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 馬
1986年夏天,中國兒童文學(xué)界在與世隔絕多年后宣布加入“兒童文學(xué)的聯(lián)合國”——IBBY(國際青少年圖書聯(lián)盟),為此派了一個代表團赴東京參加IBBY第20屆大會,代表團的領(lǐng)軍人物是兩位文學(xué)大家嚴文井和陳伯吹,他們都是古稀老人了,所以出版局要派一個年輕的男翻譯隨從。陳老要幾個月后才來北京集合,因此我首先接觸的是嚴老。
記得初見嚴老的情景,他穿著很舊的西式短褲和很舊的化纖短袖襯衫,頭發(fā)已經(jīng)很少了,那模樣和街上的普通老頭兒沒太大區(qū)別。但嚴老的聲音十分洪亮,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講得字正腔圓,時不時幽默地開著玩笑,一點官架子也沒有,讓人覺得十分親切。
嚴老特別告訴我他是大會東道主日方特別邀請的主題發(fā)言人(他還用英文字正腔圓地說主題發(fā)言人這個詞是key-note speaker),因此他要單獨先赴東京,在會前“出洋相”去。到了東京,嚴老已經(jīng)在著名的赤坂東急飯店住了兩天了,一見面就警告我們冰箱里的飲料和礦泉水都要幾百日圓一瓶,他一個也不敢動,天天喝自來水。我說每個人每天有些零花錢可用,嚴老說那點錢喝點飲料就沒了。
在會議上,我目睹了嚴老氣度不凡的一面,與那個在國內(nèi)穿著舊衣服肥短褲的胖老頭簡直判若兩人。一身藍色西服的嚴老,與外國作家和官員交流,在宴會上酬酢,口若懸河,幽默風(fēng)趣,時不時還直接說英文,用詞十分準確。會上,前蘇聯(lián)的代表團團長是大作家米哈爾科夫,那時中蘇關(guān)系還沒有解凍。眼看他走了過來,而且是高視闊步地要與我們擦身而過,我問嚴老要不要打招呼,嚴老幾乎不假思索說“要!”于是我用我會的那幾句簡單的俄語攔住了米哈爾科夫,介紹嚴文井是中國著名作家,沒想到米十分痛快地說:“知道,知道?!比缓笏麄兒苡淇斓亟徽勂饋恚踔猎跁錾献诹艘黄?。后來蘇聯(lián)著名的翻譯家托克瑪科娃專門跑過來拜見嚴老,說她多年前就從英文轉(zhuǎn)譯了嚴老的《下次開船港》,高度評價這部童話。會上總有外國人來拜見嚴老,告訴他他們熟知他的作品,嚴老則謙謙作答,既不驕矜也無驚喜。
在飯店附近的街頭散步時,嚴老都在大聲地開著玩笑,模仿這個模仿那個的步態(tài)和舉止,讓人捧腹。他特別說到早餐時陳伯老想要面包但恍惚間把日本招待當成了中國人,用上海話連說“面包”,對方搖頭,陳伯老還用手比劃著說上海話“米包、米包”。最后是嚴老意識到陳伯老是把日本招待當成中國人了,趕緊用英語解圍。這個過程被嚴老模仿下來,嚴老還模仿著陳伯老的上海話。大家大笑不止。相比之下,陳伯老顯得總是很嚴肅,開口必稱“文井同志”,令嚴老也不得不嚴肅起來。
回國后我很認真地讀了他給我的書,令我奇怪的是,他送我的好幾本書里,只有一本是童話,其他的都是成人作品如《嚴文井散文集》和小說《一個人的煩惱》?;蛟S送我這些書的舉動本身就能說明什么。
帶著這種印象讀了書后,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嚴文井,一個大膽的猜測》。我把文章寄給了他,后來有一次見面他哈哈笑著說:“你居然寫文章諷刺我。”他把諷字念成“風(fēng)”的音。
有一次在他小莊北里的家里,他突然拿了一本著名臺灣女作家張秀亞的散文集給我看,扉頁上有她的贈書題字。然后十分神秘地笑問:“看出什么沒有?”我不敢亂猜,他才微笑著告訴我他們當年在北平期間曾有過一段戀愛,是那位女士主動追求他的,但好像是因為信仰不同分手的。別的沒細說,只說:都到了這把年紀還說它干什么,免得讓人覺得我在炫耀自己。不過他說他年輕時確實是很有魅力的。可能因為我同嚴老還不算太熟,他只是點到為止。真遺憾,沒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嚴老,否則聽聽他的羅曼史該多好!
然后我們的話題就轉(zhuǎn)向了愛情這個字眼,嚴老笑談家里的貓在發(fā)情期因為急于同樓下的一只魅力貓相會,居然忘了目測高度,奮力跳了下去。他說動物發(fā)情時也要挑選對象,也不是亂來。那個挑,就大概是愛情了。至于人,愛情應(yīng)該是先有欲,有時是沒有欲但有情,就不能叫愛情,單哪一個都算不得愛情,愛情應(yīng)該是欲和情同時生發(fā)才叫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