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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鳳(上)

        2018-06-27 17:56:54謝前燕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何仙姑四海千秋

        謝前燕

        第一回?唐諭

        “咻”的一聲口哨響起,高亢尖銳,穿云入霄。

        片刻,就見一道小小的青影在悠悠白云間撲翅盤桓,忽地從天上扎了下來,落到了少女的右臂上。這是一只翠鳥,看上去身披翡碧、胸掛棕紅,十分華貴。

        可這鳥兒雖是好看,但又怎及少女俏麗動人呢?只見這少女二九韶華,一雙鳳眼轉(zhuǎn)眄流精,顧盼生輝,身上著了一襲盈盈的湖碧裙裾,頭上用青色絲巾綰了個雙螺發(fā)髻,杏臉粉腮,瓊鼻櫻唇,俏勝三春桃,雅若九秋菊。

        “好青鳳?!?/p>

        少女嬌笑一聲,從腰間的小兜里摸出了一條小魚干,扔給了翠鳥。翠鳥猛地探喙一啄,便將小魚叼住。少女輕輕地摸了它頭頂兩下,便小心翼翼地將翠鳥送回了鳥籠里,轉(zhuǎn)身交予了下人。

        茶社的小二端上了一壺清茗。坐在少女隔壁桌的一個滿面絡(luò)腮胡須的莽漢賊眼溜溜地打量著這只鳥,向著少女咋舌贊道:“嘖嘖嘖,這鳥兒可真是好看!俺從前也是見過不少翠鳥,但像這么有靈氣的還是頭一次見到。”

        少女聽得別人夸贊她的鳥兒,心下竊喜,笑顏如花綻放,白生生的面上仿佛多了兩朵紅云。

        只是她尚來不及應(yīng)話,那與莽漢同桌的女子就已嗔笑罵道:“那是自然的,你這賊骨頭見到的翠鳥要不是在碗里,要不就是在鍋里,煮得肉都爛了,哪里還能有什么靈氣?死氣還差不多!”

        莽漢撓了下鐵須,打了個哈哈,答道:“說得有理,說得有理!哈哈哈,俺看這只鳥兒如此肥大,若是拿去燒湯作羹該當(dāng)是絕頂?shù)拿牢?!就不知道那小姑娘愿不愿意賣。”說罷,這對男女相顧一眼,便仰天大笑了起來,言語之間滿是戲謔。

        少女聽著這話,心中有氣,柳眉輕蹙,一拍桌案便要跳起大罵,只是卻不料突然斜地里伸過來一只厚實的手掌,將她的肩頭按住。少女抬頭一看,頓時就不敢造次,怒火稍作收斂,指著那兩人,嬌嗔道:“照叔!他們在拿青鳳打趣!”

        那叫做“照叔”的壯年男子板著臉面,目光掃了那兩人一眼,打量了一番,繼而又轉(zhuǎn)過頭來瞪了眼少女,顯然是在叫她閉嘴。

        與少女同桌的還有一名古稀老頭和一名弱冠后生。那后生向著少女冷笑道:“唐諭,不要多事。人家也只是算壇子(四川方言,開玩笑)罷了,又不是真要吃了你的青鳳?!?/p>

        少女聽得這話,氣得蓮足急頓,戟指大罵道:“唐歌,你這是啥子意思!”

        唐歌嗤鼻一聲,正要再譏諷揶揄幾句,那老人忽地搶先向少女呵斥道:“胡鬧!”唐歌見老者說話,便即住嘴,笑意吟吟地望向了少女,聳了聳肩。

        卻聽那老人繼續(xù)訓(xùn)斥道:“長幼有別,唐歌是你兄長,唐諭你怎敢以下犯上,直呼兄長全名,對他呼呼喝喝!”

        唐歌軒眉一挑,笑著鼓掌附和道:“對頭(四川方言,對的)!飛爺爺說得不錯。”

        那叫做唐諭的少女見那老人偏袒長兄,這便激得眼眶通紅,隱忍不住,抿著嘴唇,賭氣地細聲碎碎念道:“好哇,唐歌他是嫡出長子,將來是要接管八臺山唐門的。而我只是一個庶出的小女子,是個沒用的人,你們自然可以隨意輕賤我?!痹拕傉f出,少女顯然想到了痛處,淚珠兒成串滴落下來,在臉上留下兩道清痕,直如芙蓉泣露。

        美人哀婉,更添幾分絕色,讓人不由心旌一蕩,為之出神。

        “荒唐!”

        唐諭的話雖然小聲,但終究還是被那老人給聽見了一二。

        這老者性情急躁,聽得唐諭出言不遜不由勃然大怒,頓時大喝一聲,反手打了唐諭一個耳光,在她白皙的臉上留下了一個紅彤彤的掌印。

        唐諭霎時含住眼眶中豆大般的淚珠,咬著編貝般的牙齒,敢怒而不敢言,俏臉激得緋紅。

        “哈哈哈,好好好!俺今日可真是有眼福,看了一出好戲!小二,再切一斤醬牛肉來!”

        那坐在隔壁桌的男女見著唐諭挨打,拍著桌子,又是大笑了一聲。

        唐諭滿腔怒火卻又不敢向同伴發(fā)作,正是不知該如何發(fā)泄,此時聽得旁人取笑,惡向膽生,決意要給兩人一個教訓(xùn),這便痛罵一聲:“我叫你笑!”喝罷,就見她蓮臂一甩,云袖疾揮,“嗖”地一下破空急響,兩枚飛蝗石便從袖底飛出,勢如驚鴻掠空,直射向那對男女的嘴巴。

        那莽漢面色陡寒,悶哼了一聲,也不二話,覷準飛石來勢,縱身跳出,雙手呈虎勢電閃探出,便將捏住飛石。誰知猛地又是“嗤”地兩下,又見兩顆飛蝗石打來,竟是后發(fā)先至地在莽漢掌前將唐諭先前發(fā)出的石子磕飛。

        那莽漢料不到會有此一變,但他勢子使老,已是回招不及,雙手驀然抓空。他抬頭望向了唐歌,干笑了幾聲,悻悻然甩下手去,坐回長凳,口中連道:“厲害,厲害!飛星石唐歌果然是名不虛傳?!?/p>

        唐歌嗤鼻一笑,捻起茶杯輕呷,卻不應(yīng)話。那莽漢面色發(fā)寒,正要喝罵時,唐照便向著莽漢抱拳打圓場道:“我這兩位侄兒初出江湖行事莽撞,還請閣下見諒?!闭f罷,他瞥了唐歌一眼,想要叫他道歉,可見他神色倨傲,知道自己是管不住他了,便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又向唐諭寒聲呵斥道,“唐諭,你怎能隨便出手,若是不小心傷到別人,那可怎么辦!”

        那莽漢聽見這話,口中便“嘿嘿”地冷笑幾聲,而那女人則是輕輕搖頭,似是不以為然。

        “我、我、我……”少女激得滿面通紅,連話也都說不利索了。

        唐照揮袖打斷道:“你可不要再狡辯了!”語氣硬邦邦、沉甸甸的,仿佛是從他嘴里吐出了幾塊大石頭。

        原來八臺山唐門自古以暗器功夫聞名于天下,傳言只需彈指揮袖,不及近身,強敵便已灰飛煙滅。唐門橫行江湖數(shù)百年,就連少林、武當(dāng)這些江湖大派也不敢輕易招惹他們,隱隱為武林中的無冕之王。只是這些名聲大多是唐門前輩所賺下來的,眼下早已是時過勢遷,今非昔比。這些年來,八臺山唐門內(nèi)憂外患,爭斗不休,近十?dāng)?shù)年來先有嫡庶分家之戰(zhàn),后有北伐慘敗之禍,人才已是凋零了許多,遠比不過舊時興盛。好比說這唐照和唐歌,以他們的人品武功,從前在八臺山唐門里頂多也不過是二流中上人物,但如今卻已成了門中的基石砥柱,若是唐門先輩泉下有知,怕也會不由唏噓感嘆豪門中落。

        方才唐歌見那莽漢雙手疾探,虎虎生風(fēng),便知他武藝不淺,定能抓住唐諭的飛蝗石。他為保唐門名聲不墜,便連忙彈出飛蝗石,率先將之磕飛,免得唐諭出丑,連帶著也丟了八臺山唐門的威名。

        唐歌的這一層心思,唐照自是洞燭明了??商浦I卻是不知此等謀算,自以為族叔和兄長有意落自己的面子,心中更是氣不過。她忽聞身后傳過幾聲奚落的笑,回頭看去,見是坐在身后幾桌的普通唐門弟子正輕蔑地看著她,撇著嘴角,顯然是在看她的笑話了。

        一時之間,唐諭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心中直叫道:好哇好哇,你們一個個都看輕我!哼,嫁出去也好,嫁出去了就再也不用看這幫人的臉色了!不要說我是要嫁給什么大將軍,就算是嫁給阿貓阿狗,也遠比留在唐門要自由快活得多!

        對于這次的聯(lián)姻外嫁,唐諭本是有所抗拒,但經(jīng)這般想過,她便恨不得馬上飛到福州完婚,從此不用再面對這幫人了。

        “唐歌。” 唐照輕喚了一聲。

        唐歌聞聲知意,心中雖不情愿,但側(cè)目見那老人也朝他頷首,只得便放下了茶杯,長身而起,走到莽漢那里攀談了起來。唐照則坐回了座位,給唐諭和老人各斟了一杯清茶,繼而向著唐諭沉聲道:“唐諭,你可還記得我們此行出來是要去做什么的?”

        唐諭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卻不應(yīng)答,只是心里頭負氣默念道:反正不是來給你們看笑話的。

        那老人見她不理唐照,心中怒火更勝,便用余光瞟了那對男女一眼,繼而用手敲了一記桌面,低聲罵道:“胡鬧!為什么不應(yīng)話?難道你連對叔叔都是這種態(tài)度了么!上下尊卑,你可還分得清楚!”

        唐諭終是隱忍不住怒火,翻著白眼,不耐煩地應(yīng)道:“是、是、是!飛爺爺,你們說啥子都是對的!反正我唐諭身為唐門的女子,不能接掌唐門,不能修煉高深的武功,唯一的用處就是嫁給外人聯(lián)姻,一輩子只用當(dāng)好一頭會生崽的母豬就足夠了!”

        唐飛被激得須發(fā)張揚,額上青筋暴綻,舉起手掌便又要打下去。

        唐照慌忙伸手攔住,道:“飛叔息怒,且讓小侄勸一勸?!?/p>

        唐飛怒哼一聲,甩手罵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說罷,他起身走到了另一桌坐下。

        唐照勸走了老人,面色忽變?nèi)彳洠寐暫脷獾溃骸疤浦I,你也知道我們這次是出來護送你去福建完婚的。眼下八臺山唐門今非昔比,在外行事能多低調(diào)就要多低調(diào),萬一路上出了啥子意外,誤了婚期,褚將軍那邊怪罪下來,受苦受難的可就是我們唐門了!”

        平日里在八臺山上,唐照對于唐諭也是頗為照顧,故而她便也不怎么害怕唐照。眼下,她見唐照稍稍服軟,這便冷哼一聲,一邊伸手逗弄著籠中的翠鳥,一邊繼續(xù)耍著性子道:“照叔,那是你們的唐門,又不是我唐諭的,你們受苦受難又跟我有啥子關(guān)系?再說了,縱是受了苦難又能怪誰呢?還不是要怪我那雄才偉略的阿爹么!

        “誰叫他行事跋扈、目高于頂,不僅同中州各大門派交惡,還不自量力地要去征討處于塞外北域的玄冥魔教,妄想借此一躍成為武林盟主!嘿,笑話!江湖上可有哪個門派響應(yīng)他了,愿意聽命于他了?最后還不是遠征大敗,只能帶著殘余人馬灰溜溜地逃回八臺山!此役害得八百唐門精銳弟子枉死,累得門中大傷元氣,現(xiàn)在就連些阿貓阿狗的小角色都敢來捋我們的虎須了!”她說到“阿貓阿狗”時,語氣拖長,眼光斜斜地瞟向那莽漢,顯然意在諷刺。

        這般一來,唐照縱是再好的脾氣也要被她激怒,面色陡變得鐵青,肅聲道:“夠了!你不要再鬧了!你可要顧念著些親情,畢竟你也是八臺山唐門的子孫,若有機會為唐門效力,那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p>

        唐諭積怨久矣,不發(fā)則已,一發(fā)則不可收拾,就聽她冷笑道:“嘿,親情?說的可真是大義凜然!你們這十八年來,可曾對我有過半點親情?明明我練武的天分不比唐歌差,憑什么他就能修煉《唐家拳經(jīng)》和《魅生身法》,而我卻不能,只能夠?qū)W一些普普通通的暗器功夫!”

        唐照眼中渾似藏火,強壓著怒氣,低聲呵斥道:“放肆,你難道還不滿足么!唐門暗器獨步天下,我們的先祖正是靠著你口中所說的普通暗器功夫打遍天下無敵手,建立起唐門的千年基業(yè),你自己練功不勤,功夫不濟,就不要怪掌門藏私。你可知多少江湖人士都在眼紅覬覦你這手暗器功夫!況且,唐門三大絕學(xué):《唐家拳經(jīng)》、《魅生身法》、《夜花心法》,向來只傳嫡出男丁,你身為庶出女子,能得傳其一,已是天大的福分了,你難道一定要和唐歌相比較么!”

        唐諭又是一聲冷笑,搖頭道:“照叔,你可莫要逗我了!你也是知道的,這《夜花心法》乃是通過逆轉(zhuǎn)周身經(jīng)脈來激發(fā)全身潛能,短暫提升功力,只要時間一到,陰陽失濟,運功者就會馬上真氣暴走,自絕而死!所謂‘夜花也即是曇花,曇花一現(xiàn)又有何用!做父親的教了女兒一門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功法,安的是什么居心呀?難不成我還要感恩戴德么?”

        唐照聞言登時語塞,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她了。良久,他才喟然嘆息道:“其實你阿爹還是很疼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況且,就算你不喜歡你阿爹也好,可你總也要想想你阿娘呀!你阿娘本來身負通敵的重罪,被困在地牢之中,永世不許放出來的,可自從你答應(yīng)和親后,她以往的過錯就全被赦免了,這輩子再也不用在地底下受苦了。難道你想她被打回原形,關(guān)回地牢去么?”

        說到阿娘,唐諭雙眼登時又紅了,捏緊了拳頭,咬牙傲氣道:“你們就會用阿娘來逼我!若不是為了阿娘,我才不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呢!別說他是個將軍,就算他是皇帝,我也不要,我唐諭的夫君就應(yīng)該要我自己來選!”言及于此,唐諭望著手中的茶杯,見得幾根茶梗沉浮于其中而不能自已,霎時又嘆了一聲,聲息之間盡是無奈,似已妥協(xié)。

        只可惜你根本沒得選。

        唐照心中應(yīng)了一句。他再打量唐諭一眼,見她的神色落寞,便知她已然想通,也就松了口氣,繼續(xù)道:“放心吧,只要你嫁給褚將軍后安分守己,除非你阿娘又要逃跑,否則我日后在門中自會照料好她,定不會讓她受到別人欺負?!?/p>

        唐諭聽見“逃跑”二字,似是勾起了某些往事,面色白了幾分,抿著嘴唇,一言不發(fā)。俄爾,她轉(zhuǎn)頭看向了籠中翠鳥,自憐念道:“到頭來我活得竟還不如青鳳快活!雖說它住在籠里,可它有我關(guān)心,有時候我也會放飛它于天地……可我呢?呵,在一個籠子里關(guān)了十八年,現(xiàn)在又要被關(guān)到另外一個籠子里了,到底還要關(guān)我多久?若是能叫我嘗嘗自由的滋味,我也愿意像阿娘一樣用自己的命去換,就算只有一天也好!”

        念罷,她擰頭望向了遠方,只見春風(fēng)駘蕩輕拂,青山橫亙連綿,花樹斗美爭艷,白云繾綣舒展,一片大好天地江湖,卻從不屬于她,心中忽生萬念俱寂之意,只覺人生在世好像也沒什么意思。

        唐諭落寞地打開了雀籠,一招手,青鳳從籠中躥出,一撲翅,便投入了云中,轉(zhuǎn)眼間,一抹翠影隱于蒼莽天色。唐諭見青鳳快活的樣子,思緒寄托其上,恍如投身天際的是她自身一般,心情這才又好了幾分。

        她嘆了一聲,又望回遠山,此時卻隱約見一籠黃影正晃悠悠地從大道盡頭搖來。黃影來得好快,不多時就已走到了近處,唐諭認出是一個黃衫青年正在踱步行來。

        只見青年行走間衣袍不動,仿佛春風(fēng)與他無加,腳步虛邁便即跨過了丈余距離,身法雖說遠比不上唐門輕功的巧妙萬變,但卻如乘參昂、策飛景,大有縮地成寸之能,若是奔走起來,也是勝于快馬。不過俄爾,那黃衫青年便已來到了茶社。

        茶社中坐著的二十余名唐門子弟自也看到了他,登時便緊張起來,紛紛站起身子,護著送親的嫁妝,雙手不自覺地摸上了腰間的囊兜,只待一聲令下,千百暗器便將擲出。

        唐照打量了那人一眼,皺著眉頭,兩手虛空一壓,示意手下子弟坐下,眾人這才放下手去,只是幾十只眼睛還是齊齊地盯著那人,生怕他有所不軌。

        唐照目光在那人手上一轉(zhuǎn),心中忽沉,便細聲向唐諭吩咐道:“這個人的劍法不容小覷,但是不知敵友,我先去稟告你飛爺爺一聲,然后馬上就走,以免節(jié)外生枝?!闭f罷,他便起身走向了唐飛,附耳同他說了幾句。

        唐飛瞥了那青年一眼,也是連連點頭。

        唐諭心中不忿,暗忖道:有啥了不起的,我就看這人弱不禁風(fēng)的,只不過是狗腿跑得快了些,若說手上的功夫怕是還不及我一個小女子厲害!想著,她便打量了那黃衫青年一眼,只見他臉面白凈,五官端正,眼目炯炯有神,雖然不是十分英俊,但卻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一股正氣,光風(fēng)霽月,磊磊落落。

        唐諭再見他腰間挎著一柄黑劍,四尺見長,看上去黑黝黝的,渾似一條不起眼的焦木,口中便小聲嗤笑道:“就這樣也算是個劍客?”話音甫落,那男子側(cè)目朝她望來,似乎聽見了她的話。

        唐諭毫不示弱,挺起胸膛,也自大方同他對視。

        兩人眼光相接,唐諭只覺對方目光仿佛藏電,觸之酥麻,心中忽地一蕩,目光收縮,卻是生了羞澀之意,連忙別過頭去不敢再看,面色通紅,直若火燒。

        那黃衫男子本是瀟灑作態(tài),可誰知同唐諭一對視,竟像是被唐諭的容貌給震懾到了,直打量了她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尋了張空桌坐下,又再瞟了她兩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如幾天沒喝過水一樣,向著茶寮小二招呼道:“伙計,能給我來壺水么?”

        那小二點頭哈腰道:“客官,小店這有上好的信陽毛尖和燒刀子,還有醬牛肉……”

        沒待小二介紹完,那黃衫男子就連忙擺手打斷,沉聲道:“抱歉。我沒有錢,喝不起茶酒,給我一點清水就好了。”

        一聽這話,那小二的面色頓時就僵了,將白巾搭回肩上,挺直了腰桿,傲然輕蔑道:“清水也要三文錢一壺,買一壺送兩個大饅頭?!?/p>

        黃衫男子從懷中摸出空空如也的錢袋,輕輕地捏了一下,放到桌上,搖頭苦笑道:“盤纏用盡,還請小哥行個方便。一水之恩,云某日后定會報答,一言既出,決不食言?!?/p>

        那小二冷笑一聲,正要出言諷刺幾句,忽就聽聞唐諭搶先說道:“喂!兀那漢子,你若要喝茶,那就喝我這一杯!”說著,唐諭信手便將自己杯中的冷茶潑向了黃衫男子。

        想來是她生性好強,心中不忿唐照夸贊此人了得,便有意試探。這一下潑水就用上了唐門的暗器手法,茶水離杯,匯成水箭激射而出,一眨眼,就已射到了男子的眼前,日光耀下,只見一溜兒碧光在空中流轉(zhuǎn)飛掠,晶瑩如玉,望之真如綠珠翡翠。

        男子盯著那飚水箭,“咦”了一聲,皺著眉頭,細聲喃道:“唐門?”

        然后就見他頭不抬、身不轉(zhuǎn),忽一抬手,唐諭頓覺眼前虛影幻疊,就見本在桌上的茶碗竟是不知何時落到了男子的手上!再見他右手三指扣住茶碗,揮臂揚出,水箭便恰好落入碗中,凌空濺起水花千百,男子手腕圈擰,茶碗轉(zhuǎn)圜間,盡將水花兜住,不曾落下一滴半毫,動作干凈利落,一氣呵成,縱是唐諭心高氣傲,也不禁在心中叫了一聲好。

        唐照與唐飛見著此人手法,不由齊齊一驚,按桌站起。

        就見黃衫男子雙手捧著茶碗,向著唐諭遙遙一敬,頷首輕笑道:“多謝姑娘,云某日后定有所報!”然后便昂首飲盡碗中茶水,“哈”地出了一口長氣,顯然是解了燃眉之渴,感覺舒暢了許多。

        唐諭不料此人會如此大膽,竟然真的當(dāng)著眾人就喝了她杯中的茶水。雖說這杯茶她還沒喝過,但仍舊羞得她滿面通紅,嬌艷若滴,指著黃衫男子著急嗔罵道:“你、你、你怎么就真的喝了!你這無恥之徒!”喝罷,她右指彈出一枚飛蝗石,徑直射向了黃衫男子。

        那黃衫男子卻是夷然不懼,朗聲一笑,臂膀揮起,那飛蝗石又已被他兜入了茶碗內(nèi),“當(dāng)啷啷”地直在碗內(nèi)打起轉(zhuǎn)來。想那飛蝗石上灌滿了唐諭的真氣,來勢勁力已是不下百斤,而那茶碗不過是普通的陶瓷所造,質(zhì)薄易碎,那黃衫男子竟能于瞬息間就把飛蝗石上的勁道卸去,而保茶碗無損,看來這一手以柔制剛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

        唐照見他露了這一手功夫,不由眉頭緊皺,心子猛沉,生怕是來者不善。他再見唐諭還要發(fā)出暗器,這便慌忙拉住她的手臂,喝道:“夠了,別再胡鬧了!”說罷,他也不顧唐諭如何鬧騰,揮手召回唐歌,拉著唐諭,引著唐門眾人便要走。只不過他走時回過頭去,目光依舊不離那年輕人。

        可誰知還沒走出兩步,唐照就覺腹中倏忽一痛,肚腸便如刀絞針刺,直痛得他面色發(fā)白,渾身發(fā)顫,有如篩糠,踉蹌地前撲了兩步,竟跪倒在了地上。

        唐諭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見唐照倏忽倒地,便驚呼一聲,慌忙攔腰接住唐照。見他在自己的懷中渾身發(fā)抖,蜷縮成了一團,嘴唇打起顫來,像是害了什么急病。

        唐諭未經(jīng)江湖磨煉,見著眼前此狀自是措手無策,只得著急地大聲叫道:“照叔,你怎么了?”

