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小邪
“他媽是賣咸菜疙瘩的,他就是個疙瘩頭?!彼潜蝗诉@樣喊著長大的。
從小他就恨透了那些咸菜疙瘩,也痛恨自己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
每到冬天,農閑時候,別家都忙著做棉衣辦年貨,他媽卻是忙得腳不著地:忙著到地里收芥菜,忙著張羅腌咸菜,忙著去山里挑泉水……一晃十幾年,他已長成一米七的大小伙子,她依舊風里來雨里去。
寒假里,他背了會兒書,起身到院子里透透氣。她讓他去挑兩擔水,正好可以歇歇腦。他拎著扁擔和水桶出了門。一小時后,他回來了,似乎很累,把兩桶水重重地擱到地上。
他媽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那兩桶水,輕輕搖搖頭,然后提起桶,把水往外一潑,“嘩”的一聲,倒在了院子里。
他惱了:“這是我辛辛苦苦挑的水!”
“辛苦不辛苦,你心里最清楚。你能糊弄得了別人,但能糊弄得了自己嗎?”
他狡辯說:“井水和泉水還不都一樣,誰大老遠去挑泉水腌咸菜疙瘩,哪個人能嘗出你是用井水還是泉水腌的?”
“用沒用泉水,表面是看不出來的,但嘗一口就知道,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很多事別人不在意,不代表我也不在意,我這輩子就想踏踏實實做人?!?/p>
她拎了扁擔和水桶出門。他站在院子里,聽那兩只水桶發(fā)出“咣當咣當”的碰撞聲,越來越輕。
那夜她坐在屋里,給他講故事。
他生在北方的農村。一到冬天,北風扯天扯地刮,刮得人哪里都不想去。他就出生在一個扯天扯地刮北風的天,家里條件不好,他媽沒多少奶水,他餓得嗷嗷叫。
他爸穿上棉大衣,去鄉(xiāng)鎮(zhèn)工地上搬磚。工錢是按數量算的,他白天搬,晚上搬,玩命掙工錢,好拿回去給娃他媽燉魚湯,喝了魚湯,奶水就下來了,娃就不會挨餓了。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他爸這一去再也沒回來。他爸被塌了的磚砸死了,老板怕?lián)嗣?,跑了。他媽還在月子里,天天抹眼淚,公公婆婆也是呼天搶地,沒有人顧得上他。眼看著本就不胖的小人,瘦得快沒了人形。
他媽這才振作起來,就算她不想活了,孩子也得活下去。她托人賣了柜子,換了些米和面,還買了兩條魚,熬了一大鍋湯,直喝得魚湯沒了腥味,才把魚骨頭倒了。
他媽有了奶水,他的臉也一天一天變得粉嫩了。坐完月子,晚播的芥菜也要收了。他媽待他睡著,把他送到爺爺奶奶家,一個人沖進冷颼颼的風里,戴著他爸留下的大厚手套,把芥菜從土里拔出來。沒想到那年的芥菜價格,像是從高空墜下的飛機,一路跌不停,雖然豐收,卻連成本都賺不回。他媽望著滿坡的芥菜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決定把那些芥菜腌成咸菜賣。在此之前,他家只是腌點咸菜自己吃,若要腌上成千上萬斤咸菜,這事可非同小可,光本錢就是一大筆開支。公公婆婆率先阻攔,他媽犟,“也只有這一條路走,不然怎么辦,等著芥菜都爛在地里?!”
