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傲涵

沙壩里住著兩戶人家，兩套土房子連著。左邊的是柯無亮家，右邊是柯無燈。他們是兩兄弟。這里原來是一片沙壩，后來被柯無亮栽成了一片荊竹林，好讓志英在竹林邊歇涼。

癩子頭正對著柯無亮家堂屋，低頭坐著。手上穿插著粗細不一的竹條，后面是那片荊竹林。

癩子頭叫周正，但沒人叫他本名，即便知道，也叫他癩子頭。小時候，他頭上長了密密麻麻的虱子，爬來爬去。他的父親一巴掌把他的頭摁進了水里。那是一鍋幾乎燒開了的水，他的父親抓著后腦勺在里面翻了兩翻才拔出來，把頭燙得像一顆圓頭紅蘿卜，頭頂還燙出了個亮晶晶的泡。盆里漂浮著許多被燙熟了的虱子。

從那以后，癩子頭傻了，話少了，看見他父親像看見了鬼一樣，身體直哆嗦。他站在屋檐下，看著遠處的山，有點恍惚。突然被一個掛在屋檐梁子下的干包谷砸到頭頂，泡破了，變成了一個窩。后來好了，還是一個窩，令看到的人不禁寒顫。那窩就像坑坑洼洼的一塊地皮，油亮亮的，都可以在里面養(yǎng)一兩條金魚了。總會有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飛累了，就躺在窩里歇會兒。癩子頭從來不理會這些小玩意兒，任它們折騰。

癩子頭專幫人家編東西，竹簍、篩子、背簍、簸箕、椅子，這些農(nóng)家人必要的物件兒。他從來不要報酬，主人家都會好飯好菜的款待他。竹林邊，他坐在竹椅上編織，這把竹椅也是他編的。地上放著一只磕掉色了的白色洋瓷杯，上面漆著雷鋒。杯下是落了的竹葉，杯蓋上是癩子頭煙斗里的煙灰。邊上有一兩棵妖艷兒的竹子，彎著腰。微風吹過的時候，它時不時上下打閃，竹葉輕輕點在癩子頭的窩上。一掃一掃全是挑釁。

癩子頭的心思全在手上的竹條上。竹子是后面竹林來的，現(xiàn)成的，用鐮刀和小斧頭破成粗細不一的竹條。竹林里沁涼涼的，知了歇在竹子上，并沒有咝咝地叫個沒完，只是偶爾叫兩聲，證明自己還活著。田里的土狗兒也躲到竹林里來了，偶爾跳出來一兩只膽大的，跳到癩子頭的腳背上。他粗糙的腳上，套著一雙同樣是自己編的草鞋，久了，變得毛糙了。

黑狗軟綿綿地趴在他旁邊，見狀，用爪子趕走了土狗兒，又繼續(xù)趴著。癩子頭笑了笑，摸了摸黑狗的頭。黑狗立馬精神了，有一種被寵幸了的欣喜。它不再趴著，而是聚精會神地看著四周，護癩子頭的周全。癩子頭的右腿上有一大塊生了膿的疤，不時地有各種蟲蠅，在疤上彈兩下，去了，又來。黑狗看見了，揮舞著爪子趕走這些蟲蠅，用舌頭舔舐那塊猙獰的疤。癩子頭順著黑狗的方向，看向堂屋。志英正在努力地剝玉米，后面苞谷堆成一個小山包，前面是一堆苞谷米?？戳撕螅掷^續(xù)低頭沉浸在自己的手藝中。

“吳志英，你給我出來！”屋里的女人突然尖聲罵道。這個女人是無燈的老婆，和志英是妯娌。

“你去后山上看看，我們家的田都被你家的牛糟蹋成什么樣了，那些包菜被你家的牛啃得，沒剩一棵好的?！?/p>

女人朝著牽回來的牛大罵。唾沫星子噗噗地往外冒，落在了老牛的臉上。老牛鼓著大眼睛，蒼蠅在老牛的睫毛上打轉(zhuǎn)，落在內(nèi)眼角有眼屎的地方。臀部不斷有蚊蟲在挑釁，老牛也不敢甩起它的尾巴，安靜地耷拉在后面，只是一臉無辜地望著志英，眼里閃著淚花。志英羞愧地低著頭。女人沒完沒了地咒罵。

