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康

一、狗叫汪汪，人氣旺旺

狗年伊始，想起許多關(guān)于狗的話題。

《辭源》引《禮·疏》：“然統(tǒng)而言之，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則大者為犬，小者為狗?！庇?，《爾雅·釋畜》：“狗四尺為獒。”《辭?！贰叭睏l則說狗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家畜，聽覺、嗅覺靈敏，犬齒銳利，有鉤爪，性機警，易受訓(xùn)練。壽命10—20年”。

“馴化”者，徹頭徹尾徹里徹外馴服之謂也。如果說狗是動物中對人類最為馴服也最為親近的一種，亦不為過。至于“最早”，早到何時？據(jù)科學家考證，犬類比人類的誕生要早若干萬年;人類的養(yǎng)犬史，當遠溯至自有人類之日始。

靈敏，機警，再加上它的忠誠——對人類而言，狗的忠誠在動物界堪稱首屈一指——這使它理所當然地成為人類最好的朋友：看家時忠于職守，與人相依為命;狩獵時沖鋒陷陣，與人同甘共苦;作為警犬，為緝兇履險探危，為破案出生入死;作為寵物，供人們逗樂賞玩，為家庭增歡添笑。至于狗拉雪橇的踏雪履冰拼命效力，馴狗表演的憨態(tài)可掬獻技掙錢，等等，對人類的功用和奉獻，真是舉不勝舉。

如此看來，可真是“狗汪汪，財旺旺”！

其實，狗的“汪汪”叫聲，是它忠于職守的一種本能反映。對于狗的這種惟一的語言信號，可作多種解釋，或曰具有多種功能。在夜深人靜之時，這狗吠聲往往是報警，提醒主人警惕梁上君子，生人來犯;晨光熹微，隨著一聲雞鳴，狗吠聲漸起，那是在報曉，或曰報時，提醒主人一日伊始，應(yīng)當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了;親戚串門，或遠客來訪，狗吠數(shù)聲，那是在報“客”或曰報“喜”：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靈性的家犬，對著主人用叫聲表示報告;對著客人用叫聲表示歡迎，邊叫邊搖頭擺尾，歡跳雀躍，極盡善解人意友好待客討人喜歡之能事?！奥劰方?，客人到”，真是不亦樂乎。由是我想，假如一個家庭，新年節(jié)慶之際而終日無人登門，養(yǎng)的狗也從不吠叫一聲，那種寂然而門可羅雀的冷清之狀，可真叫人受不了！所以，僅僅“財旺”是不夠的，“狗叫汪汪，人氣旺旺”，這才是更為可喜的征兆。

二、與狗相關(guān)的趣名、趣詩

“犬子”，顧名思義，即其子如犬。古人以“犬子”呼小兒，表示愛稱?！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后人將此解釋為“愛而字之也”，說明這個稱呼包含著對孩子的愛。后來“犬子”由愛稱衍化為對自己兒子的謙稱;再后來，又衍化為對別人兒子的蔑稱，如《三國演義》第七十三回：“吾虎女安肯嫁汝犬子乎？”愛稱也好，謙稱也好，蔑稱也好，都可以看作一種“趣稱”——將兒子稱為“犬子”，既體現(xiàn)了人與犬的親密關(guān)系，又說明了小孩與小狗的活潑可愛極為相似。此俗蔓延民間，百姓多以“阿狗”“阿黃”（即黃狗）為自己孩子取名，尤其是乳名，既親切又順口;據(jù)說以“狗”為孩子取名還暗含吉祥平安之意。

古代與“狗”相連的官名，亦頗有趣。比如“犬人”，乃《周禮》秋官之一種，是掌管相犬、牽犬以供古時祭祀的官;“犬監(jiān)”為漢代所置，是專管皇帝獵犬的官職，又叫“狗監(jiān)”?！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蜀人楊得意為狗監(jiān)，侍上”;還有個奇怪的官名叫“狗中”?！妒酚洝だ钛幽炅袀鳌罚骸把幽辍笆鹿分??！币陨下毠伲钥赏ǚQ“狗官”;不過等到《水滸傳》問世，“狗官”便成了草莽英雄們痛罵貪官、壞官的通用語，動不動“待俺拿刀殺了這狗官！”此語與“掌狗之官”當有歧義而自是不同。

“狗不理”作為包子品牌，其名令人稱奇。初聞?wù)爼r，甚覺不解——既然狗都不理（不食），人還吃么？人若不喜吃，怎么又如此生意紅火呢？豈非自相矛盾之悖論乎？后來才知道它的出處，絕非字面意義所解，而與創(chuàng)始人名字有關(guān)。

