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資深媒體人,著有《快刀文章可下酒》
沒有人能獨善其身,但每個人可以承擔自己的命運
又到了畢業(yè)季,各大學(xué)的畢業(yè)寄語都在網(wǎng)上流傳開來。廈門大學(xué)的鄒振東教授2016年就因此紅了一把,他今年的講話稿《茍富貴,一定相忘》雖不如前年精彩,但也有看點。比如,說現(xiàn)在同窗四年“不殺”,就要感謝舍友大恩了。我們老家形容一個人易沖動就說他“氣性大”,鄒教授這段話也是對當前社會“氣性大”的無奈自嘲。
可不是嗎?想必大家都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生怕自己哪天還不知道得罪誰就遭了殃。就說最近,6月28日,上海兩兒童在校門口被殺害,警方說是兇手“報復(fù)社會”。6月29日,廣州大學(xué)一院長因科研利益糾紛將該校科研處長夫妻捅死,然后自殘。
這兩起悲劇發(fā)生時,我剛好讀完《詩經(jīng)·葛屨》,寫一個婢女辛勞縫衣卻不受待見的心聲。
開頭是:“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边@是說,她腳上穿著破涼鞋,走在滿地冰霜上,餓得雙手如枯枝,還要給人縫制衣裳。
給誰縫制呢?給女主人?!耙Q之,好人服之?!?/p>
衣服做好了,還要提著衣領(lǐng)、扯著腰身,恭候女主人來試。女主人滿意否?“好人提提”,她很滿意。
可滿意有什么用呢?“宛然左辟,佩其象揥?!比思覊焊活I(lǐng)情,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左轉(zhuǎn)身離去,還拿起簪子自顧梳妝打扮起來。“宛然”一詞,生動地寫出了那種把別人的勞動視為理所當然的神態(tài)。
所以,遇到這么小心眼大脾氣的人,我只好寫首詩諷刺一下:“唯是褊心,是以為刺?!?/p>
《葛屨》說明,“氣性大”不只是一個人的性格問題,也與他(她)的生活遭遇有關(guān)。遭遇不平,便產(chǎn)生了“氣”。怎么消“氣”?有人逆來順受慣了,根本就沒有“氣”?!陡饘铡防镞@婢女倒有個性,有“氣”,還采取寫詩的辦法撒了出來,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解決“氣性大”的通用辦法一“溫柔敦厚,詩教也”,用文學(xué)之美來化解人身之“氣”。
可當社會結(jié)構(gòu)失范、規(guī)則不公、表達無渠道時,“詩教”也是枉然。在“史詩”小說《白鹿原》里,地主白嘉軒出錢讓長工的兒子黑娃去上學(xué),旁人看來這是好事,怎么黑娃這狗日的不領(lǐng)情,還怨恨上白嘉軒了呢?原來黑娃看不慣白老爺腰桿太直,以致多年后回來革命只用棍子打了他的腰。很多讀者覺得這理由可笑,簡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對了!這就活生生說明:革命并非都是出于經(jīng)濟理性人的選擇,或者大而無當?shù)摹皺?quán)利覺醒”,有時就是情緒推動,“一張臉一口氣”而已。黑娃的心里話是:“我爸一輩子是你下人就算了,憑什么我一輩子也是你家下人!”白嘉軒確實算開明地主了,但在黑娃這種革命者看來,他們要打倒的不是白嘉軒這個自然人,而是“地主一長工”這種社會結(jié)構(gòu)?!昂蕖庇芯唧w對象,“怨”卻沒有,“怨”針對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所以很多自認遵循社會規(guī)范、清白做人的“白嘉軒”們都莫名其妙遭殃了。
錢謙益曾描寫明末的世態(tài)人心:“劫末之后,怨懟相尋。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蟲以二口自嚙,鳥以兩首相殘?!蔽覀円?guī)避這種狀態(tài),不能奢望每個人都受過“溫柔敦厚”的詩教,而應(yīng)從兩方面發(fā)力。
一是制度改進。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后,社會分工多樣,今天你給我倒茶(酒店服務(wù)員),明天我給你泡腳(按摩師),誰都有為別人服務(wù)的時候,多樣化可消解職業(yè)歧視,流動性可減少階層固化。
二是尊重他人。當你在享受別的人服務(wù)時,要對從業(yè)者有起碼的尊重,這樣能減少階層隔閡。如果鄉(xiāng)下大媽背著孫子給你擦皮鞋,你對人家友善一點,可能她孫子的心中就不會埋下仇富的種子。
鄒教授在畢業(yè)寄語中說:“一個最理想的社會,不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主體,承擔自己的責任,挑戰(zhàn)自己的命運,痛苦自己的痛苦,幸福自己的幸福?!边@也是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所說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