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敏
電影《情書》是日本導演巖井俊二完成于1995年的一部經(jīng)典作品。影片講述了一個純愛故事:博子因無法擺脫未婚夫藤井樹逝世的痛苦,往其舊日居所寄去一封書信,卻陰差陽錯收到回信,并結識了與未婚夫同名同姓的女藤井樹(下文簡稱為男樹和女樹)。書信流轉于兩個有著相似樣貌的女子之間,博子意圖在女樹的回憶中尋找未婚夫過去的生活,卻在無意間將一段不曾被發(fā)現(xiàn)的青澀戀情(男樹愛女樹)牽扯出來。
影片之中可以找尋到大量可以稱為鏡像或者互文結構的元素或情節(jié),可以說,《情書》是巖井俊二對拉康“鏡像階段理論”最為生動的呈現(xiàn)。本文試圖用拉康的“人格三角結構”梳理影片的敘事脈絡和人物關系,并以此為基用“鏡像階段理論”來揭示在這則愛情故事表層結構之下缺席的愛情。
拉康注意到嬰兒在6—18個月的時候喜歡不斷看鏡子,他就此深入研究,認為人的主體意識是鏡像階段的結果,進而提出“鏡像階段理論”,由此理論引出“人格三角結構”之說——想象、象征與實在是人類現(xiàn)實性的三大領域。想象界是一個欲望、想象與幻想的世界,是指情感或錯覺的狀態(tài);象征界是符號的世界,支配著個體生命活動規(guī)律的一種秩序,是一種理性的狀態(tài);實在界是主體無以接近和支配的領域,它不是指客觀現(xiàn)實界,而是指主觀實在界。實在界隱藏于無意識中,不可想象,不可言說。(圖1)
圖1
在拉康看來,這三層結構與現(xiàn)實性相聯(lián)系,但又獨立于現(xiàn)實性,每一層結構都被賦予不同的功能。人們的行動和生活往往受制于這樣三個層面。將“人格三角結構”運用到影視作品和文學作品分析之中,可以為分析故事發(fā)展脈絡和人物關系提供一種新型的視角。巖井俊二在《情書》當中采用了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交錯進行的鏡語方式,這種鏡語方式在電影呈現(xiàn)當中很常見。但由于中山美穗一人分飾兩角,使得這種交錯的鏡語方式變得痕跡模糊,給影片營造了一種神秘而含蓄的風格。在拉康的“人格三角結構”視域之下,這看似模糊含蓄的敘事脈絡和人物關系逐漸變得清晰。
圖2
圖3
圖4
圖5
在故事開端(圖2),秋葉茂位于想象界,處于一種欲望的情感狀態(tài)之中,即秋葉茂欲追求博子,但博子因深陷失愛之痛無法自拔。于是,博子按照未婚夫中學時代的家庭地址寄出一封信,并結識了與未婚夫同名同姓的女樹,且女樹和博子相貌相似。男樹和女樹是中學同班同學,通過信件來往,博子從女樹那里知道了很多關于未婚夫的事情,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中學時代男樹對女樹的喜歡。此時,博子處于想象界的位置(圖3),位于象征界的女樹開始介入博子對男樹的情感之中。中學時代,女樹未曾發(fā)現(xiàn)自己對男樹的暗戀,男樹對女樹愛而不得。于是,男樹在遇見和女樹相貌相似的博子之后,就順勢位于想象界的位置(圖4)。男樹在和博子初次見面后表白博子,并同她在一起。隨著博子和女樹之間的書信交流,女樹中學時代對男樹的暗戀也得以浮出水面。這個時候,女樹便處在想象界的位置(圖5)。
在拉康“人格三角結構”視域下,人物之間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lián)的關系得以清晰呈現(xiàn)。博子寄往“天國”的信作為客體小a,引發(fā)了符號界的交流。伴隨著信件的往來,敘事情節(jié)也逐步展開。在兩個有著相同面貌女子之間流轉的信件作為一個“純粹的能指”,本身就是一種無意識的隱喻。信件在女樹和博子之間流轉往復,對于此二人來說,她們通過信件滿足自己的匱乏,信作為動態(tài)的“能指”對她們兩者的“所指”有別。在信件往來這一重復的運動軌跡中,主體是無意識的,而信件成為了主體無意識欲望的象征。因此,信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件對主體角色、主體出場方式的制約作用。通過運用拉康人格三角結構對敘事脈絡和人物關系進行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對《情書》重復的結構進行分析實則是一個“欲望的結構分析”。整個影片敘事是一個隱喻結構,揭示了主客體之間的聯(lián)系,潛藏在敘事內容之下的象征意蘊逐漸浮出水面。
