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帕特森
只要待在教室,學(xué)校生活就一切都好,然而操場和餐廳都是大問題。第一天上午的下課鈴聲響起時,克萊頓先生拜托希瑟替維妮指路。希瑟將她帶到操場,便立刻找借口溜了。
“你可以在這兒玩秋千或任何你想玩的東西。我正在跟幾個人做一個項目,我得過去看看工作進(jìn)展情況,可以嗎?”
她能怎么說?不行!你應(yīng)該照顧我的,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可怕的地方??伤荒苄χf:“沒問題。”
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個高個子女孩。圍成圈坐在教室里時,維妮并沒有看見她。其實,除了克萊頓先生,她幾乎誰都沒在意。然而,在周圍并沒有老師的操場上,那女孩就像麥當(dāng)勞的金色拱門般顯眼。她的身高或許沒到一米八,但在身高剛過一米二的維妮看來,就顯得很高了。跟維妮一樣,她的頭發(fā)也又長又亂。不過,顏色卻是黑的,簡直跟媽媽的葬禮服一樣黑。除了那身小麥色肌膚讓人有些溫暖的感覺,女孩其他地方看上去都跟女巫似的。她很瘦,一條裙子在離地只有幾厘米的地方掃來掃去。除了維妮和這個奇怪的高個子女孩,操場上的其他孩子都穿著牛仔褲或干凈的休閑棉布褲。不知怎的,那女孩及踝長的飛揚裙裾,總讓維妮覺得自己的裙子實在太短,膝蓋都全露在外面。
最奇怪的是,那女孩竟穿了雙人字拖。她的小腿又瘦又長,都快趕上維妮的整條胳膊了。對,她既沒穿靴子,也沒穿運動鞋,而是穿了雙亮橙色的橡膠人字拖。露在外面的腳趾很長,也曬得黑黑的,指甲上涂了層又厚又亮的紫色指甲油。
維妮完全看呆了,滿腦子都是爸爸唱過的那首歌:
“那盒鯡魚沒蓋蓋子呀,
人字拖要留給克萊芒蒂娜?!?/p>
和維妮一樣,這個穿人字拖的女孩也獨自待在操場上。維妮實在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在她的注視下,那高個子女孩從口袋里掏出一截粉筆,從容不迫地畫出一片“跳房子”游戲的格子。然后,她把粉筆裝回兜里,脫掉人字拖,往第一個方格扔了塊小石頭,便跳了起來,那模樣活像個擁有整片舞臺的獨舞芭蕾舞演員。
她怎么敢在這樣的操場上光著腳?維妮不知道是該佩服她的勇敢,還是該鄙視她的愚蠢。操場上到處都是碎玻璃和金屬渣。人字拖已經(jīng)夠危險的了,還光著腳……
怎么會有媽媽讓自己的女兒穿成這樣來上學(xué)?或者說,怎么會有這樣的奶奶?她想,那女孩有家嗎?有人關(guān)心她嗎?可她看起來真不像有人照顧的樣子。
維妮邊繼續(xù)盯著她看,邊想象她的生活。她不會住在林中的姜餅屋里吧?維妮最遠(yuǎn)也只能想到這兒了。她正看得起勁兒,高個子女孩那雙深棕色的眼睛卻突然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她不喜歡我盯著她看,維妮想。就算希瑟和她那些朋友都緊緊地圍在她身邊,努力讓她開心,維妮也很難把目光從那女孩身上挪開。何況,她們都遠(yuǎn)遠(yuǎn)地聚在這叢林般的操場那頭。維妮不禁好奇,她們到底在研究什么“項目”?是男孩嗎?那幾個女孩似乎每過一會兒就會派出一個探子,去看看那群打籃球的男孩。
