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東宏
在地中海沿岸的世界里,公元前五世紀可以說是“雅典的世紀”。當時的雅典勢力如日中天,貿(mào)易發(fā)達,經(jīng)濟繁榮,公民當家作主,甚至可以流放被認為危害城邦的上層貴族。文化哲學家輩出,可以稱為全希臘的學校。在軍事上,雅典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是海上的霸主。政治上,雅典人的精神生活豐富,政治體制相當嚴密和完善,各方勢力互相制衡,其民主制度堪稱是人類自古以來所能創(chuàng)造的最民主、最有活力的制度。相比之下以斯巴達人為首的伯羅奔尼撒同盟似乎在政治和思想上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創(chuàng)見,但在公元前431年爆發(fā)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雅典最后戰(zhàn)敗了,這說明雅典光芒四射,看似美好的整套政治、文化和經(jīng)濟體系中有某些不足之處。為什么雅典還是沒有打贏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為什么人才濟濟的雅典這么快就走向衰落?
從《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開篇的科林斯辯論中,可以看出雅典人并不想要戰(zhàn)爭。這是因為他們可以通過和平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即通過提洛同盟的方式,穩(wěn)健而不可逆轉地將同盟者置于雅典控制之下,更好地追求自己國家的利益。然而,戰(zhàn)爭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原因出在雅典身上。戰(zhàn)前數(shù)十年,雅典人一直在取一種咄咄逼人的進攻態(tài)勢,而斯巴達人是處于守勢。雅典人的帝國主義和擴張傾向漸漸把希臘城邦引向了一場大戰(zhàn)。
公元前478年,希波戰(zhàn)爭結束后,為了防范波斯人,雅典組織了提洛同盟。加入了該同盟的國家,要向雅典貢獻一定數(shù)額的船只和人員,或者同等價值的金錢。同盟的性質后來發(fā)生了變化,雅典使盟友漸漸變?yōu)樽约旱某紝侔?,把同盟的總部和金庫從提洛遷到了雅典。而商業(yè)上發(fā)生的爭執(zhí)也都是提交雅典的法庭解決。雅典開始為了自己城邦的利益而動用同盟的金庫。而且,它開始強迫一些城邦加入同盟,并不準已加入的城邦退出同盟,為此它進行了若干次武力干涉。這樣,雅典的迅速崛起,同盟向帝國的轉化,招致了越來越多的恐懼、猜疑和怨恨。正是這種情況使得伯拉希達聲稱斯巴達是希臘諸邦的“解放者”。
雅典應對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爆發(fā)負有責任,關于這一點雅典人自己也不諱言。伯里克利在推進雅典帝國時已經(jīng)預感到與斯巴達必將有一戰(zhàn)。他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坦率地對有些動搖的雅典人說:“對政治漠不關心的人真的認為放棄這個帝國是一種好的、高尚的事,但是你們已經(jīng)不可能放棄這個帝國了。事實上你們是靠暴力來維持這個帝國的,過去取得這個帝國可能是錯誤的,但是現(xiàn)在放棄這個帝國一定是危險的。”
