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車走了好遠，到了溝口，我回過頭從車窗看見，她站在土地廟旁的山包上向溝口望著，不停地抹著眼睛。

那個山包，就是她選中的墳地。

1

娘有腦萎縮，走路一晃一晃的，不穩(wěn)。

爹在電話里幾次說，讓我回去，給娘準(zhǔn)備一副方子。在我們農(nóng)村，方子，就是棺材的別稱。我忙說：“干嘛準(zhǔn)備那么早??？”

爹覺得，還是早準(zhǔn)備的好。

我接罷電話，默默地坐在那兒，又一次走回記憶的童年，走回鄉(xiāng)村的原野。

小時候，娘薅秧草時，我經(jīng)常跟著。田邊，有一棵柿樹，一個個柿子綠綠的，有雞蛋大。這時，娘就會摘下幾個，埋在泥里。

過幾天，再去的時候，娘扒出柿子，一洗，讓我吃，又甜又脆，梨一樣。

薅罷秧草，娘拉著我的手，走在秧田邊的小路上。

有時，我懶了，不想走了，娘就背著我，一步步走在蟬鳴里，走在陽光下。

可是，一眨眼，娘老了。

我，竟要開始為娘準(zhǔn)備身后的事情了。

2

我是暑假里回去的，一下車，熱氣呼地涌來，火一樣。

爹走出來，笑著對屋里說：“兒子回來了?！?/p>

娘于是晃著出來。下臺階時，她的兩只胳膊張開著，如一個小孩子一樣。走到最后一個臺階時，腳沒踩穩(wěn)，身子傾側(cè)了一下，險些摔倒，我忙扶住。

不久前，我在網(wǎng)上專門給她買了個拐杖寄回去。我問娘：“咋不拄著拐杖?。俊?/p>

爹說：“掉了。”

爹說，娘的忘性大，有時一個人出去，回來竟然會走錯路。

娘在旁邊聽著，笑著，好像爹不是在說她。她喊我：“斌，回來了？”我點頭，答應(yīng)著。

我回來時，專門捎了她最愛吃的西瓜，切了，給她拿了一塊。她不吃，一定要給我吃，手晃得厲害，西瓜掉在地上，摔碎了，她望著我，好像做錯事了一般，自言自語：“還能吃?！闭f著，就去拾瓜瓤吃。

我忙擋著，掃了出去，她還望著，臉上有一種很惋惜的表情。

她雖然有點糊涂，可還記得我喜歡吃葡萄，讓爹去摘。爹出去，我也走出去，墻角的葡萄架上，巴掌大的葉子，綠綠一片。葉子間，是一串串的葡萄，黑的如珍珠，綠的如瑪瑙，密密的。

這葡萄是娘栽的。

小時，每到夏夜時，娘就坐在葡萄架下，拿著蒲扇，一下一下給我扇著風(fēng)。四周里，蟲聲如露珠一樣，清亮亮的。葡萄樹葉間，不時有露珠落下，嘀嗒一聲，又嘀嗒一聲……

一切都如昨天，可是，娘頭發(fā)白了，腰也彎了。尤其腦萎縮后，記憶一天不如一天，有時說話，張著嘴卻忘記要說什么，甚至，有時吃飯沒有，都會想不起來。

我看著爹摘葡萄，就問，這么好的葡萄，咋都不吃啊。

爹笑著說：“誰敢吃??？”

爹接著解釋：“你娘看著呢?！?/p>

娘在旁邊，一臉的笑，很是得意。她說，如果不是自己看得緊，早就被左鄰右舍的孩子吃光了。她說，我喜歡吃，專門給我留著的。

我告訴娘，城里的葡萄早下市了，也是又亮又黑?？赡飯猿终J為還是自家樹上的好，她說我小的時候就喜歡吃這棵葡萄樹上的葡萄。

娘生病之后，格外固執(zhí)。在她的頭腦里，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還是靠在她腿邊吃著她摘的葡萄的樣子。

爹說，自從葡萄長出，每天她都圍著樹轉(zhuǎn)，生怕一個轉(zhuǎn)身，葡萄被別人摘了，或被鳥雀啄走了。

我默默地，不再說什么。

自從栽下這棵葡萄樹后，娘也就栽下一段母愛，年年歲歲守著它。而今，葡萄樹仍一片青蔥，帶著無限的綠意。可是，娘卻一年一年衰弱了。

想起來總揪心，有一天再回來，葡萄樹仍綠著，可樹下卻不見了娘。那時，我的回憶將停泊在哪兒啊。

3

回到農(nóng)村，格外熱。娘將吊扇打開，屋里清涼了一點兒。娘指著，讓我坐在吊扇下面。她不知什么時候又拿來蒲扇，放在我手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村里的一戶木匠家，看好了方子，定了下來?；貋淼臅r候，已經(jīng)是一片蟬聲一片熱浪了。吃罷飯，我有午睡的習(xí)慣，就睡了。

