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敦煌研究院的老一輩專家史葦湘、歐陽琳伉儷,先后于2000年、2016年的歲首,扔下他們畢生為之奮斗的敦煌事業(yè)撒手人寰。作為后學,緬懷二位老人的豐功偉績,追憶與他們一起度過的歲月和受到的教誨,思念之情久久不能釋懷。
1943年9月,四川省立美術專科學校迎來了新一屆的青年學子,其中就有19歲的史葦湘和歐陽琳;開學不久,被后世譽為“國畫大師”的張大千先生帶著他的弟子們在敦煌進行了兩年零七個月的石窟壁畫臨本,在成都舉辦“臨撫敦煌壁畫”展覽;張大千從四川藝專借調(diào)部分學生進行短暫培訓后擔任展覽的講解員,史葦湘有幸被選中參與;而歐陽琳則是前后七次去看了這個展覽。這讓他們與敦煌結下了不解之緣,有了共同的志向和愛好,而且也為他們的結合奠定了基礎。史葦湘后來說:“在我三災八難的一生中,還沒有一次可以與初到莫高窟時,心靈受到的震撼與沖擊相比擬,當時我回憶起1943年在成都為張大千先生‘臨撫敦煌壁畫展覽會上服務時,見到那些大幅壁畫臨本,如何使我動心,大千先生對我說‘要做一個中國畫家,一定要到敦煌去……也許就是這一點‘一見鐘情和‘一往情深,造成我這近50年與莫高窟的欲罷難休……”
丁酉清明前夕,敦煌研究院在莫高窟為史、歐二老舉行骨灰安放儀式之際,在之前撰寫的有關紀念文章的基礎上,草擬此文,以志紀念。
一
我是1978年10月在赴敦煌工作途中與史先生相識的,先生是我見到的第一位敦煌人。先生作為老一輩的敦煌研究專家,在為人、治學方面所表現(xiàn)的崇高品德和獻身精神,以及他給我在學業(yè)上的精心指導和諄諄教誨,永遠激勵我在人生道路上開拓進取。
史葦湘老師1924年出生于四川省綿陽市,青少年時代一直在求學,18歲開始學習繪畫藝術。1948年8月,24歲的史葦湘懷著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藝術的熾熱之情,踐行與歐陽琳的約定,來到遠在大西北沙漠中的敦煌,開始了他一生執(zhí)著追求的敦煌藝術事業(yè)。50多年來,他將自己融入敦煌的歷史長河之中,融入敦煌石窟之中;將對敦煌的熾熱感情化為研究工作中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以及這些感覺驅(qū)使下崇高的敬業(yè)精神。他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敦煌文物保護、敦煌壁畫臨摹、敦煌石窟內(nèi)容調(diào)查、敦煌歷史、敦煌石窟藝術史及藝術理論的研究等工作,并在長期擔任敦煌文物研究所資料室主任和敦煌研究院資料中心主任期間,致力于敦煌研究院資料中心的建設和敦煌學術隊伍的建設等事業(yè)中,一個人做了幾個人的工作,從不計較個人的名利得失,為敦煌默默奉獻了一生。史老師一生共臨摹壁畫300余幅,發(fā)表學術論文80余篇,已出版和即將出版的專著及各類畫冊、圖錄、資料輯錄、論文集共10多種。先生去世后,根據(jù)其生前意見,將其論文選編為《敦煌歷史與莫高窟藝術研究》,于2002年出版;2012年又編輯出版《隴上學人文存·史葦湘卷》。
敦煌研究院的工作分保護、研究和弘揚三大塊。文物保護工作是每一位敦煌工作者的責任,不管從事何種專業(yè),不管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只要在莫高窟工作,都要自覺擔負起石窟文物保護的責任。史葦湘先生從1948年到莫高窟起,更是以文物保護為己任,與敦煌研究院同仁一道,在極其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與工作條件下,主動承擔起文物保護的重任。特別是在“文革”時期,全國各地的文物古跡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而敦煌石窟在研究院全體工作人員的保護下完好無損。