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
我的老家在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的農(nóng)村,小地名叫大樹溝。那個地方正是清朝陜甘總督左宗棠于同治二年正月初六(公元1863年)給朝廷的奏折中“甘肅……轄境苦瘠,甲于天下,地廣人稀”的代表性地區(qū)。
在上小學、初中直到高中的那一段時間,大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那一段時光,是我人生非常難忘的階段,除了上學和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印象最深的就是為了吃飽一口飯而期盼,而奮斗,而歡樂!即使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是沒有心酸,沒有難過,沒有抱怨,有的是知足與感恩,思考與奮進。
餓,餓得很。每一天,都在饑餓中在度過。
饑餓的滋味不好受。饑餓是什么滋味,胃里難受!像貓爪子在胃里撕扯,像狗舌頭仔細的舔干凈了腸胃的角角落落。
饑餓還有一種滋味,就是饞!看著別人吃飯香,吃饃饃香,吃啥都是香的,并想盡一切辦法找可以吃的東西。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香噴噴,味道好極了。
肚子好像老是空蕩蕩的,消化力特別旺盛,不知道是食物不經(jīng)飽,還是小時候的腸胃像雞胃,農(nóng)村叫雞嗉子,仿佛石子、磚塊、秸稈等物,只要一進胃里,都能轉(zhuǎn)瞬變成營養(yǎng)物質(zhì)和剩余的廢料。
放學后照例是去放羊,在放羊前首先是到酸菜缸里撈一碗酸菜,用開水燙過,滴上兩三滴快要見底的瓶子里或者瓷缸子里的清油,撿上美美一筷子胡蘿卜、韭菜、芹菜等腌制的咸菜,反復攪拌過了,三口兩口吃完,然后從羊圈中趕出幾只羊去溝里頭的山坡上去放。羊兒早都咩、咩、咩的叫著了。躺在青蔥翠綠軟綿綿草地上,望著天空遐想。夏日的星空多美啊,天湛藍湛藍,還有各種各樣的白云,像棉花包,像山巒,像龍,像大棉被,還是棉被親切?。∑鸪鹾芟窈芟?,但那云是走著的,走著走著,先是拉長,后是似像非像,然后就變成其他的形狀了……
漆缸子里的肉臊子是最好的美味,然而那是高高懸掛在屋梁上的。漆缸子,口徑有二十多公分,高一尺,外表是油光潤滑的黑漆,內(nèi)側(cè)是粗燥的灰黃本色,有兩個不明顯的耳朵,用麻繩把兩面穿起來,就享受超凡脫俗的待遇,束之在家里髙而粗的屋梁上了。當然,我們垂涎已久的是漆缸子里面裝的東西,那可珍貴至極,是一年中全家人的希望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甜的肉臊子。不管大人掛的多高,我和姐弟都能通過大凳子上摞小凳子、其中一個人爬上去另外的人抓穩(wěn)凳子扶著屁股和腰腿的方法,使爬上去的人摘下漆缸子,大家一人一小把的用手抓著偷吃;或者爬上去的人掙著用手挖出一把把的臊子,直接喂給下面翹首企盼的“同案共犯”——我的姐姐,我的弟弟。這種作業(yè),一個人是完不成的,必須合作才行。當然那時的心理是膽戰(zhàn)心驚的,生怕正在“作案”的時候大人突然闖進來,因此每一次都不敢多偷,而是經(jīng)常性地偷,不知不覺,經(jīng)過多次的作案,那缸中之物是越來越少了。我當時奇怪,看著不翼而飛、不吃(共同做飯)而少的漆缸子中的肉臊子,難道大人沒有發(fā)覺嗎?