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中生有的青春
1980年代的四川美院,涌現(xiàn)出一批創(chuàng)作實力與影響力兼具的畫家,以羅中立、何多苓、周春芽、張曉剛、葉永青等人為代表,他們的表現(xiàn)甚至被稱為“川美現(xiàn)象”。展覽“1982-1992無中生有的年代”通過繪畫、詩歌、書信手稿再現(xiàn)了葉永青創(chuàng)作生涯第一個十年的真實印記。他的故事也是對那個“仍然在以各種方式產(chǎn)生著影響甚至作用”的青春時代的回溯與反思。
“1980年代留給我們的不僅有回憶,還有一堆值得面對的問題。今天出現(xiàn)在市場上競價的這些作品,有時給人一種錯誤的成就感。”
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發(fā)自上海
“唯一真實的感受 就是饑餓、饑渴”
1978年,30歲的葉永青考上了四川美院,從昆明坐上開往重慶的火車,當時要坐兩天兩夜?;疖囬_動后,整個車廂里的人一直在悄悄地說話,聲音很低沉,發(fā)出“嗡嗡”的低音。火車過了貴州,車廂里立刻就像炸了鍋一樣,葉永青頓時被四川人說話時尖利的聲音震到了,他特別喜歡那種感覺,一下子被打開了。
到四川美院的第一天,葉永青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上課,老師問,你們是云南來的?以前云南來的同學身上都有股味道。葉永青不禁愕然,盡管是友好的表達,但敏感的葉永青覺察到異樣。
云南來的同學很快聚集在一起開會,討論是不是一起說普通話,不然別人看不起他們,因為有同學嫌云南人說話太慢了,也有同學問他們是不是在街上騎大象。葉永青說,我才不說普通話,我一定要變得和當?shù)厝艘荒R粯?。一個星期后,他就滿口成都話,因為在當時四川美院,成都人占多數(shù)。
“我要成為當?shù)厝耍鋵嵤悄贻p時候的一種抵抗,包括你的成長、作品、趣味,你喜歡的東西都能夠在現(xiàn)實當中找到,你就不停地尋找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后來慢慢解脫掉,才能做得比較圓滑?!比~永青說。
葉永青從小在昆明生活,當時的昆明不大,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口傳的熟人社會。城里所有的畫家他幾乎都認識,他和同為畫家的張曉剛、毛旭輝等人很早就相熟,幾乎是一起成長起來的。
1976年中學畢業(yè)以后,葉永青沒有去當知青,而是干起了各種臨時工——飼養(yǎng)員、炊事員、建筑工、代課教師,什么都干。由于沒有出路,他焦慮、壓抑、夜不能寐,天天看書,囫圇吞棗地讀。當時看的書大多沒有封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都是只剩一半的書。后來書店開始賣文學名著,他就連夜排隊去買。
“當時是懵懂的,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要做什么。唯一真實的感受就是饑餓、饑渴,很茫然,見什么東西都要,不會放棄任何可能性。其實我們當時什么都沒有,1980年代恰恰是開始有一些東西成長的時候,所以叫作‘無中生有?!?/p>
“最不優(yōu)美, 但又很有活力的 時代”
“那是一個最不優(yōu)美,但又是很有活力的時代。我們當時生活在東一棒子、西一榔頭里,好多東西吃進去了,不消化,而且一直在犯錯誤,一直在干荒唐的事情,但是這些都有價值,所謂的青春無悔其實就是這種東西?!?/p>
葉永青和同學去美院閱覽室看畫冊,都得先把雙手洗干凈,這既是一種儀式感,又飽含一份來之不易的珍惜。當時,學校引進了日本出版的30位大師的美術(shù)全集,從古典繪畫一直到印象派,畫冊放在幾個大玻璃柜子里,一個柜子里面放一本進口畫冊,今天看一頁高更,明天看一頁馬蒂斯。葉永青和周春芽、張曉剛住一個寢室,幾個人每天拿著水粉、本子去臨摹。葉永青最喜歡高更,每天都去。