維妮盯著那群男孩看了一分鐘。真差勁!無論黑人還是白人,他們竟全都無法投中一球。她以前在華盛頓的那所學(xué)校里,大部分男孩都是黑人,球技可棒了。即便四年級的學(xué)生,每天下午也會練好幾個小時的球。要是看見布朗斯維爾的這些男孩,他們一定會在球場外哈哈大笑。而這片操場也像一圈光禿禿的金屬環(huán),懸在一圈同樣破碎的水泥地上。幾米開外的地方,那個穿人字拖的女孩依然光著腳,慢條斯理地玩著她一個人的游戲。
好似過了漫長的一百年,鈴聲才再次響起。不過,它終究還是響了。穿人字拖的女孩裝好石子,輕巧地套上鞋子。接著,她又撞上了維妮窺視的目光。她驕傲地一甩頭發(fā),朝大門跑去,速度快得好似穿著名牌運動鞋。
我打賭,她肯定會打籃球??粗寂艿臉幼樱S妮心想?!按蜮徚??!毕If著,也跟她那幾個同伴飛奔起來。維妮紅了臉,連忙追著她們跑進(jìn)教學(xué)樓,爬過那四段長長的樓梯,奔向等待中的克萊頓先生。
第一次聽到克萊頓先生叫那個人字拖女孩的名字時,維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皥A圈”,就是“讓我們來繞個圓圈”的那個“圓圈”。她一定是聽錯了!但結(jié)果證明,她沒聽錯。后來,維妮在公告欄的萬圣節(jié)畫展上看到一幅笑得很邪惡的大南瓜燈,角落里的署名是“盧佩·M”。她足足想了一分鐘,才把“盧佩”(該名在英文中與“圓圈”同音)和“圓圈”聯(lián)系到一起。沒錯,那個人字拖女孩肯定是這樣拼自己的名字的。
維妮獨自坐在擁擠的餐廳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人字拖女孩。盧佩,這名字可真奇怪。比拉維妮婭還糟——糟糕得多。維妮低頭看了眼她無比討厭的皮鞋和棉布裙。和人字拖女孩的穿著比起來,它們似乎也沒那么糟了。終究是不同的啊!她嘆了口氣,瞥向午餐桌那頭喋喋不休的女孩們。不同之處在于,她在乎自己的名字和穿著,人字拖女孩卻似乎毫不在意。沒人跟自己玩讓維妮很苦惱。她討厭一個人站在那片糟糕的操場上,裝出正在做什么事的樣子。其實,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她之所以一個人站在那兒,全都是因為沒人搭理她。人字拖女孩卻只是從兜里掏出粉筆和石子,玩著她一個人的“跳房子游戲”,仿佛其他人都不重要,甚至不存在似的。
她發(fā)現(xiàn)一個垃圾筐,連忙把大部分雞蛋沙拉三明治都倒了進(jìn)去。奶奶難道不知道她討厭雞蛋沙拉嗎?她打賭,弟弟梅森中午肯定不必吃雞蛋沙拉。維妮走回桌旁,又坐了下來。希瑟或別的什么人或許會看見她,邀她共進(jìn)午餐。然而,沒人邀請她。她小心翼翼地疊起已經(jīng)空掉的棕色紙袋,塞進(jìn)外套口袋。如果她再多等一會兒呢?沒人注意,甚至她站起身,大聲把椅子推進(jìn)餐桌,也沒引起任何關(guān)注。
外面的操場上,人字拖女孩已經(jīng)開始她的游戲。或許,維妮應(yīng)該走上去問問她——哦,不行,她怎么敢?這太荒謬了,簡直跟問西方女巫(《綠野仙蹤》里的壞女巫)是否可以和她的飛猴一起玩般荒謬。她差點笑出聲來。要是知道維妮腦子里的這些念頭,人字拖女孩會做何感想?或許,她真的知道。就在那一刻,她抬頭望向維妮?!跋胪鎲??”盡管聲音很輕,但那從胸腔中傳出的低沉聲音,還是一路飄到了維妮所站之處。
她應(yīng)該說“好”,還是“不好”?她咽了口唾沫,點點頭,朝那高個子女孩走去。人字拖女孩往后一跳,蹦出那片“跳房子”的格子。