現(xiàn)在想來,當時自己和姐弟們的自作聰明、沾沾自喜,其實都在父母親的明察秋毫之下,起碼在公社大隊干部來家做上一碗令我們饞涎欲滴的臊子面的時候,或者一年中的重大節(jié)日,像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的時候,或者家里某一個人生病的時候,像犒勞式的做臊子面的時候,總能發(fā)現(xiàn)?。“?,父母親是裝糊涂啊!……偷吃的東西就是香!那肉臊子,帶著皮的小方塊特別耐嚼,回味無窮;那瘦的小方塊也是很有韌性,可是味道完全不同;真舍不得把這人間寶物從喉嚨里咽下去啊,如果能讓甜、咸、香等味道久住口舌與喉嚨之間該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那時的自己真沒有紳士風度,焦渴的大嘴中的口水分泌特別旺盛,那不管肥的瘦的臊子,在口中嚼不了幾下,就被洪水沖進了一望無際、干得快裂了的黃土高原!然而力氣是大大的增強了,不管是放羊放牛,還是拾(打)豬草,幫大人干其他的活兒,力量都是無窮的,仿佛孫悟空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挖辣辣(有人說學名辣辣是葶藶子,不是車前草)。那是萬物復蘇的時候,拿上小鏟子,挖起小綠葉下面的細長白根,攢上一兩把,兩只手相對著搓幾下,上面的泥土也許已經(jīng)干凈了,急急忙忙跑回家,撒上一點鹽,再在掌心反復揉搓,就可以下肚了。味道好辣好辣,胃里好空好空。
鏟仡佬(音gelao,學名蒲公英)。早春二月或者是陽春三月,確切時間是記不清了,那時候地埂畔,山路邊,小河旁,山坡上,生長著很多的仡佬,葉子是鋸齒形的,有一兩寸長,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的孕育,攢足了營養(yǎng)和力氣,顏色綠油油的,身體非常健壯,剛冒出地皮的還有一些嫩黃。我和學伴們,都是一個村子里的鄰居和本家,拿一把小鏟子,胳膊彎挎一個小筐(一種農(nóng)具,我們老家叫yanzi,用藤條編成,有曲成一百八十度的弓形的把兒,可以裝盛農(nóng)村各種東西),哼著在學校學會的各種歌曲,像《學習雷鋒好榜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到綠草茵茵的地方去鏟仡佬。小鏟子從仡佬的底部平鏟過去,一朵有七八瓣葉子的仡佬就成群結(jié)隊的進入小筐。仡佬不能生吃,需要用水煮一下,然后用筷子撈出,稍微涼一下,再調(diào)一撮韭菜做成的咸菜,滴幾滴紅辣椒油,然后大快朵頤。
僅僅吃辣辣、仡佬、苦菜,胃中還嫌不足,要是有一疙瘩饃饃和在一起吃,該有多好啊!
當然也有意外,就是有一次高峰學校的陳世珍校長給我吃了最好吃的甜醅子。陳校長來自方圓的大鎮(zhèn)內(nèi)官營,他非常敬業(yè)和愛護學生,治校有方、管理嚴格,在高峰學校、高峰鄉(xiāng)乃至全縣教育界享有至高的聲望,大家對他非常敬并且畏。是哪位家長給他送了一碗用當?shù)靥禺a(chǎn)莜麥新做的甜醅子,他在喝了一遍用涼開水沖過的甜醅子水以后,將剩下的半干半濕的一碗甜醅子全部給了我,讓我轆轆直叫的饑腸不僅有了飽腹感,更有暖烘烘的熱流傳遍全身。甜醅子,現(xiàn)在是城市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平常小吃,可在那時,卻是只有端午節(jié)才能偶爾吃到的稀罕之物。那味道,甜甜的,酸酸的,既有濃濃的汁液,又有可嚼可咽的柔軟顆粒,吃上一碗,口舌生津,香甜半年,回味一生。為什么叫我吃而不是別的同學,是因為我偶爾撞上,抑或是他有意為之,總之我那時的學習成績在全校是佼佼者。我順利的升入高中,后來考入大學,我認為與陳校長的甜醅子的獎勵和其他老師的諄諄教導、循循善誘的鼓勵都有很大關(guān)系……
有愿望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各種各樣的饃饃。