修昔底德說:“使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勢力的增長和因而引起斯巴達的恐懼。”至于雅典的敵人更是如此認為。例如敘拉古的將軍赫摩克拉底就曾說:“在反抗波斯的時候,雅典就不是為了希臘的自由而戰(zhàn),希臘人也不是為了他們自己的自由而戰(zhàn);雅典所希望的是以雅典帝國來代替波斯帝國,而其他希臘人作戰(zhàn)的結果不過是換了新的主人。”
雖然戰(zhàn)爭總是伴隨死亡和廢墟,但確實有使參與者精神煥發(fā)、斗志昂揚的戰(zhàn)爭。人們的精神在這樣一種戰(zhàn)爭中可以說受到了一次精神的磨練。是非道德的基本標準未遭到破壞,價值觀反而得到提升。例如,希波戰(zhàn)爭對于希臘人來說就是這樣一場戰(zhàn)爭,它使得希臘人團結起來,并成功驗證了自身的強大力量,證實了自己的勇氣和智慧。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卻不是這樣的一場戰(zhàn)爭,它對希臘人不僅是造成生命和財產(chǎn)的巨大損失,而且深深地損害到他們的精神與道德。
斯巴達軍隊(電影劇照)
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
雅典在起初所遭受到的瘟疫似乎對道德準則造成了損害,因為“虔敬和不敬的都一同死亡?!钡?,自然造成的禍患是暫時的。雅典人很快在精神和斗志上恢復過來,幾乎沒有看到瘟疫所造成的持續(xù)不良影響。他們在瘟疫、在歷次失敗后的自我恢復能力令人吃驚。雅典的道德體系是不會輕易被天災和偶然出現(xiàn)的不利狀況所動搖的。
但是,精神和道德在戰(zhàn)爭中還是受到致命和持久的傷害,它并非來自天災,而是來自人自身的行為,來自人所發(fā)動的這一場曠日持久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性質是否正義變得毫無意義,戰(zhàn)爭本身的規(guī)則也被破壞了。而且這不是一場外戰(zhàn),而是一場內戰(zhàn)。從國際角度而言,希臘各個城邦反目成仇,“希臘”再也沒有在地中海一帶成為主導力量。在許多城邦內部,貴族黨和民主黨之間也都開始發(fā)生了激烈的動蕩和流血。那些原來比鄰而居的人們廝殺起來比對外敵還更兇狠、更殘忍。
這些內亂不僅是戕害生命,還是對底線倫理和基本道德的侵犯。最初,道德指的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受到侵害,就反擊。在這個道德體系之下,一個周期最多只會爆發(fā)兩次戰(zhàn)爭:挑起與反擊。但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道德體系被改變了。人們不再因受侵害而戰(zhàn)斗,而因所謂“畏懼受到侵害而戰(zhàn)斗”。先發(fā)制人的想法。使得一個周期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無止境的報復。那些仁慈的人被殘酷淘汰,心狠手辣的則得以掌管國家?!懊髦堑倪h見被看作是懦夫的別名;中庸則只是軟弱的外衣”。
這都是發(fā)生在奉行民主制的其他城邦的問題。而在政體相對穩(wěn)定的雅典,困擾他們的是如何避免民主制產(chǎn)生錯誤。在米提林暴動中,雅典民主制就差點犯下了過錯。幸好,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戴奧多都斯,沒有畏懼民眾。他激烈地反對處死米提林人的建議。此處他提到了雅典民主政治的最大弊?。贺熑螁栴}。雅典人認識到制衡的重要性,提案人有很大的權力,因此應對他們加以限制。但雅典人認為,如果提出提案是有風險的,那么提案人就會更謹慎。而最后的結果是,提出提案的個人要承擔很大的責任和危險,而做出決議的群眾卻不負責任。如果改變決定,受處罰的是提議人。這種裁決方法在現(xiàn)代國家是不會存在的,因為它使得提議者和發(fā)言人三緘其口。但好的制度不應該通過事后的手段來規(guī)范事前,因為事后總是充滿不確定性。人們要么在提出建議時忘記這條處罰。要么因為害怕處罰而不提出建議。
