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祝鳳鳴

2018年7月5日深夜，我在微信朋友圈得知克勞德·朗茲曼(Claude Lanzmann)先生于巴黎圣安托萬醫(yī)院去世的消息，頗感意外，同時心生悲傷。雖然朗茲曼今年已93歲高齡，但他總給人老而彌堅、活力四射的印象，他去年還攜紀錄片新作《燃燒彈》出席戛納電影節(jié)。前幾日，其最新影片《四姐妹》正在法國公映。

14年前，也就是2004年秋天，因參加北京國際紀錄片展，我與朗茲曼有過一兩天近距離的接觸，加之他導(dǎo)演的不朽紀錄影片《浩劫》在我內(nèi)心引發(fā)過持久的震撼，一如梭羅所言，像斧頭掉在水里，水凍結(jié)后，冰中的斧頭就成了精神象征。

紀錄片，思想表達的經(jīng)典

導(dǎo)演、作家、哲學(xué)家，薩特的密友、波伏娃的情人、《現(xiàn)代》雜志的主編(1986年后)——克勞德·朗茲曼，無疑是戰(zhàn)后法國知識分子的重要代表人物。

1925年11月27日，朗茲曼出生于巴黎一個猶太人家庭，少年時趕上“二戰(zhàn)”，全家躲藏于屋后花園地洞，才幸免于難。17歲時，朗茲曼還在中學(xué)讀書，就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成為法國地下抵抗游擊隊的少年組織者。

戰(zhàn)后，朗茲曼回到巴黎，進入索邦大學(xué)專攻哲學(xué)，之后又赴德國圖賓根大學(xué)繼續(xù)研讀哲學(xué)。1947年，薩特發(fā)表了《關(guān)于猶太人問題的思考》一文，震動整個歐洲，朗茲曼深受其影響，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之后，朗茲曼一些文章引起了薩特的注意，薩特邀請他去參加《現(xiàn)代》雜志的編輯會議。

自20世紀50年代初，不到30歲的朗茲曼，開始給法國《現(xiàn)代》雜志及《世界報》等寫政論文章。漸漸地，朗茲曼發(fā)現(xiàn)客觀中立的報道性文字，根本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電影這一媒介，更具力量與深度。于是，他走上了紀錄片拍攝之路。1973年，其紀錄影像處女作《為什么以色列》問世。隨后是1985年的《浩劫》、1994年的《擦哈》、1997年的《活人路過》和2002年的《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點》，所有這些作品均聚焦于“二戰(zhàn)”猶太人被屠殺、猶太人身份和以色列問題。特別是長篇巨制《浩劫》，堪稱經(jīng)典，被稱為20世紀世界紀錄電影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

朗茲曼不是多產(chǎn)導(dǎo)演，其從影近半個世紀，導(dǎo)演的作品總計只有十部。剛剛公映的最新作品《四姐妹》，用的都是他當年拍《浩劫》時未能用上的素材，講述了因納粹醫(yī)生而失去生命的四位猶太女囚的故事。

2013年，第6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授予朗茲曼金熊獎的終身成就獎。電影節(jié)主席科斯里克說：“克勞德·朗茲曼是最偉大的紀錄片導(dǎo)演之一。他通過對反猶太主義的暴力、非人道及其后果的描繪，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方式，通過電影進行道德上的探究?！?/p>

晚年的朗茲曼總是生機勃勃，憤世嫉俗。八十多歲時，他還會騎行50公里，冬泳潛水，在高難度賽道上滑雪。這位會駕駛滑翔機、坦克和戰(zhàn)斗機的著名導(dǎo)演，指責當今法國社會陷入碌碌無為的閑適，且被金錢所綁架。

朗茲曼自27歲與波伏娃相戀七載后，還有過3次婚姻。不幸的是，去年年初，他年僅23歲的兒子菲利克斯因癌癥去世，給老人帶來沉重打擊。朗茲曼在為兒子撰寫的訃文中，引用了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一首《訣別》：“我采下這枝歐石楠/秋天過了，請你銘記/我們在世間難再見/時節(jié)余香，這枝石楠/請你銘記，我等著你。”

《浩劫》，有關(guān)死亡的絕對性

2004年9月15日晚，“2004北京國際紀錄片展”在華北大酒店如期開幕，主辦方是中國廣播電視學(xué)會紀錄片研究委員會，我當時是作為安徽電視臺紀錄片編導(dǎo)參加。