各種各樣的饃饃果然來了。有白面、黑面和著麩皮的蒸饃饃(饅頭)、花卷、餅子(老家地道的饃饃),有蕎面、豆面、谷子面、糜子面做的碗托子、干炕子(死面餅子)等。后來,出現(xiàn)了干透了的鍋盔、饅頭、餅子、花卷等純白面的饃饃。以上各種饃饃,大多不完整,是或大或小的碎塊,新鮮的發(fā)霉長了一兩厘米的白毛,干燥的有些有褐色的霉點。當這些饃饃從母親和哥哥姐姐的白布袋中傾倒而出的時候,我們年齡小的弟弟妹妹如獲至寶,大飽口福。
起初,饃饃是要(乞討)來的。那是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中后期,大樹溝還有鄰近的麻地灣、牛家灣、貢馬、窯兒灣等村的農(nóng)民,就開始走出本社本村外出要饃饃了。
要饃饃的隊伍,由零零星星的幾戶幾人到幾乎各家各戶,由年齡大的、中年人到老帶少,區(qū)域由個別村社發(fā)展到滾雪球般的普遍。我們莊里也來過外莊外社的要饃饃的人,有老年人拄著棍子領著小孩的,有中年婦女領著靦腆少婦的,也有年輕人單獨行動的,問他們要饃饃的原因,都說是遭了年成(遭災),那時候暴雨非常平凡,雞蛋大的冰雹可以讓全大隊和生產(chǎn)隊的希望化為泡影,僅依靠幾兩的救濟糧是明顯不足的。
先是到本鄉(xiāng)和近鄰的鄉(xiāng)村討要,如紅莊、大寨子、連兒灣、臨洮等。
同村的陳永紅說,有一次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穿了一雙新鞋,走著走著鞋底磨透了,鞋幫也裂了,沒有辦法只有赤腳走,走到連兒灣的時候幾個腳指頭凍僵了,完全不聽使喚,路也走不成了,在一個好心人家里的熱炕上,歇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臘月三十回到家,生產(chǎn)隊分配的口糧只有半袋子,洋芋只有兩堰(可以裝三四十斤的小框)子,感嘆這個年莫過何著(沒有辦法過)。
后來要饃饃的足跡走得越來越遠,簡直是走州過縣了,如本省的永昌、張掖、高臺、酒泉,走遠一點的甚至到了外省的西寧、寶雞、咸陽、洛陽、鄭州等地。那些干透了的各種白面饃饃就是從這些地方要來的。
干透了的饃饃直接嚼著吃是嚼不動的,將它們使勁掰碎擱入大粗碗,用滾開水澆滿淹過,過上一會兒,干饃饃吸足了水分,就變得松軟了。深深吸一口氣,那些來自迢迢遠道的五谷精華就灌入焦渴已久的腸胃,營養(yǎng)和滋潤青春年少急需養(yǎng)分的軀體,生發(fā)出生命本源體旺盛蓬勃的陽剛之氣。有的時候,一大鍋碎面的面湯太清太淡,將這些饃饃泡入面湯中,彌補正餐面條不足的缺憾。在放羊放牛還有上學的時候,口袋中裝入幾塊干饃饃,蘸著清清的山溪水或者學校旁邊、中梁山樹林子里的泉水吃,沒有水的時候,只好拼命用手掰和用牙齒慢慢咬著吃。
純粹的要饃饃的日子大約持續(xù)了三四年。到七十年代末的幾年,主要是去陜西背糧。
當時的生產(chǎn)大隊和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開始推廣使用化肥,有尿素、硝酸銨、氨水、土磷肥。氨水是用密閉的大鐵桶裝的,只要打開頂部的小蓋子,一股劇烈的氣體直沖鼻子,刺激得人打噴嚏,流眼淚,頭暈眼花。土磷肥是散裝的,生產(chǎn)隊用十二馬力的手扶拖拉機從公社供銷社轉(zhuǎn)運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氨水和土磷肥生產(chǎn)隊比較喜歡,知道它們是幫助長果實的,就心甘情愿地施進各種莊稼地里。我們那個地方屬于南山二陰地區(qū),雨水較足,當時全縣就有“寧叫高峰爛,不叫全縣旱”的說法,因此大家都愛用磷肥,不愛使用催長葉子和長桿子的氮肥,也就是尿素和硝銨。有好多社員偷偷地背著公社干部,把尿素、硝銨(硝酸銨的簡稱)倒在兩塊地中間的地埂子上,致使地埂邊上的冰草、野蒿子、馬齒莧瘋長一氣,比不施化肥的雜草高出許多。
