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旻新

在客家地區(qū)有一句老話，叫“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這句話和客家的一項古老婚俗掛號牌有一定的淵源。

客家是一個熱愛生活、凡事講究、崇尚儀式感的民系，對待人生的婚姻大事更是如此，客家婚俗程序復(fù)雜，儀式眾多，如說媒、采家風(fēng)、定親、過聘、迎親、拜堂、鬧洞房、回門等等，不僅講究，而且熱鬧非凡。接下來，筆者要聊一聊客家婚俗中的一個獨特習(xí)俗掛號牌。

號牌

掛號牌是客家人獨有的一種婚俗，它的內(nèi)容、程序、儀式都極富客家個性色彩。現(xiàn)今的婚禮一般舉辦一天，賓客齊聚吃一餐正餐，客家傳統(tǒng)婚禮卻要辦三天，新郎娶媳婦要大擺三天宴席，其中正餐三餐，分別是掛號牌、拜堂、回門。掛號牌安排在頭一天，是第一個正餐的主題，也是婚禮的第一個高潮，掛號牌是一項非常講究、極富儀式感的婚俗。首先掛號牌的人就有講究，非母親娘家男性親屬不可，一般是親舅舅，亦或是外公，外公或舅舅年事過高或仙逝了的，可由表兄弟亦或堂舅代替?？图壹氊笞袀儚男【捅淮笕藗児噍敗疤焐系睦坠?，地上的舅公，地上最大的就是舅公”，“要孝敬好舅公，否則討老婆冇人給你掛號牌”。客家人的舅公，就是母親的娘家兄弟，在外甥結(jié)婚的這幾天，他們地位最為崇高，被尊為上賓，掛號牌、坐上席。對舅舅來說，這幾天是他們一生中最有面子、最榮耀的幾天。

《禮記·檀弓》曰：“幼名冠字……周道也?！薄抖Y記·曲禮》又曰：“女子許嫁，異而字”?？梢娔信∽质加谥艽?，最初的取字與嫁娶有關(guān)。男女取字標(biāo)志著雙方已經(jīng)進入成年，可以婚嫁，可以成家，可以生兒育女。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不知從何時起，掛號牌取字融進了客家人的人生典禮，逐漸演變成了客家人一項獨特的婚俗。遺憾的是，這個習(xí)俗，隨著大量土坯房的消失，隨著年輕人崇尚簡約的西式婚禮而正在慢慢湮滅，現(xiàn)在，只有大山深處的客家地區(qū)還零星保留著這一古老的傳統(tǒng)婚俗。

掛號牌，在客家人眼里“比過年都更熱鬧”。號牌、號牌，它的重點就是“號”，聽老人們說，早先號牌是用木頭做的，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木頭做的號牌已幾近滅跡，收藏界也鮮見木質(zhì)號牌。現(xiàn)在存世的號牌年代多是一塊長方形鑲木框的玻璃質(zhì)牌匾，圖案相對統(tǒng)一，即：中間一般為兩個大壽桃，左邊的壽桃上彩繪一條俊逸騰飛的龍、右邊壽桃上彩繪一只與龍深情對望體態(tài)柔媚的鳳凰，寓意“龍鳳呈祥”“白首偕老”，壽桃同時又象征著兩顆心，寓“心心相印”之意。

掛號牌是一個系統(tǒng)而復(fù)雜的工程，舅舅得知外甥要結(jié)婚了，可要費一番心思。才華橫溢的舅舅此時躊躇滿志，準(zhǔn)備大顯身手，文化程度不高或城里不懂客家婚俗的舅舅就愁上了眉頭，但是，都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掛號牌這項大事中去了……

首先是選號牌。在經(jīng)營號牌的店里，各式號牌尺寸大小不一、材質(zhì)厚薄不一、質(zhì)量高低不等、美觀程度不同，可要好好斟酌一番。選號牌既體現(xiàn)舅舅的經(jīng)濟實力、體現(xiàn)舅舅對外甥的重視程度，又代表外公、舅舅家的家族實力，所以，很需要一番思量，要莊重而大氣。

其次是寫號牌。寫號牌是一個重頭戲，兩個壽桃里空空如也，需要把“號”寫上去，這個“號”最是考驗舅舅的才華，因為這個“號”寫出來就是外甥的字，也稱別名，是要上到族譜上去的，是外甥成年后的正式稱謂。取“號”頗多講究：首要的就是要與外甥的名字相合，要在名字的基礎(chǔ)上起號，這個號一般作為名字的延續(xù)，有注釋和潤色的作用。二要與外甥的生辰八字，甚至要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合；三要有美好的寓意，一般有寄予光耀門楣的意思；四要富有文化內(nèi)涵，好的“號”要引經(jīng)據(jù)典，體現(xiàn)取號人的文化素養(yǎng)；五要對外甥婚后的人生有助力作用為上佳。少部分才華橫溢的舅舅會自行取號并題寫號牌，大部分舅舅囿于才華，只能花錢請先生取“號”并題款。