“你說你，吳志英，你克夫也就算了，你連個牛都管不好，你還能干什么？”

癩子頭笑著說：“哎呀，多大點事兒，別吵了別吵了，都是妯娌間的?！薄肮苣闫ㄊ聝?，編你的竹子吧”女人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回屋里去了。把門一搡，門邊上的土墻脫落下幾塊泥巴。

志英低著頭，看不見她的表情。藏藍色的舊布衣上多了幾粒深色印記。志英知道是那個女人家的小牛又調(diào)皮了，小牛是老牛的孩子，用來抵了債的。所以志英也沒說什么。她拉著老牛進了牛圈里，摸了摸牛背，給它準備好草后，出來了。

志英知道，那個寬闊的肩膀從懸崖邊摔下去的時候，她就要變成那個寬闊的肩膀了。撐起這個家，有五個孩子的地方。村里人都說，是爹媽名字沒取好，一個無亮，一個無燈。有亮就沒有燈，有燈就沒有亮。重復了，只能活一個。無燈八字硬，活了下來。無亮脾氣太好，斗不過牛頭馬面，被閻王收了去。

無亮是從懸崖邊摔下去死的，修盤山公路的時候。什么都沒給志英留下，除了五個孩子，最小的不過三歲。還有那片荊竹林。和那不能遮風避雨的土屋。這時，志英才三十出頭。

志英是個要強的女人，除了守夜的那幾天止不住的眼淚，她再沒在人前哭過。她總說無亮沒走，還經(jīng)?；貋砜此傞_始還有人會安慰她，覺得她傷心過度。后來大家都覺得她瘋了。在那個自己能吃飽就不管別人饑餓的年代里，誰愿意把多余的善良像撒喜糖一樣散開來呢？最大的善良莫過于四個字：自求多福。

志英從來沒求過任何人。不管日子多難。即便是大雪天，孩子打赤腳去上學，她也沒求過任何人。她知道無亮的靈魂會保佑孩子們平安，就像他死后為家人出氣一樣。

李染軍總喜歡欺負志英和孩子們，為了爭田地。他還總說：“喲，又讓癩子頭幫你編東西了，癩子頭幫別人編，不收錢，大家都知道。至少還會吃上口飯。你說，到你家編，連飯都不吃。兩個人……怕是有點什么吧？”志英不說話。只是有心人聽見了不免說三道四。所以，再也沒見癩子頭來過。

后來李染軍也再沒說過這種刻薄話。聽別人說，是因為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在別人家做木工活，喝高了回家。哼著小曲兒，經(jīng)過墳堆的時候，正好走到無亮的墳前。李染軍“哼”了一下走了，剛挪出去一步，無亮的墳發(fā)出了聲音，“哼！”

李染軍以為自己聽錯了，站住不動，揉了揉眼睛，盯著墳。墳又說話了：“哼！”“咳，咳”“哼！”“唉”李染軍嚇得媽呀娘地撒腿就跑。跑起來的時候，后面還有樹葉颯颯作響。后來，他再也沒走過這條路，寧愿走冤路回家。李染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無亮死了，但是他看見了。鬼這個東西，得罪不得。

有的人活著，活成了鬼。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

雨天的時候，家里僅有的鍋碗瓢盆都能派上用場，碗柜上，石缸旁，凳子上，地上，柴堆旁。雨水從瓦縫里、墻縫里溜了進來，想看看這個一貧如洗的家，還有什么沒有洗刷過的。志英坐在灶火前，不停地往灶洞里添加被潤濕了些許的柴火。炸裂的聲音在洞里活動亂跳。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磕掉色的黃色洋瓷盆里、摔破碗沿的呢灰白色瓷碗里、棕黑色木臉盆里……柴火也溫暖不了這個房間。

志英從柴堆旁的一個墻縫里，看見一個小腦袋的影子閃過。不一會兒，這個小腦袋探出頭來，左右看看，從墻縫里唆了進來。是一條青蛇。志英看著它，她感覺得到。

志英說，你是柯無亮的話，你就爬到我衣兜上來。青蛇蜿蜒爬行，爬到了志英藏藍色罩衫前的衣兜里，腿上。志英說，你是無亮的話，你就點點頭。青蛇望著志英點了點頭。志英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起來。你回來了，你回來看我了。志英和它聊起了天，抱怨他就這么丟下她走了。后來又說，算你有良心，還知道回來看我，下次回來別這樣，會把孩子們嚇到。志英說，你是無亮的話，你就走吧。青蛇從原來的縫里走了，走的時候，時不時回頭看看志英，眼里閃著淚花。

