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楓
沒有任何著作像《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傳播得這么廣,影響這么大,對推動社會進步所起的作用這么深刻。在其發(fā)表170周年之際,我們學習、研究、實踐這部著作,首先得把態(tài)度搞端正,必須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態(tài)度來對待《宣言》。
“我播下的是龍種,而收獲的卻是跳蚤”
堅持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宣言》,就必須全面正確地把握其真諦,不要當不成“龍種”卻可悲地流為“跳蚤”。
馬克思、恩格斯在世時,法國和德國就有人傳播馬克思思想,并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這本是好事,但馬克思卻無情地提出“我只知道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還引用了詩人海涅的詩說道:我播下的是龍種,而收獲的卻是跳蚤?!彼@然不滿意傳播者對自己觀點的闡釋,說這可能會給他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他過多的侮辱。自那時以來,圍繞著龍種和跳蚤、正統(tǒng)和異端、真和假馬克思主義的爭論就一直不斷。拋開打著馬克思主義旗幟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機會主義者外,對于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如何正確理解馬克思主義并不是件簡單的事,稍有不慎便會流入跳蚤行列,成為假馬克思主義。
在“消滅私有制”的問題上,就存在著如何正確理解和把握的問題。宣言》確有“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但這只是半句話,而非整句。在這半句話前還有“從這個意義上說”。什么意義?再看看前文就明白了:共產主義并不是要廢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廢除資產階級的所有制”;但由于現(xiàn)代的資產階級私有制是“產品生產和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備的表現(xiàn)”,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這說明,簡單地說共產黨人的理論可以概括為“消滅私有制”,其實是不準確、不完整的。因為共產黨人不是要消滅“一般的所有制”,對“個體勞動者的所有制”是決不可以采取“消滅”的辦法的。
至于就消滅資產階級私有制而言,也是“有條件的”?!缎浴诽岢龅摹跋麥缢接兄啤笔蔷V領性目標,并不是立即就可實現(xiàn)的。恩格斯1847年在《共產主義原理》中明確指出,不能一下子廢除私有制”,“只能逐步改造現(xiàn)社會”。后來他在1874年的《流亡者文獻》、1877年的《反杜林論》等著作中,進一步闡述了消滅私有制是有條件的,是以生產力的高度發(fā)達為前提的。他說“只有在實現(xiàn)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具備的時候,才能成為可能,才能成為歷史的必然性”,只有在“生產力高度發(fā)達”的條件下,“階級差別的消除”才能成為“真正的進步,使得這種消除可以持續(xù)下去,并且不致在社會的生產方式中引起停滯或甚至倒退”。這就是說,廢除私有制決不是以人們的主觀愿望為轉移的,決不是不顧客觀條件隨心所欲就可實現(xiàn)的。20世紀蘇聯(lián)和中國曾受過不顧生產力發(fā)展水平而一味追求生產關系的“左”的教訓,證明了恩格斯的這些思想是完全正確的。
不全面把握馬克思主義在這個問題上的真諦,取《宣言》中的“半句話”唬人,至少是不夠嚴肅的。
“兩個必然”與“兩個決不會”
堅持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宣言》,就必須堅持發(fā)展的觀點,而不能教條僵化。
《宣言》發(fā)表25年后,馬、恩在德文版序言中指出:“不管最近25年來的情況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 ,這個《宣言》中所闡述的一般原理整個說來直到現(xiàn)在還是完全正確的”,“但這些原理的實際運用,正如《宣言》中所說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接著又指出,《宣言》所說的那些“革命措施根本沒有特別的意義”,如果今天來寫,“在許多方面都會有不同的寫法”;此外,“有些地方已經過時了”。可見,盡管《宣言》是經典著作,但也要與時俱進、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即使是對其中“完全正確的一般原理”,實際運用時也需“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而不可教條僵化、照抄照搬。
眾所周知,《宣言》曾莊嚴向世界宣告“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這就是“兩個必然”。但10年后,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又提出了“兩個決不會”的思想: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tài),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fā)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xiàn)的。”“兩個必然”與“兩個決不會”被學界公認為科學社會主義的核心,缺一不可。1895年恩格斯在《〈法蘭西階級斗爭〉導言》中公開承認,在《宣言》發(fā)表的那個年代,“歐洲大陸經濟發(fā)展的狀況還遠沒有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的程度”,“歷史表明,我們以及所有和我們有同樣想法的人,都是不對的”?!霸?848年要以一次簡單的突然襲擊來實現(xiàn)社會改造,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倍鞲袼惯@種坦誠的態(tài)度多么令人敬佩。這表明與時俱進、不斷發(fā)展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格。
歷史經驗:正確的認識靠全面的實踐來檢驗
堅持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宣言》,就必須將其蘊含的基本理論與中國具體實踐相結合,堅持靠“全面的實踐”來檢驗和發(fā)展理論。