        話音未落,唐諭便又聽身后傳來“嘭嘭嘭”地連響二十余聲,回頭看去,竟見唐門上下除了她以外盡都摔倒在地,渾身發(fā)起抖來,痛呼呻吟不止。有些功力差的弟子,更是口中吐出了白沫,鼻腔發(fā)出“咔咔”怪響,恍如豬叫悲鳴,不一會兒,就已窒息死了。再過頃刻,就連那黃衫男子也悶哼一聲,身子晃蕩趔趄,后仰摔倒在了地上,額上冒出冷汗。

        唐諭恍然大悟:“這茶里有毒!”她回頭怒視茶社的小二,卻見他滿面慌張茫然,顯然是不知情的。

        此時,先前的那莽漢和女子突然直起身來,撫掌大笑道:“哈哈哈,統(tǒng)統(tǒng)倒下了!這八臺山唐門果然氣數(shù)盡了,門下弟子個個都像窩囊廢一樣,就連中了俺們的毒也都不知道!”

        唐諭聽得這話,心中霎時了然因果,不由怒火中燒,便將唐照放下,兩手藏入袖中急舞。霎時間,就見她擲出了飛鏢石子若干,烏云般壓向那莽漢,口中暴喝道:“原來是你們搞的鬼,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哼,雕蟲小技,俺又怎會怕你!”

        那莽漢冷笑一聲,從桌底抽出一柄單刀,霍然掃出一片凜冽寒光,氣勢忷然若驚雷霹靂,霄漢橫亙,不兩下即已將暗器斬落了滿地。

        莽漢正笑間,忽聞“咔”的一聲細響,就見眼前幽光急掠,幾支短箭悄然從唐諭袖底射出,朝著他電射而去,其速之快,遠勝她先前所發(fā)的暗器。莽漢看不清飛箭來路,不敢妄自揮刀去磕,連忙矮身讓過,然后便聽“奪奪奪”悶響連連,七八支短箭即已插入了他身后的一棵樹上,直沒箭尾,可見箭上的力道非同一般。

        唐諭見袖里箭無用,秀眉緊蹙,嬌叱一聲,腰肢一扭,身子登時如乘流光,扶搖直上,在空中旋身若飛花急轉(zhuǎn),萬千暗器瞬時從她袖中指間迸發(fā),疾如狂風(fēng),密似驟雨,齊齊射向了那對男女,直將他們渾身罩住。

        那莽漢眼中精光一亮,大叫了一聲:“好一招杏花天雨,你且看俺的浪吞八荒!”登時他也不敢怠慢,連忙抬腳掀起一張方桌擋在女子身前,替她擋住暗器。繼而,莽漢手中單刀若蛟龍鬧海,劈出滾滾刀浪,勁氣從刀身涌出,層層疊疊,直如怒海騰波,汪洋恣肆,一下子便將暗器吞入刀光寒影當(dāng)中。刀光吞吐間,就見火星亂綻,金鐵鏘鳴不止,不一下便打落了一地的斷箭碎石、飛鏢蒺藜。

        唐諭凌空翩躚,落回了地上,一抹緋紅躥上了她的臉頰,頂上螺髻稍亂,口中喘息急重,顯然先前的那招杏花天雨已是耗費了她不少真力。

        那莽漢見狀,也不著急搶攻,手中挽了一個刀花,爽朗大笑道:“哈哈哈,你們唐門不是很威風(fēng)的么,怎么連俺都收拾不下,就這點下三濫的本事還想去討伐俺們玄冥神教?做夢!”說著,他又再仰天狂笑幾聲,邁步同那女子并肩走向了唐諭。

        唐照見著那刀法,聽莽漢提起玄冥,不由渾身一栗,冷汗若雨水滴落,一手捂著肚子,另一手撐起身子,望著那莽漢,顫聲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剛剛使的那招乃是玄冥魔教護法郭三春的斬浪刀法!”

        那莽漢眼中狠色閃過,咬牙切齒罵道:“不錯,俺叫烏鎧,就是郭三春的親傳弟子,枉你還記得俺師父的名字!當(dāng)年你們唐門來攻打俺們玄冥,俺師父和其余五百教中手足就是死在了你們的手下,今日俺們就是要來替他們報仇雪恨的!”說罷,莽漢抬刀一搠,刀尖便刺進了唐飛的心口。

        只聽唐飛慘叫一聲,胸腔被剖開,一顆人心活生生地滾了下來,濺了遍地的血,身子挺縮兩下,即已氣絕。

        烏鎧望著地上唐飛的尸體,踢了一腳,又剁了兩刀,冷笑道:“當(dāng)年偷襲圍攻俺師父的也有你這老不死的份,今日你給他老人家償命也是不冤?!?/p>

        唐諭失聲驚呼道:“飛爺爺!”她雖是惱怒唐飛為人迂腐、處處偏袒唐歌,但終究那是她的族中長輩,自幼便看著自己長大,眼下見他慘死,心中還是不由一痛,過往的怨恨盡作云煙,尖聲暴喝一聲,“你這壞人!”就聞“咔”的一聲細響,兩支短箭驀然又從她的袖底射出。

        烏鎧這次已是有了防備,朗然輕笑,身子一側(cè),便讓過了這一箭,刀子起落間,又是鮮血飛濺,一顆人頭骨碌落地。站在他身邊的那女子掩嘴輕笑,笑聲若冰涼的井水般淌進了唐諭心里。

        唐諭兩手疾揮,飛出數(shù)枚暗器射向兩人。

        只是那烏鎧的武功顯然高出唐諭頗多,見他有意無意,或閃或擋,便叫唐諭的暗器無法沾身。再見他躲閃間游刃有余,從容舉刀落掌,不過須臾便又殺了六七名唐門子弟,血流滿地,幾可漂櫓。

        唐諭心知自己打不過烏鎧,若是此時要逃,憑著八臺山唐門的輕功,相信那莽漢自也難以追上??伤m說厭惡唐門,但終究還是不忍心背棄同族,看著他們慘死。倏忽,她銀牙咬緊,心中已有決絕,就見她雙手捏成蘭花狀,聚攏捧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詞,玄功暗運,一股蒸騰熱氣漸漸從她頭頂冒出,氤氳繚繞,本如羊脂般的肌膚也隨之逐漸變紅,仿佛渾身血液都沸騰了一般。

        烏鎧眉目一瞪,心中驚瞿,凜然叫道:“夜花心法!你這小姑娘好魄力,竟然想跟俺同歸于盡!”喝罷,他不敢叫唐諭運功完畢,慌忙提刀便朝她腦門劈落。

        唐諭默運玄功,兩掌不動,腳下輕點,便即飛退了五尺。烏鎧一刀不中,沉聲大喝,又復(fù)舞刀追來。

        唐諭正要躲開,但又見唐照如巨鯨吞海般長吸了口氣,眼中神光略復(fù),從地上魚躍挺起,兩手連彈,擲出了三枚飛蝗石,將烏鎧逼退。再見唐照身子倒縱,一恍惚,就已落到了唐諭的身側(cè)。

        唐諭正要說些什么,就見唐照斂氣屏息,力存指尖,駢指點來,戳中了她的尾閭穴。唐諭悶哼了一聲,穴道霎時被封,體內(nèi)的真氣被阻于關(guān)門,不能運行周天。她喉中忽有一股腥氣涌起,一飚鮮血噴了出來,渾身熱氣驅(qū)散,面色變得煞白如紙。

        “蠢材,誰讓你死在這里了!”唐照喘氣罵道,“我?guī)湍銚踝∵@兩人,你快帶唐歌走。然后你自己趕去福建完婚,可莫要誤了婚期,記得萬事以八臺山為先?!?/p>

        唐諭本以為唐照乃是有心來救自己的,可卻料不到他到頭來為的還是自己的那樁婚事,直氣得她雙眼通紅,淚珠兒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抹去嘴角的殘血,凄聲痛罵道:“我在你們眼中難道就真的只是一個用來交易的貨物么!我不走,我就要死在這里,這樣我就不用被你們玩弄了!”話音甫落,就見唐諭嬌叱一聲,掌中驀然多出一柄尺半短匕,繼而身子斜斜飛出,若紫燕穿云般直撲向烏鎧,手中匕首朝他心口扎落??催@樣子,她已是心生死意。

        唐照暗叫不好,生怕她真的死在該處,同褚將軍那邊就不好解釋了,這便想要追去。只是他適才妄動真氣制住唐諭,無法壓住體內(nèi)毒素,一瞬間就叫毒素蔓延開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真氣頓時為之渙散,眼前景物漸是模糊,雙膝發(fā)軟,竟又跪倒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烏鎧見唐諭功法受阻,而又舍身撲到,口中狂笑道:“不自量力,俺本來也不想殺你這么快的,是你自己要送上門來的,可就莫要怪俺了!”說著,他眼中覷準唐諭匕首來路,抬手便是一刀劈出。

        刀匕相接,寶刀鋒利,烏鎧力重。唐諭耳邊只聽得“鏘”的一響,掌中短匕即已被擊飛。刺眼的刀光繼續(xù)掩來,將要把她給吞沒??伤闹袇s是出奇得平靜超脫,就像是化作了一只籠中的青鳥,望著雀籠敞開的門戶,一撲翅,就要投入悠悠天際中,重歸自由,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欣喜。

        “姑娘小心了!”

        突然間,一道黃影襲來,一只溫?zé)岬氖终乞嚾焕×怂男”?,似又將她拉回了籠中,奪走了她觸手可及的自由。

        這下變生肘腋,唐諭懵然地被那人拉得向后退了半步,躲過了烏鎧的奪命一刀。眼前忽地又是一黑一亮,像是老天爺眨了一下眼,然就聽見烏鎧痛叫了一聲,將她驚醒。

        唐諭轉(zhuǎn)眼看去,卻見烏鎧被震退了兩步,握刀的右手虎口迸裂,血染滿掌,單刀從中而斷,半截明晃晃的刀片飛上了天去,化成一道寒光,沖入了云霄,良久方才從天上摔落下來,“噌”地插進了一張桌子當(dāng)中。

        她側(cè)目看去,卻見是那黃衫劍客搶身趕到,從烏鎧的刀下救了自己!黃衫劍客攔在唐諭身前,挺眉肅目,手中烏劍攪動,一劍之出,勢若奔霆駭電,貫云裂空,凜然如天將下凡,誰堪一擊?

        烏鎧接過一招后,直嚇得面容失色,兩腮的絡(luò)須根根戟張,不敢攖其鋒芒,腳下猛蹬倒掠,便朝后退出了丈許遠,見黃衫劍客并沒仗劍追來,這才敢停下腳步。

        他左手捂著右手傷處,額上冒著冷汗,大聲問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攔俺,你可知道是玄冥神教在辦事!”

        黃衫青年哼了一聲:“玄冥教又如何,我為何就插手不得?”說罷,他欺身搶進,抬手又飛出一片劍影,茫茫然從正面罩住烏鎧全身。烏鎧耳畔傳來“嗡嗡”的寶劍清鳴,只覺眼前一花,便有無數(shù)烏光點來,綿綿密密,恍如蝗影蔽空,吞云蝕日,劍氣所經(jīng),萬物辟易,實不知該如何阻擋。他驚呼一聲,忙又撤步疾退,只是他退得晚了,烏光中忽然現(xiàn)出一飚紅光,萬千劍影頓時并在一起,合成了一柄四尺墨劍,只是墨劍的前半截卻是飲飽了血,紅黑相雜,發(fā)出了幽幽的紫光。

        原是烏鎧的右臂上被扎上了一劍,血流如注,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倒吸了口涼氣,咬牙強忍著痛楚,抬頭望去,卻見那黃衫劍客竟是腳下踉蹌一晃,搖了兩下方才能杵劍站穩(wěn)。

        烏鎧略加思索,便知他身上毒素未清,否則就在剛才那招之下,便可要了自己的性命,心下不由暗叫僥幸。只是他念頭未落,臂上的劍傷發(fā)作,又叫他“嘶嘶”痛吟。

        那黃衫劍客此時也顧不上烏鎧了,面色陡變鐵青,嘴里吐了口濁氣,一股黑氣霎時就被逼至左掌掌心,聚成了一團,恍如有一團烏云盤踞在他的掌中。他再探手往劍上一抹,掌心便即劃開,即時噴出了一飚黑血,落在地上直冒起一股焦煙,地上的草兒登時枯死了一片,其毒之劇,可見一斑。俄爾,鮮血由黑轉(zhuǎn)紅,他臉上的血色也才跟著恢復(fù)過來。

        黃衫劍客見毒血逼出,心中稍定,也不急著去斬殺烏鎧,反倒是倒提墨劍,轉(zhuǎn)身向唐諭抱拳施禮,灑然說道:“在下云四海。我說過,一水之恩,定有報答。今日有云某在,誓不會叫他們傷了你們的,姑娘大可放心?!闭f罷,旋身過去,右劍齊肩平舉,遙指烏鎧和那女子。

        烏鎧和那女子頓覺一股森然劍氣從云四海的劍尖吐出,自己面對著的好像是一頭野獸一般,不由渾身一震,心中發(fā)起怵來。

        兩人相顧一眼,暗自在凝神防備,不敢稍有大意。

        唐諭求死不得,心中激蕩,急得淚花直冒,破口罵道:“你這憨包(四川方言,傻子、蠢貨)!我才不要你救,你為什么要幫我擋下那刀!”說罷,她嬌蠻性子發(fā)作,猛然進掌推開了云四海,身子急縱,合身便又撲向了烏鎧,一掌向他心口擊落。

        那烏鎧的神意早已緊繃,防備著云四海,眼下見唐諭倉促撲來,就牽動了他的氣機,這便怒斥一聲,刀交左手,臂舞弧月,應(yīng)勢揮出斷刀,帶起無儔勁風(fēng),向著唐諭脖頸劈去。眼看著唐諭將要被斬首之際,一抹黑影又無聲無息地插進了斷刀之下,接住了他這一刀。烏鎧只覺刀下如中山石,堅不可摧。

        “鏘”的一響,斷刀又被削去一截,刀風(fēng)頓斂,好似連風(fēng)都被云四海的劍給斬斷了一樣。烏鎧只覺刀上一股千鈞巨力涌來,自虎口一路橫沖直撞,打在了胸口。登時他胸口直如被鐵錘猛敲了一記,“哇”地嘔了一口血,身子倒飛開去,摔在了七尺之外,不知斷了幾根胸骨,倉促之下,卻是起不來身。

        唐諭怒目睖視云四海,口中極聲暴喝道:“你少管閑事,我就是要死!”說罷,便又向那女子撲去。

        那女子看來不擅武功。她見得唐諭搶來,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慌張無措,忙從腰間摸出一只赤色的瓷瓶,信手將其中粉末向著唐諭撒出。

        粉末未至,唐諭就覺一股腥臭撲鼻而來,聞之欲嘔,顯然那瓶藥粉含有劇毒,若是被這毒粉沾中,還真不知會怎么樣。她猶豫了一下,但終歸是一心求死,咬著牙齒,也不止步,腰肢一扭,便迎著毒粉筆直沖了過去,心中直念道:死了就好,死了就一了百了!

        云四海望著那女子,眉頭便是緊皺,肅聲喝問:“百草門何時同玄冥教混在一起了!”罷了,他身形一晃,斜身搶進,履掠婉虹,踐跚璇璣,便又攔在了唐諭身前,信手舞起黑劍,在面前斬出一個叉形,霎時就見墨影大作,兩道罡氣縱橫呼嘯,驚風(fēng)散雪,一下子就將那抔毒粉倒吹回去,反是裹住了那女子。

        “?。 ?/p>

        那女子雙手捂住臉面,身子伏在地上直在打滾,口中發(fā)出尖銳的慘叫,仿佛是被烈火焚軀一般。

        唐諭垂目看去,卻見那女人面容、手掌,但凡是沾到藥粉的地方盡都冒起了熱泡。熱泡腫脹,不一會兒皆都脹裂,皮肉腐爛,溢出渾濁的膿水,流淌下來,發(fā)出一陣焦氣。而那些膿水又是奇毒物比,淌過之處,又會生出新的熱泡,熱泡又會溢出新的膿水,如此反復(fù)不休。那女子不過是在地上滾了幾匝,身上的皮肉就已被毒藥腐蝕,露出了一身森然白骨。

        唐諭向來珍惜容貌,眼下見著一個大好活人,竟是在一眨眼間就被腐蝕成了一具殘軀敗體,不由驀然心驚。一時之間,嚇得連尋死的念頭也淡了許多,退了兩步,別過頭去,悸然念道:我死也要死得痛快體面一些,若是叫我這般死去,化成一灘血水,我可不愿……

        那女子口中兀自慘叫不休,一手向著云四海招呼,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瓷瓶,扔在了地上,口中囫圇喊道:“這是他們的解藥,一人一粒??欤?,你快給我個痛快!”

        云四海回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唐門子弟,見就在方才交手的片刻間,又已被毒死了數(shù)人,心中大為不忍。他猶豫了一番,終是用袖子裹住了手掌,撿起瓷瓶,問道:“你自己的解藥呢?”

        那女子又是尖叫了一聲,厲聲痛喊道:“化骨粉是沒有解藥的!”話音甫落,膿水流入眼中,她的一雙眼珠子馬上就被腐蝕殆盡,露出了深深的眼窩,膿水浸在眼窩里冒起了焦煙,顯然也是在慢慢地往她的腦里侵蝕。

        云四海見得她如斯模樣,真是生不如死,這便嘆息了一聲,道了聲“得罪”,伸出墨劍抵住女子心口,劍尖的萬斤氣勁吐出,“咔啦”一響,女子的胸骨盡碎,心脈業(yè)已震斷。

        那女子殘軀猛挺三下,“哇”地嘔了一口血,嘴中似是含糊地道了聲謝,就已咽氣。只是那化骨粉煞是陰毒,遇血即蝕,直將女子的遺體腐蝕殆盡,僅剩一具白骨和一灘黑漆漆的膿水,方才罷休。

        唐諭見著那女子這般慘狀,心中暗叫僥幸,腳下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生怕那血水沾到了她的身上。她正在恍神,忽又聽聞一聲馬鳴急嘶,抬頭望去,就見那烏鎧竟已翻了上一匹馬,打馬逃去。

        唐諭心有不甘,怒極嬌斥道:“狗賊哪里走,你給我留下了!”抬手射出幾發(fā)袖里箭,向著烏鎧打去。只是兩人離得遠了,而那馬兒又是不斷地向前急沖,那些個短箭沒待射中烏鎧,便已落在了半途,眼看著那烏鎧已是走了個沒影,再無擊殺他的可能。

        唐諭跺足大怒,回頭見云四海正在俯身給唐門眾人喂藥,這便遷怒于他,走了過去,用力踢了他一腳。只聽她大罵道:“你為什么要放那烏鎧走!你為什么不讓我去死!”

        云四海耳畔聽風(fēng),反手便將唐諭的蓮足握住,面容肅穆地道:“姑娘,你何以這般?明明是在下救了你們一行人……” 他話音未落,就又聽見一名唐門子弟慘叫連連,旋即咽氣,卻已是毒發(fā)身亡了。他不敢繼續(xù)同唐諭糾纏,連忙將她放開,繼續(xù)給眾人施藥。

        唐諭這才知他方才是為了救人才放走了那烏鎧的,心中雖仍是懊惱,但也就不好發(fā)火了。便見她走近云四海,向他攤手悻然道:“分我一些藥,我也幫忙?!?/p>

        云四海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顯然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唐諭面色稍紅,跺足嬌嗔道:“快點!”

        云四海稍一頷首,便將解藥分了一半給她。兩人忙碌片刻,終是將剩下的唐門子弟皆都救了回來。而唐照內(nèi)功在眾人當(dāng)中最為深厚,吃過解藥后,調(diào)息一陣,就已無大礙,拔身沖到唐飛身旁,見他慘死,不免嘆息一聲,伸手幫他閉上眼簾,將落在地上的心臟放回了他的懷中。

        唐照轉(zhuǎn)頭打量了一下情形,見除開唐飛外,此役還死了十二名唐門子弟,心子頓時便沉了下去,喟然嘆息道:“此次回去后真不知該如何向掌門交代了?!彼肫鹫崎T那眼中容不得沙子的性情,心下便生起了萬分擔(dān)憂。

        只是他轉(zhuǎn)眼見唐歌與唐諭安然無恙,便又松了口氣,暗道:幸好他們兩人沒事,只要唐諭的婚事如期舉行,能同褚將軍結(jié)成姻親,就可以借朝廷的勢力來保護唐門。這樣一算,我也是功大于過,料來掌門也不會過分苛責(zé)于我。想著,他見云四海站在不遠處,便起身走了過去,折身拜下,朗聲稱謝道:“多謝少俠出手相助,否則今日我們怕都要死在這里了?!?/p>

        云四海不愿受此大禮,連忙出手托住,道:“不必稱謝,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應(yīng)當(dāng)。況且方才那位姑娘請在下喝了一碗茶,于我也有一水之恩,我這也算是報答她了?!?/p>

        唐諭聽著這話,登時是既羞又怒,指著云四海,嬌嗔罵道:“你這無賴,竟然還敢說那碗茶!”就聽聞“咔”的數(shù)響,卻是唐諭于盛怒之下,甩手又飛出了幾枝袖里箭,直向云四海面門釘去。

        唐照大叫一聲“胡鬧”,屈指彈出數(shù)枚飛蝗石,便要截下短箭。

        云四海身子微側(cè),倏忽揮出袖子,那短箭同飛蝗石便盡都被他兜在了袖中,“噗”的一聲,如中敗革,短箭石子便都被卸去力道,落在了地上。

        唐照看過他接暗器的手法,面色越發(fā)鐵青肅穆,欲言又止,眼中神光幾轉(zhuǎn),也不知到底在盤算著些什么。

        唐諭性子頗急,雖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云四海,但她咽不下這口惡氣,頓時騰身而起,凌空翻旋,看那樣子便是又要使出那招杏花天雨來了。

        唐照待要呵斥,卻也已是來不及了。

        倉促之間,唐諭暗器將發(fā)未發(fā)之際,就見云四海身形急縱,一眨眼,即已躥上了半空,來到了自己面前。她“啊”地驚呼一聲,雙臂忽緊,竟被云四海給攔腰抱住,抓了滿手的暗器卻發(fā)不出去!

