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4日凌晨,著名作家、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紅柯因病在西安去世,享年56歲。
紅柯,本名楊宏科,1962年生于陜西關中農(nóng)村,1985年大學畢業(yè),先居新疆奎屯,后居小城寶雞,生前執(zhí)教于陜西師范大學。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喀拉布風暴》等,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躍馬天山》《黃金草原》《太陽發(fā)芽》《莫合煙》《額爾齊斯河波浪》等,曾獲馮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長篇小說獎、陜西省文藝大獎等。
長篇小說《好人難做》發(fā)表于我社《當代》雜志2011年03期,后出版單行本。謹以《好人難做》的后記,向紅柯先生致以哀思……
作品有命運,跟人一樣……
作品跟人一樣有因緣,有命運,該長成短篇或中篇或長篇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我喜歡伊斯蘭文化中的“前定”。
生活不是文學的土壤,生命才是土壤,一顆外來的種子落入生命,猶如精子進入子宮。
《好人難做》緣于我小時候的記憶,那時我大概十二三歲,一個收懵懵懂懂的少年,我們村一個殘疾小伙子娶了一個瘋姑娘為妻,這個瘋女人常袒露身體,到處亂跑,她的瘸腿丈夫耐心地照料她。我問母親她為什么這個樣子?母親告訴我她在娘家做下丑事,只能遠嫁我們村的瘸子。我再追問母親就不說了。好奇心讓我的耳朵變得格外敏感,從村里人的議論中我還聽到了如下內(nèi)容:她在娘家與人相戀,有了身孕,那個男人不肯娶她,她又不忍出賣心上人,娘家人為此蒙羞不斷拷問,打掉了胎兒,女子就瘋掉了,就嫁到了我們村。
這就是我認識到的最初的人性之惡和生活的殘酷。那時我剛剛開始大量的課外閱讀,我自己掏錢買到《呼蘭河傳》,記得是茅盾的序以及最后幾頁對老祖父對故鄉(xiāng)的痛苦而凄涼的回憶打動了我,一個鄉(xiāng)村少年一分兩分攢好久才能攢五六毛錢,記得《呼蘭河傳》0.59元。
我走出書店到城外黃土高原的大溝里讀這本書,讀到小團圓媳婦的慘死,讀到馮歪嘴子,馮歪嘴子就像我們村那個瘸腿小伙子。瘸腿原來是個帥小伙子,還會電工活,一次工傷成為殘廢。后來我上了大學,每次回家都能看見瘸腿小伙子和他的瘋妻子,生活得很艱難。
再后來我大學畢業(yè),遠走新疆,有了家,我給妻子講了這個難以忘懷的故事,我問妻子:這個女人為什么這么傻,為什么不說出那個無恥的負心漢?妻子的回答再次讓我吃驚:“那是女人的恥辱,女人死也不會說出自己的恥辱?!蔽?guī)缀跏谴蠼校骸澳銈兣颂溃@是變相保護流氓。”妻子像看小孩一樣看著我,我后半句話沒說出來:“怪不得流氓活得不累,頻頻得手”。
妻子的話還是讓我琢磨了好多年。后來讀庫切的《恥》我一下子就讀懂了庫切的真實含義。那個誘騙女學生的教授,他女兒的舉動近于基督也近于佛。大學時常常會碰到那些戀愛高手,他們追逐漂亮女生,每次勝利后還要在男生宿舍詳細描述獵物身體上的隱秘特征??梢韵胂螽斈桥霈F(xiàn)在眾男生面前時女生詫異男生們的眼神何以如此邪惡怪誕?
我很幸運大學畢業(yè)踏入社會時來到西域大漠,這里還保持著聞一多贊美《詩經(jīng)》時所說的“歌唱的年代”,即人類古老樸素的抒情傳統(tǒng)。維吾爾人的歌舞,哈薩克人蒙古人的民歌,中心就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簡直就是情歌的海洋,包括悲慘的愛情,自有一股健康的青春的氣息。
1995年冬天,我們?nèi)疫w回陜西,我又見到了那個瘸腿叔叔和他的瘋妻子,他們的孩子都十幾歲了。生活艱難但有希望,我長長松口氣。
1996年春天我?guī)W生實習,寫了《奔馬》,那個司機的老婆生下一個巨大的嬰兒,就是我見到的瘸腿叔叔兩個孩子引發(fā)的沖動。在我意識里,從來不畫地為牢,分什么新疆陜西,我又不是記者寫新聞報道。我以為這是故事的結(jié)束。
2004年冬天我們一家又遷居西安,回老家過春節(jié)時,母親告訴我瘸腿叔叔的瘋妻子死了,母親的原話是:“解脫了?!蔽以僖膊惑@訝了,只有一種無法排解的隱痛。
西安離我的老家180公里,2008年我在西安南郊大雁塔下開始寫《好人難做》,寫得很順,但畢竟是第一次大規(guī)模寫陜西寫故鄉(xiāng)。我對長篇充滿敬畏,每部長篇完成后我都要切下一小塊讓讀者品嘗,如果嘗試失敗我就沒必要讓整部長篇丟人獻丑,先伸一根手指或一只手,再亮出整個身子?!段魅サ尿T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都是這個過程。《好人難做》先伸出三根手指,分別是三個人物相連的小短篇《診所》《好人難尋》《瘋娃吹喇唾叭》,發(fā)表后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被收入各種選本,我就有勇氣拿出全部的《好人難做》給《當代》,發(fā)表于2011年3期。
《好人難做》原載《當代》2011年03期
讀者肯定會看出來《好人難尋》是美國南方女作家奧康納的同名小說,這部小說讀于1982年大二,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小說100篇》收入《好人難尋》,這是我的閱讀生活中一個巨大的黑暗,完全不同于中學時讀《呼蘭河傳》《梅里美小說選》《史記選》大學時讀卡夫卡??思{博爾赫斯略薩以及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他們都無法跟這個短命的女作家相比,關鍵在于奧康納的《好人難尋》你無法尋其藝術(shù)蹤跡,其他那些大師你都能找到其玄關所在,奧康納讓人如入深淵。早年的閱讀中有三個女作家讓我無限敬仰:中國的蕭紅、美國的奧康納、日本的樋口一葉,也都是一篇作品《呼蘭河傳》、《好人難尋》、《青梅竹馬》,讓人難以記忘懷。
1986年秋天初到新疆,我買到上海譯文剛出版的奧康納小說集《公園深處》,也是當時中國大陸最完整的奧康納小說集,后來又買到花城社的奧康納長篇《慧血》,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本子,相比之下還是那篇《好人難尋》最好。已經(jīng)有許多中國作家向卡夫卡??思{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們致敬了,我應該向奧康納致敬,給我的新長篇取名《好人難做》,一字之差。
《父與子》應該是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處女作,發(fā)表于1985年春天蘭州的《金城》雜志,算是給屠格涅夫卡夫卡一個交代,這兩個作家好把握,卡夫卡父子關系極度緊張,屠格涅夫代表作為《父與子》,用當時時髦的意識流手法寫出短篇《父與子》,寫陜西農(nóng)村的。后來在新疆寫了有關陜西的中篇《紅原》《剌玫》等。另一個埋藏心底的愿望:西部文學大氣厚重莊嚴,不茍言笑,其實西部尤其是大西北還有另一面,西北人很幽默,維吾爾人有阿凡提,漢族尤其陜西關中的農(nóng)民有千千萬萬個阿凡提,悲壯蒼涼中常常有令人捧腹大笑笑中含淚的果戈理式的民間藝術(shù),《好人難做》有憤怒也有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