窮極思變。照樣的缺糧,嚴重的口糧不足。這時候村里的幾個頭腦比較活泛的人,像李進林、王珍媽媽、黃桂英、連克俊、郭志江等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信息,自發(fā)的約上三五個人組成一個團隊,背著當?shù)夭恍枰ó敃r也許是觀念未轉(zhuǎn)變)的尿素、硝銨,輾轉(zhuǎn)幾百上千里路,爬火車(大多數(shù)時候是敞篷的貨車,有時候是客車),就是去農(nóng)業(yè)較發(fā)達、急需化肥的陜西關(guān)中平原,進行物物交換,換回本地缺少的苞谷、紅薯干和少量的麥子等糧食。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將這種長途跋涉,艱辛的換回救命口糧的生活方式叫做“陜西背糧”。我們的老一代人普遍經(jīng)歷過陜西背糧,我們這一代靠著陜西背回的糧食度過艱難成長階段的人,對陜西背糧歷歷在目、迄今難忘。
背糧的區(qū)域有隴海鐵路沿線的寶雞地區(qū)千陽、鳳翔、岐山、扶風、武功縣,咸陽地區(qū)的眉縣、楊凌、興平,西安的長安、臨潼,還有三門峽、洛陽、鄭州等地方。主要集中在八百里平川的關(guān)中平原一代。
我對于鐵路車站的耳濡目染,當時就來自大人們口里敘述和用汗水、眼淚測量的實際情景……日后我乘坐火車每一次經(jīng)過天水、寶雞、武功、咸陽、西安等一個個熟悉的地名和車站時,對于別人也許是普通的,生冷的,沒有感觸的,而對于我卻是親切的,溫暖的,有感情的——是關(guān)中平原的苞谷和甘薯、饃饃養(yǎng)活了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是關(guān)中平原的鄉(xiāng)親幫助了特殊困難時期的甘肅老鄉(xiāng)。
1983年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王戈在《樹上的鳥兒》中寫到:“下車了一批,上車了一批……猛不防,嗵的一聲,一個老頭兒將一條沉重的口袋放在他面前……老人自我介紹起來:甘肅人,背的洋芋,到漢中換點大米過年……”看來,那時候到陜西背糧已經(jīng)成為甘肅大部分地方的流行風尚。
背糧的時候住在哪兒?大哥和許多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說,主要是住在換糧食村莊附近的火車站候車室,候車室的木頭長凳子就是他們夜眠休整的床。有時候長條凳子被先到的人占據(jù)了,自己只有和衣而臥在墻角的地上。那時的鐵路候車室就是陜西背糧老鄉(xiāng)們的家,是候車室遮住了風雨,擋住了嚴寒,減弱了酷暑,給為嗷嗷待哺的全家人謀生計的老鄉(xiāng)們提供了基本的“住”,使他們在走村串社腰酸腿疼、饑腸轆轆身心困頓、夜色降臨倦也該鳥歸林的時候有了一個心理比較踏實的落腳的窩,一個臨時的溫暖的“家”。衣服是破棉衣加一件油汗煮透了的對襟襯衣(俗名汗褟子),一年四季都是這個行頭,由于常年不洗,污垢不堪,夏天還好過一些,到深秋冬天的時候,在候車室就凍得瑟瑟發(fā)抖了。有時候也到陜西農(nóng)村的莊前屋后和打麥場上的麥垛邊歇宿。那時人口管理嚴格,本地人對外地人心存戒心,擔心這些一半是交換一半是要飯的外地人危及他們的安全或者偷盜,天黑以前是不允許進村落腳的。等太陽落山、天色黑暗之后,他們偷偷地溜進村子周圍的安全地帶,或屋后,或麥垛中,熟睡一覺,以緩解一天徒步跋涉的辛勞。大哥張勤說有一天夜里渴極了,半夜爬起來看見光亮亮的一池清水,就放開肚皮直接捧著喝。