        “你放開我!”唐諭羞紅了臉面,著急大喊。

        話音方落,兩人便已落回了地面,云四海連忙松開雙手,忽聞“嗒”的一響,從唐諭的云袖中落下了一個被夾爛了的小機關(guān)匣子,內(nèi)里還裝著許多機栝和短箭,顯然唐諭先前發(fā)的袖里箭都是借了機關(guān)之力。

        唐諭面色越發(fā)漲紅,雙眼定定地望著那個小匣子,泫然若哭。繼而,她猛地抬頭瞪著云四海,大罵道:“你賠我的神機弩!”

        云四海被唐諭瞪得心下發(fā)虛,退了兩步,面色也是發(fā)窘,抱歉道:“姑娘息怒,若是要破你這招杏花天雨,我勢必要挑飛暗器,可這樣一來恐怕會誤傷到旁人。不得已下,在下才會出此下策,請恕云某唐突。云某實在不知你袖里藏有機關(guān),但既然是我弄壞的,我必定會替姑娘修好?!闭f罷,他俯身將兩個機關(guān)盒子撿起。

        唐諭惱羞成怒,還欲再喝罵幾句,誰料唐照率先呵責(zé)道:“唐諭,你放肆!”

        唐諭轉(zhuǎn)頭環(huán)顧,見大家都用責(zé)備的目光望著她,頓時氣急敗壞,大罵道:“好哇,你們所有人都在欺負我!”她一跺蓮足,便將滿手的暗器盡都砸在地上,轉(zhuǎn)身逃了開去。奔走時,還不時揮袖掩臉,顯然是忍不住痛哭起來了。

        云四海心生愧疚,待要去追時,唐照卻又一把將他攔住,道:“云少俠不必管她,我這侄女生性嬌氣蠻橫,喜怒難測,過一陣子就好了的?!?/p>

        云四海嘆了口氣,抱拳道歉道:“是在下魯莽了,唐突了唐姑娘,弄壞了她的東西,還望唐先生見諒?!?/p>

        “云少俠見笑了,明明是她自己練功不勤,這袖里藏針的功夫沒練到家,若不借助機關(guān)術(shù),袖里箭就使不出威力,這又能怪誰呢?弄壞了也好,這樣她也就知道借助機關(guān)之術(shù)并非長久之計,日后練功才會用心?!碧普蛰p笑兩聲,話鋒忽轉(zhuǎn)問道,“且不說她,云少俠的功夫可是俊得很,不知師從哪家?”

        云四海擺手謙遜道:“在下師出無門,乃是自己胡亂摸索,隨意學(xué)了些把式,倒是叫唐先生見笑了?!?/p>

        唐照眼中精光一亮,不知在想些什么,旋即又輕笑了聲,道:“那云少俠可真是了不起,就是這么胡亂學(xué)武,也遠勝過我三十多年的勤學(xué)苦修了。云少俠那手接暗器的功夫,可真是獨步天下了。放眼江湖,除了我八臺山唐門的掌門之外,怕是沒有哪個暗器名家能夠傷得了你?!甭犓@話,倒是不相信云四海所說的話了。

        云四海面色略僵,心中顯然也有戒備,只是客套恭維了兩句“過獎”后,依舊沒有道出家門來歷。

        唐照再問得幾句,見是無果,自也作罷,轉(zhuǎn)而問道:“不知云少俠此行何往?”

        云四海聽得這話,面色黯然,想了一陣才道:“說得好聽一點,在下是閑云野鶴,難聽一些,便是孤魂野鬼,又有何處可去呢?我不過是想四處游歷江湖,結(jié)識朋友,磨煉劍術(shù)罷了,只期望自己的武功能更上一層樓!”說著,云四海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住了劍柄,眼中泛起了紅絲,額上青筋微放,好似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唐照聞言大喜,出言邀道:“既然云少俠沒有地方去,何不跟我們一道去福建?我們這次乃是要去送親的,一路上還要拜會許多江湖名家。云公子少年英雄,定能得到諸多同道的青睞,結(jié)識許多良朋師友,相互切磋,于你定會有所裨益!”

        云四海腦海中忽地泛起了唐諭的倩影,便是欣然應(yīng)承道:“如此一來,自是最好不過!路上我們還可相互照應(yīng)一番!”須臾,他猛然醒起一事,問道,“唐先生是去送親的,不知新娘子何在?”

        此時唐歌卻從旁踱了過來,冷笑道:“新娘子嘛,正是方才跑掉的那位?!?/p>

        “啊,原來是唐姑娘……是她要嫁人了……”

        云四海面上驀然生起一股落寞,口中低聲沉吟,恍惚出神。

        雖說云四海方才救了自己,可唐歌向來不愿被別人搶了風(fēng)頭。他打量了云四海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嗤鼻一聲,便又要出言諷刺兩句。

        唐照生怕唐歌惹怒了云四海,連忙擺手止住,轉(zhuǎn)向云四海笑道:“是啊,唐諭快要嫁人了。掌門替她許的夫家乃是朝廷的二品大將,戍守海境、抵御倭寇的褚精衛(wèi)總兵,麾下統(tǒng)領(lǐng)兩萬虎狼之師,就算是江湖各大門派的掌門,也無不要給他幾分薄面?!?/p>

        云四海漠然地點了點頭,面上擠出一絲笑意,淡淡地應(yīng)了句:“嗯,好英雄,國家之棟梁。得此夫婿,她應(yīng)該是很歡喜的了?!?/p>

        唐歌聽得這酸溜溜的話,不由冷笑連連,側(cè)目見唐照還在盯著自己,便轉(zhuǎn)身走了開去,兀自指揮眾人收拾現(xiàn)場,將死者的遺體逐一火化,裝入小甕當(dāng)中,貼上名號,只待來日回到八臺山再另行安葬。

        唐照本還想同云四海攀談兩句,只見他神情寡落,好像三魂不見了七魄一般,同先前判若兩人,問他什么也都只是點頭搖頭,顧左右而言他,便也就嘆了一聲,抱拳告退,自去幫助各唐門子弟料理后事。

        良久,林間隱約傳起一聲呼哨,一抹翠影從空中橫掠,直投了過去。

        第二回?云四海

        眾人收拾停當(dāng)后,唐照放飛了一只信鴿,繼而便引著他們往前繼續(xù)進發(fā)。云四海遠遠地跟在身后,時不時地回頭看,像是在等著什么人一般,但他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他幾次想要詢問唐照,可是話到喉中便又噎回了肚子里,到最后吐出的也只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眾人本就離著一處小鎮(zhèn)不遠,只有二十余里的腳程,走了不久,便已到了。唐照行事周密,早就派了一騎先行到客棧打點一二,招待周到,自是不需多言。

        夜風(fēng)卷過,帶走了鎮(zhèn)上所有的喧囂。眼下戶外四野清寂,月光慵懶地鋪灑下來,照得街上半昏不亮,除了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孩啼外,便再也沒有別的聲音,就好像其他人全都被這月光給毒啞了一樣。

        云四海躺在客房中的軟臥上,細細地想著今日的事情,嘴角先是露出了一番淺笑,繼而便是得意輕笑,想到了最后,他面上的笑容忽就斂去,搖頭苦笑,嘆息了一聲:“都怪我想太多,她早就有了歸宿了。”

        云四海念頭方落,忽聞屋頂傳過“咔”的一聲踏瓦輕響,一陣迷煙從屋頂飄落。他聞聲一驚,迷煙入鼻,霎時便覺頭腦有些昏脹。他連忙運起內(nèi)力壓下,從床上彈起,正要去拿放在桌上的寶劍,忽然就有十?dāng)?shù)粒飛彈從窗外打來,去勢勁急,逐電追風(fēng),看那樣子卻是想要了云四海的命!

        云四海擲袖卷出,身形翩躚地接下了飛彈,“嗒嗒嗒”地落了滿地。他心中咬牙暗念:要來的終于還是來了!縱身便撲到了桌前,伸手正要拿起寶劍時,突然又是幾顆飛彈呈品字型射來。他沉聲一喝,揮袖擋過,再一轉(zhuǎn)眼,卻見寶劍已被一枚喪門釘擊到了角落。

        云四海緊皺眉頭,腦后忽然刮來了一股冷風(fēng)。他連忙矮身蹲下,抬頭望去,便見頭頂寒光疾閃,一柄利匕憑空刺過。

        那刺客一擊不中,利匕登時倒提,朝下猛扎。

        云四海極聲呵斥:“憑這種本事就想來殺我么!”一劈手,便拿住了刺客的手腕,利匕霎時停在了半空,絲毫不動。

        云四海手中如握柔荑香玉,心中默念:好滑的手。但容不得他多想,那刺客一手受制,怒斥一聲,腳下登時撩起,向著云四海腰身踢出一記穿心腳。

        屋內(nèi)雖是昏暗,但云四海耳力非凡,聽風(fēng)察位,稍一側(cè)身便讓了過去,手上用力一扭,登時奪過了匕首。繼而,他右腳疾出連勾,“咚”的一聲便掀倒了那名刺客。

        云四海得勢不饒人,一跨身便騎在了那刺客的身上,兩膝壓著那人的雙臂,左手格住那人的脖頸,匕首懸在了那人的面上??催@樣子,只要那人膽敢妄動,這匕首即時便要刺進他的腦門。

        “說!唐見深在哪里?”

        云四海肅聲迫問,左手使勁,那人登時喘不過氣來,咳了一聲??蛇@聲咳嗽卻是十分嬌軟,卻像是個女子所發(fā)。云四海心中生疑,鼻尖又嗅到了一股淡若幽蘭的少女香氣,暗自念道:竟然是個雌兒。

        倏忽間,云移光影,涼涼的月光從破損了的窗戶投了進來,打在了匕首上,映出了一陣明晃晃的冷光。借著這片淡光,云四海便看清了那刺客的面目。只見她秀眉如柳,鳳目怒瞪,面上騰上一股嫣紅,頭上的雙螺髻已顯凌亂,青絲隨著云四海的呼吸而飄揚,拂在了他的面上,如同三月的柳絲般撩撥得他春心駘蕩,神迷意亂,心子怦怦急動,直欲跳出胸口。

        “啊,唐、唐姑娘!”

        云四海吃了一驚,低聲喚出,心中怒火全消,不由垂下了右掌的匕首,左臂上的勁力也都收起。只是恍惚之間,他走了神,卻還是騎坐在唐諭的身上。他只覺胯下溫軟如玉,仿佛是坐進了一池棉花當(dāng)中,直酥得他渾身乏力,不愿起身,便是叫他死在其中也是愿意。

        “嚶”的一聲,唐諭羞恥的淚水奪眶而出,破口大罵道:“你還不滾開!”說罷,她進掌推出,直將云四海推開,滾到了墻角。然后她挺身躍起,推開房門便欲沖將出去。只是誰知方才他們打斗甚劇,早已驚醒了唐門諸人,此時他們竟都堵在了云四海房間的門口。唐諭這一推開門,便即迎上了他們的目光。

        唐諭橫眼掃了一巡,卻見眾人神色稍愣,繼而眼中泛起了一陣冷漠輕蔑。她頓時便知他們定是誤會了什么,可她生性好強,也不愿解釋什么,只是滿胸的羞愧委屈難掩,含不住的淚珠兒成串滾下,用袖子遮住了臉面,搶道逃了出去。

        “唐姑娘!”

        云四海抬手高喚一聲,便要拔身追去,只是卻又被唐門眾人給攔在了門口。云四海叫苦不迭,只覺此事當(dāng)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正焦急時,就見唐照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雙眼渾似藏火,顯然也是大為惱怒。

        云四海連忙解釋道:“唐先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

        唐照側(cè)頭看了一眼屋內(nèi),見得滿室狼藉,屋頂窗戶破裂,暗青子落了滿地,略加思索便大概推測出了其中詳情,眼中怒氣消了許多,嘆了口氣道:“唉,我這侄女生性刁蠻驕縱,肆意妄為,也是難為云少俠了,希望少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很快她便要嫁做人婦,我總是希望路上能少些風(fēng)波曲折。這樣日后嫁到夫家,她也會好過一些,你說是么?”

        云四海心思剔透,自是明了唐照的話中之意,只得尷尬地點了點頭,應(yīng)了聲“是”。

        唐照稍一頷首,便即領(lǐng)著眾人去了,余下云四海一人呆呆地對著滿室狼藉。他一時想到方才自己坐在了唐諭的身上,心中既是欣喜若狂又是激動難掩,可一俟念到唐諭終將嫁作他人婦,滿懷的歡喜便又盡數(shù)落空,化成了無邊的落寞心酸。

        他一轉(zhuǎn)眼,只見月光清涼依舊,嘆息一聲,便覺自己的心頭比這月光還要冰上幾分。搖著頭,他躺回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將月光滾成了朝暉,犬吠翻成了雞啼,也都睡不過去。待得聽見樓下人聲漸盛,云四海嘆息一聲,便起身準備啟程。

        但經(jīng)過那夜一事,而后的幾日里大家看待云四海和唐諭的目光便都古怪了許多。對云四海倒還好,畢竟他對唐門眾人本就有救命之恩,故而唐門眾人也都不敢多說什么??商崎T眾人本就看輕唐諭,那夜再見她從一個陌生男子的房中走出,雖然也明知唐諭和云四海沒有私情,但他們抓住了機會,哪會那么容易就放過?一路上,他們不時地冷嘲熱諷、挖苦揶揄唐諭,縱是唐照百般喝止也都難以杜絕,直逼得她時常躲到角落去,抹淚啜泣。

        云四??粗灿X難受,好幾次便要走近唐諭,想來安慰寬解一二。可誰知那唐諭竟遷怒于他,恨他甚矣,每逢見他走來,便咬牙切齒,扭頭躲得更遠去了。若是躲他不開,便擲出暗器以來驅(qū)趕,悻然大罵:“你來做什么!快滾!我不想見到你!”喝罵聲中,她的淚水落得更急,惹人憐惜。

        無奈之下,云四海只得黯然走開,心中蕭索,神思頹靡,腦海中盡是苦思:為什么唐姑娘會討厭我,為什么她那天晚上還想要殺了我?

        只是自古女人的心思就好比海底針般,看不見、摸不著,任是云四海憑空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出個所以然來。他喟然嘆息一聲,便即提酒解憂,這一喝下去,醉意涌來,只覺渾身舒泰,一掃連日來的苦悶抑郁,心中不由暗贊:古人說得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誠不欺我。

        于是乎,這般走得二十余日,云四海心煩了二十余日,也醉了有二十余日。迷迷糊糊間,一行人朝登紫陌、暮踏紅塵,穿州過省,已是走過湖廣(今湖南、湖北地區(qū))、江西二地,剛進了福建地界,離著福州業(yè)已不過半月有余的腳程了。

        這一路上,他們幾經(jīng)武林名宿的門戶,唐照便將他們引薦給云四海認識??烧l知這云四海連日以來酗酒不休,于人前或是瘋言瘋語,或是舉止失常,輕則口出狂言,重則出手傷人,丑態(tài)百出,實難盡述,累得唐照百般抱歉轉(zhuǎn)圜,賠禮道歉,心中有苦難言。而那些個武林名宿面上雖是豪邁,嘴上直說著“不介意”,但心中卻早已看輕了云四海,連帶著也小看了唐門,皆都腹中非議道:這八臺山唐門果然是山窮水盡、窮途末路了,竟將這么一個爛酒鬼引薦給我們認識?除了發(fā)酒瘋外,他還有什么能耐!

        這般拜訪過三家同道好友后,唐照自也覺失禮丟人,暗自氣惱,再也不敢?guī)г扑暮Hグ菰L別人了??上胨麨槿颂幨腊嗣媪岘嚕L袖善舞,心中雖是不滿,但仍將表面工夫做得滴水不漏,一路上派人將云四海照料妥當(dāng),仍當(dāng)成貴賓招待。只不過食住時皆都避開了云四海,將他安排得遠遠的,生怕再被他丟了八臺山的臉面,就算是避不開時,見著云四海也不過是稍稍拱手示意,決不說半句多余的話。

        唐照如此冷漠對待,云四海自也有所感覺。只是前些日子里,他因唐諭惱恨自己而傷心,自怨自艾,于這等瑣事也不及多想,反正有飯吃、有酒喝便行。

        忽一夜,他們一行人宿在了漳州府的洋寧縣中(今福建三明市附近)。云四海酒后做了個噩夢,夢中有一個滿身浴血的男子趴在地上,向他伸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踝,不住地朝他吶喊道:“云兄弟,你怎么還沒有殺掉唐見深,救出你嫂子?。 ?/p>

        夢中的聲音森然可怖,云四海駭然驚醒,身上冷汗涔涔?jié)B出,恍如淋了一場暴雨,恍惚間,他念及夢境,口中喘息吟道:“恩公……”

        須臾,云四?;砣皇∥颍舐暤鼗诤拮酝俚溃骸霸扑暮Q?,你本來行事灑脫、光明磊落,又怎能為了一個女子而頹廢至斯呢?唐姑娘已是許了夫家的,你就算是再怎么喜歡她,也都是沒有結(jié)果的,你對唐姑娘的情意只能藏在心中了!你可記得你身上還背著恩公的血海深仇,徐嫂嫂可還被困在太行山上呢!

        “這樣下去,恩公的大仇你何時能報,何時才能救出徐嫂嫂!況且現(xiàn)在就連唐先生他們也都不再歡迎你了,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跟在他們身邊呢?當(dāng)前的首要之急,乃是要找出能打敗那唐見深的辦法來!大丈夫立于世上,又何患無妻呢,做人最重要的是有骨氣!”想著,他抬手扇了自己幾個耳光,硬將心中對唐諭的那點情意壓下,翻身起床,抄起墨劍,在桌上留書一封,推門出戶,不再留戀。

        一時間,云四海只覺天朗地闊、風(fēng)輕云淡,心下灑然,大有天下任行之感。

        他輕笑幾聲,辨清了方向,便要往北邊行去,盤算著北直隸乃是天子腳下,高手能人聚集之處,到了那處磨煉,定會有所收獲。

        這般孤獨行了三日,云四海初時雖是灑脫,可到了后頭卻還總覺得有些落寞,腦中時不時便會回想起唐諭來,心中驀然念道:不知道我走了,唐姑娘可會開心一些?到頭來,他心中還是忘不了唐諭。只是他轉(zhuǎn)念又想到自己身上還負著恩公的血海深仇,便又嘆息一聲,壓下心事,繼續(xù)朝前走去。但他還未走出一程,忽聽聞身后傳過一陣“嘚嘚嘚”的馬蹄聲響。

        云四?;厥淄?,卻見身后煙塵滾滾,遮蔽來路,蒙眬中馳來了六騎人馬,直朝他奔來。待得他們走近了些,云四海便認出帶頭的那人乃是唐歌。

        云四海心下狐疑,只見唐歌率六騎唐門子弟火速沖至,將云四海圍在了中間,皆都怒目而視,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云四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便抱拳道:“唐兄弟,前些日子承蒙你們照顧了。請恕云某不告而別,但云某習(xí)慣一個人行走江湖,跟你們在一起,怕是會多有妨礙?!?/p>

        唐歌挺著馬鞭,戟指高聲喝道:“云四海!你自己要走那就算了,但又何苦硬要拉上我那妹子!”

        “唐姑娘?”云四海心子忽地一提,疑惑問道,“她怎么了?”

        唐歌哼了一聲,道:“還在裝蒜?你都帶她私奔了,為什么不敢承認!我的好‘妹夫!”

        云四海聽得這話,既是歡喜又是不解,心知當(dāng)中定是有什么誤會,連忙辯解道:“等等!唐兄弟,你說我?guī)乒媚锼奖剂??這不可能呀,我走的時候根本沒有通知任何人……而且唐姑娘她那么討厭我,又怎會愿意跟我走呢!”

        唐歌不待他說完,甩手便扔出一封信,丟在了云四海跟前,罵道:“少要狡辯了,唐諭的書信在此,你自己看吧!”

        云四海撿起一覽,不由面色大喜,眉開眼笑,連話都說不清楚了:“這……這……”

        唐歌冷笑一聲:“還在假裝么!唐諭她自己在信上都說了,她愛上你了,決意要跟你私奔,讓我們幫她推掉跟褚將軍的婚事!快說吧,你把她藏到哪去了,若是現(xiàn)在把她給交出來,我們還是可以放你走的,如若不然,可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說著,唐歌把手一招,眾人雙手抬起,暗自對準云四海,等著唐歌一聲令下,就要射出暗器。

        云四海見狀,搖頭苦笑一聲,口中解釋道:“唐兄弟,在下真的沒有帶唐姑娘私奔……”

        “少廢話!”

        唐歌怒目一睜,右臂落下,五支短箭霎時從他袖底電閃射出。

        而其余六人臂膀連動,也于剎那間射出了三十余枚暗青子,從四面八方向云四海打去,眼看著便要把他打成一個馬蜂窩。

        云四海皺緊眉頭,兩臂疾揮,帶著寬袖舞動,身子恍如花間浪蝶般游走撲翅,不一下,便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噗噗”聲響,那些個暗器如中敗革,便都已被卸去了力道,落到了地上。

        唐歌眼中溜過一絲怒色,大罵道:“好哇!云四海,這手云水蝶袖的功夫是誰傳你的!這分明是我八臺山唐門的神功,是記錄在《唐家拳經(jīng)》當(dāng)中的絕學(xué),非長房嫡子不傳,你一個外人是怎么學(xué)來的!”

        云四海面有難色,嘆了口氣道:“請?zhí)菩忠娬?,云某非是有意偷學(xué),待來日我自會親上八臺山給貴門一個交代?!?/p>

        唐歌怒斥道:“好哇,你除了拐走唐諭外,又多了一個偷學(xué)唐門絕學(xué)的罪名了!你也不用等改日了,今天就把性命交代下來就好了!”喝罷,他腳下輕蹬,身子如乘流光,一眨眼就搶到了云四海的面前,左臂抬起,飛出一枚飛蝗石,打向云四海右眼,右拳由中宮直出,擊向云四海胸口,那下飛石卻是佯攻!