當然,這里面飽含著敦煌研究院廣大干部群眾的辛勞與酸楚。史老師曾多次回憶當年的情景:當一批批紅衛(wèi)兵懷揣“紅寶書”,高舉“破四舊”的大旗來到莫高窟時,史老師一次又一次地帶他們進洞,給他們講述帝國主義分子如何盜竊文物,并和他們一起朗誦偉大導師的“最高指示”——“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正是這種滑稽而幽默的方式,制止了愚昧無知的行為,一部分本來要“破四舊”的紅衛(wèi)兵還自覺地成為文物保護的宣傳員和保護者,這樣就有效地保護了敦煌石窟文物。
史老師的工作,除了與大家共同承擔的文物保護以外,主要分壁畫臨摹、資料整理和理論研究三個方面。史老師成就敦煌事業(yè)的基礎也主要是這三個方面:壁畫臨摹、雄厚的文史功底和對敦煌資料的熟悉。
史葦湘先生是學油畫出身,但他到敦煌后一直從事壁畫臨摹工作,工作間隙也進行一些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富有時代氣息,1956年,在全國美術作品展覽中曾獲得二等獎。他對壁畫臨摹非常投入和執(zhí)著,他和段文杰、李其瓊先生臨摹的敦煌壁畫,被公認為一流水平,多次發(fā)表和在國內(nèi)外展出,受到美術界極高的評價。史先生以壁畫臨摹作為敦煌藝術與歷史研究的起點,在長期的工作實踐中認識壁畫、認識藝術,通過壁畫認識中國古代社會等,總結出一套系統(tǒng)的壁畫臨摹方法和理論,在中國乃至世界美術史上獨樹一幟,貢獻非凡。先生曾幾次對我提出學習繪畫技術與理論的建議,但我天生愚鈍,不但辜負了先生的期望,而且也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研究工作的進步。
恩師姜伯勤教授多次對我說過:“如果史老師現(xiàn)在去畫畫,他一定會創(chuàng)作出了不起的傳世名作!”姜老師的話無疑也是科學的判斷。遺憾的是,史老師晚年潛心于理論研究工作,直到逝世,也沒有能夠再拿起他心愛的畫筆。1999年11月底,我又一次陪姜老師去看望病中的史老師。當時史老師已中風失語達半年之久,住在長女史敦宇家中。他曾幾次揮動著尚能活動的左臂,指著墻上掛的史敦宇同志臨摹的畫,似乎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反復說道:“畫畫!畫畫……”今天,回顧史老師一生以繪畫、臨摹壁畫為基礎的藝術和學術成就,也就對他老人家一生如此鐘愛事業(yè)的心情不難理解了。
史老師非常鐘情于讀書,博覽群書,通曉中外,縱橫古今,又智力過人,記憶力超凡,隨口即能說出古今中外人類起源、四大文明古國、希臘羅馬、文藝復興、西方藝術哲學,從柏拉圖到康德,從黑格爾到貢不里希;中國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經(jīng)濟變化、政治軍事、詩文詞賦、名勝古跡,甚至每一本書、每一幅畫、每一首詩,被人們譽為“活資料”“活字典”。史老師對敦煌的資料熟知到無以復加,他對500多座石窟的內(nèi)容如數(shù)家珍,隨口即能說出一幅畫;對敦煌的歷史,大到改朝換代,小到某一平民百姓的生活,都能講得十分詳細和具體。他一生中都在調(diào)查石窟資料與敦煌史地資料,還曾多次對我和一些年輕的同仁們說他多年在洞窟中抄寫題記的情景;即使是在“文革”中,被下放到鄉(xiāng)下“勞動改造”的過程中,他也沒有放松對敦煌歷史地理的考察:他第一個提出敦煌戴家墩古城為漢敦煌郡效谷縣城遺址的論斷!50年代后期,先生被打成“右派”,因為其在研究方面無人能替的角色,幸免了去酒泉夾邊溝和高臺明水的勞改農(nóng)場“勞動教養(yǎng)”直至葬身大漠的命運,而在莫高窟從事農(nóng)事體力勞動,研究有需要則招之即來。這就是我們今天能看到他還沒放下地里的活,甚至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坐在桌前研究壁畫的情景,真是令人百感交集!