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是堆滿牲畜糞便、漚得發(fā)綠的污水坑。有一次過寶雞下屬一個縣的浯(音wu)河,水看起來淺淺的,但在挽起褲角赤足過河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平靜的河水快到了腰部,那里的河道看起來不寬但走起來卻要走半天。王珍背起他媽媽過河,他個子小,結(jié)果把“老人家”的褲子也弄濕了,過河后,她拿起棍子就將兒子打了一頓。
吃什么?逮著什么吃什么。主要是家家戶戶送的各種干糧,碰到他們中午正在吃飯的時候,有的人家還會端出一碗或者半碗和有蔬菜、土地、肉星星的拉條子。經(jīng)常性的到縣城人民食堂吃顧客們剩下的半個饅頭花卷,半碗的面條、水餃,還有半個月牙形的包子,也顧不得人家的口巴子(嘴巴咬過的痕跡),好的時候還有半碗燴菜和白白的大米飯。在幾個顧客吃飯的時候,三五個背糧的人眼睛直勾勾的瞅著他們每一筷子的起起落落,當其中一個放下筷子的時候,手腳快的人會捷足先登,捧起剩余的飯菜吃個精光,完全顧忌不了客人們可憐或鄙視的目光。搶剩飯還需要臉皮厚、膽子大,下手要快,有時候也不管本團隊的年長者。總體上來說,他們的團隊是團結(jié)的,顧全大局的,搶得多的分些給膽子小面皮薄的、老的護著小的、小的照顧著老的。也有些好心人,看見這些面黃肌瘦的外地人,不管自己吃飽吃不飽,匆匆吃上兩口,就裝作吃飽了,把寶貴的飯菜故意留下了,也許他(她)家里并不寬裕。
大部分時候是爬火車。爬火車遠遠沒有電影上《鐵道游擊隊》的瀟灑和浪漫。去的時候,每個人至少要身背分別裝了八十斤重的兩袋子化肥,來的時候每人平均要肩扛換回的一兩百斤糧食。煤車(貨車)拉到哪兒算哪兒,只要是陜西地界的大站小站,他們隨便在哪兒下車,都能走進農(nóng)家,實現(xiàn)“物物交換”,完成背糧的大半使命。
絕處會逢生,山重水復無路可走時也會柳暗花明。他們怎么進的村,怎么找到可以交換的人家,怎么背起汗水浸透并融化了一部分的化肥,又怎么千辛萬苦的“背回糧食”,完美的完成這一壯舉,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仿佛是唐僧取經(jīng)般的神話,而在他們手里,竟然就像輕松的走了一回內(nèi)官營街,最多也是去了一趟縣城暨專署所在地定西,時間也就是一趟十天半個月。
轉(zhuǎn)運糧食是一件難度較大的事。三五個人的團隊前后接應,一趟接一趟的搬到車站,碰到停靠的煤車,不管車站和車上工作人員的反復警告,奮不顧身的背、扛、抬、拖到黑乎乎的平板車或者敞開的車廂中。煤車上什么東西都有,最多的是煤炭,其次是木材,還有一些包裝嚴密而不知道的東西。越過定西車站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煤車在定西不停,有時候在夜間困得實在不行而睡過了頭,這樣就在梁家坪、高崖車站卸下糧食,又像螞蟻搬家似的搬上東去的煤車,焦急的期盼在定西停車、卸糧。煤車有時候在一些小站一停就是幾個小時甚至一夜,他們只有耐心的等、等、等……
少部分時候也坐票車(客車)。他們一般都沒有票,不到萬不得已不買(補)票。上車是硬擠上去的,不是輕省的單個人而是瞻前顧后,幫助其他成員上下多次的把糧食搬上車。將幾袋十幾袋糧食放到座位下、車廂連接處后,就是提心吊膽地接受查票。像他們一樣的背糧者比比皆是,列車長、乘警、列車員多的時候是網(wǎng)開一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一馬,讓他們自由上車,免費乘車。有的列車員看起來很兇,但做起來也是柔腸一片,罰他們打掃車廂的衛(wèi)生,他們接到這個任務,好似接到大赦,或者給予了獎勵,打掃衛(wèi)生分外認真仔細,坐這個票車也理直氣壯了許多,畢竟他們是勤勞善良的老百姓,知道白占公家的便宜是理虧的。遇到上級檢查或者個別執(zhí)法如山的人,在苦苦哀求無效和遭到扣留糧食的威脅后,他們會從夾襖中,或者跑到廁所從縫在棉褲里的夾層中,掏出零零碎碎的毛毛錢和分幣,進行補票。