        云四海右袖揮出,使出云水蝶袖的功夫,“啪”地一下袖子交疊,飛蝗石被袖沿拍中,一瞬間就已被磨成了一團細粉,飄灑落地。再見他左掌沉穩(wěn)推出,凌空接下了唐歌那一拳,又已悄無聲息地化去了唐歌拳上的氣勁。

        唐歌面色陡然又沉了幾分,怒喝道:“果然,你能使出云水蝶袖,自然也是會螺旋柔勁的了!快說,你跟唐見深是什么關(guān)系!” 說著,他又向云四海崩出一拳,氣勁扭成一團,像把錐子般從拳面鉆出,驚風(fēng)散雪,勢如破竹。

        原來八臺山唐門的無上秘笈《唐家拳經(jīng)》中記載著兩種奇絕真氣:螺旋柔勁和螺旋剛勁。前者至陰至柔,無懈可擊;后者至陽至剛,猛烈無儔。柔勁旋心向內(nèi),真氣內(nèi)吞,恍如海底漩渦般將敵人的氣勁吸進體內(nèi),點滴化去;剛勁旋心向外,真氣外吐,直如離弦之箭將自身氣勁螺旋鉆出,所向披靡。

        十二年前,八臺山唐門因爭奪掌門之位而生內(nèi)訌。長房嫡出的唐見深斗敗給了庶出的唐追,率領(lǐng)心腹手下離開了八臺山,轉(zhuǎn)到太行山去自立門戶,自號“新唐門”,一直密謀著要反攻八臺山。

        當(dāng)年唐見深敗逃時,還帶走了大量的唐門絕學(xué)秘笈,當(dāng)中便包含了載有修煉“螺旋柔勁”法門的《唐家拳經(jīng)?下冊》,故而,這“螺旋柔勁”的功法就連唐追都不曾學(xué)過??裳巯绿聘枰姷皆扑暮J沽顺鰜?,頓時便質(zhì)疑他同唐見深有所勾結(jié)。

        云四海見得唐歌一拳擊來,氣勁順勢而轉(zhuǎn),不可小覷,連忙臂膀輪轉(zhuǎn),左掌斜插,又攔在了他的拳頭前。兩人拳掌交接,唐歌只覺對方掌中真氣像是塊大磨盤般逆向旋轉(zhuǎn),將自己拳上的氣勁點滴磨去,顯然云四海已將這手“螺旋柔勁”練得爐火純青,較之自己要高明了許多。

        須臾,云四海便已化去了唐歌拳上的勁力。他吐了口氣,勸說道:“唐兄弟,你且先聽我說……”

        唐歌心中妒忌、憤怒兩相交雜,暴喝一聲,打斷道:“你還有啥子好說的!” 喝罷,他左手又自彈出數(shù)枚飛蝗石。

        云四海揮掌拍下,輕描淡寫地便將石子撥到一旁。只是他左掌方落,耳畔又傳來了“哧哧”的十?dāng)?shù)聲破空銳響,卻是那六名唐門子弟見得唐歌吃虧,怕他有損,便又發(fā)出暗器來助陣。

        唐歌怒目猛睜,極聲喝罵道:“放肆,誰讓你們插手了!我難不成打不贏他么?”

        云四海暗念道:此間的誤會怕是難以說通了。念想時,他兩袖舞起,霎時帶起一陣旋風(fēng),若風(fēng)推云移,浪卷波騰,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暗器撥落了滿地。

        唐歌借機縱開,身子忽地騰空而上,像只陀螺般凌空盤旋起來,無數(shù)的暗青子從他身上射出,齊齊打向云四海。赫然便是先前唐諭使過的那招杏花天雨,但凌厲之處,遠在唐諭之上。登時云四海也就不敢大意,墨劍拔出,當(dāng)空帶起一道烏影,橫亙身前,盡叫唐歌的暗器近不得身。

        唐歌見奈何不得云四海,面色更是寒了幾分,怒哼一聲,便又要晃身搶上??烧l知忽然間,卻見不遠處的空中竟是裊裊揚起了一陣紅煙。

        唐歌見著此煙,面色倏變,登時剎住腳步,瞪了云四海一眼,咬牙切齒道:“走!照叔召集我們了!”說罷,他便利落地翻上馬背,引著眾人朝信號發(fā)起處趕去。

        云四海松了口氣,便將長劍回鞘,但心中卻是在想:唐姑娘到底去哪了?莫不會有什么危險吧?他一想到唐諭失蹤,心頭頓時揪住,終是嘆了一聲,邁步也朝著那紅煙揚起處奔去。

        云四海腳力甚大,行進奔走起來,不輸快馬,不多時,便趕到了地方。卻見唐門眾人業(yè)已聚集完畢,唐諭則被五花大綁地捆住手腳,扔在了地上,柳眉倒豎,破口大罵,顯然怒極。只聽她罵了唐照和唐歌幾聲,那唐歌按捺不住心頭怒火,腳下?lián)P起,便掀起一陣泥土,拍到了唐諭面前,只叫她吃了滿嘴的土灰,咳嗽連連,狼狽不堪。

        云四海見她如此模樣,心生不忍,卻是嘆息道:“唐姑娘受苦了?!?/p>

        唐歌聞言一驚,抬起頭看,見是云四海追來,便又大罵道:“好呀!姓云的,你真有膽追來!也罷,省得我們?nèi)プツ懔?,你也給我留下吧!”說著,他一招手,作勢便又要搶上搦戰(zhàn)。

        唐照性情沉穩(wěn),知道云四海業(yè)藝非凡,絕非他們可比,而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乃是護送唐諭出嫁,旁余的事情,只能等掌門來處理了。盤算過后,他連忙探臂攔下唐歌,長身走到云四海對面,問道:“云少俠,你既然走了,又何必回來呢!”

        云四海面有難色,但終還是壯起膽來道:“唐先生,有話好好說,你們能不能先給唐姑娘松綁??!”

        唐照面色一變,須臾才道:“果然是你帶著唐諭私奔的?”

        云四海心中暗念:哎,若是唐姑娘愿意,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是肯帶她去的。

        唐照見他不應(yīng),只當(dāng)是默認了,正要出聲時,忽又聽聞唐諭搶著大喊道:“云郎,你快來救我!他們硬要抓我去嫁給那個什么將軍。你快來救我!”

        這一聲“云郎”直喊入了云四海的心坎里,灌滿了柔情蜜意,再也顧不得其他。便見他猛然挺起胸膛,面上笑容開展,頷首連聲道:“是是是,我這就來了!”說著,他身形一晃,便要搶到唐諭身前。

        唐照進身攔住,冷眼喝止道:“云少俠,你當(dāng)真要同八臺山唐門為敵么?”

        云四海腳步即時剎住,勸解道:“唐先生,既然唐姑娘不愿意嫁給褚將軍,你們又何苦逼她呢?”

        唐照揮手打斷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要帶她走么?”

        云四海低頭看了看唐諭那乞憐的目光,心中驀然升起一股暖意,堅毅應(yīng)道:“是的,還望唐先生成全?!?/p>

        唐照聞言,點了點頭,側(cè)身讓開了條路:“知道了,你去吧!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唐歌卻是一驚,大叫道:“照叔,不能放他們走呀!褚將軍那邊……”

        話猶未完,唐照便又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大聲喝道:“別再說了?!?/p>

        而那廂云四海見得唐照應(yīng)承,不由大喜過望,道了聲謝,這便走上前去,揮劍將唐諭身上的繩索割斷,將她扶了起來。正要同她說些什么時,唐諭卻是低喝了聲:“別說話!”繼而就見她紅著臉面,拉著云四海的手徑直向著北邊狂奔去了。

        云四海心中一蕩,越發(fā)欣喜,就像是喝了十斤燒酒一般,整個人暈坨坨的,狂喜想道:唐姑娘她牽我的手了!念頭未落,兩人便已走出了數(shù)丈遠近。

        不一會兒,唐歌便再也見不到兩人的身影,著急向唐照說道:“照叔,你就這么放他們走了,褚將軍那邊可要怎么交代?你就不怕惹來褚將軍的報復(fù)么!”

        唐照搖了搖頭,苦笑道:“唐歌,你覺得我們能打得過云四海么?能攔得住他么?假如他發(fā)起瘋來,連你我也殺了呢?照叔倒不是怕死,可你身為唐門的下任掌門,是不能死的呀!八臺山唐門可再也經(jīng)不起內(nèi)斗了?!?/p>

        唐歌頓時無話可說,面目漲得通紅,道:“那我們也不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了呀!這樣下去,萬一褚精衛(wèi)他率兵圍山,八臺山恐怕會有滅門之禍!”

        聽到“滅門之禍”四字,唐照神色倏忽有異,口中喃道:“不會的,我定不會讓唐門有此危機。”

        忽然間,天上落下了幾根白羽。唐照呼哨一聲,便是一只信鴿降了下來。

        唐照抽出綁在它腳上的書信,垂目一掃,便是輕笑一聲:“掌門他馬上就要到了?!毙αT,他轉(zhuǎn)頭望向云四海離開的方向,將信紙揉成了一團,冷哼一聲,扔到了地上。

        第三回?何仙姑

        唐諭拉著云四海一口氣奔出了三十余里路,期間云四海幾次三番想要說些什么,但都被唐諭一聲喝斷。唐諭的語氣雖是不善,可現(xiàn)如今佳人香荑在握,云四海心中早已被柔情蜜意所侵占,便是遭她毒打一頓,估計心里頭也是甜滋滋的。

        待得繞進了一處偏僻地,唐諭回首見唐照沒有追來,這才停下了腳步。只聽她嬌哼一聲,悻然甩開了云四海的手,冷漠道:“就到這里吧,之后你自己愛到哪就到哪去!”說罷,自顧自地負手行去。

        “啊?” 云四海連忙拉住了她,疑聲問道,“唐姑娘,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嗎,不是讓我?guī)闼奖既ッ???/p>

        唐諭的臉蛋登時紅透,既羞又怒,蓮足一跺,將云四海推到一邊,嗔怪道:“閉嘴,你要是膽敢再多說半句廢話,我就把你的嘴也給撕爛噻!你這個憨包是真的傻么,真話假話,你都分不清楚么?”

        云四海又自著急問道:“什么意思,難道唐姑娘不是真的喜歡我么?那你為什么要給他們留下書信說是跟我私奔去了!”

        唐諭面上羞色大作,嬌艷欲滴,啐了一口,閉起眼睛嗔罵道:“呸呸呸,胡說八道,誰喜歡你了!那都是為了騙照叔他們的!我其實之前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地監(jiān)視著你,那夜見你逃了,我也就乘機逃走了,寫信只不過是為了嫁禍到你身上,好讓照叔他們追你去了!我才沒有喜歡你呢,傻子才會喜歡你!”

        云四海面色黯然,心子恍如落入了隆冬冰窖當(dāng)中,口中呢喃道:“啊!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癡心妄想了……”

        唐諭皺著鼻頭,輕哼了一聲,道:“你知道就好,我是絕對不會喜歡你的!青山綠水,我們就此別過。從此以后,你走獨木橋,我走陽關(guān)道,我們互不干擾!”

        她呼哨一聲,不一會兒,碧光掠過云間,青鳳便從空中落下,降到了她的肩頭。

        唐諭歡喜地摸了一下青鳳的腦袋,聲若銀鈴地笑道:“乖青鳳,我們現(xiàn)在就都自由了!”笑罷,她轉(zhuǎn)身便走了,看也不看云四海一眼。

        云四海望著唐諭離去的倩影,心頭發(fā)酸,就像是泡進了醋壇子里,想道:如果我是青鳳那就好了,那樣就能陪伴在姑娘的身邊了……

        一轉(zhuǎn)眼,此間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了。他呆呆望著天地四野,心頭茫然。他本已是決心忘了唐諭的,可誰知適才卻又被唐諭那一聲“云郎”所俘虜,自以為得了美人傾心,能成眷屬,但誰知到得最后,竟只是一場荒唐的春夢,自己只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用完即棄。

        云四海初經(jīng)情場,又如何經(jīng)受得起如此大起大落?他只覺心中又苦又酸,難抒胸臆。但即便如此,他心里頭還是想著唐諭的樣子,揮之不去。倏忽,他心頭升起了一絲怒意,自責(zé)道:云四海呀,你為何要這么賤呢?人家唐姑娘明明都不喜歡你了,你偏偏還要想著人家,我不許你這樣子了!

        想罷,他猛地撮唇長嘯一聲,有如龍吟,穿霄震云,花樹生顫。他心下煩躁,忽地揮劍朝著地上雜草亂砍一通,割得草屑漫空,猶不知止。若是有酒在手,他怕是又要大醉三日三夜了。

        砍了一會兒草,云四海出了一身汗,心情也稍稍平復(fù)了幾分,但饒是如此,唐諭的那聲“云郎”還是繞在他耳畔,揮之不散,勾住了他的心神。

        不知覺間,他的眼眶卻是紅了,望著唐諭離去的方向,心情久久不能釋懷。

        云四海望著白云舒展,惆悵良久,倏忽吐了口氣,終是按捺下心中的苦楚憤懣,轉(zhuǎn)身便又要向著北邊去了。只是誰知忽然間,身后傳來幾聲嘈雜,云四?;仡^一看,竟見著唐諭急匆匆地從原路奔回,神色慌張,但她一見著云四海,登時便又眉開眼笑,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

        云四海心下狂喜:唐姑娘她回來找我了!

        唐諭卻是大叫道:“云四海,你還站在那里做什么!還不快來救我!”

        云四海定睛一看,卻見唐諭身后追來了十?dāng)?shù)騎,領(lǐng)頭的那莽漢面上留了一部濃密的絡(luò)腮胡,手中提著一柄單刀,口中狂笑不止,赫然便是那日逃走了的烏鎧!而他身后兩騎分別坐著兩個花甲老人,一男一女,老頭穿著一件烏袍,而老嫗卻是著了一身紅衫。看那老頭子氣勢沉穩(wěn)大度,眼中神光內(nèi)斂,呼吸綿長,顯然內(nèi)力火候非同小可。

        云四海見著那老嫗,眼中便是一亮,像是認出了她來。只是他轉(zhuǎn)而又望向了那老頭子,皺著眉頭,沉吟道:“這老頭倒是個勁敵?!?/p>

        想著,他正要出手相助時,心中忽又念道:唐姑娘是有事求我才回來的,不是她自己想回來的,她到頭來還是在利用我,我何苦要這么賤呢?這般想過,他的心頭不禁又是一陣刺痛,激起了心中的傲氣,昂起頭來,倔強地大聲說道:“你不是讓我愛到哪就上哪去么,怎么還讓我來救你了!”說著,他負手讓到了一旁,卻不幫手。

        唐諭聽得這話,花容陡變鐵青,心下立時有氣,咬牙切齒地大聲罵道:“不救就不救,誰稀罕了!”說罷,她使開身法,徑直向前逃去。只是烏鎧等人座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馬,任是唐諭如何發(fā)力,也都是甩不開他們。

        云四??粗浦I這個樣子,心中暗暗發(fā)笑,正等著她出口相求。

        眼看著將要被追上,就見唐諭貝齒輕咬下唇,滿面羞澀,當(dāng)眾嬌聲呵斥:“云四海,你那晚在客棧里不是說很喜歡我么,難道你喜歡我就是要看著我死么!好,那我就死給你看,你就莫要后悔了!”說罷,她腰肢一扭,若迎風(fēng)折柳般化去了前沖的勢頭,身子轉(zhuǎn)折如電,猛然倒縱而起,俊鶻穿云般直朝烏鎧扎去??催@樣子,她卻是在逼迫云四海了。

        云四海聽得這話,面色不由一紅,心中暗念:該死,那夜我的話果然盡數(shù)被唐姑娘給偷聽去了,難怪她通曉了我的心意,知道我喜歡她。

        那烏鎧本來見著云四海在此,尚還有些忌憚。但后來他又見云四海袖手旁觀,哪里還會將唐諭放在眼里!只聽他口中惡笑一聲,單刀畫出一道匹練,便要砍死唐諭??烧l知倏忽間,一聲劍破長空,就見云四海腳下踏躡飛景,須臾搶至,一點烏光如流星曳尾,抬起墨劍就向著他心口點去,長劍未至,但劍尖的勁力卻已吐出,至剛猛利,無遠弗屆。

        烏鎧吃了一驚,暴喝道:“又是你這廝!婉兒的仇俺還沒向你討呢!”只是他話語間雖是兇狠,但實際上卻是不敢直攖云四海的鋒芒。就見烏鎧話未說完,便就慌忙滾下馬背,讓過了云四海的這下快劍,倉皇退了兩步,手上單刀急舞,用刀光裹住了自己渾身,以防云四海仗劍搶攻。

        霎時間就見烏光頓斂,云四海收劍入鞘,身子稍一蹁躚即已施施然落到了馬背上。他“哈哈”一笑,向著烏鎧拱手說道:“多謝你的馬兒了!”說著,他伸手一抄,當(dāng)空攬住了唐諭的腰肢,將她緊緊抱入懷中,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烏鎧恨得直咬牙根,搶過手下一人的馬匹,呼哨一聲,率著眾人打馬趕去,不容兩人輕易脫身。追逐間,他友使手下彎弓搭箭,勁矢若密雨般向云四海攢射而去。

        云四海生怕箭矢傷了唐諭,不敢用單袖去接,連忙左手控韁,右劍橫掃,頓時在空中畫過一匹墨影烏光,如天縱奔雷,霎時將箭雨掃到一旁。

        而唐諭被云四海一把抱住,心中又羞又氣,刁蠻性子發(fā)作起來,便是奮力掙扎,口中罵道:“臭憨包,你放開我!”說著,伸手便要推開云四海。

        此時兩人身后追兵不絕,云四海既要分神留心追兵的偷襲,又要馭馬前行,哪里還有精力陪唐諭胡鬧?這下一不留神,險些便就被唐諭給推下馬去,他先前久壓的脾氣猛地升起,沉聲喝道:“別胡鬧了!”

        唐諭聽得這一聲怒喝,猶如老鼠見貓,竟是收起了性子,不敢亂動,只是一時間還扯不下臉面,嘟著嘴,口中兀自碎碎念道:“兇個啥子嘛!”

        云四海不料唐諭竟是吃硬不吃軟,也是暗覺好笑。但其時形勢頗峻,他見唐諭不再亂動了,自也由得她耍些嘴皮子,這便將長劍掛回腰間,伸手從胸口摸出了個裝了機栝的小木匣,其中裝了許多短箭。

        唐諭見著此物,不由驚叫了一聲:“這是我的神機弩,你竟然還帶在身上!”

        她實在沒想到云四海竟會貼身收藏自己落下的東西,并且還將之修好,可見他對自己真的是十分用心了,心中不由有些感動。這般一想,一抹嫣紅登時飛上她的臉頰,若霞映澄波,凝白蘊紅。她舉目望了云四海一眼,心神一慌,便又飛快地低下頭去,把頭埋進了胸口。

        云四海心神放在烏鎧等人身上,并沒發(fā)現(xiàn)唐諭的異樣。就見他掐開匣子,從中摸出了數(shù)支短箭,回首朝烏鎧等人擲出。只是他從未學(xué)過擲暗器的手法,這下擲箭不過是用上了蠻力,有失準頭,竟是連一人也都沒有射中,遠遠地落到了路邊的草叢中去。

        唐諭見得云四海失手,不由嗤笑一聲,取笑道:“云大俠不是很厲害的么,怎么一下都沒打中?”

        云四海在意中人面前失手,不由面色略窘,睨了她一眼,便將神機弩塞回她的手上,一拍劍鞘,朗聲道:“我從來不會用這些奇淫技巧之物,都是堂堂正正去同敵人過招的?!?/p>

        唐諭皺著鼻子,做了個鬼臉,俏皮道:“凈會吹法螺、說大話,睜著眼睛扯謊也不知道害羞!”說著,她“啪”的一聲將箭匣合上,將木匣上的一個小孔對準了烏鎧,嬌聲叫道,“看我的!”

        然后也不知道她摸中了什么機關(guān),就聽“咔咔咔”的幾聲連響,木匣子抖了幾下,匣內(nèi)機栝發(fā)動,七八支短箭頓時從匣中連影射出,勢如追風(fēng)逐電,飛星疾火,遠比先前云四海胡亂擲出來得要迅捷精準。

        烏鎧等人見得短箭呼嘯射來,便是疾聲怒喝,連忙揮舞兵刃擋下,手中略略發(fā)酸。

        唐諭巧笑盈盈,嬌容百媚,像個小孩子般向著云四海撒嬌邀功說道:“你看你看!這‘奇淫技巧之物是不是很厲害,可比你厲害多了,你這個憨包!”

        云四海見她對自己顏色稍好,巧笑嫣然,恍惚間,他只覺像是春融大地,天地花開,心中頓生暖意,先前的脾氣便也收了起來,不禁笑著點頭,打趣道:“是是是,天下間最厲害的就是我們的唐諭女俠了,那就勞駕您快些將烏鎧他們給收拾掉吧!”

        “要得(四川話,好的)!我……”唐諭

        眉飛色舞,正要接話時,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硬是將笑容收起,佯怒道,“哼,誰要和你嘻皮笑臉的了,你快走開!”說著,又是一掌朝云四海腹部推去。

        云四海應(yīng)掌“哎喲”一叫,猝不及防下,竟是被唐諭推得雙腳離了馬鐙,眼看著就要摔將下馬。

        唐諭不料自己這一掌竟然如此大力,不由大驚失色,生怕云四海真被自己推下去了,當(dāng)下關(guān)切叫道:“哎喲,小心了!”連忙伸手去拉。

        云四海卻是乘機握住了她的小手,身子忽地凌空挺起,坐回了馬背上,胸口貼到了唐諭的背上,又將她攬入了懷中,口中大笑道:“謝謝姑娘相救!”

        至此,唐諭才知道原來云四海是假裝摔下馬去,騙自己拉他的。若是依著她的性子,怕不是又要大發(fā)雷霆了,可誰知現(xiàn)下她竟是莫名地覺得歡喜羞澀,心如小鹿亂撞。一時間,她只覺后背那人胸膛寬廣穩(wěn)重,傳來溫?zé)岬哪凶託庀ⅲ毙叩盟凉M面通紅,艷壓三春桃,眼中流盼波盈,嬌嗔道:“你這個憨包,竟敢騙我!”轉(zhuǎn)身粉拳連連敲落在云四海的胸膛上,但卻無半分力道,顯然也是在同他打趣逗樂了。

        云四海往日里不是被唐諭喝罵,便是被她驅(qū)趕,哪敢想過今日能同她如此親近?這便一掃連日來的頹靡郁悶,不禁仰天長笑了一聲,一夾馬腹,霎時馬行如箭,心走如飛,只覺人生在世果然快哉!

        “哼,小子你在得意什么!”