有一次,他在臨摹時,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位老教師。老師問,你為什么要喜歡這個東西?對保守的老教師來說,高更的作品難以接受。葉永青解釋說,我只是喜歡他的色彩。
2012年,葉永青在四川美院做個展,對助手說我需要幾個柜子。柜子找來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來這就是當年放畫冊的那個柜子。葉永青把1980年代收集的各種磁帶、手稿和書信放進柜子里展覽,當他看到學生們趴在柜子上看展品的時候,不由得心生感慨。
在川美讀書時,葉永青常常進城去看電影,最早的電影有《追捕》,還有羅馬尼亞電影,羅馬尼亞電影有很漂亮的色彩,回來后,他都要憑記憶畫出來。四川美院所在的黃桷坪很偏遠,去城里看電影有十幾公里的路,要坐公共車。早早出門看一場電影,回來的時候車也沒有了,只能走七八公里回學校?!拔覀兡莻€年代所有的東西都伴隨著那種極度的渴望,但當時不覺得苦,而是很自然、很快樂的?!?/p>
那個年代,繪畫顏料匱乏,但葉永青仍然可以用很少的一點顏料畫出感覺很厚重的畫。由于這種湯湯水水的畫法,他一年沒買過幾管顏料。到了快畢業(yè)的時候,在班上的同學這兒蹭一筆,那兒蹭一筆,提著一瓶可以稀釋顏料的松節(jié)油,就把一張大畫畫完了。他畫得特別薄,像水彩一樣,漫不經(jīng)心,但天性中又抗拒厚重的感覺。
葉永青畫得快,不怎么去教室,平常都在看書、寫情書,做別的事情。因為畫人體模特,教室里需要有適宜的溫度,他為了能睡懶覺,每天早上起來,先跑到系上把爐子生著,等教室暖了,再回去接著睡。
當時美院學生的創(chuàng)作要先畫草圖,草圖由領(lǐng)導、老師、專家組成的評論組審稿,只有題材能夠選上美展,甚至能夠獲獎,才給發(fā)畫布、顏料、畫框,學生才可以創(chuàng)作?!皠?chuàng)作是在一個計劃管道里進行的,盡管四川美院出現(xiàn)了很多不在計劃中的作品,但仍然還是在一個無形的管道里面。”
經(jīng)過川美四年的學習,葉永青身邊的很多同學都已經(jīng)名揚天下,成了中國美術(shù)史上閃閃發(fā)光的人物。那些看似輝煌的經(jīng)歷,其實只有一條路——千軍萬馬過的獨木橋就是在全國美展上獲獎。葉永青參加過全國美展,但都落選。
按照葉永青的能力,完全可以變通一下,但他卻沒有。他始終與傷痕繪畫、鄉(xiāng)土風潮保持著距離。“當時真是特別愣,年輕時候一方面很迷惑、困頓,另外一方面也很驕傲,我也不知道這種力量從哪里來,可能跟另外一些參照系有關(guān),1980年代的閱讀是一個重要的參照系,或者西方是我們重要的參照系?!?/p>
當時,葉永青還沒有看過畢加索和高更的原作,甚至所有的西方藝術(shù)作品,他都沒有看過原作,都是從書本上看來的?!暗阍俚浆F(xiàn)實里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跟現(xiàn)實格格不入。”葉永青說,“莫名其妙的狂妄,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可能跟閱讀有關(guān)系,給你信心的東西是那些遠方的朋友和書信?!?/p>
“畫畫太沒希望了”
葉永青每年和張曉剛回昆明,都會把身邊優(yōu)秀同學的作品借出來帶回去,讓昆明愛好藝術(shù)的朋友互相傳看。很多作品就此散掉,后來這些東西又都出現(xiàn)在拍賣場上,有人變成專門賣,甚至倒賣這些作品的人?!斑@都是生活開的玩笑?!比~永青笑著說。