三是題款。題款一般寫在中間和右側(cè)，號牌左上角一般印有“為”字，中間題：×(姓)子××(外甥名諱)榮婚取字，右側(cè)落款：愚(或忝)外公××(名諱，外公的兄弟等都要羅列)母舅××(名諱，包括母舅的兄弟及堂兄弟)仝(同的意思)敬賀。號牌的題款愚、忝、敬賀措辭用語上講究文雅、禮貌、恭謙，代表了客家人謙恭的禮儀文化。

四是送號牌。送號牌的隊伍一般由外公、舅舅、表哥等一大家子人組團進行，隊伍越大越好，代表娘舅家的勢力(舊時客家人多以人多論勢)。正式婚禮的頭天下午吉時，隊伍出發(fā)了，臨近外甥家，眾人開始整隊步行，走在前面的舅舅，他們或拿或抬著“號牌”，“號牌”上用紅綢布扎著一朵大紅花，一行人穿著嶄新的衣裳，盛妝打扮，雄糾糾、氣昂昂的前行，那邊新郎家派出去的探子得了消息，趕緊報告，于是還在百米開外，新郎家的嗩吶吹起來了，鞭炮響起來了，嗩吶聲、鞭炮聲不絕于耳，一路走一路吹一路噼里啪啦，好不熱鬧……

五是掛號牌。號牌送到后，一行人稍事休息，接著就開始客家婚禮的第一個高潮“掛號牌”。這時候，參加宴席的人奔走相告，“掛號牌了，掛號牌了……”，吹嗩吶的吹手(一般為兩名吹手)在廳堂正中八仙桌旁邊坐好，親朋好友們在廳堂左側(cè)(客家人以左為大)擺上一張四方桌，上面擺上花生、糖果、瓜子、酒和酒杯(重點是酒)等(一般為六碟或九碟)，然后搬上一張大梯子，新郎捧著號牌恭恭敬敬的站在梯子邊，扶梯人員就位。這時偌大的廳堂里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梯子下擠滿了少不更事的小毛孩，主事的請長舅就位(掛號牌的一般是長舅，排行老二、老三一般是沒機會掛號牌的)。嗩吶響起、停下，舅舅開始贊曰：日吉時良，大吉昌，掛號時刻(辰)正相當(dāng)(嗩吶響起、停下)。外甥雙手高捧號牌向舅舅行跪拜禮，舅舅雙手接過號牌，贊曰：手接號牌四四方(嗩吶響起、停下)，舅舅開始高聲朗讀：為XX外甥榮婚取字XX(嗩吶響起、停下)。準(zhǔn)備登梯，贊曰：步步登高，掛華堂(嗩吶響起、停下)。(上梯)贊曰：一步高，吉祥瑞氣滿庭(廳)堂(嗩吶響起、停下)。(上梯)贊曰：二步升，鼓樂齊鳴，喜 氣 盈(嗩吶響起、停下)。(上 梯)贊 曰 ： 三 步喜， 三 陽開 泰 ，福滿 門(嗩吶響起、停下)。(上梯)贊曰：四步發(fā)，四季發(fā)財，眾人發(fā)(嗩吶響起、停下)。(上梯)贊曰：五步樂，五子登科，貴子生(嗩吶響起、停下)。(上梯)贊曰：六步順，六六大順，萬事順(嗩吶響起、停下)。此時舅舅站穩(wěn)，繼續(xù)贊曰：號牌端正，掛廳堂(嗩吶響起、停下)。 左邊掛得生貴子(嗩吶響起、停下)， 五子登科，吉慶滿堂(嗩吶響起、停下)。大公子：朝東的宰相(嗩吶響起、停下)。二公子：武威都督(嗩吶響起、停下)。三公子：三元及笫，狀元郎(嗩吶響起、停下)。 四公子：四品黃堂(嗩吶響起、停下)。五公子：五子登科，駙馬郎(嗩吶響