早在1918年列寧在全俄蘇維埃五大上就宣布了“對俄國來說,根據書本爭論社會主義綱領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我深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只能根據經驗來談論社會主義”。國際共運已一個多世紀,十月革命已過去100年,中國也經歷了改革開放40年的實踐,從正反兩方面都提供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這是很值得分析研究、認真總結的。
百多年來共產黨人的經驗教訓究竟是什么?鄧小平曾指出,我們的經驗教訓有許多條,最重要的就是要搞清楚“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這個基本理論問題,并且說蘇聯(lián)搞了許多年也并沒有搞清楚。顯然,這是國際共運中帶有共性的經驗教訓。
在這個問題上,胡喬木同志1990年曾做過概括,提過一個說法。他說共產黨人100多年來,特別是近10多年時間內對“社會主義”這個概念的認識已有很大進步。他說“科學社會主義理論,或者說社會主義基本原理,決不是也不可能是一次完成的,現(xiàn)在也沒有完成,只是已有很大進步”。他所說的“進步”指的是:斯大林、毛澤東、赫魯曉夫等人當年都曾將“向共產主義過渡”作為“當前必須解決至少必須和可能立即準備解決的任務”來對待的;而現(xiàn)在我們已認識到社會主義要經歷很長的歷史時期,由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時間“由短變長”了,達到共產主義目標的時間“由近變遠”了,對社會主義標準的要求“由高變低”了(由不承認商品經濟到承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由追求單一公有制到承認多種所有制共同發(fā)展),對按勞分配的認識也“再三改變”(由批其是“資產階級法權”轉到承認其是“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再到同時承認“非按勞分配”仍有存在的需要)。這其實是認識上真正的進步??傊?,正確的認識需要在實踐中多次反復,不可能一步到位。
胡喬木的這一概括雄辯地證明世界共產黨人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主要經驗教訓,不是 忘了消滅私有制”,而是“急于消滅私有制”,急于“向共產主義過渡”。中國近40年來發(fā)展之所以這么快,恰恰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徹底扭轉“左”的指導思想,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際出發(fā),放棄“以階級斗爭為綱”,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實行改革開放的結果。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強調我國仍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沒有變,要求“全黨要牢牢把握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基本國情,牢牢立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最大實際,牢牢堅持黨的基本路線這個黨和國家的生命線、人民的幸福線”。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本質上是“經濟文化相對落后國家建設社會主義的理論”,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就表現(xiàn)在如何對待資本主義的問題上,這是借鑒列寧新經濟政策思路的結果,也是以中國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為依據的。列寧在新經濟政策時期曾指出:“‘資本主義是禍害,社會主義是幸福,這種議論是不正確的。”從資本主義走上接近共產主義的社會需要“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渡”,“資本主義社會愈不發(fā)達,所需要的過渡時間愈長”。中國現(xiàn)階段是要利用資本主義來建設社會主義。這其實也是毛澤東的一個重要思想??傊袊厣鐣髁x在所有制問題上的政策是馬克思主義的,是符合科學社會主義原則的。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認識到社會主義的長期曲折性,決不應也不能動搖我們對共產主義遠大理想的信念。理想信念是共產黨人精神上的“鈣”,是決不可動搖的。正確認識社會主義的長期曲折性,應當更加堅定信念,近40年來的發(fā)展成就讓中國實現(xiàn)理想的信心空前增強了。
離開發(fā)展講堅持,堅持不了
堅持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宣言》,就必須將堅持與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離開發(fā)展講堅持,是堅持不了的。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在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這一根本問題上,我們必須堅定不移,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動搖?!?習近平在強調“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同時又強調“發(fā)展馬克思主義”。他提出“發(fā)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且要“鍥而不舍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使馬克思主義放射出更加燦爛的真理光芒”。這是需要我們認真學習和深刻領會的。
據延安時期的老同志講,毛澤東說過:不如馬克思,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同馬克思一樣,也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只有超過馬克思,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這里所說的“超過馬克思”,不是說在人品和學識上都強于他,而是說在新的時代條件下,能解決他沒有遇過和解決過的問題。毛澤東、鄧小平都是這么做的,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也是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
總之,馬克思主義之所以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影響力,就在于它是永不僵化、永不停滯,與時俱進,不斷發(fā)展的理論。因此,堅持與發(fā)展是不可分割的,沒有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生命也就停止了。