當晚開幕酒會上，我第一次見到克勞德·朗茲曼，還有日本紀錄片界泰斗級人物土本典昭、法國著名電影導(dǎo)演尼古拉·菲利貝爾、法國《電影手冊》主編讓·米歇爾·傅東等人。朗茲曼年近80，身材高大，偏胖的臉上笑容可掬，與大家簽名、合影、交談，有一種父輩的親切和藹。

9月16日，朗茲曼的紀錄影片《浩劫》首次在中國放映。觀影前，朗茲曼有個簡短的講話。印象中，該片字幕是由北京電影學(xué)院張獻民翻譯的。影片長達九個半小時，分上午、下午兩個時段播放，中場休息時間很短。自銀幕閃亮，整個觀影廳就一片闃寂，顯然大家被影片震懾住了。

關(guān)于納粹屠殺猶太人的影片，中國觀眾之前只知道一些奧斯卡大片，如《辛德勒名單》《美麗人生》《鋼琴師》等。就我個人而言，一直特別警惕那種浪漫乃至喜劇化的處理，覺得愧對死者。但《浩劫》完全不同，他從一開篇就氣息悲憫，節(jié)奏徐緩，被采訪者表達艱難。

600萬猶太人死了，且過去了四十多年，怎樣把它具體化，怎樣重新找到那些人，重新找到那些地點，使大屠殺的場景與細節(jié)復(fù)活？

《浩劫》是關(guān)于猶太人滅絕營的紀錄片。所謂滅絕營，即德國納粹用來做種族滅絕的營地。隨著1941年6月對蘇聯(lián)的入侵，納粹開始系統(tǒng)地大規(guī)模謀殺猶太人——集中營一般建在德國，是關(guān)人的地方；滅絕營建在波蘭，是集中殺人的地方?！逗平佟分饕柚S富、寬廣的證詞，來拼接索比堡、奧斯威辛、凱爾諾、特布林卡、貝澤克等滅絕營的屠殺行為。

九個多小時的《浩劫》，朗茲曼沒有用一點歷史資料，沒有一張尸體照片，只有面孔、嗓音、風景在銜接與交織，輔之以被采訪者的痛苦眼神、漫長翻譯和停頓——影片中，有些受訪者是被帶回滅絕營原地回憶的。鏡頭面前，許多人一回想起過去，就哽咽不止，不停地說：“求求你，請別讓我說了，我能不說了嗎？”導(dǎo)演安慰他們后，堅持說：“不，請一定把它說出來。”

在一個長鏡頭里，理發(fā)師邦巴一邊給客人剪頭發(fā)，一邊接受采訪。當說到與自己同為理發(fā)師的一個好朋友，在進入毒氣室隊伍里見到了妻子和妹妹時，他突然陷入了沉默。理發(fā)館里有長達3分鐘的寧靜，除了剪刀聲，只有寧靜，鏡頭無聲地追隨著他，他噙著眼淚，喃喃地說：“太可怕了，別說了，我說過，今天會是非常難熬的一天……”

“讓地點說話，通過聲音復(fù)活地點，以面孔表達話語無法表達的東西”，那些曾被碾碎的記憶，在時間的壓力下終被聚攏、擠出、萌芽。

《浩劫》既是出色的歷史文獻，也是一首長長的、遲到的悼詞，與其他反映猶太人被屠殺的影片相比，在證據(jù)的確鑿程度和歷史嚴謹性上，我尚未見到任何一部作品可堪一比。

“《浩劫》這部影片關(guān)乎死亡的絕對性，而與幸存者無關(guān)?；钕氯ナ橇硪粋€故事?！睙o疑，這是一部“并非關(guān)于浩劫，而是浩劫本身”的電影——要達到這個目的，它考量的不僅僅是一個導(dǎo)演的美學(xué)風格，更是人的一種罕見責任和超常勇氣。

虛構(gòu)，就是一種僭越

9月16日晚，《浩劫》在京首映后，朗茲曼有個演講，并回答了觀眾的現(xiàn)場提問。演講由原北京廣播學(xué)院林旭光主持，張獻民做現(xiàn)場翻譯。開講前，朗茲曼微笑著提醒張獻民，要每一句話都如實翻譯。撰寫本文時，我必須翻看當時的筆記，再參照同年10月張獻民對朗茲曼所做的一個漫長訪談。

演講一開始，朗茲曼就強調(diào)，言說是艱難的，對于演講者和聽眾雙方都是。大家剛剛看一個漫長的電影，是否有想法、有問題，他還不能確定。西班牙的一位影評家說，《浩劫》是一部艱難的影片，觀看《浩劫》是將人們對電影的愛推到極限。