起、停下)。 右邊掛得，生姑娘(嗩吶響起、停下)。佳麗姑娘生一對(嗩吶響起、停下)。大姑娘：東宮娘娘(嗩吶響起、停下)， 母儀天下，懿德端莊(嗩吶響起、停下)。二姑娘，皓封一品，賢惠貞祥(嗩吶響起、停下)。號牌掛好鳳朝陽，百年好合齊眉案，鴛鴦福祿，五 世 其昌(嗩吶響起、停下)。 天 長 地 久，地久天長……(此時氣氛達到了高潮)。舅舅在嗩吶聲中把號牌掛上早已釘好的卡子上(嗩吶長時間吹奏、停下)，此時，外甥把一杯酒高舉過頭頂敬給舅舅，舅舅高舉酒杯(嗩吶響起、停下)開始醞釀下梯，樓梯下的外甥和扶梯人員拽住舅舅的腿不讓他輕易下梯，舅舅贊曰：一杯喜酒敬天神(一邊倒酒一邊下一級梯子)(嗩吶響起)。扶梯人員繼續(xù)拽住舅舅的腿，外甥往舅舅酒杯里斟滿酒(嗩吶停下)，舅舅高舉酒杯，繼續(xù)贊曰：二杯喜酒敬地神(一邊倒酒一邊下一級梯子)(嗩吶響起)。扶梯 人員繼續(xù)拽住舅 舅的腿，外甥往舅舅酒杯里斟滿酒(嗩吶停下)，舅舅高舉酒杯，環(huán)顧四周，贊曰：三杯喜酒敬親朋(一邊倒酒一邊下一級梯子)(嗩吶響起)。扶梯人員堵住梯子，外甥往舅舅酒杯里斟滿酒(嗩吶停下)，舅舅高舉酒杯，繼續(xù)環(huán)顧四周，贊曰：四杯喜酒敬來賓(一邊倒酒一邊下一級梯子)(嗩吶響起)。扶梯人員繼續(xù)堵住梯子，外甥往舅舅酒杯里斟滿酒(嗩吶停下)，舅舅高舉酒杯，看向外甥，贊曰：五杯喜酒謝外甥(嗩吶響起)，外甥只得接過酒一口喝掉，此時舅舅又下一級梯子。扶梯人員把住梯口，外甥往舅舅酒杯里斟滿酒(嗩吶停下)，舅舅高舉酒杯，贊曰：六杯喜酒謝眾人(嗩吶持續(xù)響起)，舅舅倒酒平安下梯，這時嗩吶聲不絕于耳，主事的把四方桌上的花生、糖果拋高撒向人群，梯子邊上的小朋友們則直接沖到四方桌旁搶起了糖果，于是歡笑聲、嗩吶聲，好不熱鬧。大人們漸漸散開，正席開始了……

掛號牌的程序到此基本結(jié)束。贊語有一定的格式，但是吉祥喜慶話語多為臨時編輯，非?？简炞Ｙ澣说乃健：玫馁澰~要雅俗共賞、通俗易懂，兼有一定的韻味，還要有一定的腔調(diào)，祝贊人嗓門要大，調(diào)門要高，說話要抑揚頓挫，斷句要卡在點上，要把整個過程的氣氛調(diào)動起來。才華橫溢、機智從容的舅舅，在掛號牌的過程中，胸有成竹，贊語連珠，高潮迭起，歡聲笑語中就把號牌掛上去了，滴酒未沾、從從容容就安全著陸了。整個過程大家對舅舅肅然起敬，崇拜的眼神隨處可見，舅舅的里子、面子都掙足了，這是客家人當(dāng)舅舅最榮耀的一刻。傳說客家人“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的說法由此而來。

但是，一些大字不識、背贊詞又背得不遛的舅舅就沒這么幸運了，說不出贊語，嗩吶聲就不停，外甥和扶梯子的人死死拽住舅舅的腿不讓他往上走，圍觀的人哄笑聲不斷，舅舅在梯子上急得抓耳撓腮，窘態(tài)百出……。好不容易把號牌掛上了，不夠機智的舅舅還要不停的喝外甥敬來的酒，不喝酒，嗩吶就停不下來，梯子也下不來，贊語說不出的舅舅被拽住只有不停的喝酒，圍觀的人不停的起哄，室內(nèi)的氣氛達到了高潮……好不容易下了梯子，此時不勝酒力的舅舅的臉已然成了關(guān)公臉……當(dāng)然，這又是另一番喜慶熱鬧的場面了。

掛號牌這一項古老的客家婚俗，在客家山村里延續(xù)了一代又一代。它與客家宗族勢力有一定關(guān)系，區(qū)域不同、鄉(xiāng)村不同、姓氏宗族不同，掛號牌的儀式雖大同，但還是有一定的差異，比如有的村(姓氏)是用兩把梯子掛號牌；有的四方桌擺花生、糖果、酒，有的擺三牲、瓜果、茶、水、糖果等供品；有的不僅有號牌，還有對聯(lián)；有的不是掛在廳堂里，而是掛在祠堂里……

古老的掛號牌婚俗即將湮滅，但它的熱鬧、喜慶、儀式感，卻承載著無數(shù)客家人最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