清咸豐年間，河北武清縣一農(nóng)家，40歲上得一子，為求平安取名狗子。狗子14歲來津?qū)W藝，在一家面食鋪做小伙計，心靈手巧，練就一手蒸包子的絕活，后自立門戶開了家包子店。他創(chuàng)制了口感柔軟、鮮香不膩、色香味形均獨具特色的包子，引來津門內(nèi)外顧客絡(luò)繹不絕。由于生意十分興隆，狗子忙得顧不上跟顧客答話，這樣一來，顧客都說“狗子賣包子不理人”，日久天長，“狗不理”成為品牌鋪名。后來，袁世凱統(tǒng)軍，將“狗不理”包子帶進皇宮獻給慈禧，太后膳后大悅，曰：“山中走獸云中燕，腹地牛羊海底鮮，不及狗不理香矣！”從此，“狗不理”名聲大振。

“犬儒”和“犬儒學派”是語言中的舶來品，指古希臘哲學中的一個流派。此派中人生活清苦、衣食簡陋，故時人譏之為“犬”。他們主張視名利為身外之物，號召克己自制，于物欲無所奢求。生活似“犬”而又滿腹經(jīng)綸，故稱“犬儒”，煞是有趣。

說到狗與趣詩的關(guān)系，不能不提到“打油詩”的來歷。明儒楊慎《升庵詩話》，講到唐代有一個人叫張打油的，喜歡作詩。有一次他心血來潮，以“狗”為由頭，戲作《下雪》詩一首：“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贝嗽娛恰按蛴驮姟钡拈_山之作，自此人們把通俗游戲的順口溜通稱為“打油詩”，又稱“打狗詩”。

上個世紀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流傳一首諷刺詩《顛倒歌》：“東西逛，南北走，出門看見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磚頭，又怕磚頭咬了手?！眱?nèi)容涉狗，荒誕中頗有情趣，亦堪稱趣詩。

三、與狗關(guān)連的諺語和成語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這是對“狗性”加以褒獎的極少數(shù)民諺之一，卻講出了狗的屬性中最顯著的特征：忠誠。從本質(zhì)上講，狗對主人的選擇和依戀是不論貧富貴賤的。只要與主人逐漸熟悉，馴化而產(chǎn)生感情，它便始終不渝地忠實于自己的主人，哪怕只有殘羹剩飯，飽一頓餓一頓;哪怕只有破屋陋檐，僅能遮風蔽雨，它也絕不嫌貧愛富，棄主人而他顧。即使是走失荒郊，流落他鄉(xiāng)，它也最終會循著舊跡，頑強地尋回故宅;即使是跛足瘸腿，病餓傷殘，它也會一顛一拐地，蹣跚著找回家來。這種可貴品質(zhì)，使狗成為平民百姓的最好朋友，成為家庭馴養(yǎng)的首選動物。

可惜，與狗相關(guān)的諺語和成語多數(shù)屬于貶義，且相當一部分成為罵人、損人、挖苦人的刻薄話。

“狗仗人勢”。正因為狗有依賴于主人、忠實于主人的特性，誰養(yǎng)它就為誰效力、賣命，有時難免為了主人的利益而對他人惡吼亂叫，甚至兇撲瞎咬，故爾得此“狗仗人勢”的罵名。此語也引喻于一切倚仗權(quán)勢欺負他人者。

“狗眼看人低”。是罵別人不要瞧不起自己。蹲著的狗比站著的人矮，所以把人也看“低”了，“低”是小瞧、看不起的意思。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比喻壞人口里說不出好話?！都t樓夢》四十四回：“寶釵笑道：狗嘴里還有象牙不成？”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呂洞賓是民間傳說“八仙過?！敝械男猩拼笙?，此語譏諷（貶責）對方分不清好歹、是非，錯怪（或錯打）好人。

“狗拿耗子，多事”。（又作“狗攆耗子，瞎逞能”。）捉耗子（老鼠）本是貓的職責，與狗無關(guān)，此語比喻僭越職責，多管閑事。然而古時有一則故事，載于《呂氏春秋·士容》篇，叫做《良狗取鼠》，卻寫了一只專捉老鼠的“良犬”。如是焉，狗拿耗子也就并不“多事”了。