        長笑未罷,云四海忽聞身后傳來一聲短喝,繼而腦后便刮起了一片勁風(fēng)。他心知定是方才打鬧之際,叫眾人追上來了。他不及回首出劍,這便左袖揮出,使出云水蝶袖的功夫,袖子驀然裹住了一片凜冽如銀的刀光。袖中含著的螺旋柔勁霎時發(fā)動,袖子驀然緊縮,將單刀包得更緊了,袖中柔勁轉(zhuǎn)動,如個大石磨般磨去了刀上的勁力。

        云四海沉聲喝道:“撒手了!”便要收臂扯回袖子。可誰知那使刀者功力深厚,云四海這運力一扯,也不過是將那人拉得稍一踉蹌,便即穩(wěn)住了身形,端正坐回了馬背上。

        云四?;仨黄?,見這使刀的乃是那烏袍老者,不由瞿然一驚,暗叫糟糕,心知方才托大,竟沒拔劍應(yīng)付,右手慌忙摸上劍柄。

        “哼,晚了,留下一條手臂吧!”

        那老者冷哼一聲,力透右臂,刀鋒隨意一絞,云四海袖中猛地就燃起了一陣強光,像是裹住了一團驚雷烈火。寬袖無風(fēng)自鼓,疾光在其中左突右進,一眨眼,便聞哧哧連響,光芒從袖中刺將出來,把云四海一只袖子撕成了布條,光了他一條膀子。

        云四海繼而便見刀光在眼前展起,恍如驚雷倒劈,溯逆而上,不由瞿然失色,左臂急忙反掄至身側(cè),躲將過去。刀光擦身而過,若是他適才掄臂稍有遲疑,怕是就要被斬斷一條手臂了。

        老者見云四海反應(yīng)迅捷,須臾間就躲開了他這記殺著,不由頷首喝了一聲彩,道:“躲得倒是挺快的。”話音未落,他雙眼瞇起,瞥見云四海正要伸手拔劍,又是叫道,“停下,老夫讓你拔劍了么!”

        聽這說話的語氣,卻是全當(dāng)云四海是一個后生小輩來應(yīng)付了。說著,老者刀鋒一轉(zhuǎn),覷準云四海右手去路,便朝著他的右腕劈去,看這樣子,乃是決意不讓云四海出劍了。

        云四海見著他一刀劈來,刀風(fēng)凌厲刮面,臉色頓凝,霎時不敢托大馬虎,右手慌忙抬起讓過這一刀。緊接著,腰間急震,劍鞘中驀然生出一聲鏘然清鳴,鳴金碎玉,那柄墨劍竟自己跳了出鞘,躍至云四海的掌中!

        “好,很久沒見過這么厲害的后生小子了。”

        老者見著云四海取劍的手法,眼中不由一亮,贊嘆了一聲。只是贊嘆罷后,他眼神溜過一絲陰鷙,冷笑道:“只可惜,今天就要死在老夫的刀下了?!?/p>

        云四海長劍在手,稍稍挽了個劍花,豪氣頓生,笑應(yīng)了聲:“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了?!崩^而,就見劍花頓斂,長劍挺空上下,幻化出漫天烏影,朝著老者夭矯刺去,勢如龍躍于淵,乘風(fēng)呼號。

        老者沉聲喝道:“且看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刀強!”說著,自也搖起單刀劈出,刀光凜冽,勢若怒濤卷雪,批亢搗虛地砍向烏光盛處。

        刀劍相斫,毫無花假,黑影寒光頓時攪成了一團,就像是一團烏云在馬背上翻滾騰挪,其中醞釀著無儔驚雷。

        少頃,也不知兩人交了多少招,就見光影中暴起了一朵驚天火花,一飚血箭射上了半空,也不知道是誰受傷了。

        那老者悶哼了一聲,面色白了三分,身子一仰,便重重地摔回了馬背上去,神色委頓。頓時聽聞“砰”的一聲巨響,馬兒嘶嘶慘叫,便滾落在地上,撲騰兩下,嘔出了一大灘血水,即已斷氣。

        原來卻是那老者將自己承受的勁力盡數(shù)傳到了馬背上,那馬兒吃不住云四海發(fā)出的巨力,霎時便被坐斷了脊骨,死于非命。

        這下硬拼,卻像是云四海勝了一招。

        云四海面不改色,劍交左手,倒提在身后,右手藏回袖中,長聲笑道:“哈哈哈,今日多謝前輩指教了!前輩還請留步,不必遠送!”說著,他長劍策馬,座下良駒跑得更是快了。

        “師叔!”

        烏鎧見老者落馬,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連忙剎住了奔馬,跳將下去,將老者扶起。卻見那老頭雙眼死死地盯著云四海離去的方向,口中吐納三下,調(diào)整體內(nèi)動蕩的氣息。老者轉(zhuǎn)頭再見烏鎧扶來,便是冷哼一聲,拍開了他的手掌,自己站了起身,暗自思忖道:“這人什么來路?我郭千秋縱橫江湖這么多年,除了教主、少主,還有中州幾大門派的掌門外,誰還可以勝得我一招半式?更何況此人如此年輕,假以時日,這人怕會是我玄冥教的大敵!若不能收為己用,那就要盡早除掉才是?!?/p>

        郭千秋正思索間,那紅衫老嫗就已驅(qū)馬趕到了他的身旁,從懷里摸出了個瓷瓶,扔了過去,肅面冷然道:“吃一粒?!?/p>

        郭千秋接過一看,便知這是百草門的“金風(fēng)玉露丸”,乃是治內(nèi)傷的靈藥,這便依言服下一粒,稱謝道:“多謝何仙姑了?!?/p>

        何仙姑卻是冷笑道:“你不用謝我,你們玄冥教收留了我百草門的叛徒穆春婉,我還沒跟你們算賬呢!我現(xiàn)在幫你們,只不過是想要回化骨粉罷了。”

        郭千秋還要說些什么,那何仙姑卻又搶先說道:“郭千秋,你吃了藥難道還要繼續(xù)裝死么?還不快滾上馬去,若是真讓他們給跑了,我拿不回化骨粉,你們就小心自己的狗命!”說完,她自己先打馬趕去。

        郭千秋聽得何仙姑口出狂言,面上登時騰起一番怒色,便要發(fā)作。只是他轉(zhuǎn)而念道此人毒術(shù)高明,殺人于無形,若是在此間同她翻臉,怕是容易遭到暗算。他這才按下心中怒火,隨手奪過手下一人馬匹,繼續(xù)追向了云四海兩人。

        且說云四海擊退了郭千秋,放馬直奔,不一會兒,就已甩開了他們。

        唐諭心氣雖高,但她方才親眼見過云四海的無雙劍法,也不由為之折服,暗自念道:這憨包的劍法真是不得。之前那烏鎧就已經(jīng)如此難纏了,可在他的手下還是走不過五招,而方才那個老頭的刀法更是勝過烏鎧十倍,可卻最終還是輸與了他!

        少女心思,總是傾慕英雄俠客。先前唐諭不過是心高氣傲,對云四海存了偏見罷了,適才他們兩人并肩應(yīng)敵,又同乘一騎,嬉鬧幾下,關(guān)系又已是拉近了不少。她轉(zhuǎn)念同云四海相識以來的種種一切,便也就覺得他好像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可惡,反倒像是自己過于刁蠻任性了。

        唐諭可能不知自己實則早已對云四海芳心暗許了,否則那夜她逃走也就逃了,何以又要留書說她是愛上了云四海,要同他私奔去呢?假若她沒有喜歡云四海,何不編個別樣的理由呢?以前唐諭對云四海的種種刁難,不過是她初入情海,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情意,只能發(fā)作蠻橫以來引起云四海的關(guān)心注意罷了。實則,她越是對云四海使性子,心中就越是歡喜他。

        霎時間,唐諭心頭恍如是一汪被春風(fēng)拂皺了臉的江水,水光瀲滟,波瀾粼粼,怎樣都止息不下,她腦海中盡是云四海舞劍應(yīng)敵時的颯爽英姿和他將自己攬入懷中的那一幕。想得幾下,她就不由情上眉梢,醉臉春融。

        一會兒,她念想到那夜自己偷聽到云四海說喜歡自己;一會兒,又想到了自己在唐照等人面前直呼他作“云郎”,而云四海此時正貼著自己后背而坐,頓時便是大為嬌羞,只覺沒臉見人,心中嬌嗔暗念:唐諭,你真是要羞死人了,那時候怎能說出那些話來呢!

        想著,她情不自禁地把頭埋入了胸脯之中。待見云四海專注騎馬,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抬眼偷瞄了云四海一眼,流盼波盈,一點閃躲別有情。

        這個憨包,真是塊木頭。

        唐諭的情緒善變,比天氣還要莫測。她見云四海一直目視前方,竟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莫名地又起了性子,嬌哼了一聲。

        須臾,她見云四海還不說話,便即負氣問道:“喂,臭憨包,我們現(xiàn)在上哪兒去?”

        云四海聽得這話,提了口氣,正要答應(yīng)時,面色倏忽便白了幾分。

        唐諭只覺后背一震,繼而便是“砰”的一聲悶響,渾似一個米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唐諭應(yīng)聲回頭一看,卻見竟是云四海摔下了馬去,直嚇得她驚呼一聲:“憨包!”繼而,她翻下馬背,跑到了云四海身邊,將他扶坐起來。

        卻見云四海面色白若金紙,右臂發(fā)起了抖來,袖底暗暗發(fā)紅。

        唐諭連忙撩開他的袖子一看,只見云四海的右臂中了一刀,皮肉翻卷,露出了一小截臂骨,鮮血淋淋,若是再深得半分,斬斷了骨頭,這條右臂怕是就要廢掉了。但即使如此,怕是他這條右臂若不將養(yǎng)月余,也是抬不起劍來了。

        原來方才輸了一招的竟是云四海!

        云四海喘了口氣,看著唐諭關(guān)切的神態(tài),心中歡喜無限,這便輕笑一聲,戲謔道:“怎么了,你之前不是要一個人走陽關(guān)道的么,怎么現(xiàn)在還上我的獨木橋了?”

        唐諭見他受了傷,竟還要貧嘴說笑,心頭便是有氣,嗔罵道:“好哇,那我就回我的陽關(guān)道好了,讓你摔死在獨木橋上!”說著,她發(fā)作起來,驀然松手起身,作勢轉(zhuǎn)身要走。

        云四海傷后無力,失了扶持,一下子便就又摔在了地上,眼前冒起金星,不自覺地痛哼了一聲。

        唐諭見他如此委頓,不由心生愧疚,又俯下身去,將云四海給抱起,淚花涌出,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柔聲抱歉道:“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摔你下去的,你莫要惱我?!?/p>

        云四海見她為了自己落淚,心中既是歡喜又是憐惜,又怎會生她的氣呢?若是云四海此刻身子能動,就是恨不得馬上將她攬入懷中了。猛然間,云四海忽感地下輕震,身后傳來一連串“嘚嘚嘚”的馬蹄急響。他面色急變,抬眼往前方一看,勉力舉起手,指著他們的馬駒,連聲說道:“快,我們的馬兒跑了!”

        唐諭回頭一看,不由“哎喲”地驚叫出聲,原是方才她心中掛念云四海的傷勢,未將馬兒勒住就翻下了馬背,眼下那馬兒脫了掌控,已是跑到了極遠的地方去了。若是只唐諭一人或許還可以追上逃走,可現(xiàn)如今云四海受了傷,哪里還能追得上這馬呀!可如若不追,他們身后追兵將至,怕就只能束手待擒了。

        一時間,唐諭渾沒了主意,這便前后看了看,也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云四海嘆息一聲,心中已然有了抉擇,若巨鯨吞海般長吸了口氣,用劍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將唐諭攔在身后,沉聲道:“唐姑娘你先走吧,我稍后就趕上。”說著,他左手將欲拔劍出鞘,迎著蒙眬馬影就要搶去??催@樣子,云四海卻是決意要以死來拖住敵人,為唐諭爭取逃走的時間了。

        孰料云四海步子尚未邁出,腰間便是一緊。他低頭望去,卻見是唐諭猛地從后將他攔腰環(huán)抱。云四海忽覺身子發(fā)軟,倒入了唐諭的懷中,卻是已被唐諭點中了背后的幾處穴道。

        唐諭將云四海背在身后,放足狂奔,紅著臉,口中不住嗔罵道:“重死了,你這個臭憨包,死木頭!”

        云四??攘艘宦?,道:“唐姑娘,你放我下來,你自己走吧,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逃不掉!”

        唐諭眼睛忽地發(fā)紅,怒極嘶吼道:“我不,我才不要一個人逃走!”

        云四海聞言,心中好生感動,不禁濕了眼眶,頷首道:“好,我們就共同進退。只要有我云四海一口氣在,斷不會叫唐姑娘先死?!?/p>

        唐諭啐了一口,嗔罵道:“呸,你才要死呢!”

        云四海連忙改口:“是是是,我們都要好好活著?!?/p>

        罷了,唐諭鼓足了一口氣,奔了一程,烏鎧等人業(yè)已追近了許多。

        云四海轉(zhuǎn)眼見前頭有一片密林,心中獵喜,大聲催促道:“快,快進去!”

        唐諭也不應(yīng)答,便一頭扎了進去。

        烏鎧等人雖是馬快,唐諭前腳甫剛進了樹林,他們后腳便也到了林場的邊沿??砂伺_山唐門輕功傲絕江湖,尤善追蹤藏匿,唐諭一入密林,便如猛虎歸山、蛟龍入海,“唰唰”幾下踏草而過,即已沒了蹤影。

        烏鎧翻下馬背,向著郭千秋請示道:“師叔,俺們要追進去嗎?”

        郭千秋性情沉穩(wěn),想了片刻,猶豫道:“烏鎧,你不是說他們一行還剩十五六人么,可為何剛剛一路上就只是見到了他們兩人?莫不是其余的人都埋伏在了林子里面!八臺山唐門雖然落敗了許多,但若論起埋伏偷襲,江湖上還是沒有別的門派比得過他們,他們的手段還是不容小覷的?!?/p>

        烏鎧點了點頭,正要應(yīng)話時,忽然聽聞身后傳來幾聲慘叫。他回頭看去,卻見他手下有幾人面色忽地發(fā)黑,倒在了地上,痙攣不止,須臾便都口吐白沫而死,顯然是中了劇毒!

        烏鎧頓時暴怒如雷,走到何仙姑駕前,拉著她的馬韁,大聲質(zhì)問道:“何仙姑,你為什么要殺俺的手下!”

        何仙姑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一幫縮頭烏龜!怕死不敢進去的,我在這里就先把你們給毒死了,免得丟人現(xiàn)眼!”

        “你……”

        烏鎧被氣得面目漲紅,兩腮的硬須戟張,用手指著何仙姑就要發(fā)作。

        郭千秋攔住了烏鎧,提著刀走上前去,向著何仙姑不卑不亢道:“何仙姑,你休要猖狂!現(xiàn)在我們還要攜手將這批唐門惡賊給除了,就先暫時放你一馬??山袢盏氖?,老夫已經(jīng)記下了,待得此事了結(jié),老夫還是要向你領(lǐng)教一下,看看是你們百草門的毒藥厲害,還是我郭某人的刀快!”

        何仙姑嗤鼻一聲,道:“嘿!郭千秋,你有多少斤兩我是知道的,可不要在這里裝威風(fēng)了!我若要殺你,方法可是多得很,怕是你連自己是怎么死都弄不清楚!” 說罷,她率先步入了林中。

        郭千秋額上青筋暴綻,俄爾才壓下了胸中怒火,怒哼了一聲,跟在何仙姑的身后進了林子去。

        烏鎧見得師叔隱忍,雖是惱火,但也不敢輕易捋了何仙姑的虎須,這便一招手,領(lǐng)著眾人也跟了上去。

        只是方才他們在林子外猶豫耽擱了許久,眼下更是不知道那唐諭和云四海跑到哪里去了,這片林子蒼莽茂密,若是兩人有心藏匿,想要找到他們又談何容易呢?

        眾人行了一陣,不見唐云兩人的蹤跡,

        郭千秋豁然醒起一事,連忙回頭吩咐提醒道:“大家可要小心了,八臺山唐門的弟子除了暗器之外,他們大多還精通機關(guān)之術(shù)和奇門遁甲。若是進了他們設(shè)下的機關(guān)陣法,怕是很難脫身了?!?/p>

        烏鎧等人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頭四顧防備,自覺危機四伏,草木皆兵。

        何仙姑聞言,卻是自負地冷笑連連。

        烏鎧聽落在耳,只覺如針刺般難受,直恨得他咬牙切齒,但卻又奈她不何,便也只好裝作沒聽見,轉(zhuǎn)身向著郭千秋請示道:“師叔,現(xiàn)在我們要往哪邊走?這樹林這么大,他們藏匿起來,怕是很難找到?!?/p>

        郭千秋思索一下,頷首道:“大家分散著走,將這林子搜一遍,若是找到了蹤跡就高聲大喊,切莫輕舉妄動?!?/p>

        何仙姑聽得這話,頓時被逗得大笑,老臉上的褶皺也不禁抖了起來。

        烏鎧終是按捺不住,大聲喝問道:“何仙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有什么意見就直說,不要一直在這里陰陽怪氣的!”

        何仙姑笑容收起,冷哼道:“我是在笑你們愚鈍。你們當(dāng)中誰有把握能憑一己之力打贏那云四海么,嗯?” 她說這話時,眼光卻是頓在郭千秋身上,顯然是在譏諷他方才輸給了云四海了。

        “他奶奶的,俺先一刀劈了你再說!”

        烏鎧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當(dāng)場大喝一聲,便要拔刀搶上。郭千秋怒目猛睜,探足將他掀到在地。

        烏鎧摔得渾身是泥,向著郭千秋喊道:“師叔,不要再忍這老姑婆了!在這里就先把她給做了,一了百了!”

        郭千秋恍若無聞,一邊拔出腰間的寶刀,一邊緩緩地走上前去,平舉寒鋒,指著何仙姑,凜然說道:“何仙姑,你屢次三番的挑釁,老夫也都忍了。但你若再不收斂,繼續(xù)這般放肆,就怕我郭某人容得下你,我這把斬浪刀容不下你!”

        何仙姑夷然不懼,伸出手指輕輕地推開了刀子,面色靜如止水,冷然道:“郭老頭,你方才不是說刀子要一齊向外的么,怎么現(xiàn)在又拿起這破銅爛鐵來指著我這老婆子了?嗬,也罷,就先讓你們這幫玄冥教的蠢貨見識見識我百草門的手段?!?/p>

        說著,何仙姑從身側(cè)的褡褳中摸出了一個小竹筒,其中發(fā)出“嗡嗡嗡”的嘈雜聲響,聽入耳中,甚是煩人。她輕巧打開,便見竹筒中飛出了幾只蜂子,乖乖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再見她又從褡褳中摸出了一支短箭,赫然便是先前云四海擲出的其中一支了。她將短箭也放到了手背上,慢慢地滾了幾匝,口中“嘖嘖嘖”地輕輕作響,那幾只蜂子立時便跳上了短箭,在其上爬動了起來。

        “寶貝兒,走吧!”

        須臾,何仙姑輕笑一聲,把手一揚,蜂子撲翅而飛,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便就向著西南方徑直飛去。

        何仙姑輕笑一聲,指著蜂子飛行的方向,道:“看見了沒?沒瞎的都往那邊走!”說罷,她率先走了過去。

        郭千秋雖是惱怒何仙姑出言不遜,但也是不得不佩服百草門的詭秘手段,怒哼了一聲,將長刀倒插入鞘,也領(lǐng)著眾人跟上。

        這般行去,一路無話。行不多時,眾人便行到了一處山洞前,眼見著那幾只蜂子飛了進去。

        何仙姑點了點頭,嘴里“格格”地笑了幾聲,笑聲尖如金鐵相割,聽得眾人難受之至。

        就見何仙姑又拔開了竹筒,往其中倒入了一滴湯汁,霎時周邊花香大作,郭千秋等人聞著不由精神大振,心懷舒暢。

        少頃,那幾只蜂子便由洞內(nèi)飛出,又鉆回了竹筒當(dāng)中。何仙姑將竹筒封好,藏回了褡褳當(dāng)中,伸手指著山洞,傲然說道:“那小姑娘和臭小子就躲在里面了,你們看看是誰先進去呢?”

        烏鎧性子最急,便搶著應(yīng)道:“你說在里面難道就真的在里面了么?是你帶俺們來的,自然是你先進去了。”

        何仙姑睨了烏鎧一眼,轉(zhuǎn)向郭千秋道:“郭老頭,你們玄冥教難不成都是膽小之輩么?竟要逼著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來給你們沖鋒陷陣?”

        郭千秋冷笑一聲:“老太婆?嘿,天下間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一樣厲害的老太婆啦!”

        郭千秋把手一招,身后的登時走出了三個高大的玄冥教眾,當(dāng)先走了進去。孰料他們還未走得多遠,洞內(nèi)便即傳回了幾聲慘叫,須臾即滅,顯然那三人已經(jīng)死在了洞中。

        烏鎧眉毛挑了一下,又望向了郭千秋。何仙姑見著那幾人死了,好像還很開心的樣子,伸手理了一下鬢角的銀發(fā),口中嗤笑道:“看吧,我說那兩人躲在里頭,就肯定在里頭?!?/p>

        郭千秋面色沉如死水,拔出寶刀,率先走到了洞口,凜然道:“走,一起進去!我來拖住那小子,你們先把那小姑娘給抓住了,我就不信還降不住他們!”然后領(lǐng)著剩下的十名玄冥教眾就要一齊走進了洞內(nèi)。

        烏鎧跟著走了兩步,回頭見何仙姑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便駐足大聲喝問道:“喂,何仙姑!你沒聽見俺師叔說的話嗎?俺們要進去了,你還傻站著做什么!”

        何仙姑嗤鼻一笑,冷然道:“小子,你們玄冥教的長老何時能指使得動我這百草門的前掌門了?要進去也是你們進去才是,干我何事呢?”原來她竟是打著要坐收漁翁之利的算盤!

        烏鎧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道:“你這老妖怪!”看他齜牙咧嘴地瞪著何仙姑,便知他心中恨不得立時就生啖了她。

        何仙姑見狀,又是瞥了他一眼,不屑道:“你師叔都進去了,你還不進去?難不成,真的要跟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計較么?”