今天,在敦煌壁畫內(nèi)容的辨認方面,史老師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特別是其中一些有重大歷史價值的內(nèi)容,如“曲轅犁”,一些重要的經(jīng)變,如《福田經(jīng)變》,膾炙人口的故事畫,如《微妙比丘尼緣品》《劉薩訶》等佛教史傳故事等,都是史老師最先發(fā)現(xiàn)的。正是在資料調(diào)查和壁畫臨摹這兩大領域的突出成就,使史老師始終處于敦煌研究的前沿陣地。敦煌研究又是20世紀以來的顯學,而集敦煌研究院幾代學者的心血,最終以史老師為主完成的《敦煌莫高窟內(nèi)容總錄》、史老師制作的《敦煌歷史大事年表》等基礎工具書,不僅在敦煌歷史和敦煌石窟內(nèi)容方面為后來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還具有指導作用。
史老師治學嚴謹,富有開拓和創(chuàng)新精神。對敦煌藝術理論的研究,刻苦鉆研,孜孜不倦,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一直都在做基礎性的研究。他的資料工作是基礎研究工作,敦煌研究理論也同樣是基礎理論。在敦煌基礎理論研究方面,先生有三大貢獻:第一,本土文化論。史先生提出并一貫堅持敦煌文化是以漢文化為根基,不斷吸收、改造、融合外來文化所形成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本土文化的理論,特別強調(diào)中古時代敦煌人的信仰和審美心態(tài)的新思路,同時也涉及國內(nèi)其他地方的佛教藝術研究。先生常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養(yǎng)一方神?!边@就是對宗教藝術本土文化論的形象概括。第二,石窟皆史。史老師將石窟作為歷史來讀,用石窟論證歷史,用歷史說明石窟。他經(jīng)常說,敦煌石窟裝著中國古代1000年的歷史和社會。他仔細地考察和精辟地分析過每一個時代所建造的每一座石窟,甚至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塑像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并將這些現(xiàn)象與敦煌的文獻記載結合起來研究。第三,敦煌藝術社會學。西方學術界關于藝術社會學的理論,關于文化藝術與社會制度、組織關系的理論,史老師早就已經(jīng)成功地運用于敦煌石窟藝術和敦煌歷史文化的研究之中,史老師通過臨摹和調(diào)查,從石窟中看到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進而上升到理論高度作深入研究,將石窟的內(nèi)容及藝術形式置于各個時代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全方位、深入細致地考察敦煌文化的歷史背景。他還在探討敦煌石窟藝術與敦煌文學作品相互關系的基礎上,一起將其納入這一文化史領域里作深入研究??梢哉f,在敦煌文化藝術理論的研究方面,史先生的成就和貢獻具有開創(chuàng)性、突破性。特別是在中國大陸,史先生的研究不僅順應和趕超世界學術潮流,而且對今后敦煌石窟藝術研究仍有啟發(fā)和指導意義。早在1980年,日本敦煌學專家代表團訪問敦煌,史老師揮毫為著名敦煌學家、《中國古代籍賬研究》一書的作者池田溫先生贈詩一首:
殘篇斷簡理遺書,隋唐盛業(yè)眼底浮。
徘徊窟中意無限,籍賬男女呼欲出。
這不光是一首即席贈詩,還包含著十分廣博的敦煌研究理論及方法的內(nèi)涵。