“畫虎不成反類犬”。（一說“畫虎類狗”。）比喻好高騖遠而無所成，或想做好事卻弄巧成拙、反貽笑柄。

“蜀犬吠日”“粵犬吠雪”。前指蜀地（四川一帶）多陰少晴難見太陽，犬見日而奇之，則吠;后指粵地（廣東一帶）終年高溫難得下雪，犬見雪而奇之，則吠。這兩個成語都用來比喻少見多怪?！读谠肪砣挠幸粍t《犬吠所怪》，將上述兩個故事記錄在一起。

“犬馬之勞”?！叭R”是說話者對他人的自謙之詞，言像犬和馬那樣效力?！端疂G傳》第六十三回：“李某不才……愿效犬馬之勞。”

“狗茍蠅營”。如狗之茍且偷生、蒼蠅之營營飛舞。比喻熱衷于追逐名利、無恥鉆營。元人姬翼《洞仙歌詞》：“甚狗茍蠅營，為浮名薄利苦縈心?！?/p>

此外，還有比喻走投無路、情急胡為的“狗急跳墻”，比喻被人粗語痛罵的“狗血噴頭”，比喻品行極其惡劣的“狗彘（豬）不如”，比喻壞人結(jié)伙為朋的“狐朋狗友”，等等。也不知人們是怎么回事，寵愛狗，視狗為最好的朋友，卻又把這些與狗相關(guān)的成語大多數(shù)弄成貶義。

四、古代名人以“狗”自詡的趣事

“喪家犬”也好，“走狗”也好，似乎都是含有貶義的罵人之語。然而在古時候，人們并不完全是這樣的認識。有幾位古代名人，甚至以“喪家狗”“走狗”自詡，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且調(diào)侃中不乏幽默。

先說孔子?！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p>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額）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弊迂曇詫嵏婵鬃?。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周游列國時來到鄭國，卻和弟子們彼此失散了;孔子一個人站在外城的東門口。鄭國有人看見就對子貢說：“東門那里站著一個人，他的額頭像唐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chǎn)，可是從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疲憊倒霉的樣子，真像個失去主人家的狗?！弊迂曇娒姘堰@些話據(jù)實告訴孔子，孔子笑著說：“一個人的相貌如何，那是不重要的;倒是他說我像只失去主人家的狗，那可真是說得對！真是說得對??！”

奇怪的是，孔子對于旁人說他像唐堯、像皋陶、像子產(chǎn)等賢人圣人那一類的恭維話一概不感興趣，而對于說他像“喪家之狗”卻很感興趣，不怒反喜，且“欣然笑曰”：“然哉！然哉！”連連稱贊別人說得對。細想起來，原因可能是：孔子認為前面的三個“像”都是指外貌，“一個人相貌如何，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在于心境和情緒。而“喪家之犬”的比譬，卻一語中的地說“中”了他當時“適鄭”（來到鄭國）時惶惶然、凄凄然的內(nèi)心世界。當時他四處碰壁，滿腹經(jīng)綸卻不為各國國君所用，確有“喪家犬”的悵然若失之感?？鬃又毁潛P這比喻的準確性，卻不計較此語涉“狗”的貶抑性，一方面由此可見出他的胸懷寬廣，二方面也可見他的“實事求是”而無虛榮虛假之心。凡比喻都是“跛足”的，取其“像”的一點而不計其余，又何必“較真”呢？

唐代大詩人杜甫曾作《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詩一首，內(nèi)中四句云：

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既無游方戀，行止復(fù)何有。

詩中杜甫自比為“喪家狗”，那是他經(jīng)歷安史之亂之后，不能北返長安，惟有南適（到）吳、楚，離開蜀都時惶惶然有喪家之感的真實寫照。杜甫亦避貶義之嫌，而只抒寫自己心中的真情實感，只考慮“喪家狗”一詞的準確與生動。看來詩人真乃性情中人，率真得煞是可愛。