最難腸的是千辛萬苦換回的糧食在火車站被市管會等人員沒收。那沉甸甸的包谷、薯干關(guān)系著全家的大半年甚至全年的生活,拴著他們的心肝肺,當然是不能輕易也絕對不能放棄的。于是只好采取沒有辦法的辦法。一是哭,女同志尤其擅長,先是假裝著哭,哭訴著家里的老人娃娃一大家子沒有飯吃,哭著哭著就變成了真哭,那種如泣如訴的細長哭和痛徹心扉的嚎啕大哭令執(zhí)法人員手足無措,最后只有放行加“下不為例”的警告了;二是纏,反復的纏,不管市管會的人員怎么講道理講政策,他們就是不走,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不出七天,在他們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磨纏下,最終結(jié)果也是放行。當長輩和哥哥姐姐們講述、交流怎么要回糧食的經(jīng)驗時,他們很是欣慰、開心,但我分明看見他們的眼角的淚花兒呼之欲出。
背糧的鄉(xiāng)親們對經(jīng)過的車站如數(shù)家珍,煤車到了“虢鎮(zhèn)”車站就屬于陜西地界,距離背糧目的地近在咫尺了;換回糧食往回走,到了一個叫“拓石”的小站就是甘肅了,不僅距離“家”近了許多,仿佛背糧也成功了一半,心里也“踏實”了(注:后來我查了地圖和資料,拓石其實屬于陜西,處于陜甘交界處,鄉(xiāng)親們當時誤以為屬于甘肅)。拓石是由陜西進入到甘肅的第一個火車站。母親說,拓石車站在山溝里,兩面的山很高很陡,山上長的樹很大很密,有一次半夜到了拓石煤車停下不走了,四面黑黝黝的啥都看不見,山上的狼老娃(野狼)在瘆人的叫著,害怕極了。
到陜西背糧,開始是用化肥換,后來發(fā)展到用當?shù)爻霎a(chǎn)的黨參、當歸等藥材換。再到后來是到西安、鄭州等市場上變賣了藥材,用現(xiàn)金糴糧食。這比肩扛身背先進了一大步,也輕省了一半啊。
大哥說,除了背糧,還去過外地“掙錢”,當時還沒有“打工”“農(nóng)民工”這些詞。
在銀川,幫一個老頭家割稻子,只割了半天,老頭就悄悄給每人塞了五塊錢,做了一頓較豐盛的飯,又偷著兒媳婦給我們一人裝了一碗米打發(fā)我們走,我們就黯然并且感謝地離開了。后來想明白是因為老頭子在家里做不了主,兒媳婦是想省下工錢,不想雇外人。
在酒泉地區(qū)一個叫的清水的地方給別人打基子(建房用的土坯,相當于磚),先用水澆透,和成泥,反復攪拌,然后用沙子沾過,填進基圈子(一種砌磚型長方形土塊的建筑構(gòu)件模具),最后打開模具,另外再換地方重新填充重新打。有一家給了工錢,我和張壽每人50元;另一家嫌我們做的質(zhì)量不好,不給錢,張壽氣憤之極,想推倒基子墻,但是我膽小,害怕人家報復打人,最后只能含恨離開。
在大沙坪洗砂場,差點讓坍塌的山體埋掉。老板是皋蘭人,給他爸買了肉,張壽也揀了幾片,老板眼睛只瞪。
去靖遠煤礦打工,把全年的收入精華三十斤清油賣掉,湊了幾十塊錢做盤纏去靖遠大寨子煤礦。張壽、陳永紅等從井下爬出來的時候,只有兩個眼睛和嘴巴在動,其他全身都是墨黑,完全不像個人。我只想回家,想著無論如何,即使餓死,這個錢也不敢掙了。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有些人還去過陜西韓城煤礦下井背煤,然而干的時間都不長。