陰雨天的荊竹林異常清涼，林子里被雨水沖出來一條小水溝，水淅淅瀝瀝地往下面的田地里流去。刮風時，雨水趁著風勁，用力地打在竹子上，整片竹林跟著風的方向搖擺。大黑狗望著某處不停地叫喚。五個孩子，兩個大的，一個去牽后山上的牛，一個抱著一大捆柴跑進灶屋。三個小的在門前，用小竹條挑玩著從屋檐下落下來的雨簾。

小妮子突然怔住不動了。她看見竹林前的稀泥上，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草鞋帶起泥水的聲音。腳印深深地印在地上，可是面前空無一人。小妮子嚇得馬上躲進竹筐里，用竹筐蓋住自己。大黑狗朝著腳印去的方向兇狠地叫著。叫聲回蕩在山里，前面的山，還有后面的山。直到腳印消失在下面的田里。小妮子跑進灶屋告訴志英，志英順了順小妮子的兩個羊角辮說，莫對別人說，太晚了，快去睡覺吧。她不想讓人覺得，大瘋子，帶著小瘋子。

潤濕的柴火燒起來，熏眼睛，志英的眼睛被熏紅了，整個角落也都是紅的。整個屋子寂靜得可怕，只有柴火在灶洞里彈跳著，噼里啪啦。

“志英，吳志英喲……”志英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叫自己，是無亮的聲音。

“快點起來，你的豬兒下了喲。”才凌晨四點多，吳志英以為自己在做夢，又躺了下去。仔細想了想，不對，這個夢為什么這么真切。她披上衣服就往豬圈跑，舉高煤油燈，打開豬圈門。定睛一看，母豬側(cè)躺著，五只胖嘟嘟的小豬擠在母豬旁嘬著奶。母豬安詳?shù)厮?。志英輕輕關(guān)上門，望了望下面的苞谷田，田里有個黑影子，站在雨里，然后消失了。她知道，無人同行。無人。

有熱心的農(nóng)婦，要給志英介紹對象，勸她再嫁。志英都謝絕了。熱心的農(nóng)婦覺得她不識好歹，“克夫命，我還不敢讓別人給你送命呢?！北车乩锞瓦@么說，當著卻都是笑臉盈盈。

癩子頭從來不會這樣認為。他都是做得多，說得少。以前還來，后來不來了，是怕別人說閑話。自己倒不覺得有什么，反正自己已經(jīng)人模鬼樣了。只有無亮不會低看他一眼，把他當個人，正常人。滴水之恩，他沒忘過，他這樣的人，也忘不了。以前路過無亮家，無亮總會邀他喝口水歇歇腳，還留他吃飯，夸他手藝好。無亮走了，癩子頭幫不了太多，除了編些必要的東西，給她家送去。癩子頭的腿廢了，整個右腿可能以后都走不了路了，想趁著還能走，給志英家去送些編的物件兒。上次，看志英裝苞谷的篩子太舊了。

天還蒙蒙亮，癩子頭就往無亮家去了。雨天山路不好走，癩子頭一邊拿著鐮刀砍擋路的刺植株，一邊估摸著前行。霧氣遮住了前行的路，看不太清，走一步看一步。雨水打在癩子頭的頭上，裝了一窩水，在窩里蕩來蕩去。癩子頭沒看清前面的下坡路，腳下一滑，消失在霧里。

天晴了，亮了。

過路人看見一個篩子掛在天坑旁邊的野李子樹上，下坡路上有一個背簍。下坡路的地方，有一條光滑的泥面，直到天坑邊上。他們笑了，是哪個傻蛋兒把東西掉在這兒了，天坑里回蕩著他們的笑聲，久久沒散去，他們自己卻沒聽見。

雨后的太陽格外刺眼，你不敢抬頭看，那是眼睛承受不了的光。雨珠倒掛在篩子的邊沿上，被太陽光刺穿的雨珠，剔透的不像話。掛不住的雨珠，順著邊沿滑到了野草上，吸了口野草的芳香，順著野草的弧度一頭扎進土里，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