        烏鎧聽得這話,回頭一看,見郭千秋果然帶隊進了洞內(nèi),他生怕師叔有失,這便朝著何仙姑怒吼一聲,轉(zhuǎn)頭也往洞內(nèi)奔了進去。

        這山洞深大,昏暗無光,走在其中還有回聲。

        郭千秋領(lǐng)著眾人往前行了十幾步,忽就踢中了幾具尸體。郭千秋俯身一摸他們的面目,便知乃是先前他派進洞來的那幾人。只見他們皆被一劍穿心,顯然便是那云四海動的手了。

        郭千秋心子一沉,便叫了一聲:“都謹慎些。”只是他話音甫落,忽聽聞洞內(nèi)傳來“哧哧哧”的數(shù)十聲破空急響,竟是有無數(shù)暗器從四面八方向他們迎面打來。

        玄冥魔教同八臺山唐門的恩怨久矣,死在郭千秋刀下的唐門高手也不在少數(shù),他只需聽一下風(fēng)聲,就已認出了這招乃是唐門的絕學(xué)杏花天雨。他聞風(fēng)察位,一聽這暗器的破空之聲,便知施術(shù)者功力不深,這便冷笑一聲,道:“都躲在我身后了!”

        就見他提刀虎躍,跳在了前頭,手臂掄舞,霎時劈出滾滾凌厲刀氣,寒光若鋪雪散銀,江水疊潮,九重勁風(fēng)交相堆涌起來,就像是汪洋大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將漫天的暗器都吞了進去,又拍落了滿地。這一招,赫然便是那日烏鎧使過的那招浪吞八荒,只是此時由郭千秋的手上使出,聲勢威力更勝烏鎧十倍有余。

        借著刀光,郭千秋就見洞內(nèi)幽處站了個妙齡女子,自然便是唐諭了。可那云四海卻是不見了人影。郭千秋心下一驚,暗叫“不好”,驟然聽聞身后傳來“咔咔咔”的機栝連響,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痛呼慘叫。他連忙揮刀守住了后背要害,“鏘鏘鏘”的十?dāng)?shù)聲,卻已是磕飛了十幾支袖里箭。

        待得箭羽停歇,他停刀回頭一看,卻見身后的十名玄冥教眾皆都中箭,無一幸免。離得他遠些的那幾人,身上插滿了短箭,業(yè)已氣絕;而剩下的,離著郭千秋稍近些,箭矢已被后面那幾人擋去大半,他們最多也不過是中了三兩箭,沒擊中要害,乍眼看去,沒有性命之虞。

        郭千秋見他們只不過是受了輕傷,竟然還在地上不停地翻滾呻吟叫痛,心中便大為不喜,沉聲叫道:“還在做什么,快起來!”只是他連連叫了幾聲,大家也都沒有應(yīng)他,反倒慘叫越烈。

        須臾,郭千秋鼻尖嗅到了一股焦氣,心中豁然念及一事,脫口叫道:“是化骨粉!箭上沾了化骨粉!” 他話剛說完,就見躺在地上的玄冥教眾皆都化成了一灘灘焦黑的膿水,鋪了滿地,惡臭盈室。

        原來那日在茶寮激戰(zhàn),云四海等人走后,唐諭就又回到了該處,將穆春婉身上的化骨粉給偷走了。那時,她心想這毒藥如此猛烈,日后或許大有所用。果不其然,今日真叫她給用上了!

        唐諭方才在林中奔走一陣,找到了這處山洞,于是就帶著云四海躲了進來。可她心想云四海受了傷,而自己武功平平,如果被烏鎧等人追上來了,不使些奇招,怕是今日他們兩人都要死在這里了。她思前想后,忽就想起了那瓶化骨粉來。她便同云四海合計一番,想將化骨粉傾入神機弩的匣子中,讓毒粉沾滿短箭,等敵人進來時,唐諭先以暗器吸引敵人,而后云四海再出其不意地發(fā)動神機弩以來殺敵。

        云四海性情磊落,不愿暗箭傷人,一聽此計本是嚴詞拒絕??梢粊硭麄兩硖庪U境,除了此計外,也別無他法了;二來,他又受不住唐諭的軟硬兼施,心中念想到:若是我自己也罷,可若叫唐姑娘也死在了這里,那我可就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這般一想,他才勉強應(yīng)承,叫唐諭給他解開了穴道。

        爾后,兩人依計而行,果然殺了郭千秋等人一個措手不及。

        眼下,郭千秋知這毒藥猛烈無解,連忙讓開兩步,生怕腳下踩中了膿水,也中了這股奇毒,慘死在此地。

        “師叔!”

        陡然間,郭千秋聽聞烏鎧大聲說話,知他才剛走進洞來,這便連忙高聲叫住,道:“快退出去,你別進來了!”只是說話間,就見一道疾光從他面前急掠,直打向了烏鎧。

        郭千秋知是唐諭又要再使詭計,頓時沉聲一喝,抬刀幫烏鎧磕飛了一枚鐵蒺藜,腳下猛蹬,便即躍過了地上的膿水,合身向烏鎧撲去,生怕他也遭了毒箭所害。

        只可惜他還是去得晚了。就見云四海身子攀附在了洞頂,按下了“神機弩”的機關(guān),木匣如吐電蛇般射出了數(shù)支短箭,流星追月般向烏鎧釘去。

        烏鎧驚呼一聲,拔刀掃出一片刀風(fēng),向著箭羽猛砍。但“神機弩”威力巨大,烏鎧猝不及防下,百密一疏,還是叫一支短箭扎中了他的左臂。烏鎧只覺中處直若火燒般痛,痛徹心扉,一條左臂好像就要爛掉了一樣。吃痛之下,他便要滾落在地。

        郭千秋見狀,生怕烏鎧滾進了膿水當(dāng)中,害了性命,連忙一腳踢出,將烏鎧往洞外踹出。

        緊接著,郭千秋當(dāng)機立斷,就見刀光暴綻,烏鎧人尚在空中,一條左臂就已被他給電閃斬斷。

        斷臂落地,須臾間就化成了一灘膿水,地上只剩下大小幾根骨頭了。這下壯士斷臂來得及時,否則怕是烏鎧連性命都保不住了。

        郭千秋見烏鎧滾出了山洞,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氣——這斬浪刀法的傳人只剩他一個了,可不能讓這手刀法絕在此處。

        只是轉(zhuǎn)念間,郭千秋又聽聞“咔咔咔”的機栝連響,他心中便是暴怒,大聲喝道:“豈有此理!云四海,你的劍呢?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對決!”話雖如此,可他依舊不敢大意,頃刻間,就見洞內(nèi)刀光大盛,裹住了郭千秋全身。

        郭千秋也不知自己出了多少刀,直至他聽聞機關(guān)“咔咔咔”的空響幾聲,知道短箭已然用盡了,這才敢停下手。他吐了口濁氣,垂目打量,只見短箭落滿了他身周兩尺之地,粗略一算,也有百八十支了,暗自驚嘆唐門的機關(guān)術(shù)真是巧奪天工。

        出神間,郭千秋忽而聽聞長劍清鳴一聲,卻又不見劍影,不由暗叫奇怪。只覺頂上勁風(fēng)襲來,他頓時便知是云四海仗劍攻來了。原是洞內(nèi)幽暗,而云四海所使的又是一柄烏鐵劍,劍身融入了昏暗之中,舞動起來,自是難以看清劍路。但所幸云四海右臂負傷,眼下左手使劍,較之右手又是慢了幾分,這才叫郭千秋反應(yīng)了過來。

        郭千秋不慌不忙,迎風(fēng)抬刀,斬中了云四海的劍,霎時又暴起一團火花?;鸹ㄉ运布词?,郭千秋目光一巡,場上所有情形便都收入眼底,他見著云四海委頓的樣子,心中大喜,笑道:“哈哈哈,好!原來你受傷了!”

        云四海不與他多說,叱咤一聲,連忙力灌臂膀,左劍接連遞出,罩住了郭千秋的下盤。郭千秋自也舞刀接下,一絲不茍,不留半點空隙與云四海,心中盤算:這小子了受傷,已然不是我的對手??涩F(xiàn)如今我們身處暗室,他這把墨劍可當(dāng)真難對付!一時半會,我恐怕也還收拾不下,若再叫那女娃兒撒出化骨粉,可就真是糟糕了!

        郭千秋想清厲害,計較斷定,沉聲一喝,刀上忽生一股巨力,向著云四海正面砍出三刀,刀勁猛利,差可開山劈岳。

        云四海不敢硬接,便讓了兩步,正要挺劍復(fù)攻時,就見郭千秋身子急縱,才一恍惚,就已搶到了唐諭身前。

        唐諭驚呼一聲,揮袖便要擲出暗器。但郭千秋武功遠勝于她,輕蔑一笑,左手撮掌成刀,一下子便砍中了她的手腕。

        唐諭吃痛之下,暗器“丁零當(dāng)啷”地落了滿地,脖頸給郭千秋一手扼住。

        “唐姑娘!”

        云四海見她受擒,不由瞿然失色,再也顧不得其他,腳下點地,即已欺身跳到郭千秋身后,劍花一圈,烏劍便要刺進他的后心。

        孰料郭千秋倏忽轉(zhuǎn)身,竟用唐諭去擋下這劍!云四海鼻前嗅及香風(fēng),便知郭千秋的把戲,長劍連忙急縮,于千鈞一發(fā)之際,收回了劍招。

        郭千秋冷笑一聲,一腳蹴出,正中云四海的小腹。

        這下腳踢力氣甚重,便聞云四海痛哼一聲,身子就被踢得飛起,眼看將要摔落在地。

        唐諭喉中嘶啞地提醒道:“小心地下!”

        云四海駭然驚醒,想起洞內(nèi)滿地都是奇毒的膿水,只消得沾中一點,立時便要沒命!他奮起余力,連忙旋身將墨劍擲出,深插入地,然后就見他收腹挺身,憑虛御風(fēng),凌空翻了個筋斗,兩腳輕巧地踏上了劍柄而立,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瀟瀟乎若仙人臨空。

        若是換在平日里,這一下擲劍翩躚的身法自然不在話下,可他身上本就負了傷勢,方剛又吃了郭千秋一腳,內(nèi)傷更是重了。眼下勉強站穩(wěn)后,他身上已是冷汗?jié){出,重喘連連,恐已是無力再戰(zhàn)了。

        郭千秋將唐諭放在地上,用刀子架住了她的脖子,大叫道:“云四海,你認不認輸!”

        云四海嘆了口氣,弱聲應(yīng)道:“云某認輸,任你處置便是。但還請你高抬貴手,放了唐姑娘,不要為難她?!?話語中的關(guān)切之意,無以復(fù)加。

        郭千秋聽得這話頓時明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昂首朗聲笑道:“好一個癡心漢子!”

        唐諭面色頓時發(fā)紅,向著郭千秋唾聲罵道:“你這死瘟喪、老王八、砍腦殼兒的……”

        郭千秋怒哼一聲,反手一巴掌打了過去,頓時將唐諭的臉面打腫,大聲呵斥道:“閉嘴!”

        唐諭脾氣雖是刁蠻,可為人卻是頗有骨氣,不易受人脅迫。她吃了一耳光,也不害怕,怒火更勝,口中罵得更是大聲了。雖說她罵的是四川土話,有一大半郭千秋都聽不明白,但也總覺得心煩氣躁,抬手便又要再給她一耳光。

        云四海連忙叫停道:“你別打她,有什么事沖我來!”

        郭千秋頓時住手,打量了云四海一番,笑了一下,竟是應(yīng)承道:“好!云少俠讓我不打她,就不打她!”

        云四海吁了口氣,道:“如此就多謝了!”

        唐諭卻是大為不滿,大聲嗔罵道:“臭憨包,誰讓你幫我求情了……”

        郭千秋不勝其煩,眉頭一皺,不待她說完,便信手點中了她的啞穴。他轉(zhuǎn)而向云四海說道:“其實我玄冥神教同云少俠近日無仇往日無怨,實無必要斗出個你死我活的,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自會放你一條生路。當(dāng)然,你殺了的那些玄冥教眾,包括你害我?guī)熤稊嗔艘槐?,我也可以既往不咎?!?/p>

        云四海聽他話中有話,便又打斷問道:“老先生有什么就請直說?!?/p>

        郭千秋目光如電般望向了云四海,大聲鄭重說道:“少俠練成了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劍法,江湖上沒人賞識,何不加入我玄冥教,由我郭千秋來替你做擔(dān)保引薦,教主肯定會重用你的!”

        原來郭千秋念及當(dāng)年玄冥教同唐門大戰(zhàn)一場后,傷了根本元氣,高手死傷大半,教中青黃不接,而他今日見云四海年紀輕輕兼又劍法卓絕,便生了惜才的心思,想要招攬他加入玄冥教。

        云四海聽得郭千秋的建議,沉吟許久,似是猶豫思考。

        郭千秋見他如此模樣,便知他是心動了,連忙又好聲勸道:“不知云少俠意下如何?”

        須臾,云四海出言問道:“假若我加入你們玄冥教,不知道會給我什么職位呢?”

        唐諭聽得這話,心子頓時涼了半截,但苦于口不能言,只能“嗚嗚呀呀”的怪叫,顯然是在制止云四海了。

        郭千秋大喜過望,連忙解釋道:“我玄冥神教自教主之下共設(shè)有三級,分別是四方護法、六道堂主、十二金剛,而下便是數(shù)千教眾。我郭千秋在教中是東方護法,職位只在教主之下,若有老夫保薦,云兄弟至少能成為六道堂主之一!以云兄弟的本事,等再過多幾年,我們這批老家伙退了,你就是護法之一了,只在教主和少主之下?!?/p>

        郭千秋自以為招攬成功,便連對云四海的稱呼都變得親切了許多。

        可云四海聞言,卻是搖了搖頭,撇嘴輕笑道:“太委屈了?!?/p>

        郭千秋聞言一愣,踏前半步,忙道:“怎么了?難道小兄弟一入教就想要做護法么?我勸你還是不要如此自大的好,你還年輕,來日方長……”

        他話未說完,云四海便就搖手打斷,道:“不是不是,我從不習(xí)慣屈居人下,若是要做,我就要做最大的!除非讓我來做教主,否則一切免談!”

        唐諭聽得這話,心中暗自叫好,激動得又是亂動怪叫起來。

        “好小子,你竟敢耍老夫!”郭千秋面色僵住,狠聲道,“好,既然你不肯答應(yīng),那我就先殺了這小姑娘,然后再殺了你!”

        云四海吸了口氣,又出聲叫?。骸扒衣?!”

        郭千秋怒眉倒豎,喝道:“還有什么話好說的!”

        云四海勸說道:“老前輩,你所忌憚的不過是我的劍法罷了,那其實你殺了我就已經(jīng)足夠了,何苦還要殺唐姑娘呢?你可能不知道,唐姑娘不僅是八臺山掌門唐追之女,她的未婚夫更是當(dāng)朝的二品大員,戍守天朝海疆的褚精衛(wèi)大將軍!你殺了她,難道就不怕玄冥教惹禍上身么?到時候假若八臺山唐門和朝廷一起聯(lián)手攻打你們,且看你們還能支撐多久!”

        郭千秋聽得這話,先是一愣,繼而便像是聽見了個天大的笑話一樣,仰天長笑不止。

        唐諭則是雙眼發(fā)紅,直直地望向了云四海。

        云四海冷著臉面,問道:“你笑些什么,我難道說錯了么?”

        郭千秋望著云四海,笑言:“不錯、不錯,你說得不錯!但你真當(dāng)我們玄冥教會怕了朝廷么?”俄爾,他轉(zhuǎn)頭望了唐諭一眼,忽然改變了主意,出手又點中了她身上的幾處穴道,叫她動彈不得,道,“也罷,就當(dāng)賣個面子給褚將軍吧!”

        云四海聽得這話,才放下了心頭大石,松了口氣,向著郭千秋拱手說道:“如此一來,那就多謝了。來吧,你盡管殺我,我決不還手就是!”

        唐諭焦急萬分,但苦于說不出話來,直在心中吶喊阻止道:憨包,不要呀!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活下來的么?怎么你就要拋下我了!只可惜她身上穴道受制,此時說不得,也動不得,不禁潸然淚落,一股絕望涌上心頭,忽然生出了一個想法——如果憨包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郭千秋哼了一聲,提起刀來,便要向云四海劈去。猛然間,他竟是定住,眼中流過一絲陰鷙,嘴里發(fā)出森然冷笑:“臭小子,你讓我的手下飽受蝕骨之痛,你自己就不想嘗嘗么?你腳下就有一灘膿水,你自己跳下去吧!”

        云四海望了一眼腳下,只見洞口投進來了些許日光,照得地上膿水發(fā)出一股幽光,鼻尖就是一股惡臭涌上。

        須臾,他嘆息一聲,點了點頭,道:“好,我自行了結(jié),還望前輩不要食言。否則云某就算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郭千秋心下暗笑:做鬼?嘿!你一跳下去,就只剩下骨頭了,看是要做鬼都難!但他口中仍道:“好,你最后可還有什么要說的,我許你說完再死!”

        云四海想了一下,不舍地望了唐諭一眼,嘆息道:“沒遇見唐姑娘之前,我以剿滅太行山的新唐門為己任,誓要殺了那唐見深為我恩公報仇。哎,只希望恩公和嫂子不要怪小云便好?!闭f著,他闔上雙眼,兩臂展開,身子緩緩向后傾倒,轉(zhuǎn)眼便要摔進地上的膿水之中。

        唐諭閉上了眼去,不忍再看,心頭恍如刀絞滴血,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一塊。

        “嘿,臭小子,你說得真好聽!”倏忽間,洞口傳過一聲冷笑。

        云四海渾身一震,便又挺直了身子,站穩(wěn)在了劍柄上,回頭輕道了聲:“仙姑!”

        郭千秋定睛望去,卻見是何仙姑掌著火把走了進來,這便沉聲喝道:“何仙姑,我都收拾干凈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進來!”

        何仙姑看了一眼遍地的白骨,又瞪著郭千秋道:“收拾干凈?不見得吧!不是還剩你和烏鎧么?”

        郭千秋面上青筋暴綻,怒喝道:“何仙姑,你什么意思!”

        何仙姑冷哼一聲,卻是不再理會郭千秋,轉(zhuǎn)頭向著云四海劈頭罵道:“喂,臭小子!你恩公的仇就不報了?你嫂嫂就不用救了?為了個女人而不顧大義,當(dāng)年我真不該救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短命種!”

        郭千秋一聽這話,便知云四海同何仙姑有舊,心下暗叫不好,連忙朝著云四海喝道:“喂!臭小子,你還跳不跳,如若不跳,我就要殺了這小姑娘了!”說著,抬刀便在唐諭身前舞了兩下,刀鋒擦鼻而過,兇險萬分。

        云四海也不理他,向著何仙姑拱手抱歉道:“晚輩慚愧,還請仙姑責(zé)罰??墒俏覍μ乒媚镆灰婄娗?,實在是不忍心看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何仙姑轉(zhuǎn)頭打量了唐諭一眼,點了點頭,也是不禁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國色天香,也難怪你鐘情于她了。哎,少年慕艾,英雄氣短,誰又不曾呢?不怪你,不怪你!但可惜呀,看這面相還是福??!”

        唐諭開頭聽見何仙姑稱贊自己美貌,對這老太婆不禁生了幾分好感,可轉(zhuǎn)頭又聽見她說自己福薄,心中便是痛罵:也不知道憨包是在哪認識這老貓兒的(四川土話,老太婆),凈是胡說八道,嘴上無德,看我脫困后不撕爛她的臭嘴!

        云四海朝何仙姑躬身施禮,道:“還請仙姑救我?!?/p>

        何仙姑也不多想,頷首道:“也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闭f著,她便伸手摸進了隨身的褡褳當(dāng)中。

        郭千秋知這何仙姑手段難測,不敢小覷,這便提刀直沖,一刀劈向了她。

        云四海知道何仙姑向來只是精通醫(yī)理毒術(shù),不善武藝,恐她有失,這便長吸了一口氣,丹田聚集余力,縱身搶去,腳下一勾,墨劍就被勾得飛起,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又落回了他的手上。他呵斥一聲,竟是后發(fā)先至,橫劍掃出,就替何仙姑擋下了郭千秋那一刀。

        刀劍一碰,云四海內(nèi)力不濟,只覺劍上巨力涌來,險些就將他的長劍蕩開。但若他此時退開,便就是置何仙姑于險地!無奈之下,他只能咬牙忍住,又再硬接了郭千秋三刀。

        三刀過后,云四海喉頭一腥,便即吐出了一飆血箭,手中無力,烏劍鏗鏘落地。

        郭千秋大笑一聲,舉刀就要向著云四海腦袋劈落。

        誰知倏忽間,一陣“嗚嗚”聲響傳起,郭千秋眉頭皺住,腹中腸子皆都糾纏在了一起,恍如被萬蟻噬咬般疼痛難忍, 長刀一下子失去了準頭,劈在了石壁上,“噶”地削下了一大塊石頭。

        郭千秋勉力抬起頭來看,卻見是何仙姑摸出了一片小葉子,放在唇齒間緩緩地吹奏了起來。何仙姑每吹一下,郭千秋腹中的劇痛便即多了一分,不一會兒,他眼前猛地發(fā)黑,就已單膝跪地,只能將長刀倒插以來支撐著身子不倒。

        郭千秋冷汗出了渾身,咬牙問道:“何仙姑,你什么時候給我下的毒?”

        何仙姑嗤笑一聲,稍稍停下了吹奏,道:“那金風(fēng)玉露丸的滋味不錯吧!老身稍稍給你加了點東西進去?!闭f罷,她生怕郭千秋乘此間隙反攻,連忙又繼續(xù)吹了起來。

        郭千秋痛得嘶吼一聲,面目猙獰扭曲,雙眼滿布血絲,眼光剜著何仙姑,大聲叫道:“何仙姑,你給我等著!”緊接著,就見他奮起余勇,硬是壓下腹中劇痛,身如猛虎般搶出洞去,抱著烏鎧,一時間就走了個沒影。

        何仙姑見他走得遠了,也就放下葉子,口中不禁贊嘆道:“別的不說,這老家伙竟可壓制住我的蠱毒,這一身內(nèi)力放至江湖也是少有的了?!眹@罷,她又從褡褳中摸出了一粒藥丸,塞進了云四海的嘴里,淡然說道,“吞下去,這是真的金風(fēng)玉露丸,對你大有裨益?!?/p>

        金丸入肚,云四海只覺一股熱流從腹中騰起,游走諸經(jīng)百骸,一掃體內(nèi)頹淤痼疾。暖流在他體內(nèi)行了三個周天,便就流入了丹田之中,云四海只覺渾身舒泰,精力充沛,一身內(nèi)傷已是好了六七成。

        云四海向何仙姑道了聲謝,猛然醒起唐諭還在洞內(nèi),身子晃了兩下,即已將她從洞內(nèi)深處抱到了洞口,信手在她背上推拿一番,便解開了她的穴道。

        唐諭穴道甫解,頓時“哇”地痛哭出來,死死地將云四海抱住,把俏臉埋入了他的胸膛,好像生怕他要跑掉了一樣。

        云四海見她如此關(guān)心自己,心中也是歡喜至極,恨不得當(dāng)場好好地憐惜她一番??裳巯潞蜗晒谜谂赃吙粗膊缓靡馑颊f些什么,只得尷尬地笑了兩聲,寬慰道:“唐姑娘,你別再哭了,仙姑正在看著呢!可莫要叫她看笑話了?!?/p>

        唐諭心中惱怒何仙姑說她福薄,聞言卻是故意不理,依舊不依不饒,粉拳接連捶在了云四海的胸口,渾當(dāng)沒有何仙姑這個人似的,向著云四海嬌嗔道:“臭憨包,死憨包!剛剛你不是很威風(fēng)的么,不是要為我去死的么,怎么現(xiàn)在又活過來了!”話語間,她禁不住淚如雨下,顯然也是在說著反話,心中對云四海已是在意至極了。

        何仙姑盯著兩人,冷笑一聲,翻了個白眼,轉(zhuǎn)身便即走出了洞去。

        云四海知她性情孤傲,連忙轉(zhuǎn)身抬手喚道:“仙姑別走!”