和葉永青一起畫畫的一位小伙伴是當年最能說會道、最聰明的人。有次,葉永青在街上遇見他,兩人各推著自行車站在街上。小伙伴說,“畫畫太苦了,畫畫太沒希望了,因為我們沒有錢。如果有錢,我們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我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一定要有錢,我先去掙錢,掙夠5萬塊錢,就回來畫畫,那個時候我想做什么就能夠得到自由?!闭f完騎著自行車一溜煙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1982年畢業(yè)分配時,葉永青出乎意料地被留校。版畫系的同屆同學劉世同是西雙版納的老知青,也是葉永青當時最好的朋友之一。葉永青清楚地記得告訴對方自己即將留校的消息時,兩人正在廁所撒尿,面前有個窗子,從窗子往外面看,有一排正在蓋的房子。劉世同說,“以后你住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以后我們就不一樣了。”一年后,劉世同因尿毒癥去世。
葉永青成了同學中唯一留守黃桷坪的人,他的工作是在油畫系當秘書,每天登記表格、造冊、訂箱子、發(fā)貨,向全國各地輸出四川美院的作品。志同道合的同學們四散而去,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成都,有的去了國外,每個人的命運都轉(zhuǎn)變了。
原先的氛圍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殆盡,葉永青每天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晚上喝酒的時刻來臨,和一些扳道工人、搬運工人,在重慶的防空洞里喝一毛錢一碗的扁擔酒,喝完酒回去徹夜畫畫,畫的是千里之外的西雙版納和西藏,他從不覺得讓自己苦悶的現(xiàn)實跟藝術(shù)有什么關(guān)系,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要逃離。
四川美院處于火車站和發(fā)電廠的包圍中,高大的煙囪每天冒著滾滾濃煙,美院附近的道路當時還不是柏油路,只要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葉永青瘋狂地寫詩、寫信,將畫畫在鐘愛的磁帶封套上。無論是繪畫還是詩歌,都是孤獨無奈的自我傾訴,所有的交流都在遠方,即使是給遠方朋友提筆通信,也只是寫給自己的書信?!肮陋毜臉湔驹诙局校?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些鳥/已經(jīng)一只一只地消失……”這首詩就是葉永青當年心情的真實寫照。
昔日的照片里,葉永青神情嚴肅、身形瘦削,頭發(fā)亂蓬蓬地支棱著,目光如炬。在1986年的一則日記中,葉永青這樣寫道:“我還是不斷地聽到一種責備,指責我缺乏現(xiàn)實主義的感覺。我的確是不尊重現(xiàn)實,我認為現(xiàn)實最不需要人充分地去注意。人生活在現(xiàn)實中永遠不可能滿意,因為現(xiàn)實是一種偶然性,與此同時,我們顯示了我們比這種現(xiàn)實更強有力?!?/p>
“有時給人一種 錯誤的成就感”
回到云南是葉永青唯一的希望,那里還有一些談得來的好朋友。當時的昆明突然聚集了大量分配回來工作的大學生,各有來路,小城一下子變得豐富活躍。各種各樣的舞會、酩酊大醉、打架爭斗——爭奪小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藝女青年,或者是文藝女青年爭奪出色的文藝男青年。
1983年,苦悶中的葉永青和張曉剛、毛旭輝等幾個同學一起去了云南紅土丘陵地帶上的圭山,這是一個養(yǎng)牛羊的撒尼族村子。他們拿著一封介紹信來到生產(chǎn)隊,隊上把他們分配到各戶農(nóng)民家里吃飯。葉永青被派到一位姓祝的老師家里。葉永青獨自再去圭山,都是祝老師給他安排住在小學里。村子里全是牛的跳蚤,非常骯臟。冬天很冷,每天出去畫畫手都是僵的。祝老師給他做了一個鐵皮桶,里面放了幾塊碳,每天出去烤一下,手暖和了可以畫一下畫。