史先生在研究中,特別是一些理論性的論文,在理論和方法方面,如本土文化論、石窟皆史論、藝術社會學、藝術哲學甚至人類學等方面都相互交叉、相互印證。如先生晚年力作《臨摹是研究敦煌藝術的重要方法》,不僅僅是講臨摹工作本身,實際上是對敦煌石窟藝術研究理論方法的總結。史先生論著的大部分章節(jié)都發(fā)表于20世紀80年代,寫作時間更早一些。而當時的研究條件十分有限,資料匱乏,特別是連敦煌遺書的資料都很難看到。當時基本上沒有什么研究經(jīng)費,沒有辦法出去考察。大概沒有人會相信,研究了一輩子敦煌石窟藝術的史葦湘先生,連新疆都沒有去過,沒有去過吐魯番和龜茲石窟!先生一直是孤軍奮斗,整理資料、臨摹壁畫、博覽群書,慎思明辨,一生在勤奮中度過。他整理的敦煌石窟資料,為后來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成功創(chuàng)立并運用敦煌本土文化論、石窟皆史論等完整的敦煌歷史與藝術研究的理論體系,始終站在國際學術的前沿陣地,在長期從事壁畫臨摹、熟知敦煌藝術內(nèi)容的基礎上,得心應手地運用各學科的方法、手段研究敦煌石窟佛教藝術。史先生的研究成果在今后較長的時期內(nèi),仍對敦煌學術領域研究有重要的指導作用。
史先生的學識不光是保存在自己的記憶里,而是更多地嘉惠他人。我就是史先生的受惠者。對很多人來說,有了史先生,會省去對浩如煙海的史籍的翻檢之勞和對壁畫的追尋之苦。史先生對每一個熱愛、學習和研究敦煌的人,都是這樣毫無保留地傳授自己平生所學,真正做到了“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史先生受聘兼任許多學術團體的領導職務。50年間,他曾為數(shù)以千計的美術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們講解敦煌石窟藝術,耐心而準確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各類專業(yè)問題,幫助他們學習和掌握敦煌文化藝術的真諦。他曾為國內(nèi)外專業(yè)人員舉行過百余次學術演講,在敦煌石窟藝術的繼承、借鑒、弘揚、創(chuàng)新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啟蒙指導和幫助提高工作。他像蠟燭一樣燃盡了自己,照亮了別人。多年來,一直在國內(nèi)外享有盛名的舞劇《絲路花雨》就凝結著先生的巨大心血;先生的教誨和精神,一直是這出舞劇的編導和演員們永久的話題。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應該說,20多年來,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敦煌學的成果,至少有一半是在史先生奠定的基礎上進行的。史老師的成就、貢獻及精神、情操,堪稱敦煌研究的一代尊師、學界典范。
史老師不僅在敦煌學事業(yè)方面鍥而不舍,同時也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斷進行自我完善。他具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責任心,青年時代就參加民族解放運動;后來盡管兩次受到不公正待遇,但他并沒有動搖對黨的信念和對祖國前途的希望。1985年6月,先生在年逾花甲之際,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實現(xiàn)了他多年的夙愿。20世紀80年代,史先生曾經(jīng)當選為甘肅省六屆人大代表。盡管他的研究工作受到各方面條件的限制,但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擔負的社會責任與歷史使命,并將其與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遠大理想結合起來,精神境界得到升華,研究水平也一直在不斷提高,實現(xiàn)了完美的人生價值和意義。
二