夢里，有風(fēng)吹過，身上舒爽起來，朦朧中以為外面下雨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娘坐在旁邊椅上，拿著蒲扇，給我一下一下地扇著。

爹說，本來是準(zhǔn)備把電扇搬進來，可是，娘怕發(fā)出聲音，擾了我。

爹笑著說：“你娘啊，就這會兒頭腦靈醒?！?/p>

我忙勸娘別扇了，我不熱。她不相信，說哪有不熱的。我見勸不住，急了，就告訴她，她要是這樣照顧我，我真在家里待不住了。她聽了，才慌忙停下。

我拿了一本書，獨自坐在房里看著。一會兒，門開了，娘走進來，問我喝水不；一會兒，她又進來，說要拿什么東西……我知道，她很依戀我，就如我小時依戀她一樣。

小時候，每到放學(xué)回來，看見屋門鎖著，我就會站在門前場院，對著遠處的莊稼地喊：“娘哎，回來哦?！?/p>

不一會兒，苞谷林晃動著，娘走出來，一頭的汗，回到家。然后，炊煙升起來，刀和砧板響起來，那是我最初體會到的幸福，因為有娘。在娘是我的依靠時，我隨便一叫，娘馬上就到。

可是，在她如今最需要依靠我的時候，我卻遠走天涯，走到她夢里也找不到的地方。

4

她生病后，晚上一般睡得很早。

可是，我回來的兩個晚上，她卻不愿去睡，坐在葡萄樹下，拿著蒲扇，慢慢地扇著。我也搬了椅子，坐在旁邊，陪著她。

風(fēng)，輕輕地吹來，吹得樹葉沙沙的。蟲聲，在墻角響起，在階沿下響起，依然和童年時一樣，如一顆顆露珠。葡萄葉間，間或嘀嗒一聲，又嘀嗒一聲。

葡萄樹的主干已經(jīng)有瓦缽粗了，老皮婆娑的。葡萄樹的橫枝也盤曲蜿蜒，如鐵鑄一般。

時間，沿著葡萄藤慢慢爬遠了。年年歲歲，我走向遠處，娘就坐在這兒，想象著我童年的樣子，度過她每一個孤獨寂寞的日子。

她告訴我，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家葡萄藤上的葡萄，就不愿意走了。她甚至還記得，我瞪著眼睛，咬著手指，看著別人家葡萄的樣子。

她嘆息著說我出生在這個家受罪了。窮得飯都吃不上，哪有錢買葡萄啊。

她頭腦這會兒一點兒也不混沌了，竟然清清楚楚的。我眼里酸澀，回她：“出生在您跟前，很好啊?！?/p>

她嘆息一聲。然后，她就問起方子的事情，我說別操心，有我呢。她點著頭，很滿足地說：“不操心，操心啥?。课矣形覂喊?。”

可是，她仍操心著，告訴我，墳地她已經(jīng)看好了，就在土地廟旁的土包上，那兒最好，一眼就可以望見溝口。她說，我走時，她在那兒，可以看著我離開。我回來的時候，她可以看著我回來。

過了一會兒，她悠悠地說：“有娘，走到哪兒，回來都有個家啊?！?/p>

她從沒擔(dān)心自己會死去，卻早早地開始擔(dān)心自己走后，我回來無地方可去，成為無根的浮萍。在她的眼中，我仿佛仍是童年時，拉著她的手，走在田埂上的孩童。

第三天，我就要走了。

她讓爹去菜園摘了黃瓜，還有辣椒、西紅柿，裝了一蛇皮袋，讓我?guī)еＮ也粠?，說這花用的車費都能買回這些菜了。

她嘆口氣，很失望地說：“啥都不要了?！蔽腋嬖V她，這些城里都有。

車來了，我上了車，她跟在車后晃著走著，不知道叮囑些什么，一句也聽不清。車走了好遠，到了溝口，我回過頭從車窗看見，她站在土地廟旁的山包上向溝口望著，不停地抹著眼睛。

那個山包，就是她選中的墳地。

那個地方，真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溝口。

那一刻，我的淚唰地流了出來。

娘，你一定要長壽啊，你在，我就有家。你如果離開了，再回來，我將去哪兒??？

李明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