戴奧多都斯強調他為米提林人辯護的目的不是出于適當和公平,而是這樣做對于雅典最為有利。他甚至說報復他們是正義的,但在這種情況下正義和利益不能一致,所以應當更考慮利益。盡管如此,他還是很隱晦地提到自己的正義觀,他說:“城邦和個人一樣,都是天性易于犯錯誤的?!薄叭藗儾粦斶^于相信死刑的效力,因為安全基礎在于善良的管理,而不在于刑罰的恐怖。”“對待一個自由民族的正當方法不是要在他們叛變之后處以嚴重的懲罰;而應當在他們叛變之前予以防范。如果我們不得不用武力的話,我們也應當只歸咎于盡量少數(shù)的人。對于保全雅典帝國最有利的是寧可讓人家對我們不住,也不要把那些活著對我們有利的人處死?!?p>
鑄有戴奧多都斯頭像的古錢幣
這并不是只針對米提林公民,他所指的“城邦”也包含了雅典,他所指的“人家”也包含了雅典公民。戴奧多都斯在這里倡導一種開明的態(tài)度,要信任同盟者,不要因為惦記著他們會伺機反叛而對他們輕易動用殘酷的刑罰。
這件事也許反映了民主政治的某種尷尬和無奈,面對大眾,尤其是在某些緊迫的問題上,要使正確的提議通過常常得使用演講技術。有時不可能說出全部的理由或者真相,甚至于不排除說謊。但比較起來,雅典民主制在這一次還是和平地糾正自己的錯誤,作為對比,修昔底德隨后就記述斯巴達人為了討好底比斯人,不留情地殺死了投降的普拉提亞人。而所謂的野蠻人色雷斯人,不僅殺死密卡利蘇斯城內的成年平民、甚至殺死兒童學校的兒童。雅典人在這件事情上還是做得比斯巴達人有文明的教養(yǎng)和高尚,修昔底德也是這樣認為的。
但對于一些比較需要戰(zhàn)略眼光的影響深遠的事件,雅典民主制往往不能發(fā)揮作用。一個民主制的國家在它最強盛的時候,往往是它最危險的時候。因為此時國家很強大,有能力對極其遙遠的國家發(fā)起進攻。但是直接民主制判斷遙遠地方的事情遠不如它判斷近處的事情。群眾的決議只代表了首都人民的志愿,而不能代表所有人民的志愿。民眾渴望軍隊再獲戰(zhàn)果,卻完全不了解新戰(zhàn)場是多么遙遠,多么危險。結果,民主往往不能制止戰(zhàn)爭。特別是開疆拓土的遠征。
米洛斯對話中,雅典闡述了自己的對外價值觀。這是一次在少數(shù)統(tǒng)治者面前的發(fā)言。以前雅典人的演講在公眾面前舉行,所以闡述雅典出兵的理由時要訴諸正義,而這次就沒有必要了。這次發(fā)言代表了雅典人內心的真實想法。雅典代表坦白地說,諸如“因為雅典人打敗了波斯人,所以有維持帝國的權利”(科林斯辯論);或者“雅典人現(xiàn)在和米洛斯人作戰(zhàn),是因為米洛斯人損害了雅典人”(西西里遠征)——這些在此前此后經(jīng)常使用的套話,都是“大家所不相信的”。雅典在此刻亮出了自己外交方面作為立國之本的價值觀:“正義的標準是以同等的強迫力量為基礎的;強者能夠做他們有權力做的一切,弱者只能接受他們必須接受的一切?!?p>
古希臘奧林匹亞
這段話揭示了雅典帝國的本質:雅典帝國的維系,并不是出于共同的血緣關系,或者共同的價值判斷。恰恰相反,雅典帝國是靠力量維系起來的,所依靠的向心力是屬邦對雅典的恐懼,畏懼雅典的報復。這是一個靠力量差距所產(chǎn)生的恐懼所維系的帝國。雅典人建議米洛斯考慮一下力量的差距,只在這個前提下爭取他們所能夠爭取的。而米洛斯人則試圖讓雅典人設身處地,說這個原則對雅典和任何其他人的影響一樣,如果雅典到了傾危的一日,敵對國不會收手,而屬邦則會紛紛叛離——這句話在西西里遠征失敗后得到驗證。