簡單說來,拉康鏡像階段理論,即嬰兒在6—18個月的時候通過面對自己在鏡中的形象,產(chǎn)生了認識上的飛躍和主體成型。人的主體意識正是鏡像階段的結果。從鏡像階段開始,人始終在尋求自我,想要具有主體意識,并將自我和主體意識投射于鏡像之上。在拉康看來,主體意識是人類自戀的表現(xiàn):無法看到自己全貌的人通過鏡子打量自己,從而在一種格式塔式的美感中產(chǎn)生強烈的誤指和自戀。①換句話說,愛情起源于個體自我探尋的欲望,其始終是自我的迷戀、顧影自憐。影片當中,彼此寄送著情書的是兩個有著相似相貌的女人,中山美穗一人分飾兩角本身已經(jīng)蘊含著鏡像結構?!扒闀背蔀橐粋€直接的鏡像情境呈現(xiàn)、自戀的指稱。信件往來流轉,男樹、女樹、博子三人之間的愛戀被牽扯出來。迷戀即失去。《情書》這則純美的愛情故事,始終可以視為一個拉康意義上的自我寓言——愛情是最美麗的鏡像,真正的愛情都是缺失的。
博子和男樹之間的戀情很奇怪,因為后者生性靦腆,卻在和博子初次見面之后就主動求愛。在求婚這件事情上,男樹因性格問題未曾開口,而是由博子主動提出“請跟我結婚吧”。影片當中,博子提到男樹給她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且在男樹死后還想探求更多關于他的事情。由此可見,在兩人的相處當中,不論男樹對博子的感情是否摻雜了女樹的影子,博子對男樹用情越來越深。愛情作為自己欲望喚醒的投射對象,本身就是虛妄的。博子以為未婚夫會像自己喜歡他一樣喜歡著自己,此屬想象性的認同、幻想的鏡像。這種純真的他戀,本質上是一種露骨的自戀。博子沉湎于自己幻想的愛情當中,終成那喀索斯深陷自戀無法自拔。情書揭露了兩人相愛的秘密,即博子長得像女樹。至此,博子對男樹這場鏡像式的自戀遭到破壞,這段令博子難以忘卻的愛情被解構。
男樹之于女樹的愛戀在影片敘事中傳達得很清楚,而女樹之于男樹的喜歡卻被理性所壓抑,存放在女樹的潛意識之中。這份青澀的愛情發(fā)生在女樹中學時期,此時恰逢女樹父親生病離世,使得這份感情被壓抑、被遺忘。這種被遺忘的記憶,弗洛伊德稱之為屏憶。在這份記憶中,有著父親的離去和不曾認清的初戀。在“情書”寄送這一重復運動軌跡中,女樹通過寫信的“再現(xiàn)”方式表現(xiàn)出內心的潛意識,自己開始認識這段被遺忘的初戀。藤井樹愛藤井樹這一段青澀的戀情終露水面。人會向鏡像所代表的同類表示認同,因而主體是社會賦予的,是通過“再現(xiàn)體系”建構的鏡像、幻象和理想三者的統(tǒng)一。愛情,至始至終是在對方身上找到與自己的相似之處。就男樹、女樹而言,“藤井樹”這個詞語被外界語言強行建構,進而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相似。“藤井樹”這一語言符號喚起了他們兩者之間的鏡像投射,這種鏡像投射本能地轉化為靠近彼此的欲望,進而產(chǎn)生出“我就說他(她),他(她)就是我”的幻覺。至此,男樹和女樹之間的感情發(fā)展脈絡可以梳理為:我是誰——我是藤井樹——藤井樹是誰——我就是他(她)?!拔揖褪撬ㄋ弊屚弧疤倬畼洹边@一語言符號建構的兩人用自戀的方式深愛著作為鏡像的彼此,從而由此及彼,走進自己。所以,男女藤井樹之間的故事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顧影自憐。從對鏡像小他者產(chǎn)生認同感的一刻起,主體就開始失卻自己。②當自戀浮現(xiàn),兩人之間的愛情出現(xiàn)裂痕暴露出虛假性,愛情隨之解構。作為絕佳鏡像的男樹至死陷在鏡像畸戀之中,并將在女樹愛情之中永遠缺席。
作為自我欲望喚醒的投射對象來說,愛情始終是一種缺席的狀態(tài)。從整個影片來看,男樹愛女樹而不得;博子愛男樹而不得;待女樹明白自身心意時,男樹已不在人世;還有郵遞員愛女樹、女學生愛秋葉茂等都無疾而終。欲望的本質是永遠都無法實現(xiàn),愛一個人猶如愛一面鏡子,真正的愛情始終缺失。
《情書》講述了一個人和一面鏡的故事,同時也在講述匱乏、創(chuàng)傷和治愈。迷戀即失卻,主體越是沉迷就失去越多,巖井俊二和拉康一樣看穿了這個秘密,因而對生命和愛的主題表現(xiàn)出深深的迷戀和悲觀。③但不同的是,巖井俊二在《情書》中給予了人物一抹溫情。在秋葉茂的幫助下,博子慢慢走出這段感情,獲得全新的主體意識。影片結尾處,爺爺救助女樹使得家庭關系得到修復,痊愈后的女樹擺脫了父親感冒致死的陰影,接受了父親離世、男樹離世的現(xiàn)實。院子里那棵高大蔥郁的自然樹和女樹同名,象征著女樹的成長和新生,這是電影之于女樹最大的救贖。
注釋:
①②③李一君.雅克·拉康哲學視域里的巖井俊二電影[J].藝術百家,2013(s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