和史葦湘先生相比,歐陽琳先生的經(jīng)歷稍為單純一些。歐陽先生1924年出生于四川彭縣,1947年于四川成都省立藝術??茖W校畢業(yè),同年9月,經(jīng)導師沈福文先生推薦,與四名同學長途跋涉一月余來到敦煌莫高窟,成為敦煌研究院一名美術工作者,從事敦煌壁畫臨摹和研究工作,直到1986年以副研究員職務退休。歐陽老師從事壁畫臨摹工作50多年,包括退休后的前13年,她一刻也沒有停下手中的畫筆。她的繪畫工作就只有壁畫臨摹這一項,這就是說,她一生就專心致志地做這一件事,而這是一件需要幾十代人才能做完的事,又是一般的美術家們極不愿意做的事。歐陽老師和她的同事們都自詡為“畫匠”,她們心甘情愿地一輩子做畫匠,一輩子默默地從事著敦煌壁畫的臨摹工作。歐陽先生所臨摹的敦煌壁畫大小計1000余件,曾在日本、法國、前蘇聯(lián)、臺灣、北京、上海、蘭州等地展覽,日本、法國還出版了圖錄畫冊《中國敦煌壁畫展》。先生的主要著作有《敦煌圖案》《敦煌紋樣拾零》,合著《敦煌圖案》《敦煌壁畫線描集》《敦煌圖案臨摹本》《史葦湘、歐陽琳敦煌壁畫選》《敦煌壁畫復原圖》等。在繁忙而又緊張的壁畫臨摹工作間隙,歐陽先生也按照自己的方式從事敦煌藝術的研究工作,發(fā)表過一些敦煌圖案研究方面的文章,在學術界和美術界都有較大影響。
歐陽琳老師來敦煌時,敦煌藝術研究所全部工作人員只有十幾個人,主要的工作就是臨摹壁畫。如果說大漠的風情讓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忽略了飲水困難、缺乏蔬菜的種種不便,那么他們從事的壁畫臨摹工作也讓人不再有與世隔絕的孤獨沉悶。那些美輪美奐的藝術形象,讓年輕的藝術家神游物外。一畫入眼里,萬事離心中,這情形一干就是40年!自1986年退休到1999年不幸摔傷前,她繼續(xù)像上班時一樣臨摹敦煌壁畫。無論是家住敦煌還是蘭州,她的畫室就在臥室旁,她會隨時拿起筆,調(diào)上顏色畫畫。那13年里,“我整日臨摹敦煌壁畫,不停地放稿、修改、印稿、描稿、上色,再描最后一道提色線或定稿線描,完成每一幅畫的所有工序,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老伴活著的時候也協(xié)助我修改、上色,共同完成各類臨摹畫幅,這期間,大型、中型、小幅的敦煌壁畫都嘗試過、涉獵過,后來用面積計算過,這些臨摹品有100平方米以上。使用的技法是略加整理,是研究性地臨摹敦煌壁畫,可以肯定的成績和收獲不小。13年中,我整日站在畫板旁邊握筆圖畫,從宣紙到布畫到絹上作畫,我都使用過”。歐陽琳老師的臨摹早已到了別人無法企及的地步,尤其是圖案,幾無人超越,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臨摹那么多,既不辦個人展覽,又不出畫冊,到底為什么? “就是喜歡它,覺得畫著美麗,好看。如果有一兩天不臨摹,心里就空落落的,只有拿起畫筆,心里才會平靜下來?!?先生經(jīng)常這樣回答親友們和記者們的提問,或者時不時地自問自答。
從2002年初開始,歐陽老師想到應該把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和對敦煌的認識寫出來,介紹給大家,她用了一句很時髦的話:“換一種活法!”她說,只知道臨摹,不評價,是很遺憾的事。畢竟自己臨摹過不少敦煌壁畫,就以小品文的形式對壁畫進行更深一層的探索和解釋,讓別人認識它并喜愛上它。于是,先生開始就她在敦煌的經(jīng)歷、對敦煌藝術的認識、對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感受等方面,陸續(xù)寫出了一批短文,并配上她精心繪制的插圖,先后分類編輯為《感悟敦煌》《敦煌壁畫解讀》《敦煌圖案解析》等著作出版。分別就敦煌的地理環(huán)境與石窟藝術、敦煌壁畫的內(nèi)容和風格、敦煌壁畫圖案的種類與規(guī)律性等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的詮釋,發(fā)表了獨到的見解。這三本圖文并茂的著述一氣呵成,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因為這不是普通的文集,而是歐陽老師一生心血的結晶。它向我們介紹了敦煌藝術的豐富多彩,也向我們展示了歐陽老師一生的韌性、悟性和為事業(yè)奮斗終身的崇高品德。為了出版這幾本書,歐陽老師賣掉了單位分配給她的一套房子作補貼。