“你需要一塊屬于你的石子。”她說,聲音低沉而柔和。她一甩頭,望向操場邊。那兒的一些水泥已經(jīng)碎成小塊,維妮盡量挑了塊最光滑的。
“明天,”人字拖女孩說,“從家里帶塊好石子來。這塊不怎么好?!北R佩把她那塊石子拿了起來?!拔覀儚念^開始。”她邊說,邊沖維妮點了點頭。于是,維妮把撿來的那塊水泥石子投入第一個方格,跳了進(jìn)去。接著,她撿起石子,又跳了出來。腳上的皮鞋又緊又滑,但總比光腳好。維妮輕而易舉地征服了頭兩個方格,但把石子扔向第三個方格時,它卻一下子彈了出去。
她退出來,把位置讓給人字拖女孩。然而,盧佩一次都沒失手,一口氣跳完整座“房子”,沒再給維妮任何機會。上課鈴響了?!耙怯米约旱氖樱憧隙芴酶??!比俗滞吓⒄f。
維妮點點頭,開始朝教學(xué)樓走去。人字拖女孩套上鞋子,跑著追上了她。維妮頓時無所適從起來。要是跟人字拖女孩玩,希瑟和其他女孩肯定永遠(yuǎn)都不會接納她了。但是,這也比一個人站在操場邊好,不是嗎?或許更好,或許更糟。她轉(zhuǎn)身等她,那高個子女孩卻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徑直跑過維妮身邊,鉆進(jìn)教學(xué)樓,一步跨過兩級臺階,飛快地朝樓上沖去。
要是沒有梅森,格特魯?shù)隆.斯皮策小學(xué)幾乎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巳R頓先生已經(jīng)彌補了沒有任何真朋友的缺憾。他是她有史以來遇到過最棒的老師。一個人吃飯雖然總是很難熬,但盧佩的“跳房子”游戲讓休息時間過得比維妮想象中更快。盡管她害怕校長,尤其害怕校長助理,但她幾乎見不著他們。
她卻不得不見梅森。每天下午,她都得去一樓的幼兒園教室接梅森,然后帶著他步行回家。校長已經(jīng)做出決定,把梅森放進(jìn)了一個下午的小班,以便他能得到更多“個人關(guān)注”。要說哪個小孩被關(guān)注過了頭,那肯定是梅森·馬修。媽媽和奶奶已經(jīng)對他關(guān)注到了極點。有時,只要想起梅森,維妮就會惡心得想吐。她真希望自己也能耍耍那種“不說話”的把戲,這樣,她也能時不時獲得點個人關(guān)注了。
上學(xué)第一天去接梅森時,老師臉上滿是笑容。但每過一天,帕克斯頓夫人臉上的笑意便會減少一分。第一天,即那個周一,她還說:“嗯,我們有個不錯的開始,不是嗎,梅森?”可才到周三,她就當(dāng)著梅森的面說:“他真是個怪異的小人兒?!本S妮看見梅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除了外太空怪物,他估計最想變得怪異。
“他不吵,”周四,帕克斯頓夫人說?!斑@個嘛……”她飛快地瞥了梅森一眼,接著壓低聲音,仿佛梅森不僅啞,還聾了一般,“他圍著操場一圈圈地跑,好像在追幽靈似的。我覺得,這事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p>
維妮真想掐死這女人。說梅森“毛骨悚然”,已經(jīng)跟叫他“外星生命體”極其接近了。梅森興奮地睜大雙眼,這老師難道看不出來,他非常喜歡這個稱呼嗎?
“好吧,”維妮開口了,她并非故意無禮,只是想結(jié)束這場談話,“我會告訴媽媽的?!?/p>
“噢,我可不想讓你那可憐的媽媽擔(dān)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