“三個有利于”并未過時
堅持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宣言》,就必須堅持唯物史觀,堅持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辯證統(tǒng)一,從經濟政治多重角度綜合整體考慮各種現(xiàn)實問題。
在關系社會主義前途命運的問題上,現(xiàn)在存在一種值得重視的傾向,即更看重所謂“經濟決定性”,而不是黨的領導等上層建筑方面的關鍵性因素。這就需要重新領會恩格斯的這一思想:“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因素歸根到底是現(xiàn)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fā)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倍鞲袼箯娬{,經濟狀況是基礎,但經濟因素不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必須重視“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這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程中必須十分重視的問題。這也就要求我們必須從經濟政治多重角度綜合整體考慮各種現(xiàn)實問題。
在如何看待和對待“三資”企業(yè)和私營經濟上,就存在這樣的立場和角度問題,需要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綜合整體把握。1992年鄧小平在巡視南方時,面對“外資企業(yè)=資本主義”“‘三資企業(yè)多了就是資本主義多了”的議論,就做到了既從經濟又從政治上考慮問題。他說“有的人認為,多一分外資,就多一分資本主義,‘三資企業(yè)多了,就是資本主義的東西多了,就是發(fā)展了資本主義。這些人連基本常識都沒有”。“‘三資企業(yè)受到我國整個政治、經濟條件的制約,是社會主義經濟的有益補充,歸根到底是有利于社會主義的?!?因此他主張膽子再大一點,并提出“三個有利于”的判斷標準,姓“資”姓“社”的爭論很快平息,隨后中國打開了繁榮昌盛的新局面。實踐證明鄧小平的思想和對策是正確的。
現(xiàn)在面臨新形勢、新態(tài)勢,老問題又以新形式出現(xiàn)了。目前國有經濟雖然在控制力、影響力方面占主導地位,但非公有制經濟在數量、體量上已超過半邊天,于是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些極端議論。如何對待看待非公制經濟已成為關系全局的重要問題。
中央在堅持我國基本經濟制度問題上的立場是堅定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2016年春天,習近平在政協(xié)會議上重申“兩個毫不動搖”和“三個沒有改變”,強調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不是對立的,而是有機統(tǒng)一的”,“應該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而不是相互排斥、相互抵消”。這就是說,我們必須毫不動搖地支持公有制經濟“做優(yōu)做強做大”,又要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fā)展,簡單概括就是要實行“國民并進”。
在當前情況下,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就意味著堅持公有制和非公有制“兩條腿”走路,這樣就可使兩類經濟、兩類企業(yè)都健康成長,其體制優(yōu)勢是明顯的,是符合中國實際的馬克思主義方針。這么說的理由在于:
第一,鄧小平以“三個有利于”判斷是非對錯的標準沒有過時,仍具有現(xiàn)實指導意義。因為它體現(xiàn)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是完全正確的,今天仍可以此應對“私有經濟多了就是資本主義多了,不是社會主義了”這樣的質疑,私企也是中國人自己的企業(yè),有什么不可以?更多非公有制企業(yè)走到世界前列,代表中國經濟實力增強,有何不好?
第二,非公有制經濟與黨、國家和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改革開放以來從無到有發(fā)展起來的民營經濟,作為“資本”,是在黨的政策引導下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與社會主義根本利益一致。資本的力量越強,標志國家綜合實力越強,黨的執(zhí)政地位越鞏固。在社會主義條件下,企業(yè)家也是人民,是建設者,是有功勞的,應當受到社會尊重。
第三,對非公有制經濟要做具體分析,不能籠統(tǒng)地將其簡單等同于資本主義經濟。以華為公司為例。華為是1987年由通訊部隊轉業(yè)的任正非等6人集資2.1萬,招募14人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已是世界500強企業(yè)。華為強調人力、知識、科技都是資本,實行勞者有其股,任正非本人股份只占1.42%,公司98%以上股份為員工占有。表面上看,這么大規(guī)模的跨國公司不就是“資本主義”性質的企業(yè)嗎?但具體分析一下,恐怕就不能簡單下結論了。事實上近40年來中國這類公司和企業(yè)有不少,且它們對國家的貢獻很大。一句話,所有制的構成和形式問題值得深入研究、認真對待。
第四,私有經濟的發(fā)展會否導致黨變質國變色是一些人擔心的。對于這一問題,應當說,歸根結底在于黨自身,關鍵是從嚴治黨,非公有制經濟再怎么強勢也是外在條件,不起決定性作用。有人把蘇聯(lián)消亡的教訓歸咎于私有化,這其實是誤解,蘇聯(lián)消亡是黨變質丟失政權在先。當然,也必須把建立“新型的政商關系”作為全面從嚴治黨的重要工程。黨政干部既要密切與私企的關系,又要在資本和權力之間筑起一道“防火墻”,同時還要推動非公經濟人士成為合格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建設者。
中國共產黨人遇到并解決的問題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從未遇到過的,我們不僅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了,并已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這是對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最新發(fā)展。今后,我們還要依托豐富實踐和理論創(chuàng)新,進一步促進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時代化和大眾化。
(作者系中聯(lián)部研究室原副主任、研究員、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