        何仙姑聞言卻是越走越快,口中冷冷直道:“臭小子,你就只顧著卿卿我我吧,太行山上的人可還在水深火熱當(dāng)中呢!就怕她等到死了,也還沒人去救她出來?!痹拕傉f完,她的身影即已沒入了林間。

        云四海聽得何仙姑說起此事,心中不由發(fā)痛,那股歡喜勁霎時也弱了不少,暗自想道:仙姑說得不錯,恩公的大仇未報,嫂子現(xiàn)在可還在太行山上受苦呢,我又怎能只顧自己的兒女私情呢!

        他沉思片刻,見唐諭兀還抱著自己啜泣不止,哭濕了自己胸口一大片,便就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發(fā),正聲道:“唐姑娘,你先別哭了,我有件正經(jīng)事要跟你說?!?/p>

        唐諭抹干眼淚,抬起頭來望著云四海,嬌哼道:“有什么好說的,不就是你要上太行山殺了唐見深么!我可都聽到了,我也要一起去!”

        云四海吃了一驚,連忙勸說道:“不可!你是不知道那唐見深的功夫有多厲害,我也不過是有三成勝算!況且他手下還有幾個高手,能耐皆都不比郭千秋遜色多少。此行乃是九死一生,你又怎能跟我去冒險呢!”

        唐諭急得花容漲紅,跺足大聲道:“我怎么就不能跟你去冒險了,今天要不是有我的神機弩在,你怕是早就死了!再說了,那唐見深乃是我們八臺山唐門的叛徒,我身為唐門正宗,自然是有責(zé)任去清理門戶的了!”

        唐諭話剛說完,洞外忽就傳進了一聲呵斥:“哼,難得你會自稱是八臺山唐門的人。”

        唐諭聽得這話,面色陡然發(fā)白,身子不自覺地發(fā)起了顫。

        少頃,便見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走進了洞,面容肅穆,甚具威嚴。唐諭見著這人,馬上低下頭去,藏到了云四海的身后,口中囁嚅道:“阿爹?!?h3>第四回?唐追

        唐追像座大山般傲然挺立在洞口,目光如劍,睥睨著云四海和唐諭。云四海與之對視一眼,霎時便覺一股威嚴從唐追身上涌來,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心神不由為之一震,受其氣勢所迫,竟是驚退了半步。

        “走!”

        唐追僅望了云四海一眼,便擺過了目光,腳下輕邁,即已踱到了唐諭身前,一手抓住了她,轉(zhuǎn)身便往洞外走去。

        唐諭平日無論對著誰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便算是剛才面臨生死絕境,對著那郭千秋也不曾有過半分示弱,可她眼下被唐追一把扯住,面色竟是愈發(fā)慘白,唇齒發(fā)顫,便連一句話也都不敢多說,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云四海迭步攔在了前頭,脫口叫道:“唐掌門請留步!”

        唐追驀然站定,像是看著一片虛無般望著云四海,淡然道:“我?guī)ё呶业呐畠?,你何以攔我?”

        云四海心下一愣,竟是不知該如何作答。也是,人家父親帶走自己的女兒,天經(jīng)地義,自己身為一個外人又要以何種名目留下他呢?

        唐追見他怔住,也不多說,拉著唐諭的手,跨步繞過了云四海的身子,就走出了洞去。

        云四海轉(zhuǎn)身望去,見到唐諭也回頭向他看來,嘴上雖是無言,但眼中閃爍的淚光卻已告訴了云四海一切——我不愿意跟他走。

        云四海心底驀然躥起一股豪氣,抬腳將烏劍勾起,然后揮袖拍中劍柄,就見長劍若驚鴻照影般凌虛一閃,即已釘在了唐追的腳前,險些便要刺穿他的腳掌。

        唐追怔了半晌,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云四海,眼中精光大盛。

        云四海只覺對方直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靶子,眼神若飛箭般朝自己刺來。云四海心下一虛,長吸了口氣,旋即又挺起了胸膛,傲然朗聲叫道:“請?zhí)普崎T放開唐姑娘!”

        唐追見云四海這次竟然沒有被他的眼神驚退,便是稍一頷首,似是贊許,便即松開了唐諭,輕聲道:“我放開了?!?/p>

        云四海不料唐追竟是這么好說話,心下不由松了口氣,一時卻也還沒想好要再說些什么。倏忽間,只聽“噗”的一聲衣袍破空,他抬頭望去,竟是見場上唐追殘影彌留,但真身卻已不知到了哪里去!一恍惚,就連他的殘影也都不見了。

        云四海再一眨眼,那唐追竟已來到了他的跟前,心中不由大驚,暗道唐追的身法奇詭莫測,仿如魑魅潛行。

        唐諭心下焦急,這便高聲提醒道:“憨包小心!這是我們唐門的魅生身法!”

        唐追輕哼一聲,似是惱怒唐諭提醒了云四海,然后兩袖卷回臂上,腳下扎了個馬步,猛地就是正身沖拳,直打向云四海的胸口。

        云四海大吃一驚,見這拳力道剛猛無儔,便知唐追的武功只在郭千秋之上,兼且其拳上氣勁螺旋糾纏,更添威勢,赫然便是帶上了螺旋剛勁!

        云四海知道厲害,頓時不敢大意,左袖急忙攏回,使出云水蝶袖的招法攔住了唐追的拳頭,螺旋柔勁注滿了整只袖子,袖面上霎時現(xiàn)出了一個渦旋,像個大石磨般轉(zhuǎn)動,便欲磨去唐追拳上的氣勁。

        拳袖相接,云四海頓覺對方拳勁扭成了一團,正向而轉(zhuǎn),似把鋒銳的鉆子般刺在了他的袖中。云四??v是將螺旋柔勁運至極致,也不能磨去他的拳勁半點,寬袖被唐追的拳勁沖撞得一寸寸的鼓蕩了起來。云四海暴喝一聲,忽地拍出右掌,按在袖上,又再加了一重力,硬生生又將袖子給壓了下去。

        兩人斗了片刻,云四海的面色發(fā)紅,好像將要滴出血來,頭頂渾似個大蒸籠般,揚起氤氳蒸汽,繚繞彌漫,顯然內(nèi)力已是運轉(zhuǎn)到了極致。

        反觀唐追仍是好整以暇,僅出了右拳,左手負在了后背,默默地捏了個訣。然后就見唐追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口中淡然說道:“你身上本來就有傷,是打不贏我的?!甭曇羯畛翀A潤,字如貫珠,全然看不出一絲半毫他正在同人比斗內(nèi)力的跡象。

        唐諭踏前兩步,雙手緊緊揪在了一起,關(guān)切叫道:“憨包,你快住手吧!你是打不贏我阿爹的?!?/p>

        云四海聽得這話,側(cè)頭見唐諭淚珠兒滾落,心痛念道:唐姑娘不想嫁給褚精衛(wèi),我無論如何也要帶她走!念罷,他嘴中咬破舌尖,口中射起一飚精血,怒吼一聲,臂上生力,竟是推得那唐追向后退了半步!

        唐追面色驚變,顯然也是料不到云四海傷后竟還有如此能耐。但僅一瞬間,他就又沉回心思,肅聲道:“好,看來若我不全力施為,你也是不會死心的了?!比缓缶鸵娞谱酚胰亢龌苫⒆Γ咀×嗽扑暮5男渥?,左手捏成劍訣,刺在了袖面之上。

        頃刻間,云四海頓覺袖上壓力倍增,一股剛猛的螺旋氣勁直將他的真氣給鉆破,徑直刺了過來。

        “哧啦”一聲,云四海的左袖業(yè)已被撕成粉碎,身子像只斷線的紙鳶般朝后飛退,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五內(nèi)一緊,便即嘔出了一大口血來,眼前發(fā)暗,險些就要暈了過去。

        云四海內(nèi)視一番,就覺渾身骨架欲散,像是身上的所有骨頭都被人用力擰成了一根根的麻花,就連骨髓仿佛也要被擰出來了似的。若非他先前吃下了百草門的金風(fēng)玉露丸,怕是唐追這一拳一指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憨包!”

        蒙眬間,云四海聽見了唐諭的呼喊,喘了口氣,弱聲叫道:“別怕,我馬上就來了!”說完,便又要掙扎站起身來。誰知他身子方剛挺起一寸,胸口忽地就是一重,恍如身上壓了一座大山。

        云四海垂目一看,卻見是唐追用腳尖點在了他的胸口,叫他起不得身來。

        “別亂動,我只要腳下吐勁,你就會死得很慘?!?/p>

        唐追冷然說道,好像這一條人命在他眼里全然不算什么東西。

        過了一會兒,唐追見他無所動作,又繼續(xù)道:“云四海,你偷學(xué)了我八臺山的武功,按道理說,你這條命我是非取不可的了。但你知道我為什么還不動手么?”

        云四海搖頭,唐追便又說道:“我聽說,太行山上的那七個唐門叛徒殺了你的恩公,擄走了你恩公的妻子去做壓寨夫人,你兩次獨上太行山要剿滅新唐門,可惜失敗了,是也不是?”

        云四海聽他提及恩公、嫂嫂,面色不由黯然,俄爾,點了點頭。

        唐追便又頷首說道:“你雖說還沒能殺掉唐見深,可太行山上的七個唐門叛徒你已經(jīng)殺了四個,再給你數(shù)年的時間去磨煉劍法,或許就能殺掉那唐見深了。這么說來,你替我八臺山清理門戶,我該向你稱謝才是。謝謝你,云少俠!”

        說著,他惋惜地嘆了口氣,道:“但你實不該癡心妄想,拐跑我的女兒!假如你不插手我們八臺山唐門的家事,或許你就能活得長久一些了一個人貪心可是沒有好處的。對不住了,云四海。”然后,就見他腳尖抬起,作勢便要重重踏下。

        “阿爹,你快住手!”

        忽然間,一抹暗影閃過,一粒飛蝗石從后打向了唐追。唐追也不回頭,反手對著暗影來路就是隨意屈指一彈。彈指縱勁,那顆飛蝗石頃刻就被擊成了粉碎。

        唐追接下此彈后,痛哼了一聲,收手一看,竟是見自己中指的指甲已是被飛蝗石給打爛,鮮血流滿了整根手指。他心頭忽沉,連忙回頭看去,卻見唐諭兩手捏成了蘭花狀,若西子捧心般貼在了胸口,面上血色大漲,眉間陡然間現(xiàn)出了兩瓣曇花花瓣。

        唐追眉頭緊皺,眼中怒意流轉(zhuǎn),沉聲喝道:“豈有此理!我教給你的夜花心法難不成就是要用來對付阿爹的么!”唐追知道待第三瓣曇花顯出眉間,唐諭周身經(jīng)脈便就逆轉(zhuǎn)完畢,再無可救,待得三瓣曇花盡數(shù)隱去時,便是她香消玉殞之刻。于是,他這便晃身搶出,腳下步星踏斗,一眨眼,即已繞到了唐諭身前,兩掌探出,便要拿住唐諭的雙手。

        若在平時唐諭定是躲不開這一拿,可眼下她夜花心法施至一半,全身潛能業(yè)已被激發(fā)了大半。就見她上身猛地向后仰過,讓過了唐追這一拿,腳下連點,急掠飛退,飛退間,身子凌空旋轉(zhuǎn),無數(shù)暗青子便從她袖口里射將出來,盡數(shù)打向了唐追,使的卻是那招杏花天雨!

        唐追知唐諭當(dāng)下指勁驚人,不敢硬接此招,慌忙在暗器的間隙中左閃右躲。他轉(zhuǎn)眼見唐諭面色越發(fā)紅潤,第三瓣曇花已是若隱若現(xiàn),心中暗自焦急。只是他要躲避暗器,一時間分身無術(shù),卻是無計可施了。

        猛然間,就見云四海按地挺起身子,斜地里躥出,將唐諭一把抱住。

        唐諭擔(dān)心會傷到云四海,連忙罷手,停下了杏花天雨。霎時,唐諭只覺尾閭穴一痛,穴道已是被云四海給點中,面上血紅如潮退去,心口一痛,便是嘔出了一口黑血。

        原來前云四海在茶寮時見過唐照制止唐諭的手法,此時不忍她為了自己而死,這便于千鈞一發(fā)之際,舍身撲來,打斷了她的夜花心法。

        唐諭被云四海抱得滾落在地,知他心意,痛哭大罵道:“臭憨包,你在做什么!我可是在救你呀!”

        云四??攘艘幌?,笑了一聲,虛弱道:“我也是在救你呀,唐姑娘!”

        唐諭還欲再說些什么,忽然間,就見唐追向他們踱步行來。唐諭頓時駭?shù)没ㄈ菔虻乖诘?,失聲哀求道:“阿爹,你莫要殺憨包!我跟你走就是了!我愿意嫁給褚將軍了,我保證不會逃走的了!你若不相信,大可像鎖住阿娘一樣把我的手腳也鎖起來!”

        唐追見唐諭這番作態(tài),面色陰沉依舊,但眼神底處卻隱隱露出一番怒意,靜水流深,難以察覺,過了片刻,凜然說道:“你不要提起那個叛徒,若非唐照給她求情,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將她放出來的?!?/p>

        唐諭噤若寒蟬,卻是不敢言語。

        過了良久,唐追轉(zhuǎn)眼直在云四海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向唐諭問道:“你是知道使出夜花心法的代價的,你難道就真的愿意為他去死么?”

        唐諭望了云四海一眼,抿著嘴唇,別過頭去,卻是不應(yīng)。但見她眼中脈脈含情,其中真意,自是不用贅言。

        唐追哼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又再問道:“我且問你,你為什么要逃走?”

        唐諭猶豫了片刻,終是大聲說道:“我想逃出八臺山這個鳥籠,我想逃出你的掌控!只要回到了江湖里面,我就自由了,凡事我就能自己做主了!”

        “到江湖就自由了?”唐追嗤笑一聲,“傻丫頭,人在江湖才是身不由己!”

        唐諭咬著牙,大聲道:“我不管,總之我就是不想回八臺山去了!”

        唐追搖了搖頭,道:“那難道你就不怕連累你阿娘么?你可知道,你的一舉一動,可是關(guān)系著她的性命的。”

        唐諭想了一下,終是細聲說道:“我臨下山前見了阿娘一面。她說,‘若是有機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便去吧!不想嫁就不嫁,莫須掛念我的處境。好不容易才能從籠子里逃出呢,為何就不能做些歡喜的事?”

        唐追面色陡寒,道:“果然我還是心軟了,根本就不該讓她和你見面,教壞了你!像她這種叛逆之人就該一直關(guān)進地牢里面!”

        唐諭忽地正容,大喊道:“阿娘說了,她不后悔!她人生在世幾十年,最開心的日子就是逃下山去的那幾天。她說,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又重頭活了一次!就算后來你將她的腳筋挑斷了,關(guān)在地牢里五年,可每當(dāng)她想起她見過了外面的世界,也就覺得此生無憾了!”

        “籠中鳥么?她可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p>

        唐追口中沉吟一句,面色靜如死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俄爾,唐諭又繼續(xù)說道:“我問阿娘:‘你恨過阿爹么?阿娘搖了搖頭,笑著跟我說:‘不恨,你阿爹是個好人,他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對我很好,對你也是很好的。但后來他做了掌門,掌管了八臺山,他就變了。但我也不怪他,畢竟整個唐門都還要依靠他來打理,他也是害怕山上有人和唐見深勾結(jié),才變得要把所有事情都牢牢抓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其實他心里面也是很苦的,連個真心說話的人都找不到。阿諭,你也不要恨他……”說到此處,唐諭言語哽咽,已是話不成音。

        唐追聽得這段話,卻是陷入了沉默,不見喜怒,只是攥緊了拳頭,木然閉起了雙眼,就連呼吸也都屏住了。

        片刻,就聽他冷哼了一聲,漠然道:“可笑,我又何須在意她一個婦道人家恨不恨我。”說罷,他一拂袖,竟是轉(zhuǎn)身走了。

        唐諭吃了一驚,也不知該不該跟上,喚了一聲,道:“阿爹!”

        唐追停下腳來,冷冷道:“你不是想要自由,想要脫離唐門么?那今日我就成全你了!唐諭,你從此以后就再也不是我八臺山唐門的人了,你自由了?!?/p>

        唐諭大喜過望,旋即又擔(dān)憂問道:“我若走了,那褚精衛(wèi)可怎么辦?八臺山不會有危險嗎?”

        唐追又是冷笑一聲:“笑話,我八臺山唐門又何懼區(qū)區(qū)一個朝廷總兵?你的婚事從頭到尾都是唐照苦苦哀求了幾個月,力陳要害,我煩不勝煩,這才應(yīng)允了的。實則于我而言,你嫁與不嫁,嫁豬嫁狗,并無分別?!闭f完,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云四海一眼,邁開腳步,身子又再飄遠了丈許。

        云四海連忙叫停:“前輩且慢!”就見他從懷中摸出了一本藍色封皮的古冊,上面寫著幾個遒勁大字——《唐家拳經(jīng)》。

        云四海鄭重說道:“三年前,我第二次上太行山挑戰(zhàn)唐見深,結(jié)果落敗被擒。將死之際,所幸我嫂子使了個計謀將我救了出來。這本秘笈便是她從唐見深身邊偷出來的,我為了打敗唐見深,偷學(xué)了這本秘笈中所記載的武功,現(xiàn)在總算是物歸原主了?!?/p>

        唐追輕輕頷首,也不應(yīng)話,右袖輕擲,霎時便有一只飛爪如電射出,一下子便抓中了秘笈,然就又縮回了他的袖內(nèi)。只聽他清嘯一聲,身形若俊鶻穿云般落到了樹梢上,幾個騰身,就已不見。

        唐諭和云四海愣在了場上,至此都不信唐追竟會放過他們。呆立良久也不見唐追回頭,唐諭這才篤定他已是走了,一轉(zhuǎn)身便就撲入了云四海的懷里,幽幽地啜泣起來,顯然依舊是心有余悸。

        云四海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唐諭便即止住了哭泣,抬起頭來望著云四海。

        兩人眼光一觸,竟都面上發(fā)紅,連忙躲開了對方的眼睛。原是兩人經(jīng)過這番波折后,皆已明了對方的心意。先前兩人仍處險境,自是無暇多想,可眼下敵人退卻,整個林子里便只剩下他們孤男寡女二人,卻都害羞了起來,誰也不敢開口說第一句話。

        許久,云四海才壯起膽子,開口說道:“唐姑娘,此地不宜久留?!?/p>

        唐諭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繼而翻起身,將云四海背了起來,慢慢地走進了林子中去。

        只是這林子頗大,唐諭身上也負了傷勢,行動遠遠比不上先前進來時那般靈便,這般行了許久,也還未走出林場。

        再行得一程,唐諭便聽見淙淙水聲,循聲而去,不久便到了一條小溪旁。

        云四海久戰(zhàn)一日,滴水未進,眼下正是又渴又累,便湊在唐諭耳旁道:“唐姑娘,先歇息一陣,喝口水吧?!?/p>

        唐諭點了點頭,便將云四海放到了溪旁,俯下腰身去掬了一捧水,正要去喂給云四海時,忽就見她紅了臉面,嬌嗔道:“臭憨包,你快閉上眼睛!”。

        云四海茫然地“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待見唐諭又再催促了幾下,這便連忙將雙眼閉起,不得唐諭呼喚也不敢睜開。他只聽得身前傳過嘩啦啦的水聲一陣,也不知道唐諭在搗弄些什么。

        過了片刻,云四海終是忍不住了,問道:“唐姑娘,現(xiàn)在可以睜開眼睛了么?”

        唐諭連叫道:“不可以不可以!我沒叫你睜開,你絕對不能睜開眼,你若是偷看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云四?;琶?yīng)道:“好好好,我不睜開,我不睜開?!?/p>

        又過了須臾,便聽唐諭輕笑了一聲,開心道:“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云四海睜眼看去,卻見唐諭理好了凌亂的發(fā)髻。眉發(fā)鬢角沾濕,臉上猶自掛著幾滴水珠兒,在夕陽照耀下泛著彩光,仿如出水芙蓉,雨掛菡萏,清麗脫俗,俏臉含羞,直把云四??吹媚康煽诖?,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原是她今日折騰了一天,面上已沾上了許多泥灰,花了妝容,適才她從水中倒影中見著了自己邋遢的模樣,便心念道:我這個樣子丑死了。

        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唐諭回頭見云四海還在盯著自己看,心下害羞,生怕叫他記住了自己的丑態(tài),于是便叫他閉起了眼睛,自己則借機好生梳洗了一番,將面上的污垢血跡都抹掉,把頭上凌亂的雙螺發(fā)髻理好,待得拾掇干凈了,這才叫云四海又睜開了眼。

        唐諭見云四海呆呆的樣子,心中便是歡喜,卻又佯怒哼道:“臭憨包,你看什么看!”

        云四海真誠地嘆了口氣,道:“唐姑娘,你真好看!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了?!?/p>

        “好哇,聽你這意思是見過很多女子了噻!”

        唐諭強忍著心中的竊喜,別過頭去,不讓云四海見著自己嘴角的笑意。

        俄爾,她向著云四海皺了一下鼻子,做了個鬼臉,然后用手掬了一捧水,喂給了云四海。

        云四海道了聲謝,就嘴喝光了水。他抬眼見佳人粉臉?gòu)汕危龅匦南乱粍?,便即在唐諭掌心中輕輕地吻了一下。

        “哎喲!”