朗茲曼說，這個影片前后制作花了11年，1985年最終成片，原本估計有3000人看就很好了，沒想到這個片子在很多國家放映，電影院、電視放映加上DVD發(fā)行，現(xiàn)在估計全世界有7000萬人看過。每次放映《浩劫》都是一次葬禮。如果說《浩劫》有結(jié)構(gòu)，那就是一座墳?zāi)沟慕Y(jié)構(gòu)，這部影片就是一座墳?zāi)梗驗槟切┍粴⒌舻娜藳]有墳?zāi)埂?/p>

《浩劫》是從三百多個小時的原始素材中剪輯出來的。自1973年開始，朗茲曼帶領(lǐng)攝制組花費11年、橫跨14國進行采訪和拍攝，用鏡頭尋找當年那場大滅絕的見證者、幸存者、參與者和抵抗者?！懊刻斓那闆r都叫人不安”，漫長、繁重的調(diào)查與尋覓證人，其艱難一言難盡，有時更要冒上生命危險。

在《浩劫》搜集素材階段，朗茲曼先是找到證人的電話號碼，很誠實地告訴他們自己是什么人，要拍個什么樣的電影，有的人會立刻掛掉電話或者高聲辱罵。

拍攝過程中，朗茲曼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隱藏在德國民間的納粹劊子手，貝澤克滅絕營的夫波茨就是其中一個。朗茲曼假裝拍攝啤酒的專題片，在夫波茨工作的酒館拍攝了3天，當所有人都對他和他的攝像機見怪不怪時，朗茲曼走到正在柜臺上賣酒的夫波茨面前，拿出了夫波茨當年的上司席斯的照片，質(zhì)問：“您還記得他嗎？您還知道什么？您還在隱瞞嗎？”一系列劈頭蓋臉的問題，讓夫波茨局促不安，他四處躲避鏡頭。夫波茨后來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

1986年，當《浩劫》開始在柏林電影節(jié)放映時，朗茲曼的信箱中，出現(xiàn)了一些手寫的紙條。這些寫紙條的人感謝這部影片，讓他們感覺到了釋放和自由——德國人的贖罪感如此強烈，在猶太人問題上，他們認為自己不可原諒，造成的損失不可彌補。觀看《浩劫》時，朗茲曼感覺到整個影廳在顫動，有一些人的雙腿在顫抖。

在《浩劫》中，由于歷史影像完全缺席，觀眾無法依靠影像還原當時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被采訪者鮮活的臉部特寫甚至大特寫，這些鏡頭，將被采訪者的所有細微表情無限放大，而觀眾對表情再進行解碼，這中間，需要觀眾的主觀參與和想象。質(zhì)言之，朗茲曼所謂的“真實的虛構(gòu)”，雖然是一種妥協(xié)，但無疑也是展現(xiàn)歷史最有效、最真實可靠的手段。

《浩劫》之后，朗茲曼導(dǎo)演的《活人路過》《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點》等紀錄影片，均遵循“真實的虛構(gòu)”這一原則，那就是死亡、回憶、言說、再言說，一切無法復(fù)活的事物，都在朗茲曼紀錄片中由生者“說出”，成為傳奇。比如《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點》，入圍過《電影手冊》十佳影片，其內(nèi)容與表現(xiàn)手法震撼人心，影片講述的是納粹集中營里唯一一次成功的暴動，基本由朗茲曼與當事人耶華達·雷納之間的訪談對話組成。

世界啊，不要詢問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他們將前往何處，∕他們始終向墳?zāi)惯~進。∕外邦城市的街道∕并不是為逃亡腳步的音樂鋪設(shè)的……世界啊，強硬的鐵已燒灼了他們微笑的皺紋；∕他們想要走近你∕因為你的美麗，∕但對于無家可歸者，所有道路卻∕枯萎如剪下的花（奈莉·薩克斯：《世界啊，不要詢問那些死里逃生的人》）

但有時候詢問是必須的，它不是獵奇，也不是為了控訴，而僅僅是說出，將那些慘痛、沉重的經(jīng)歷說出來，再儲存到實體文化記憶中去，而這種記憶，對整個人類來說，卻無比重要——對于朗茲曼而言，納粹種族滅絕，那場工業(yè)流水作業(yè)般的猶太人大屠殺，雖然幾乎證據(jù)全無，但罪行不可磨滅，記憶終會復(f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