由來得無邊無際,無窮無盡。我不由地想,盧梭在《社會契約論》里說:“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他一定沒有到過草原吧!這里的自由沒有枷鎖,你只需聽從靈魂的呼喚,跟隨心靈的腳步,其余的,自有神祇生生世世守護著萬物生長。
就在我“詩興大發(fā)”,內心澎湃地感慨著大自然的壯美與偉大時,我的坐騎不知不覺中開始偏離航向:它并沒有和頭馬帶領的馬隊一起沿著正前方一直走下去,而是悄無聲息地偏向右前方。待我平靜下自己十萬分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回頭看時,已經(jīng)晚了。我開始大聲呼喊馬群的主人們。采白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喊聲,但她只是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和我的馬,便又回過頭去,不再搭理我。
馬兒馱著我,獨自走在這蒼茫的大草原上,我感覺自己真如一只孤立無助的土撥鼠,膽怯地關注著四下一切可能發(fā)生的危險。然而這匹氣質不凡的棗紅馬兀自慢悠悠地走著,不急不慌,我只能信馬由韁。它向著太陽的方向往前走,仿佛要永遠這么走下去,一直走進太陽熾熱的火焰里。那道耀眼的白光忽而隱在云層中,忽而直剌剌地照在遠處的山峰上,讓人捉摸不透它永恒的意義。四周突然安靜下來,草原上的喧囂聲一瞬間無影無蹤。是風帶走了天地間的喧鬧,還是我的心因為恐懼而屏蔽了世上一切的紛擾?我不知如何是好,草原的一切仿佛風云變色,從溫柔如蓮的女神眨眼間變成沉默詭譎的魔王。我的呼救聲中略帶哭腔,在風的裹挾下,飄飄散散,落在這遼闊的草原上,只有格桑花靜靜地聽著。
正當我彷徨無助時,棗紅馬突然停了下來。它停在原地,低頭吃草。我趕緊跳下馬——即使迷路,也比被一匹馬馱著在草原漫無目的狂奔的結局好得多。我跳下馬背,望望四周,站定,看著它。我的眼前空無一人,只有這只看起來頗有靈性的馬兒相伴。于是,我看著它的眼睛,問它:“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课覀冊趺椿厝??”馬兒不吃草了,它抬起頭,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直視它的眼睛,仿佛在直視一個人。它的眼睛明亮極了,以至于讓我恍惚覺得那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的,仿佛是一彎澄澈的湖水。湖水干凈、透明,沒有雜念,亦沒有欲念。它就用這樣一雙盛放著整個天堂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和這片草原。我被它的眼神震住,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所處之境。
愣神之際,忽而瞥見了馬隊的身影——頭馬正帶著一眾人馬朝我這邊走來。我連忙撇下我的棗紅馬,一路小跑,迎向馬隊?!澳瞧ヱR怎么帶我走偏了?”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是來找尋丟失的馬和我,可是馬隊的主人卻淡淡地說道:“你那匹馬是往西邊家的方向走的,我們去那條小河邊上喝水了,它不想喝水,沒有跟過來?!辈砂卓戳丝凑驹诓贿h處的我的坐騎,滿眼愛憐地說:“它是認識家的,這匹馬很聰明,它有靈魂?!比缓螅蛭遥骸安挥煤ε?,草原不會丟下我們。它愛我們?!?/p>
我在采白弟弟的幫助下,再次跨上馬背。采白騎著頭馬,走在最前面,突然,她放聲歌唱起來,不事雕琢的歌聲回蕩在草原上,如同那道耀眼的白光,穿透我的生命。
原來我們如此幸運,一直都被深深地愛著。
回到“家”后,我跳下馬背,再次深深地凝望這匹棗紅馬的眼睛。這一次,它喘著鼻息,用純凈的眼神憐惜地回望我。我認真地看著這雙能看得見天堂模樣的眼睛,對它說了聲:“謝謝!”
我一定是童話故事或者幻想劇看多了,信以為真,覺得動物真能聽懂人的話。可是我不在乎,我愿意就這么“信以為真”下去。
被深深地愛著,被這片草原和草原上的生靈深深地愛著,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