今冬一個寒風凌冽的日子,在一個莊里人(同村人)的喪事上我碰到陜西背糧的元老,當時他是跟著父親的十幾歲耍娃子(尕小伙)陳永紅。他的年紀應該是六十左右了,但他的頭發(fā)油黑,白發(fā)很少,中等個子,精神歡快,穿著厚厚的黃色棉大衣,籠著手站在大門口當迎賓。鄉(xiāng)里迎賓的職責是眼望著大路上來的吊唁客人,等他們快到東家大門口的時候,高亢而悠長地喊一聲“親親到,上香——”,然后院子里就響起嗩吶聲、孝子的啼哭聲,迎賓送他們進大門、進靈堂祭奠亡人。從我記事起幾十年來,陳永紅似乎一直就是這么個樣子,樂觀、年輕、見了誰都是笑哈哈的。我問大樹溝(自然村)的要饃饃和陜西背糧持續(xù)了幾年?他說,前后總共五六年,到八零年包產(chǎn)到組時出去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到八一年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莊里的人基本不出去了?;貞浧鹜拢f比起以前臘月三十晚上的“莫過何”,現(xiàn)在日子好多了,以后生活寬裕就寬裕點過,生活窄扁(拮據(jù))了就窄扁點過,無論如何,與陜西背糧的時候是沒法比了。一兒一女兩個孫子扯著他的后腿在搖晃,纏著要和他耍耍,他笑容燦爛,幸福美滿的知足感洋溢在他的身上、臉上。
我姑且把要饃饃、用化肥到陜西換糧食、出售藥材糴糧食和離開鄉(xiāng)土、“外出掙錢”買糧都納入“陜西背糧”這一概念和事件。因為那些事情是特殊的生活困難時期像太極拳般行云流水一樣的連慣動作,本質(zhì)上不可區(qū)分不可割裂。同時從那幾個步驟也可以看出以激發(fā)生產(chǎn)者勞動者積極性、創(chuàng)造力和等價交換為基礎的市場化改革開放的歷史必然性,以及廣泛而堅實的群眾基礎。
陜西背糧的老一輩中,李進林、連克俊、郭志江、王珍媽媽等已經(jīng)作古。母親頭發(fā)全部變白了,推算起來,一九七八年的時候,她才三十九歲,正當中年。老一輩領著背糧的兒女輩中,陳永紅、張勤、王珍、張民、陳俊等,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出頭,孫子上了幼兒園和小學,他們這一代吃喝無憂無慮、衣著時髦光鮮,完全沒有了太爺太太、爺爺奶奶,甚至爸爸媽媽輩的生活窘迫。
陜西背糧,是一段難忘的記憶。當時波及的地區(qū),不止大樹溝、高峰、定西,包括了甘肅省以隴中為主的大部分地縣。
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咀嚼回味一下曾經(jīng)有過的坎坷和困難,也能促使人們不忘來時的路,凝練為成長歷程中的寶貴經(jīng)驗,升華人為什么活著、怎么活著的精神境界。八十年代初期我上大學的時候,全國正在進行人生觀的熱烈討論,那個時期思想活躍,大學生們都在為實現(xiàn)個人價值、為自己活著,還是為他人為社會活著爭辯得沸沸揚揚、言之鑿鑿、不亦樂乎,然而最終雷鋒精神又一次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張華、張海迪、蔣筑英等用親身經(jīng)歷折服了那一代渴望學習知識、期盼為自己謀發(fā)展為社會做貢獻的青年們風風火火的赤子之心,從而創(chuàng)造了在希望的田野上青春與時代風雷激蕩、拼搏與奉獻交相輝映的金色八十年代。
不忘初心,對執(zhí)政黨而言是震聾發(fā)聵的警鐘,又何嘗不是催人奮進、開啟新時代的晨鐘!
對于個人而言,知足,惜福,感恩,報恩,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應該是一輩子的理想信念和追求。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