清代文學家、書畫家鄭燮（1693—1760），號板橋，是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他的詩、書、畫堪稱三絕，不僅名氣很大，而且性情狂放，落拓不羈。然而他卻獨獨折服一人，那就是明代才子、也是詩書畫三絕的徐渭（1521—1593）。徐渭字文長，號清藤道士，現(xiàn)紹興還有他的故居“青藤書屋”。萬歷年間，徐渭以詩文、書畫、戲曲等方面的卓越成就，名動京師，并因鄙視權(quán)貴而得“狂生”之名。他身世悲慘，甚至一度神經(jīng)失常，殺妻坐牢。然而他的文學藝術(shù)成就卻被后人贊譽為“明代第一人”。鄭板橋?qū)@位多才多藝、冠絕一時的天才藝術(shù)家佩服得五體投地。最使常人不解的舉動，是鄭板橋居然刻了一枚圖章，叫做“青藤門下走狗”，用來蓋在自己的書畫作品上，以表達自己對這位藝術(shù)大師的尊崇和仰慕。才子服才子，狂士敬狂士，鄭板橋不僅師法徐渭，潛心學習，而且居然甘當他的“走狗”。此處的“走狗”一詞，已不再是“供人役使、助人作惡”的慣常貶義，而只剩下鄭板橋?qū)π煳几拾菹嘛L、追隨其后的虛懷若谷與虔誠景仰之意了。

上面列舉的三位人物，都是古代的大名人，自詡為“喪家犬”的大圣人孔夫子、大詩人杜工部，自稱為“走狗”的大畫家鄭板橋，他們都率真可愛得很有點兒驚世駭俗。而我們現(xiàn)代人若是誰被人詬罵為“走狗”或“喪家之狗”，必然視為奇恥大辱而無法忍受，輕則暴跳如雷，重則拳腳相向。比之古人，我們是否過于狹隘了一點，刻板了一點，或者說是否過于“較真”了些呢？

五、古詩詠“狗”佳句多

古時候都市較少，而鄉(xiāng)村卻相對廣袤;鄉(xiāng)村養(yǎng)犬者甚多，于守門，于防盜，于狩獵，多所用途。狗與人的這種密切關(guān)系，為文人騷客平添了幾多詠狗的題材。

第一類，狗吠雞鳴田園圖。詩人們或單詠狗吠，或?qū)㈦u犬之聲合而詠之，相映成趣。如晉代陶淵明的《歸田園居》：“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再如他的《桃花園詩》：“荒路暖交通，雞犬互鳴吠”，都是勾畫鄉(xiāng)村田園圖景的代表作，可謂神來之筆。再如唐代李白的“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白居易的“犬吠村胥鬧，蟬鳴織婦忙”;宋代王琰的“桃李陰中春事好，田家雞犬亦歡聲”，也都繪聲繪色，活畫出鄉(xiāng)村恬靜、平和的田園風光。

第二類，犬吠聲聲迎歸客。詩人們或寄宿山村，乘醉夜歸;或清晨出門，黃昏返家。在鄉(xiāng)野一片寂靜之中，忽聞犬吠聲聲，倍覺親切、溫暖，如唐人劉長卿的“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宋代陸游的“犬喜人歸迎野路，鵲營巢穩(wěn)占低枝”;清代舒大成的“墟落有歸人，煙蘿聞犬吠”（墟落，即村落;煙蘿，一種藤蔓植物）。這些詩明白曉暢而又清新可喜。

第三類，人間有犬添情趣。犬的存在，不僅為生活帶來幾分生氣，也為詩人平添幾多情趣。宋代釋守詮：“時聞犬吠聲，又入青蘿去”，后人評價為“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情”。宋代楊萬里“霧外江山看不真，只憑雞犬認前村”，置身朦朧美中，頓覺生趣盎然。宋人孫覿的“紫荊有信欲開花，黃犬無情不到家”，將“有情”之犬寫得頗富人情味。清代李葂的“誰家庭院自成春，窗有莓苔案有塵。偏是關(guān)心鄰舍犬，隔墻猶吠折花人”，活畫出一只“責任心”極強的看家犬。其“鄰舍猶吠”的可愛之狀栩栩如生。

第四類，獵犬征戰(zhàn)任馳驅(qū)。宋代詩人梅堯臣筆下的獵犬：“常隨輕騎獵，不獨朱門守，鷹前任指蹤，雪下還狂走?！贝巳芍^驍勇善戰(zhàn)，吃苦耐勞。清代詩人宋琬筆下的“舟中獵犬”則是另一番境況：“秋水蘆花一片明，難同鷹隼共功名。檣邊飯飽垂頭睡，也似英雄髀肉生?！薄坝⑿埙氯馍钡牡涔?，源自三國時劉備因久不騎馬，髀（大腿）里肉生，因而感嘆功業(yè)未成。表面上飯飽思睡的這只獵犬，其實也有著與鷹隼并肩作戰(zhàn)、再創(chuàng)功名的未酬壯志?。”彼未笤娙颂K東坡曾作《江城子·密州出獵》，開篇便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他不直說是獵犬，而以一“黃”字代之;不直說是獵鷹（蒼鷹），而以一“蒼”字代之，牽黃擎蒼，可謂精煉、別致而又形象、準確。他的這只獵犬（黃犬），伴他“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與主人一樣，洋溢著馳騁疆場的英雄氣，征戰(zhàn)不怠的浩然氣。在古今詠狩獵的詩詞中，這首詞稱得上是獨樹一幟的大氣磅礴之作;而詞中的那只勇猛英武的黃犬，亦“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給人留下鮮活的印象。

