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璞
(摘自《告別閱讀》作家出版社 圖/趙勝?。?/p>
幾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恨書》,恨了若干年,結(jié)果是賣掉。這話說著容易,真的做起來頗費(fèi)周折。
賣書的目的是擴(kuò)大空間。其實處理零散的舊書早在不斷進(jìn)行,現(xiàn)在的目標(biāo)是處理成套的大書。我以為若賣了,既可騰出地盤,又可貼補(bǔ)家用,何樂而不為?依外子仲的意見,要請出的首先是《叢書集成》,而我認(rèn)為這部書包羅萬象,很有用;且因他曾險些錯賣了幾本,受我責(zé)備,不免有銜恨的嫌疑,所以不能賣。我們又討論了百衲本的《二十四史》,因為放那書柜之處正好放飯桌,但這書恰是父親的心愛之物,雖然他現(xiàn)在視力極弱,不能再讀,卻愿意留著。我們笑說這書有后臺,不能賣。
仲屢次敗北后,目光轉(zhuǎn)向《全唐文》?!度莆摹酚幸磺Ь恚紦?jù)了全家最大的書柜的最上一層。作為唯一讀者的仲屢次呼吁賣掉它,說是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對許多書實行開架,查閱起來方便多了。這書無損污,無缺冊,我暗自盤算一定賣得好價錢,夠貼補(bǔ)幾個月。經(jīng)過討論,我們順利取得一致意見。書店很快來人估看,出價一千元。
這部書究竟價值幾何,我們心中無數(shù),可這也太少了,因此向北京圖書館館長請教。過幾天館長打電話來說,《全唐文》已有新版,這種線裝書查閱不便,價錢也就是這樣了。
書店來取書的這天,一千卷《全唐文》堆放在客廳等待捆扎,這時我才拿起一本翻閱,只見紙色潔白,字大悅目。我隨手翻到一篇講音樂的文章:“烈與悲者角之聲,歡與壯者鼓之聲;烈與悲似火,歡與壯似勇。”心想這形容很好,又想知道這書的由來,特地找出第一卷,讀到嘉慶皇帝的序文。
書店的人見我把玩不舍,安慰道:“這價錢也就差不多了。以前官宦人家講究排場,都得有幾部老書裝門面。現(xiàn)在不講這門面了,過幾年說不定只能當(dāng)廢紙賣了?!?/p>
為了避免一部大書變?yōu)閺U紙,我遂請他們立刻拿走,還附帶消滅了兩套最惹人厭的《皇清經(jīng)解》。《皇清經(jīng)解》中夾有父親當(dāng)年寫的紙簽,倒是珍貴之物,我小心地把紙簽依次序取下,放在一個信封內(nèi),可是一轉(zhuǎn)眼,信封又不知放到何處去了。
雖然得了一大塊地盤,許多舊英文書得以舒展,我心中仍覺不安,似乎賣書總不是讀書人的本分事,及至讀到《書太多了》這篇文章,不覺精神大振。呂叔湘先生在文中介紹一篇英國散文《毀書》,那作者因書太多無法處理,用麻袋裝了大批初版詩集,午夜沉之于泰晤士河中。書既然可毀,賣又何妨!比起毀書,賣書要強(qiáng)多了。若是得半夜里鬼鬼祟祟地跑到昆明湖去擺脫這些書,我們這些庸人怕只能老老實實地縮在墻角,永世也不得出來了。
最近我在一次會上得見呂叔湘先生,因說及受到的啟發(fā),呂叔湘先生笑說:“那文章有點(diǎn)諷刺意味,不是說毀去的是初版詩集么!”
可不是嗎!初版詩集的意思是說那些詩不必再版,是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的無病呻吟,也許它們本不應(yīng)得到出版的機(jī)會。對大家無用的書可毀,對一家無用的書可賣,自是天經(jīng)地義。至于賣不出好價錢,也不是我管得了的。
如此想過,我便心安理得。整理了兩天書,我自覺辛苦,等疲勞去后,大概又要打新主意。那時可能真是迫于生計,不只為圖地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