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似水流年
來上海那天,下雨;離開上海的那天,下雨。上海除了燈紅酒綠,仿佛都是雨季,不大的雨點,沒完沒了,像小譽沾濕枕巾的淚。高樓大廈阻擋了陽光,連同心,也不那么透亮。在這片傲嬌的土地上,我和小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一程。其實,我一直期盼我們能像某某偶像劇一樣陽光明媚,可惜成了某某苦情戲的大結局。
此刻,百感交集,我站在浦東機場的候機大廳,看頭頂?shù)勾沟陌咨摴?,突然想起小譽送我的那只雪糕棍搭起的房子,還留在11樓的閣樓。那可是小譽吃了1020根“綠舌頭”的偉大成果,我不能就這樣丟了。一切都可以不在,這個,我不想丟掉。
我打電話給美芹,說:“親愛的,快去俺家閣樓,把小譽給我的房子拿出來?!?/p>
10分鐘后,美芹發(fā)來短信說:“拿不出來啊,小譽正抱著哭呢?!?/p>
唉,這個愛哭的男人,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當初是怎么愛上他的。也許,那一年我很抑郁,需要個眼淚豐沛的男人。
那一年,陽光強盛,上海街頭的法國泡桐盛大濃綠。據(jù)說泡桐很美,可我看不出來,因為從來沒有仔細地悠閑地觀賞。那時候,小譽是騎著助動車、四處流串的房產中介;我是大學剛剛畢業(yè)向往獨身生活的職場新丁。囊中羞澀卻又很矯情的我站在中介公司漂亮的廳堂聽小譽侃侃而談。
小譽說:“一個不想與人合租的單身女性,不如買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吧?!?/p>
我說:“你瘋了吧?我剛上班,哪來的錢買!”
他說:“借啊。上海房子漲價的速度,絕對比利息漲得快。而且一個負債的新人,遠比零資產有斗志。一出道,你就是中產啦!”
銷售的話術真的是直擊人心,總是能找到最適合你的那個理由,于是小譽口吐蓮花的嘴,把我說動了。我伸手向眾“親”家借錢,買了外環(huán)以外送閣樓的二手11樓,心中的美圖是一個剛到黃浦江的灰姑娘成了有房一族,瞬間有了安身立命的感覺。交鑰匙那天,還沒等我的腳進到這個家門,站在門前的小譽,便突然緊緊地抱住我。本能戰(zhàn)勝驚訝,我費力地抽出手,電光石火間,給了他一記左勾拳。
“占便宜你找錯人了!”我口氣相當兇惡。
小譽卻淚流滿面地揉著烏眼青說:“你誤會了,我只是高興做成第一單房子了!”
我的房產,就這樣塵埃落地,我的愛情,也這樣萌動起來。
我是小譽的第一單,也是他的最后一單。很快他就跳槽了。他認定我是他的福將,一見我,他的人生就有了轉機,兜兜轉轉,終于在某著名建筑設計公司謀到一份助理的職位。薪水穩(wěn)定下來,也沒那么奔波勞累,人也可以穿得體面,用他自己的話說:終于“人模狗樣”了起來。
而我,視他做霉星。成了房主的喜悅沒幾天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壓力,不得喘息。一個新人,還沒有太大的本事賺年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菜鳥、公司里可有可無的小人物,微不足道的工資、無盡無休的雜事,月供1700塊是什么概念?起早貪黑,拒絕美食娛樂。沒人比我更了解房奴的甜美與痛苦。我想,我抑郁的性格,就是從這時候鍛造出來的吧。
美芹說:“你精神有問題了吧?買房子是男人娶你必需的前提,你急啥?為了一個嫁妝,把自己逼到死胡同的感覺是不是很酸爽?”
