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晉
2000年12月,父親患腦梗塞,失語,右肢體失控,說不出話,想書寫表達,握不住筆。突然的疾病打擊,令父親痛苦不已。將父親送到醫(yī)院治療,病中的父親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無言的父愛。
我先是把父親送到縣第二人民醫(yī)院治療,病床上的父親整天笑容滿面,非常配合治療。我的大女婿是這個醫(yī)院的內科主任,父親每見到孫女婿,便伸出手握手,拍打床沿請坐,極其親熱,客氣。后來,我們把父親轉到縣人民醫(yī)院。父親脾氣變得暴躁,極不配合治療。他整日整夜跪在床鋪上,兩手捶床,大喊大叫,一幅被疾病折磨得疼痛難忍的樣子。醫(yī)院的內科主任找到我,動員說,老人這樣不配合治療,影響病房秩序,也不會有醫(yī)療效果,白白花錢,還是出院或轉院吧。
我寫了字條,請父親轉院或再回二院。父親搖頭,要吃掉紙條。就這樣,父親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中的父親像換了個人,安安靜靜。我們走到哪里,他的目光追到哪里。他總是對我們面帶笑容,飽含深情,好像說,實在對不起你們呀,拖累你們了。
我知道,父親愿住二院,是給我和孫女婿面子,他身體病了,但心中還是很明白的。想回家,是因為他掛念母親。在父親重病前,母親摔斷股骨頭,治愈后又一次摔斷,已無法再做手術,臥床療養(yǎng),不能自理。城中家里,兩個病人。父親既掛念母親,又怕影響我們的工作,所以鬧了出院。他雖然失語,心中卻明鏡似的。他的大喊大叫,捶胸頓足,完全是無言大愛的支配。
在家治療,躺在東床上的父親和躺在西床上的母親總是默默相望。躺累了,我們扶父親坐起。父親一遍遍環(huán)顧百年老屋。更多的時間里,父親在閉目養(yǎng)神,他一定在回憶自己坎坷的過去。
父親生于1928年農歷9月9日,那一年閏二月,戊辰年。生父九天,祖父在城防中慘遭土匪槍擊,痛逝。有兒的寡婦攆不走,無兒的寡婦留不住。奶奶守著襁褓中的父親,以淚洗面,守寡撫孤,苦撐苦熬到父親十九歲,撒手長逝。父親降生便是從不幸開始的。
父親十八歲和母親結婚。那時的父親上過三年私塾,能寫會算,一表人才。奶奶百里挑一,選中了我的母親。父母的婚姻頗有傳奇色彩,其一,二人同為獨生子女,這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是不多見的;其二,母親大父親七歲;其三,父親屬龍,母親屬雞,屬傳統(tǒng)意義上的龍鳳配。
父母一生養(yǎng)育四男四女八個孩子(一女夭折)。七個孩子七張嘴,煮一鍋地瓜當晚便沒了。但是,無論多么艱難,到了上學年齡,父母親便把我們一個個送進學校。令父母欣慰的是,上了學的我們沒有辜負二老的期望,一個個學有所成,七人中有五人端上了鐵飯碗。這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是令人羨慕的。
這年臘月的一天,輪到我護理父親。夜晚,北風呼嘯,滴水成冰。鐵鏟子的溫暖完全被寒冷包圍。我閉門嚴窗后,伏在床沿上瞌睡。朦朧中父親推我。我抬起頭,見父親左胳膊掀起被子,右手拉我進被窩。失語的他突然清晰地說道:“來,摟摟,摟摟!”我多么希望父親就此開口說話呀。但是,說完這幾個字,只是打手勢了。
我含淚靠了父親躺下。父親把我摟在懷里,左手一下一下拍打。父親是把我當成幾歲的孩子了嗎?我伏在枕頭上,不停地掉淚。這一夜,父親的這一舉動,永遠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2001年4月3日,給了我們兄妹生命和無限大愛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面對父親的離去,我們除了悲哀,便是痛恨我們的無能。
高爾基有言:“父愛是一部震撼心靈的巨著,讀懂了它,就讀懂了人生?!睙o論父親生前還是逝后,我常常讀父親這部大書?;貞浧鸶赣H在這部大書里最后無言的父愛。
【原載《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