六、以狗為“主角”的古代寓言

《釋文》有言：“寓，寄也”，用講故事的方法，在故事中寄寓著人生哲理或處世道理，而又文體短小的篇什，稱為寓言。以“狗”作為“主角”的古代寓言，載于典籍的為數(shù)不少。

《列子·說符》中有一篇《楊布打狗》，說的是楊朱之弟楊布，穿著白衣服出門，穿著黑衣服回來，“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而打狗。楊朱勸告他，并拿狗打比方，說是如果狗也一身白出去，一身黑回來，你難道不會感到奇怪嗎？這則寓言啟示人們，一是看問題不能光看表象，而要看實質(zhì);二是看問題要盡量客觀，要以己度人;被誤解時要先從自身找原因，不可簡單地歸咎于對方。

《戰(zhàn)國策·楚一》有一篇《惡狗溺井》，寫一只惡狗常往水井里撒尿，主人不知，還把它當成“愛犬”。鄰居看見了，想報告主人，此狗便十分惱恨地擋著門沖著他叫。鄰居怕被狗咬，就不敢告發(fā)它了。其寓意，一是惡人為了掩蓋自己的惡行，總會兇狠地阻擋別人的揭發(fā)，結(jié)果真相難以揭穿，惡行往往被繼續(xù)掩蓋;二是惡人當?shù)溃斑M言”難矣，好人的意見總是難以上達。

《戰(zhàn)國策·韓二》有一篇《叱犬》，敘述齊國大夫諸子養(yǎng)了一只惡狗，兇猛異常，對呵叱它的人，它必咬你。有位賓客試以“循序漸進”之法，先瞪眼怒目而試探之，繼小心地輕聲叱斥之，最后再大聲地叱罵它，這樣惡狗便不再咬人了。其寓意為：對于兇惡的東西，要摸清它的特性和規(guī)律，講究策略，善于斗爭，步步為營，方可取勝。

《艾子雜說》有一篇《獵犬斃鷹》，寫艾子好獵，其獵犬每捕一兔，艾子必以兔肝犒賞。一次，艾子放獵鷹追兔，獵鷹竟被獵犬咬死。艾子痛惜不已，獵犬卻如往常一般，“搖尾而自喜”，等待著艾子犒賞它。這則寓言諷刺了那些做了錯事非但不反省、改過，反而洋洋得意邀功請賞的人。

《戰(zhàn)國策》有一篇《獵狗與狡兔》，說的是一只天下最善跑的獵狗與一只天下最善跑的狡兔，二者相逐，獵狗拼命追趕狡兔，終于雙雙累死。有個農(nóng)夫恰好碰上，未費吹灰之力而狗、兔兼得。它告訴人們：有本事的能人，切不可互相爭斗，以防別人乘機取利。

《艾子后語》中的《噬犬》，寫艾子見鄰人要將兩只狗賣給屠戶，不解，認為狗看門有用不該宰殺。鄰人告訴他，這兩只狗見盜賊而“噤聲”不咬，見客人卻猛咬亂叫，不僅不能“擇人而吠”，反而“傷及佳客”，所以要殺掉它們。這則寓言告訴我們，對于那些不能恪盡職守、反而做盡壞事的人，應(yīng)當堅決清除掉。

關(guān)于狗的寓言還有很多，比如《呂氏春秋》的《相狗》，隱喻用人之道，反對用非所長、埋沒人才，提倡知人善任、人盡其用。《伯牙琴》中的《越人遇狗》，譏諷那些巧言善騙、貪得無厭、兇狠殘忍的邪惡小人?！洞迻|壁遺書》中的《冉氏烹狗》，毫不留情地諷刺了那些“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戰(zhàn)”的武人和各種無賴之徒?！逗喫刹萏梦募分杏小动€（）狗》一文，瘈狗，即瘋狗。此篇意在說明：對于瘋狗一樣的惡人不能姑息手軟。