        唐諭驚呼一聲,背身轉(zhuǎn)了過去,捏著掌心,面上直若火燒般騰起一抹嫣紅,嗔罵道:“臭憨包,你做啥子!我好心喂你喝水,你竟然輕薄我!”

        云四海真以為她生氣了,連聲抱歉道:“對不住、對不住!唐姑娘,我不是有心的……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突然想親你一下了。那日在茶寮初次見你,也是這樣子。我明知道不該喝你的茶,但卻忍不住,莫明其妙地就喝下了……”

        唐諭面色更加羞紅,又是嬌叱一聲:“你……你……你那日原來是故意的!”

        云四海連忙擺手,抱歉道:“唐姑娘你別生氣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唐諭媚眼生春,哼道:“竟然還說以后都不敢了,那么你要拿啥子來補償我!”

        “我……”云四海愣了一下,“唐姑娘你說怎么做,我就怎么做?!?/p>

        唐諭見云四海聽不出她話中的托付之意,險些氣出了眼淚,嬌聲罵道:“你這個臭憨包,難道要我說得那么直白么!”

        云四海心中頓時納悶,思忖道:唐姑娘的心思可真是難猜,今日我和她同乘一騎,將她抱進懷里,她不僅沒有生氣,反倒是還有些歡喜的樣子,怎么現(xiàn)在就發(fā)起這么大的火了!哎,我該怎么辦才好?

        唐諭見他患得患失的樣子,心念道:這個臭憨包可真是不開竅!今日騎馬的時候怎就敢把我抱得那么緊呢,現(xiàn)在倒是連我說反話都聽不出來了!想著她又睨了云四海一眼,可她身為女孩子家,自是放不下矜持,點破這一層心思,便也只好憋著嘴,生著悶氣。

        過了許久,唐諭見云四海仍是不說話,倏忽間卻是被氣出了眼淚來,掩面啜泣道:“現(xiàn)在整個唐門都知道我跟你私奔了,就連我阿爹來抓我,我也沒跟他回去,你自己想想應(yīng)該要怎么對我!如果你還想不出來,那我倒不如回去嫁給那褚精衛(wèi)算了,你這個臭憨包!”

        云四海聽得這話,霎時明了她的意思,不由欣喜若狂,口中連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唐姑娘,我今后一定會好好待你的,定然不會叫你受委屈!”

        唐諭見他表白情意,心中嬌羞,抹去眼角淚水,心念道:只盼你這憨包日后識相些才好!想罷,她張口又說道:“你到現(xiàn)在還一直喊我唐姑娘,我阿娘可是一直喊我作阿諭的?!?/p>

        云四海接連說了幾聲“阿諭”,忽地笑道:“阿諭,這般叫著果然比唐姑娘要好聽了許多?!?/p>

        “真是個憨包!”唐諭面上稍赧,嬌哼一聲,忽地轉(zhuǎn)過了話題問道,“憨包,你跟那個何仙姑到底是怎么認識的?還有,你和唐見深又有什么仇恨,為什么你非殺他不可?”

        云四海本是滿心歡喜,但聽得她提及唐見深,面色便又沉了下去,眼中泛起一陣痛色,咬牙切齒道:“我和何仙姑認識也是因為唐見深,當(dāng)年我第二次上太行山挑戰(zhàn)他們唐寨七賊時,失手受擒,身負重傷,我嫂子使了個計謀來救了我,偷偷將我運下山去,正巧遇見了仙姑。她聽見了我的經(jīng)歷,憐我俠義,于是出手救了我的性命?!?/p>

        唐諭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跟唐見深到底有什么仇恨呢?你說他殺了你恩公,那你恩公又是誰?”

        云四海嘆了口氣,娓娓道來:“我恩公叫做黃有為,他和夫人徐氏就住太行山下附近的一條小村子里。幾年前,我甫剛出道,與人結(jié)下了仇恨,約到太行山中比劍決斗。我雖是勝了,可也受了極重的刀傷,險些活不過來。恰好那日我恩公上山打獵,將我?guī)Щ亓怂依镏卫恚@才救下了我一條命。

        “我傷好之后便離開了那條村子,四處闖蕩江湖??烧l知后來我卻聽得消息,說太行山上的新唐門下山打秋風(fēng),洗劫了那條村子,我恩公戰(zhàn)死,他夫人被唐見深的四弟唐道宇抓上了山,做了壓寨夫人!”

        唐諭聽得唐見深等人竟有擄掠婦女的行徑,也是不由勃然大怒,喝罵道:“豈有此理,沒想到我們唐門居然還出了這等敗類!幸虧是我阿爹做了掌門,若是叫那唐見深執(zhí)掌了八臺山唐門,還不知道他要做出多少荒唐的事情來!他們?nèi)绱说剐心媸搽y怪江湖上的人會稱他們作唐寨七賊了!”

        云四海點了點頭,道:“是啊,他們的確是壞事做盡!我第一次上太行山,殺了七賊中的幺弟,唐開。第二次上山,殺了第四五六賊:唐道宇、唐健、唐榮。我本來可以連唐二和唐三也一起殺掉的,可沒曾想那唐見深的武功竟會這么厲害……”

        唐諭聽到此處,忽地出聲問道:“憨包,你說是那唐見深的武功厲害,還是我阿爹的武功厲害?”

        云四海沉思片刻,心里頭比較了一番,搖頭道:“你阿爹的武功勝過唐見深不假,但若生死相斗,勝出的恐怕還會是那唐見深!”

        “胡說!”

        唐諭還未應(yīng)話,忽地便聞他們身后傳來了一聲輕斥,兩人聞聲回頭一看,不由暗叫不好。唐諭驚呼道:“照叔!”

        來者正是唐照,卻見他右手牽著兩匹馬,慢悠悠地從林子中踱步走來。

        唐照口中說道:“那唐見深又怎么可能是掌門的對手呢!當(dāng)年他們倆在八臺山金頂上比斗一番,明明就是掌門技高一籌,打得那唐見深落荒而逃。這幾年來,掌門鉆研《唐家拳經(jīng)》和《魅生身法》,武功更是精進,就是讓唐見深練上十年,只怕也難望掌門的項背?!?/p>

        云四海不知唐照的來意,但聽得他懷疑自己的話,便出言解釋道:“唐先生恐怕是誤會了。唐掌門的武功卓絕,云某自是佩服,如果是公平?jīng)Q斗,那唐見深自然不敵??赡菑P生性狡詐涼薄,詭計多端,當(dāng)年我在太行山時,他為了傷我,不惜用他四弟唐道宇的尸體來擋住我的劍。我見唐掌門氣度不凡,有大家風(fēng)范,定是不屑于用這些下三濫的手段的,但若是同那唐見深兵刃相見,恐怕就會遭他暗算,故而我才說生死相斗,那唐見深可能會勝過唐掌門?!?/p>

        唐照聽得這番解釋,面色軟了幾分,也不置可否,少時,即已走到了兩人身邊。

        唐諭縮了兩步,憂心道:“照叔,你來做什么的?我阿爹說了,不用我嫁給褚精衛(wèi)了?!?/p>

        唐照見她這番模樣,也是不禁嘆了口氣,道:“放心吧,你阿爹都跟我說過了,我自然也不會再硬逼你了。他擔(dān)心你們路上沒有良馬,不夠盤纏,特意叫我送來?!?/p>

        唐諭吃了一驚,疑聲叫道:“他竟會如此好心!”話中之意,卻是不信了。

        唐照搖頭苦笑一聲:“傻丫頭,他雖是沒有明說,但我跟了他這么多年了,他啥子心思我又豈會不知?他只跟我說了這一回事,叫我來看看你們,其實不就是讓我?guī)〇|西來給你的么!唐諭,其實你一直都誤會你阿爹了,他待你真是的挺用心的,只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罷了。要不你就跟我回去吧,褚將軍還在等著你成親呢!近年來,中州各大門派與我們交惡,玄冥魔教又同我們仇深似海,若是在朝廷中也樹一強敵,八臺山可就真的危險了?!?/p>

        唐諭回頭望了一眼云四海,想到方才已同這傻子山盟海誓,眼中生起了一番堅毅,搖頭道:“照叔,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p>

        唐照見她神色,便知是勸不動她了,這就擺了擺手,嘆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往后的事也只能聽天由命了,你們兩人走江湖也要多加小心?!闭f著,他把兩匹馬拴在了溪旁的一棵樹上,轉(zhuǎn)身便要走了。

        云四海叫喚道:“唐先生!”

        唐照聞聲回頭,聽聞云四海虔聲說道:“假如日后唐門真的遇到什么危險,只要云某得到了消息,無論身處何地,一定會馬上趕到八臺山,聊盡綿薄之力!”

        唐照打量了云四海一番,頷首道:“照顧好唐諭,莫要叫她受委屈了?!闭f罷,他便走了。

        只是唐照還沒走出兩步,忽又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回頭向著云四海道:“云少俠,可否借一步說話?”

        唐諭霎時緊張起來,攔在了云四海的身邊,大叫道:“照叔,有啥子你就在這里說嘛!憨包受了傷,現(xiàn)在走不動了?!?/p>

        云四海勉力站了起來,輕輕地按著唐諭的肩上,柔聲道:“阿諭,我不礙事的。我休息了一陣,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動了,唐先生是不會害我的。”

        唐照輕笑了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往邊上走去。

        唐諭憂心地囑咐道:“憨包,你可要小心些。照叔眼中只有八臺山唐門,只要他認為是對唐門有利的,可是啥子都做得出來。若是他對你不利,你記得喊我!”

        云四海朗然輕笑,安慰道:“放心吧,唐先生如果要抓你回去成親的話,他方才大可動手,現(xiàn)在我根本就打不贏他?!绷T了,他緩緩地跟在了唐照身后,離了溪邊。

        唐諭雖然也覺得云四海說得有道理,可心中依舊是惴惴不安,坐在了溪邊,雙眼直直地望向了他們離去的方向。

        這般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見暗,也不見云四海歸來,唐諭正要起身去找時,忽就見云四海慢慢地從林中行了過來。

        唐諭心中一喜,便即騰身搶去,打量了他一番,隨后又朝他身后張望一下,問道:“照叔呢?”

        云四海皺著眉頭,似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木然應(yīng)道:“噢,唐先生走了?!?/p>

        唐諭見云四海面色有異,便即拉著他的手臂,連忙問道:“他和你說了啥子?”

        云四海面上擠出了幾分笑容,道:“沒什么,他就是叫我看好你了,莫要再惹出什么麻煩來。”

        唐諭見他這番樣子,自也看出來他是強顏歡笑,但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兩人在林子里宿了一夜,待得翌日清晨,這才牽馬走回了大路。這一路行去,彈指旬日,再也沒人跟上來,云四海身上的傷勢也漸康復(fù)。鎖在唐諭身上十八年的枷鎖終是得以解脫,她霎時便如脫重負,輕松自在,再一想到能和情郎一起快意江湖,心中更是暢快無比,連日來便連做夢也都要笑醒。

        唐諭側(cè)頭望了一眼與她并駕而行的云四海,心中念道:阿娘說逃下八臺山的日子是最開心的。但若叫我來說,還是要同這憨包一起才叫最開心呢!想著,她面上不禁溜過一絲羞色,嘴角輕揚,“撲哧”地笑出了聲。云四海聞聲轉(zhuǎn)頭,唐諭生怕被看出了心思,連忙揚鞭策馬,當(dāng)先搶了出去。

        走不多時,兩人便行到了一處鄉(xiāng)鎮(zhèn)。正牽馬走在街上,忽聞前頭鑼鼓大噪,嗩吶連天,仔細一聽卻是奏起了婚曲。

        再過片刻,便見一支送親的隊伍招搖走來,一路吹吹打打,鄉(xiāng)民夾道相迎,好不熱鬧。

        云四海看著唐諭面上忽地泛起了一陣緋紅,眼中放起了光來,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即出聲問道:“阿諭,你也想做新娘子了嗎?”

        唐諭頓時羞澀,跺腳嬌嗔道:“誰想嫁了,你才想嫁呢!”說罷,她急匆匆地拉著馬兒走了。

        云四海心頭沉吟兩下,自也拉馬跟上,沒有多話。

        再過得幾日,唐諭一覺睡醒,卻是不見了云四海。她在客棧等了半天,便見云四海抱回了一個包袱。她打開一看,竟是見著包袱中放了一襲描金嫁衣和幾只龍鳳釵鐲,霎時便是又驚又喜,抬頭問道:“憨包,你這是給我準備的?”

        云四海含笑點頭,道:“前幾日我見那個新娘子穿了一身婚袍,我就在想,若是阿諭穿起來定會是世上最好看的新娘!”

        唐諭睨了他一眼,嬌哼一聲,眼中柔光流轉(zhuǎn),道:“就你會哄人!哼!”說著,她拿起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嫣然巧笑,美如杜鵑花開。

        云四海驀地握住了她的手,緊張問道:“阿諭,你能換上給我看么?我想看看你穿上嫁衣的樣子。”

        唐諭低眉垂眼,嬌羞道:“現(xiàn)在?你就想這么草率地就騙我和你成親么?”

        云四海著急道:“不是的不是的,若是真等你成親那時,定會有八人大驕來迎你的。我只是等不及了,想先看一眼你穿嫁衣的樣子。”

        唐諭紅著臉面,媚眼橫斜,信手將那個張開了的包袱布蓋在了云四海的頭上,嬌哼道:“不許偷看!”

        繼而,云四海便聽見簌簌的寬衣聲,像是一片片葉子被風(fēng)拂到了地上,卻是唐諭當(dāng)著他的面換起了衣服!云四海輕咳一聲,心子怦怦亂跳,不敢掀開包袱,只得緊閉著雙眼,側(cè)過了頭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像是一輩子那么長。便聽唐諭低著嗓子,喚了一聲:“好了!”

        云四海連忙扯下包袱,睜眼看去,只見唐諭將原先的少女雙螺髻拆散盤起,梳成了個已嫁少婦的牡丹髻,一支鳳釵斜斜地插入了如瀑青絲中,搖光泛彩,燁燁生輝,鳳眼含波,櫻唇點絳,兩頰仿如飛上了一抹晚霞,身上繡著錦繡團花的大紅嫁衣直將她白生生的臉蛋映襯得更加嬌俏嫵媚。

        云四海呆若木雞,一動也不動。

        唐諭見他這般模樣,便更是羞澀,將俏臉慢慢低下,細聲問道:“怎么了,我不好看么?”

        云四海癡癡應(yīng)道:“好看,好看,太好看了!阿諭,你是這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

        唐諭抬頭看他,卻見云四海驀然眼眶發(fā)紅,竟像是激動得快要哭了,不由暗覺好笑,身子一傾,即歡喜地撲入了云四海懷中,雙臂緊緊地箍著他的脖子,嬌笑道:“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從今日起就要歸你這個大憨包啦,云郎!”

        這一聲“云郎”喊出,蘊含無限的情意。云四海似是喜極而泣,忽地噙不住眼中的熱淚,淚珠兒成串滾落,滴落在唐諭的發(fā)絲間,沁了進去。

        唐諭抬手幫他抹去淚水,忽地鼻頭也是發(fā)酸,自己也紅了眼眶,然后粉拳又捶在了云四海的胸口,撒嬌道:“臭憨包,盡會惹人哭?!?/p>

        云四海嘆了口氣,止住了心中奔涌的情緒,朝著唐諭輕笑道:“阿諭,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p>

        唐諭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柳葉,狡黠含笑道:“好呀,但我要你背我去,那日被郭千秋他們追殺,還是我背著你逃跑的呢!”

        云四海點了點頭,應(yīng)承道:“好,就當(dāng)是還你一個人情?!?/p>

        唐諭聞言,拍了下手掌,歡喜輕笑,聲若銀鈴,清清脆脆,蕩在云四海的心里,竟是莫名地叫他一痛。

        唐諭跳到了云四海的背上,把臉貼在了他的臉龐,像只撒嬌的貓兒般蹭了兩下,湊在他耳畔,撩人地吹了一口氣,柔聲含情道:“走吧,我要你背我一輩子。”說著,輕咬了云四海耳垂一下。

        云四海點了點頭,又是輕笑,身子一縱即已躥出了窗外,左腳尖踏虛輕點,已如燕子穿云般騰身而去,落在了屋頂上,踩著瓦片,迎著夕陽,緩緩而行。

        這般行了許久,兩人也都還沒出得小城。唐諭便扭了一下云四海的耳朵,嬌聲道:“跑快些不好么?”

        云四海搖了搖頭,道:“地方不遠,我想背你久一些?!?/p>

        唐諭笑罵道:“傻瓜,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走路了,到哪兒都讓你背好了。快些跑吧,街下的人看到你背著個新娘子在屋頂上跑,還以為你是搶了哪家的親呢!”說罷,她掩嘴嬌笑了一聲。

        云四海低沉地應(yīng)了聲“是”,陡然腳下生風(fēng),如乘流光,身子虛晃,已是數(shù)丈。

        這般在屋頂上起伏縱躍,不一下,便已出了小城,他背著唐諭,直奔上了一處密邇城郊的小山崗。

        踏上了山岡的石階,云四海似是累了,便又放慢了腳步,緩緩地拾階而上。

        唐諭輕笑一聲:“你是要帶我來看日落的么?快些走,夕陽快落了。”她像是策馬般拍了云四海的屁股一記,云四海便又奮力狂奔,須臾,即已爬到了山頂。

        唐諭翻下了云四海的背,居高而望,便見得城中的百姓皆都變成了螞蟻般大小,半輪橙黃的夕陽浮沉在遠方的云海之中,照得漫天霞云金黃通透,美不勝收。

        云四海站在唐諭身側(cè),忽地嘆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唐諭挽著他的手臂,嬌聲道:“今天的夕陽沒了,還有明天的呀!”

        云四海木然搖頭,道:“明天的夕陽再怎么好看,也不是今天的了。”

        唐諭不知他在說些什么,但總之就是些掃興的話,這便輕哼了一聲,正準備教訓(xùn)一番,誰知云四海竟又搶著說道:“阿諭,你在這里不要動,等我一下,好么?”

        唐諭心想:這憨包今天忒多的把戲,不知等下又要給我些什么驚喜!想著,她便輕笑道:“曉得了,你要去很久么?”

        云四海搖了搖頭,面上擠出了一絲微笑,道:“不會的,我會很快的?!?/p>

        唐諭開玩笑道:“那你快些呀,若是太久,你的新娘子可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云四海學(xué)著唐諭的口音,笑言:“要得!”

        唐諭被逗得莞爾一笑。

        云四海也跟著笑了幾聲,但面色又漸漸地沉了下來,驀然問道:“阿諭,你能再叫我一聲‘云郎么?我喜歡聽?!?/p>

        唐諭搖頭嬌聲道:“我不,等你回來了我再叫。”

        云四海聳了聳肩,灑然一笑,也不強求,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就又頓住。他仍不回頭,口中贊道:“阿諭,你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娘子了?!闭f著,他身影一晃,便即化成了一籠黃煙,暮靄一吹,即已將他吹下了山去。

        唐諭癡癡嬌笑,抱膝坐在了石階上。望著云四海遠去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心疼他。她想起了初見云四海的那一幕——好似他來去時,都帶著一絲孑然蕭索的意味。

        她轉(zhuǎn)過頭去,見得夕陽漸漸落下,今日的黃昏已經(jīng)快到頭了。再過一陣子,連夕陽也不見了,天上就懸起了一輪涼涼的冰蟾。

        新月清輝,灑落在新娘子的大紅嫁衣上,泛起一陣凄涼的晶瑩,看著就像是嫁衣上落滿了淚珠。夜闌輕卷,靜靜地鼓了新娘子滿懷的風(fēng),然后又悄悄地從她的懷中去了,只在她懷中留了幾片半黃的葉子。

        唐諭捻起葉子來看,心中默念:這么快,秋天就要到了。

        她轉(zhuǎn)念又想到云四海過了這么久也還沒回來,心下不免有些擔(dān)心。但擔(dān)心之余,她卻一點也不焦急——她相信她的云郎很快就會回來的,因為他答應(yīng)過。

        只是唐諭就像座望夫石一樣坐在冰涼的石階上,送走了夕陽,盼來了月亮,迎過了晚風(fēng),接住了落葉,但卻一直也沒有等到她的情郎。

        須臾,她好像聽見了幾聲熟悉的雀鳴,心下起意,張口呼哨了一聲,繼而隱隱便見一抹翠影從邊上的林中躥起,劃過夜空,落到了唐諭的肩上。

        “青鳳,是你回來了!”

        唐諭摸著翠鳥的腦袋,歡喜地笑了一聲,轉(zhuǎn)頭望向了那片樹林。她嫣然一笑,暗念道:這個憨包!想著,她拎起裙裾,便要走將過去。孰料忽然間,她聽聞山下鑼鼓大噪,嗩吶笙簫齊鳴,一首婚曲從山腳一路沿著石階奏了上來。她極目下望,便見一只迎親的隊伍像條長蛇般從山下盤了上來。

        唐諭羞答答地坐回了石階上,柔情繞指,蜜意滿懷,耳畔聽得曲聲越近,她的心就越發(fā)定不下來。

        不一會兒,那支迎親的隊伍已是行上了崗頂。唐諭抬頭看去,就見有一座八人抬的大轎子停在了她的身前,一個婆子從行列里走了出來,高聲叫道:“新娘子,請入轎吧!”

        唐諭心中暗喜,昂首問道:“是云四海叫你們來的么?這個憨包,凈會耍把戲,哄人開心!”

        那婆子怔了一下,搖著大葵扇,賠笑道:“新娘子說笑了,我們是褚精衛(wèi)大將軍派來接您的。城中的褚家別府都已經(jīng)備好了酒宴,賓客都全部到齊了,就等著新娘子回去拜堂了?!?/p>

        唐諭聽得“褚精衛(wèi)”一名,心下震驚,雙腳急蹬,身子便要翻飛倒縱而去。

        猛然間,就見迎親隊伍中躥出了兩道紅影,后發(fā)先至,趕到了唐諭身側(cè),抬手便將她的身子壓了下去,隨手點中了她身上的幾處穴道,制住了她。

        唐諭連試幾次也都提不起真氣,轉(zhuǎn)頭看去,竟見來者是唐照和唐歌,心中霎時拔涼,冷汗沁肌,濕了透身,一時間,就連話也都說不出來了。

        唐照面色陰沉,一言不發(fā),似是有愧??赡翘聘鑵s是意氣風(fēng)發(fā),傲然冷笑道:“我看你還能跑到哪里去!”說著,他一抬手,抓住了青鳳,轉(zhuǎn)手交予了手下,無情地將它塞回了一只精致的鳥籠里頭。

        ——“云郎!”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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