歐陽老師譜寫了自己一生的輝煌事業(yè)和完美人生,對敦煌貢獻巨大。但從來沒有人從她那里聽到什么豪言壯語或高談闊論。每當提起當年為什么要來敦煌時,她總是淡淡地說:“聽老師說那里可以畫畫,正好常書鴻先生在四川院校聘招人員,所以就過來了?!痹诖竽钐幍纳綔侠锇雮€多世紀的艱辛歲月,她更是一句帶過:“能待那么多年,是敦煌使我們安下了?!?她特別不愿意提過去的事,只往前看,不往后看,認為“老回憶過去是浪費時間”。和很多老輩知識分子一樣,歐陽老師經(jīng)歷了“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養(yǎng)過豬,放過羊,種過菜,栽過樹,也經(jīng)常遇到不公正的事,但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得很淡,心里只有工作和事業(yè),甘愿默默無聞,與世無爭。在她的眼里,世界總是美好的。
實際上,無論是艱辛的歲月、坎坷的經(jīng)歷,還是不公正的待遇,歐陽老師經(jīng)歷過的并不比同代的任何人少,但她都能泰然置之,置若旁騖,幾乎達到了真正超凡脫俗的境界。當年歐陽老師寫出《感悟敦煌》書稿后,我有幸作為第一個讀者,仔細閱讀了全文,重新認識了歐陽老師的人生和事業(yè)成功的秘訣,就是兩個字:忍、悟。忍,需要寬闊的胸襟和堅強的毅力;悟,需要對事業(yè)執(zhí)著的追求。半個多世紀坎坎坷坷、風風雨雨的人生里程,造就了歐陽老師獨特的、常人無法想象的忍性;特別是在史葦湘老師幾度身陷囹圄的歲月里,歐陽老師獨自承受了來自生活、工作和家庭、社會等各個方面的巨大壓力,獨自撐起一片藍天。對敦煌藝術的摯愛,又培育了歐陽老師極高的悟性。歐陽老師不求名,不求利,默默無聞,無論在什么樣的大風大浪中,無論在如何險惡的環(huán)境中,都用她一生的沉默,冷眼面對,忍辱負重,在沉默中悟人生,在臨摹中悟敦煌。歐陽老師于忍中悟,于悟中忍,越忍悟得越透,越悟忍得越寬。有容乃大,無欲則剛。歐陽老師用自己獨到的思維、獨特的眼光、獨有的做法,悟出了敦煌藝術的博大精深,成就了自己鐘愛一生的敦煌事業(yè),并做出重大貢獻,也悟出了人生的真諦。
史葦湘、歐陽琳先生的身上,集中展示了敦煌研究院廣大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品質(zhì)。
敦煌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老祖宗留給子孫后代的文化財富,但敦煌首先是一種精神,是2000年間幾十代人的前仆后繼、鍥而不舍的創(chuàng)造與奉獻精神和海納百川的包容精神,這也應該是每一位敦煌工作者所具有的精神。而在史老師、歐陽老師身上,這種精神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50多年來,他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最終成為在國內(nèi)外享有盛譽的一代宗師,一起為鑄造敦煌事業(yè)的輝煌貢獻了畢生精力。不僅如此,二位老師又把自己用一生的心血悟到的關于人生和事業(yè)以及對敦煌藝術的認識,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大家。他們在這里所展示的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神圣的歷史使命感,就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新的歷史時期敦煌精神和民族精神的升華,值得我們后人繼承和發(fā)揚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