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翔

1

兒想娘，兒想娘

娘不在人間，娘在天堂

母親啊，我們母子一場

是誰傳下這古老的節(jié)日

讓人起身迎，躬身送

紅燈籠呀，餃子皮呀，貼春聯(lián)呀

除夕夜，遼闊的大地鞭炮聲聲

母親，今日我多么想念你

電視上春晚節(jié)目那樣熱鬧

你的孫子、兒媳，那樣高興

母親，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心里有一角，是那樣凄清

日子越好越想念你，母親

你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知道了

娘，老家村東墓地，冷不冷

一閉眼睛我又看見了你，母親

你蒼老的臉，想老家的眼神

你一步一咳一喘的身影，小時(shí)候

你領(lǐng)我去縣城賣草帽的身影

蓋老屋時(shí)你一頭摔在泥水里的身影

你冬夜在小油燈下編席的身影

一連幾天站在村頭等我探家的身影

在馬連道拎著布袋買菜的身影

母親，一閉眼睛我就看見了你

2

母親，我記得我們孤兒寡母的生活

我記得老家，小時(shí)過年的情景

咱家三口人，生產(chǎn)隊(duì)分了三斤肉

我記得你在柴屋呼達(dá)呼達(dá)拉風(fēng)箱的樣子

我父親病故了，灶火映著你的臉

你切兩塊火柴盒似的煮熟的肉

給我奶奶一塊，給我一塊

我清楚地記得，你舀了半碗

漂著蔥花的湯，泡了一張地瓜面煎餅

我記得屋里的水桶結(jié)了冰

那雪地，開春的鄉(xiāng)路兩腳泥濘

母親，我記得你治不好的病，咯血

我九歲，你撫著我的頭說：“兒啊

娘死不了，你還沒長大啊孩子”

3

母親，一閉眼睛我就看到了你

多少次過年，你在老家老屋一人過

你叮囑兒要有出息，為你爭臉

娘，在家鄉(xiāng)老屋，在晚年孤獨(dú)里

你眼中有淚，你心里有盼——

“俺兒，在外當(dāng)兵，俺兒在北京”

母親，我記得回老家遷你戶口那幾天

你和我去看妗子，舅和姥娘去世了

那是你的娘家。咱村挨家挨戶看

去村東田野，看我父親、祖母的墳

你說你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是告別，像永別……車子開出村子

母親，我扶你下車，我們母子回頭

又看了看村莊，這是你生活了

一輩子的村莊，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母親，我們站在前勝村的村頭

母親，我們母子，都流了淚

4

一閉眼睛我又看見了你，母親

你的兒子已五十六歲，兩鬢斑白

過年了母親，我再次跪在你的像前

跪謝你的生身之恩，養(yǎng)育之恩

這是水果，你愛吃的綠豆糕，這是

頭鍋餃子，第一碗餃子，母親請享用

母親，你已去世十三年了

母親，我是你唯一的孩子

母親，我是你心上掉下來的肉

母親，我記得你來北京后過的幾個(gè)年

你指揮我，去買這買那，餃子皮

韭菜白菜、肉餡，貼春聯(lián)，掛燈籠

燒香，給我父親、爺爺奶奶上供

母親你已去世十三年了，你還

一步一喘憋得難受嗎？你還咳嗽頭暈

天天吃藥嗎？你還一夜一夜睡不著嗎

母親，過去我給你理發(fā)，給你洗腳

給你剪指甲，這些年誰照顧你呢

5

母親，一閉眼睛我就看見了你

你拿著小馬扎在樓下球場聊天，指給

戰(zhàn)友的母親看——“那個(gè)是俺兒

俺兒是個(gè)詩人?！毙瞧谔爨従哟髬?/p>

到咱家玩，你說：“俺兒在那屋里

寫了一夜了，咱說話小點(diǎn)兒聲……”

深夜，看到我書房門縫有亮光

你在客廳里捂著嘴咳嗽，怕有動(dòng)靜

母親，說起寫詩，我是多么羞愧

你一生只聽過一次我的詩朗誦

那是1998年2月19日在保利大廈

你默默地坐在那里，聽不懂

2月24日電視臺播出你又在家中看

只記住三個(gè)字，你兒子的名字

幾首詩，你還是一句沒聽懂

你活著的時(shí)候，我極少出差

擔(dān)心煤氣、電、鑰匙反鎖屋里

我至今后悔1999年9月去太原

參加太行詩會，晚上給家里打電話

你匆忙去接，腳下一滑，摔倒在地

手腕骨折……我當(dāng)晚坐火車往家趕

我看到你一步一挪一大早到街上買菜

回來，一手拎菜，另一只手系根帶子

掛在脖子上，手腕黑紫、淤青

母親，胳膊都腫了，你說不疼

6

母親，請?jiān)徫覐男〉酱笏羞^錯(cuò)