我無言以對。沒房子的男人我能嫁嗎?一個打算贈我一室一廳的男人,就更可怕了。那我為什么要買個房子來難為自己呢?可是看著房產證上清晰地屬了我的名字,也算在饑腸轆轆中有了些許安慰。
美芹是我會精打細算的女鄰居,我因為房子的卡點,在她的所有特質中,我只牢記一個亮點:勒令男友出國前買下房子一套。
她說:“他回來,房子是我們的,他不回來,房子是我的?!?/p>
房子既是她勒索愛情的條件,也是她標注愛情的價簽,我決定奉美芹為偶像,很懊惱沒有早點認識她。
小譽拿到第一個月“高”工資的那天,打電話來請我吃飯。我決定痛宰這個讓我抑郁的人??上覜_上公車,七扭八扭地去城隍廟。那里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到處都是熱情的笑臉。
我說:“哇,大手筆啊。帶我去綠波廊?。俊?/p>
小譽說:“廊你個頭啊,來城隍廟我只去南翔饅頭店吃蟹粉小籠,20塊16個,管吃管飽。”
我終于發(fā)現(xiàn),小譽真不愧是新海派小男人,幾籠包子就終結了我的痛宰愿望。
我說:“別以為你請我吃這個,就能消減我的郁悶?!蔽乙а狼旋X地低語。
小譽說:“要不你把閣樓租給我,這樣就能消減你一半的郁悶了?!?/p>
這個提議,令我迅速聯(lián)想起他那個沖動的擁抱,很讓人懷疑他的動機不夠簡單純良。小譽連忙捂住另一只眼睛,看著面色不善的我,說:“想什么呢?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啊。”
不管有沒有別的意思,緩解經(jīng)濟壓力是當務之急的事;一個閣樓租給一個不算陌生的人,租金還不低,怎么考慮,都是可以的。
小譽是個多愁善感,且有一點軟弱的男人,看一部悲情片,就可以把沙發(fā)澆成鹽堿地。
不過這樣感性的男人,對生活自有種悠然閑逸的態(tài)度。他搬進來的第一天,就拉著我坐上一號線,去漕溪路的“宜家”,那天全場特賣,全城人民聞風而動。我們跟風穿梭進花樣繁多的樣板房。有那么一刻,我在擁擠的人群里,生出一點點小夫妻的錯覺,在小譽挑中一只桃紅色臺燈的時候,頻頻搖頭。
我說:“這是什么顏色呀,大難看了!咱家閣樓根本不適合?!?/p>
小譽愣了3秒,說:“你要是同意我搬到樓下。一切都聽你的?!?/p>
你看,有些人生來就是這么欠扁,非逼我大庭廣眾之下痛下殺手。小譽說難得我在那樣嘈雜的環(huán)境里還能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和防人之心,實屬妖孽。其實,宜家一日游最大的亮點,就是藏在一樓餐廳里的瑞士肉丸子。味純、夠Q,想不到簡餐也以做得這樣美味。
小譽嘆氣說:“唉,看看你這點追求,除了吃,就沒有點別的愛好嗎?”
“有?!蔽腋蓛衾鞯負]了揮拳說:“吃完就去健身房跳拳操?!?/p>
我發(fā)現(xiàn),我們是運動系女VS藝術系男,有兩套完全相擰的生活準則,南轅北轍,大多時候風馬牛不相及;不過也像太極,總是一靜一動、一剛一柔的味道,但是陰陽似乎有點反了。只是當他把白色的閣樓打扮成桃紅色的時候,我開始看見他身上曾經(jīng)被我不屑的引力。他確實有建筑師的眼光,房間里那些被藝術化的細節(jié),催生出某種曖昧的情愫。我躺在他柔軟的床上,看閣樓斜面的窗,窗外淡弱星光投下的方格的影。我幽幽地說:“有空幫我把樓下也弄弄吧?!?/p>
小譽說:“你做我女朋友,我就弄?!比缓蠖ǘ次遥娢覜]反應,又轉頭看窗外的萬家燈火,深沉起來。
我兇神惡煞地爬起來說:“又想占便宜啊你!”然后狠狠地強吻了嚇得直哆嗦的他。
我想,我是愛小譽的吧。深更半夜不睡覺地盼他從閣樓上爬下來,盡管有點《咒怨》的味道,但是這樣的深夜,我確實有點怨念深重。美芹及時教導我說:“喂,你不是真愛上他吧?這么一個比你還一無所有的男人,排遣寂寞還可以,愛他你就貶值了?!?/p>
我說:“你也太物質了!愛情是用升值貶值來衡量的嗎?”
