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善文
祖母有了新家,就在村口不遠的山頭上。
我每年都去探望她。她卻總是躲在屋里,只愿與我夢中相見。我曾試圖尾隨,希望一路收拾她的足跡。如雨揮灑的淚水,已將她的腳印洗刷得杳無蹤跡,無以尋覓。
歲月催人老,也催綠祖母的家。屋前屋后綠的是樹,床沿綠的是草。她用滿目的春綠遮陽擋雨,心靜如蓮。
每次過來,我都會帶著酒。酒中盛滿濃烈香醇的語言??萍既招略庐?,我曾給她帶去一部紙手機,但陰陽的距離雖然只隔幾尺紅土,信號卻需跨越萬年。
屋前有一塊石碑肩負使命,告訴時光已輾轉20年。我每次安靜地站在那里,眼里總有雨滴,像敲打著的打字機,一點點地將文字撒向土地。這時的每個字都如此刻骨銘心,只有陪伴祖母變老的樹和草,更能領會其中。
其實,我早已前往一個離村子很遠的地方生活。我無法相告。我想,她每天必定站在高處,時時注視著村口出入的身影。
昏色的傍晚。老家門前大樹上頭,雀鳥總在此時呼喊孩子回家吃飯。依然磁性的音質,很像當年花朵打開的聲音。
村莊。農(nóng)田。雀鳥。稻草人。
翔徊的雀鳥漫天飛舞,窺瞰著滿地的糧食。它們要留下影子,也要填飽肚皮。
此時剛開春,播下的種子正在水田中喃喃呀語,期待著用自己的勤奮成就另一段豐盈的夢想。
稻草人是我派來守夢的。它站在寬闊的農(nóng)田中間,目光如炬。風中飄擺的外衣,是它的旗幟。這是一件曾穿在我身上的舊衣,我用老屋后面的竹子作骨骼,用去年的稻草疊成肌肉,造成另一個我。
稻田在春雨中會變綠,在秋風中會變黃,一如既往,酣暢淋漓。
稻草人曬著日涼著風頂著雨,陪伴著季節(jié)穿梭。稻禾都是它的兵馬,向收獲的季節(jié)揮鞭而去。
地上沒有餓倒的雀鳥,稻草人卻要倒下了。它因時間而成,因時間而青春,因時間而堅守,又因時間而離開。
新一批稻草又堆進了我家后院的雜房。它們大多用于喂養(yǎng)牛羊,添燃灶火,也有一些將被扎成稻草人,舊衣我已備好。
此時,我正坐在村子的祠堂里,哼著雷歌,挑逗著幾名像雀鳥一樣飛過的小童。
站臺或左或右,都是河。因車成河。
每天都有面孔從河邊的碼頭流過。前面都揚起無數(shù)的塵埃,像飛揚的水花,每一粒都帶走一陣腳步聲。
站臺站以河邊,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等待和別離,它知道,這人叢中夾雜的每一次揮手,或許都在準備下一次的重逢。如同站臺前的榕樹,自從移植此地,它就慣看車流,以及秋月春風,只管拼命垂根長葉。
城市的站臺經(jīng)常被換著樣子,其實都是遮風擋雨的。眼前所有的喧嚷以及車水馬龍,與它無關。
站臺無數(shù),有人把它當終點,有人把它當起點,它終歸只是他人旅程上的一個符號。
地鐵已習慣了隧洞中的行走。
無論白天黑夜,它的腳步都曬著燈光的暖意。心中有燈,便有溫暖。每輛行走的地鐵,與燈同行。
我花了三塊錢,刷卡上車,像搬家的螞蟻,行色匆忙。安靜的車廂里人影綽綽。燈光下,無數(shù)的手在手機屏幕上刷動著,表情冷靜。
燈外,無數(shù)的影子晃悠斑駁,或許有夜游的靈魂相伴同行。地鐵的行程沒有白天黑夜,只有相約。
交通更為輕便,日子卻已無法靜好。
傍晚時分,我家鄉(xiāng)的小路開始眠夢。城市的土地,無論是地上地下,卻注定難于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