但雅典人不以為意,也許他們覺得帝國的末日還很遙遠。他們只是敦促對方在武力威脅面前考慮怎樣做對自己才有利。言外之意是弱小的米洛斯人是絲毫不足懼的。米洛斯人的問題就僅在于怎樣保全自己的生命,不去無望地反抗過分強大的對方。這里的邏輯仍然是赤裸裸、不加掩飾的功利和強權邏輯,完全是實力在說話,再沒有其他的考慮。
整個辯論中,雅典人都是以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來應對。他們認為雅典的實力太強大,而米洛斯的力量太弱小,雅典人完全不在乎米洛斯人的態(tài)度。雅典人極其冷靜和清醒的只考慮一種國際關系,這就是功利至上、實力至上、強權至上。如果只有這一種國際關系,那人類的處境確實是永遠不會讓人樂觀。自然,不僅任何強弱都是相對的,最強的也可能有一天強弱易位。因此以這個邏輯所建立起來的國家聯(lián)盟,必然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而且還是后患無窮的。
后來雅典人又為他們遠征西西里辯護說:“當一個人或者一個城邦行使絕對權力的時候,合乎邏輯的方針就是對自己有利的方針,種族上的聯(lián)系只有在他們靠得住的時候才存在;一個人依照每個時期的特殊情況而決定他的朋友和敵人?!边@些話類似近代“沒有永久的敵友,只有永久的利益”的現(xiàn)實主義的國際政治觀。這可能真的是人類過去歷史的基本事實。這樣的行動邏輯是沒有錯誤的,但如果只是為了自己國家的利益而行動,而不顧其他國家利益的話,帝國是不能持久的。雅典人還為自己的擴張行為辯護說:“在希臘,我們統(tǒng)治了一些城市,使我們自己不受別人的統(tǒng)治;在西西里,我們是來解放一些城市,使我們不受西西里人的侵害。”他們派遣強大的艦隊來進攻西西里人竟然是因為害怕遙遠的西西里人會侵害他們。雅典人又說:“我們不得不干涉各方面的事務,只是因為我們不得不在各方面防范我們的敵人……我們的干涉政策雅典人西西里遠征,最后以失敗告終和我們的國格榮譽全都合于你們的利益?!边@種為追求一種自身絕對安全的干涉理由是很難讓人信服的。因為一個帝國安全不可能只由軍隊來保證,而是靠全體帝國治下的臣民同心協(xié)力所維護的。
雅典人西西里遠征,最后以失敗告終
雖然說雅典遠征西西里完敗,但單從雅典自身而言,這一損失并非是不可恢復的:人力上,僅計重裝步兵,兩次遠征軍共損失2700人。而作為對比,在戰(zhàn)爭初期的瘟疫中病死的重裝步兵接近4400人。事實上,即使在西西里遠征軍覆滅之后,在極端不利的情形下,雅典仍然差不多獨力地支撐了八年。然而,“雅典人在西西里慘敗之后,冬季里整個希臘馬上起來反抗雅典了?!币驗檠诺涞蹏强苛α烤S系的,力量失去,帝國也不復存在。我們提到一個國家是如何得到擁護時,常常會這樣說:“即使到了這樣萬分危急的時刻,也沒有一個屬邦背叛投敵?!倍诺涞蹏?,沒有得到這樣的擁護。
在這場戰(zhàn)爭中,幾乎到處都只能聽見功利的聲音,正義和道德的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喑啞的。雅典人沒有選擇以正義道德作為約束自己與同盟國的準則,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準則。偶爾聽到談論正義與道德的,只是弱者,強者甚至已不屑于掩蓋自己。這樣他自然也就完全不受正義的約束,哪怕僅僅是在名義上。弱者的這種論調對強者來說也不起作用,雅典人甚至要米洛斯人完全不要談正義,而只是計算他們放棄自由獨立和不放棄自由獨立的利弊。而如果真的要趨近一種持久的和平,結束國際的無政府狀態(tài),真正建立起“一個”帝國。而并非松散的聯(lián)盟的話,那就必須超越這樣一種純粹功利和強權的邏輯。在希臘諸邦衰落不久之后,就出現(xiàn)了可以做到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