公公婆婆說服不了她,只得湊了些錢給她,當然這是有條件的,他們要和她分家。她并不討價還價,給什么就拿著什么。她把分得的家產賣了大半,懷里揣著錢,騎上自行車到了鄉(xiāng)里,換來五口大缸,很多袋鹽巴、花椒和大料。
從此,她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回家洗芥菜,她用刷子使勁刷,直把芥菜上的須子都刷掉。她去離家?guī)桌锿獾纳缴咸羲?,泉水倒進大鍋,把洗凈的花椒和大料用布包了也丟進鍋里。鍋底生了火,鍋里“咕嚕咕?!钡孛爸鵁釟?,那絲絲縷縷的熱氣里,飄溢著花椒和大料的清香。等水稍微冷卻,她用瓢把水舀到大盆里晾著。
這期間她也不閑著,對著晾好的芥菜白頂兒,橫著切幾刀,豎著切幾刀,這樣腌才入味。她把切好的芥菜擺進大缸里,每擺一層撒上一層鹽,再把已經涼透的花椒和大料水,倒進擺滿芥菜的大缸里。她望著缸里的芥菜,那鮮嫩的白頂兒多像蓮花。她鄭重地用塑料布把缸頂遮好,擱上蓋墊篦子,還壓上一塊石頭,以免被風吹開。
從此,便是等待。
日子一天天過去,家里快揭不開鍋時,那些芥菜疙瘩可以出缸了。她撈了一個小的,切了一盤,又從院子里拔了兩棵小蔥切絲,加點醬油一拌,味道好極了。她想,以后若是富裕了,放上兩滴香油,肯定更讓人回味。
她騎上自行車,馱著咸菜疙瘩滿大街叫賣,不管是風像刀子一樣狂刮的冬天,還是熱得像蒸籠一樣的夏天。小鎮(zhèn)上,村子里,到處都留下她叫賣的聲音。很多人買了她的咸菜疙瘩,又買了第二回,第三回……大家都說好吃,吃完會覺得唇齒留香,問她是怎么腌的,她也不保密。雖然知道是山泉的功勞,但誰會跑那么老遠去挑泉水呢?于是,下回她再來叫賣,人家照樣買她的。日子也就這么過了下來,雖說不富裕,但至少能讓他吃飽穿暖。
“把你養(yǎng)大,我已經是盡了全力,你想過上更好的日子,只能靠你自己了?!闭f完,她走回自己屋,關上了門。
他呆呆地坐了好久,才伸手抹去臉上的眼淚。平時他只知道埋怨,卻從未去想想,她這些年過得有多辛苦。
他想出去走走。剛走到門口,他就看到月光下散著清香的花椒,旁邊摞著幾袋鹽。他忽然想到那年日本海嘯,國內鬧鹽荒,村子里都買不到鹽了,鎮(zhèn)上的鹽奇貴,大家想到他家有鹽,都奔了過來。知道他家不富裕,鹽又緊缺,賣貴點兒大家也都理解,可她賣的價格卻跟買時的一樣。他家的鹽是一大袋50斤重的,來買的人都是散著買。稱的時候,她打的秤總是高高的,鹽賣完了,一算錢,居然虧了。他說她缺心眼,為啥不趁機掙點錢,他們又不欠村里那些人的。她說要是大家都沒鹽吃了,只自家有鹽吃,那她寧愿不吃鹽。她說,人家有了難處,怎么能趁機相訛呢。
沒幾日,鹽荒就過去了,所謂的鹽荒不過是謠言引起的,商人為抬高價格囤著不賣而已。那個周末,他騎著自行車從學校回家,一路上凈是跟他說話的村里人,莫非是她賣給別人平價的鹽,大家念著她的好?人家吃了她的鹽,不只是嘴上打個招呼那么簡單。收芥菜時,他家勞動力少,村里人誰有空誰幫她收,收完碼在地頭上,她也不知道是哪家?guī)椭盏摹?/p>
有一家咸菜廠的廠長,聽說她腌的咸菜好吃,找上門來請她做技術指導,她把配方都給了廠長,人家拿回去,愣是做不出她腌的咸菜味。廠長三顧茅廬請她去指導,她說腌咸菜哪有什么技術不技術,只有用心不用心,你對芥菜好,芥菜也就對你好。
想到這些,他突然想看看那些芥菜。他用手扒開擱著蓋墊篦子的大缸,那些芥菜正踏踏實實地坐在大缸里,像極了一朵朵到了夜里便合上花瓣的蓮花,那樣的恬淡,那樣的干凈,那樣的美。
他的心從未有過這般輕松。他覺得那些蓮花都是為她盛放,從此,也將為他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