這些“狗”的寓言，以狗喻人，以狗性喻人性，給人以許多生動雋永的啟迪。

七、“義犬”故事種種

古漢語中的“義”，歷來被儒家解釋為善和美，解釋為“利人”，也泛指人的思想行為符合一定的道德標準，“行而宜之之為義”（《辭?！罚９湃松踔撂岢吧嵘矶×x”（孟子·告子上）。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卷八進一步詮釋為：“至行過人曰義，義士、義俠、義姑、義夫、義婦之類是也?！比欢?，民間卻還有“義犬”之說。

“義犬”故事載于史績者，不乏其例。

據(jù)明人董斯張《廣博物志》卷四《義犬黑龍》：孫權(quán)在位時，吳中襄陽有個叫李信純的，與愛犬黑龍形影不離，感情深厚。某天夜里，李酒醉后于路邊草叢倒頭便睡。后草叢失火，李有被火燒死的危險卻酣睡不知。黑龍見狀急得團團轉(zhuǎn)，忽見數(shù)步外有一小溪，便躍入溪中將身體浸濕，再跑回來翻滾于主人身旁，用水淋淋的身體弄濕草叢阻擋火勢蔓延。如此奔跑無數(shù)個來回，李純信才未被燒著，但黑龍終因疲勞過度而累死在主人身旁。李純信醒來，見狀撫尸痛哭，遂厚葬黑龍，刻碑題字“義犬之?！?。

又據(jù)清人徐珂《清稗類鈔·義俠類》所載《義犬四兒》：清朝大學者紀昀（曉嵐）戍守烏魯木齊多年，乾隆辛卯年（1771年）東歸回京時，有只叫“四兒”的黑狗戀戀不舍相送數(shù)里。紀昀不忍棄之，將其帶回京城。一路上，四兒忠誠地看管家財，瞪眼怒目不準外人靠近行李車輛。當車隊停留在荒郊野地時，四兒通宵不睡守護在側(cè)。紀昀作詩二首夸贊它：

歸路勿煩汝書寄，風餐露宿且隨予。

夜深奴子酣眠后，為守東行數(shù)輛車。

空山日日忍饑行，冰雪崎嶇百廿程，

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

紀昀回到京城后不久，四兒因中毒而死，疑為系被府內(nèi)仆人投毒害死。蓋因平日四兒看家甚嚴，奴仆無法監(jiān)守自盜之故。紀昀為四兒厚葬立碑，碑刻“義犬四兒墓”五字。

《清稗類鈔·義俠類》還記載：清雍正乙巳年間（1749年），有一人在北京西華門見一位屠夫正要宰殺一只黃狗。那狗嚇得全身戰(zhàn)栗，眼淚汪汪。那人不忍，便向屠夫買下此狗，卻無意中暴露了鼓鼓的錢囊。屠夫頓生謀財害命之歹念，深夜將那人殺死。次日縣令率衙役破案時，見黃狗守尸不走，嗚嗚叫著似在哭泣，又似有話要說?？h令覺得奇怪：“莫非你知道兇手是誰？”那狗搖尾點頭，起身便走。衙役相隨其后，追到村外一處草叢，只見屠夫正在酣睡，黃狗撲上去一口咬住他，結(jié)果所搶錢囊還在，人贓俱獲，屠夫供認了罪行。那位死者被安葬后，那只黃狗竟繞墓不去，嗚嗚吠叫如哭聲不絕。

以上兩則故事均載于“義俠類”中?！傲x俠”本指俠義之人，此處破例地將犬列入，似乎認可“義犬”已具備人之俠肝義膽也。

前些年報刊還載有當代義犬故事：某地地震將發(fā)時，主人酣睡未醒，其愛犬銜其衣被而猛吠不止，直至驚醒主人而帶其出屋。此犬又復(fù)回屋內(nèi)，將老人、孩子一一帶出。至眾人皆出而脫險，房屋轟然倒塌。狗的靈敏知覺勝于人類，能從微妙的跡象中感覺到地震的預(yù)兆，所以這故事是可信的。至于它為何有此“義舉”，乃此犬與人感情深篤、休戚相關(guān)而又忠于主人之故也。

總之，在各類動物中，有如此“義舉”者，幾乎非狗莫屬。雖然極其個別，然而“義氣”“仗義”“知恩圖報”“舍生取義”這些人類專用的褒獎之詞，有時竟能“移植”到某些特有靈性的狗身上。由此可見狗對主人的忠誠遠超出其他動物。

作者：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副主席、一級文學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