小時(shí)惹你生氣，大了有時(shí)還惹你生氣

母親，我記得我四十多歲時(shí)

你讓我站在那里，對我的呵責(zé)、訓(xùn)斥

母親啊，一閉眼睛我又看見了你

一次住院，又一次住院，一步一喘

一步一咳，躺在醫(yī)院單人問病床上

肺都鈣化了，嘴唇憋得發(fā)青

母親，我真想少活幾年給你幾年陽壽

讓你多活幾年，我還沒報(bào)完恩

母親，深夜你又從床上掉在地上

我抱著你痛哭，娘，你的臉磕青

娘，你說你看到我已去世的舅了

說回老家前勝村了，看到我姥娘了

7

母親啊，我們母子一場

我曾多少次夢見你，夢中痛哭失聲

我看到你在馬連道提著布袋買菜

在老家村東地里撿柴，看到你

蜷縮在一個(gè)小黑屋里，喊你不應(yīng)

母親，我看到前面有一個(gè)人影像你

追上去一看，又不是你，母親

我多少次在夢中痛哭失聲，夢中哭醒

淚濕枕巾，再也睡不著，睜眼到天明

我曾一次次下班回家一次次痛哭

在街上一看到人家的母親就想起你

母親，你只活了七十三歲，母親

你活到現(xiàn)在才八十六歲，也不老啊

咱們母子一場，多少年相依為命

母親，你是我的靠山，在人間

我沒了娘，多么孤單，天地一片虛空

母親，你扔下兒子走了十幾年了

母親，多少年，我是那樣心灰意冷

8

母親，你與我早逝的父親合葬一起

在前勝村村東墳地，你的墓碑

是十里八鄉(xiāng)最高大的墓碑

我的爺爺奶奶就在你的身邊

村里去世的那些長輩也在那里

你不再孤獨(dú)，你們能說話拉呱

母親，十三年了我一次次給你燒紙

那些錢你都收到了嗎？老家那邊

我的表哥和堂弟，一次次替我去燒

母親，我不知道你的魂兒在哪里

北京這邊，前幾年在馬連道路邊燒

2008年咱家搬到了遠(yuǎn)大路，昨天

夜晚，我到世紀(jì)城十字路口燒

每次燒紙，我都圍著紙錢畫個(gè)圈兒

留一個(gè)出口，朝山東前勝村方向

燒完紙，我總蹲在那里待一會兒

看那些灰燼，黑蝴蝶一樣飄

母親，那些錢你都收到了嗎？

9

母親，過去咱住馬連道六號樓

這是遠(yuǎn)大路，咱前幾年搬來的家

你生前不曾見過、住過的家

你看多寬敞，四室兩廳兩個(gè)衛(wèi)生間

后陽臺做飯，前陽臺多大，你可以

在那里散步，曬太陽，看樓下風(fēng)景

母親，你一定都看到了

母親，你不要再掛念咱這個(gè)家

別再掛念你孫子，你去世時(shí)他剛上

高中，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都好幾年了

我好幾個(gè)同事都夸獎(jiǎng)你孫子

如今是副營，上尉，兩次立功

你兒媳也很好，熱心助人，咱家

剛被評為全國武警部隊(duì)五好文明家庭

娘，我也挺好，已領(lǐng)軍職薪水

腦子還好用，身體沒啥大毛病

母親，這都是你陰德的庇護(hù)

母親，水有源，樹有根

你就是兒孫的根，兒孫的源

你傳下了德，傳下了堅(jiān)韌

傳下家訓(xùn)，傳下善良，傳下家風(fēng)

10

母親，你一輩子沒享一天福

母親，你把子孫的苦全吃了

母親，子孫永遠(yuǎn)銘記你的恩情

母親，三大娘已去世老家老屋空著

母親，村里都還記得有咱這戶人家

母親，你活在我的詩里，子孫心里

母親，我替你活著，好好活著

母親，讓我下輩子再做你的兒子

母親，我想起你心里就難過

母親，我沒報(bào)完你的恩

母親，你孫子也快結(jié)婚成家了

母親，你兒媳讓我回老家給你掃墓

母親，你再也花不著我一分錢了

母親，如今咱家生活很好很好

母親，我一定吃好穿好不用你掛念

母親，我今后還要好好讀書寫作

母親，我一定高高興興地生活

母親，我在心里給你念叨了這么多話

母親，這些話你一定都聽到了

安息吧，母親

安息吧，母親

（選自《遠(yuǎn)大路書房》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