荒涼的圭山成了葉永青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在這里感受到的是神秘、原始的力量,他嘗試用薄涂和松節(jié)油稀釋的技法去表現(xiàn)自己極其迷戀的冬天的樹干和天空。“圭山的冬天是很荒涼的,有一份蕭瑟和渴望的美感,高原的陽光使那些山丘和村落、水池和云霞響亮動人。當?shù)厝擞檬^蓋房,種植和牧羊,辛勤和艱苦的生存,在土地中收獲食物養(yǎng)育后代,這一切宛如十九世紀?!?/p>
圭山曾是比葉永青年長一輩的藝術(shù)家的寫生基地。前輩畫家認真地畫眼睛所看到的風景,但葉永青心里還有另外一個風景,它藏在美院玻璃柜的那些畫冊里——在葉永青當年的作品里,不難看到塞尚、高更、畢加索、夏加爾等人的影子?!拔覀冃睦锩孢€是有一個巴比松,還有很多畫家以及畫家的格言在武裝著自己?!?/p>
畢業(yè)創(chuàng)作時,他填的志愿是西雙版納,一心要當高更。一年里,他去了七八次西雙版納?!拔乙恢笔欠至训?,像騎在一匹雙頭的搖馬上,顧此失彼但又建立了一種多重的視野。”
他的性情也在悄悄發(fā)生變化。當張曉剛又回到川美任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不認識葉永青了,以前那個特別害羞、自閉、不怎么說話的人突然變得滔滔不絕,像交際花一樣了。葉永青說:“其實我以前的害羞也是假象,一方面是一種自卑,一方面是一種保護?!?/p>
1989年2月,葉永青、張曉剛等人參加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醞釀了很多年,像一次階段性的藝術(shù)巡禮和回顧,藝術(shù)家們都雄心勃勃地展示自己的作品。
現(xiàn)實卻捉襟見肘。葉永青等人發(fā)現(xiàn)根本沒什么錢,不知道要去多久,也沒有路費,連運作品的錢都沒有。他們只能把作品從畫框上拆下來,卷起來一個筒,把畫框捆扎在一起,背在身上,帶上火車,像彈棉花的民工,也像帶上了全部家當、開赴前線的敢死隊。葉永青身上只有一百多元,臨出門時又高興地收到八十元稿費??墒牵坏奖本?,他們就被告知要交一百元參展費,大家一下子都傻了。毛旭輝說,“交就交吧,不要給西南人丟臉。”
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持續(xù)了一個月,展覽上,各種各樣的面孔紛紛接近藝術(shù)家,問賣不賣畫。這些都是葉永青始料不及的。
“1980年代留給我們的不僅有回憶,還有一堆值得面對的問題。今天出現(xiàn)在市場上競價的這些作品,有時給人一種錯誤的成就感?!比~永青回憶道。
葉永青在北京閑居了一段時間,住在藝術(shù)評論家栗憲庭位于后海的家里。之前,老栗家就像車馬店一樣,人來人往,各路豪杰出沒。后來,這里變得十分冷清。老栗家的客廳里有兩張沙發(fā),葉永青和剛從中央美院畢業(yè)的方力鈞晚上就睡在這兩張沙發(fā)上。白天,方力鈞就消失了,晚上回來睡覺。葉永青和栗憲庭每天下午都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時間,就去后海坐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后海特別安靜,只有鴿子帶著鴿哨在天上盤旋。
方力鈞每晚回來后,都在沙發(fā)上讀王朔的小說。葉永青問方力鈞白天在干什么。方力鈞告訴他,自己和劉煒租了一個房子畫畫,可以帶他去看看。
葉永青跟著方力鈞去了圓明園福緣門村的畫室。那時的方力鈞已經(jīng)畫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這些作品回到血肉之軀,回到生命本身。葉永青也開始創(chuàng)作與之前的創(chuàng)作風格迥異的《大招帖》等大型作品。他隱約感到,中國藝術(shù)的一個新時代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