美芹呵呵地笑著伸出左手,中指大粒鉆戒,灼灼閃耀。她說:“下星期你就過生日了吧,這是我男朋友給我的生日禮物。下星期,你就知道是不是貶值了。”
說實話,我開始有點鄙視她了,鄙視她把愛情稱出個半斤八兩。七天之后,小譽作為建筑系畢業(yè)的名校生,送我一頂雪糕棍搭成的房子。據(jù)說,他一天要吃10根“綠舌頭”,連吃120天,吃到嘔吐。他捧出來的時候,噴著亮麗的漆,在生日燭光里熠熠閃爍。
這一天,我們兩個坐在稍有小昂貴的Bund68,享用美食和服務生艷羨的目光,估計他們見慣了鮮花和鉆戒模式,偶爾有新奇才是驚艷;他們完全不會探究這座玩具房子的價值竟然是冰棍桿!不遠的外白渡橋,安靜地橫在浦江上,透出夜晚的光芒,連同“綠舌頭”牌別墅的漆,一切也開始像夢幻了。小譽說:“我會努力的,說不定會在你某個生日送你一幢這樣的房子。咱們在一樓也開一家這樣的咖啡館,名字就叫……還沒想好?!?/p>
那一刻,我越發(fā)鄙視美芹,覺得我的愛情升值了,就在不遠的未來,一路飄紅。
1月的時候,我買了本星座書,上面說我這一年會有事業(yè)的轉機。我把這個“天機”透漏給小譽,我們提前慶祝了好幾次。我正琢磨著自己會不會有機會進入銷售部,公司就傳來破產的消息。這噩耗打擊得我一蹶不振。
小譽說:“怕什么呢?再找一份工作不就行了?!?/p>
我一腔怨氣發(fā)在他頭上。我說:“還不是你害的,三個月沒有工作,房貸就逼得我上吊?!?/p>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今后二十年的生活,必須朝九晚五,孜孜不倦。我不能偷懶、不能停頓、更不能失業(yè),否則銀行就會找人把我掃地出門。我真不知道等到領回房產證的那天,四十幾歲的我該欣喜還是悲哀,我大好的20年光陰,都賦予了這套飄搖在城市上空的一室一廳。
小譽安撫地說:“沒事,有我呢?!?/p>
可是有他有什么用呢?就像美芹說的,他是個比我還一無所有的男人,當問題排山倒海地打過來,他雪糕棍搭的房子能抵擋住什么?
那天,第一次理智地收拾起煩躁,坐在電腦前翻找“智聯(lián)招聘”加“前程無憂”。我必須要一份工作,保住我現(xiàn)有的生活。
小譽看著緊繃的我說:“要不周末去泡湯吧,你要放松一下?!?/p>
小譽是了解我的,知道我最愛遠在湯山的“頤尚”,那里是上海后備的溫泉。在我傷心、不快、煩悶、想扁人的時候,可以花120塊把自己泡到大腦虛脫。我喜歡那個土耳其魚池,安靜地躺在溫水里,上小魚啃咬死皮。
小譽輕輕撥弄著水花,說:“別想那些煩心的事了。一切都會好的?!?/p>
我閉著眼,低低地說:“我們分手吧?!?/p>
小譽笑笑,說我是被壓的,說點“放縱”的話就算了;我也是沒有揮劍斬情絲的魄力。一個月后,老上司在廣州那邊開了新公司,叫我過去幫忙。這給了我與小譽斬立決的勇氣,以工作的名義,賜愛情死亡。
其實,我和小譽是不適宜在一起的,因為我們太像。我們的骨子里都是散漫、自由、沒有自制的生命。星座書不是早早給了我暗示,暗示我要棄暗投明了嗎?
小譽的手在抖,嘴巴發(fā)出干澀的啪啪聲。我不敢睜開眼,看他悲傷的臉。我只說:“別勸我、別攔我、別掉眼淚,池子里的魚,會被你咸死的?!?/p>
在強大的動力面前,會自覺有鞭子在追趕。一旦有了目標,我也沒有了自怨自艾和自暴自棄的資格,更沒有時間去頹廢。幾乎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的洪流。小譽在我籌備新工作的時候,一聲不響地搬出了閣樓。沒看到離別的現(xiàn)場,好像也沒想象中那么心痛。
我托美芹把我空出的房子租個好人家。男人要干凈、帥;女人要禮貌、文靜,不能像我這樣瘋。只是這一天,我站在機場的候機大廳,看著美芹發(fā)來的短信,卻莫名患了心絞痛。
“拿不出來啊,小譽正抱著哭呢?!蔽曳磸妥x著這幾個字,仿佛看到一個脆弱的男人,愛的堅強。愛情的價值究竟要用什么衡量,我說不上來,名車洋房,還是男人的眼淚?如果魚與熊掌非要爭個你死我活,我現(xiàn)在只想抱小譽說:“我不走了,咱們守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p>
那一天,我打車趕回了外環(huán)之外的某某路某某號某某公寓11樓,那間彌漫著桃紅色光芒的閣樓里,依舊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美芹站在淡白的樓梯上對我搖頭:“儍姑娘,意氣用事是要餓死的?!?/p>
我輕輕地抱了抱她說:“親愛的,我才26歲,就讓我瘋一回,再死吧!”
小譽說:“你回來了,不會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