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承
林琳生活的轉折點發(fā)生在18歲,不是因為自己可以舉辦成人禮,也不是因為考上了心儀的大學,而是母親的再婚。
林琳想,自己在18歲之后就不會有真正的快樂了,因為她不再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和一心愛自己的父母。
可是沒想到,再婚后的母親不久去世了,她都沒能看到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出生。當時已經不存在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的選擇了,大人已救不回來,孩子從肚子里被剖出來,就已經注定沒有媽媽。很多年以后,林琳才第一次見到這個和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
開始,林琳對于這個妹妹是排斥的,如果不是她,媽媽也許不會死。而看到她時,林琳不由得原諒了她。她不過是個比自己更可憐的孩子。
林琳是在研究生畢業(yè)找到第一份工作后,決定找妹妹的。可是,時隔多年,她不知從何找起。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哪怕是很親近的人,一旦散落在大城市里,也會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再不能聚首。
那個拆散了父母婚姻、搶走母親的男人是花心的人,既然能因自己自私的愛去毀了一個家庭,那么也會去毀另一個家庭。林琳不知道妹妹過得好不好,是高還是矮,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她會有一個繼母吧,繼母會不會對她不好?
不過,林琳尋找妹妹這件事還是被父親知道了。他沉默了很久,最終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手中拿著一張小字條,上面抄著姓名和電話?!斑@個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你那妹妹的姑父,你去問問他吧?!?/p>
冰雪消融的季節(jié),林琳見到了小艾,她的妹妹。
林琳問小艾:“你記得我嗎?”小艾搖搖頭。
的確,在之前的8年里,林琳這個姐姐是缺席的。
“他們對你好不好?”
“什么是好?我不管他們,悄悄地長大就好了?!?/p>
林琳看小艾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這個年齡的小姑娘少有的云淡風輕。林琳突然很心疼,生活是多么堅硬,才會把她磨得冷漠又平靜。林琳想,哪怕自己能讓她多感受一點溫暖也好。
“你喜歡什么玩具,我買給你?”“我們班上同學都有手機,只有我沒有,姐姐你給我買一個吧!”小孩子的要求一提出來就是大手筆。“蘋果的最好,別的也就湊合了。你不是我姐姐嗎?你不會給我買一個破手機的是吧?”她笑嘻嘻地看著林琳,這時候的她又是世故和無賴的。
林琳不知道該不該答應這個要求。
帶著小艾回到家時,林琳明顯能感到場面的尷尬。林琳的父親并不是小艾的父親,唯一可以把他們連接在一起的那個人已經去世8年了。
父親沒有更多的寒暄,吃了飯,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里,再沒出來。他是個性格安靜的人,當年母親執(zhí)意地離婚后,林琳幾乎就再沒見他笑過。母親成了一個不能提、不能碰的人。
半夜醒來,林琳看到小艾縮在被子里正玩手機,她用眼神制止,小艾嘻嘻一笑。
把她送回學校時,林琳把新買的一個水杯和一支潤唇膏放進她的書包口袋。“看你嘴唇都開裂了,多喝點水,覺得干就涂一點潤唇膏?!?/p>
小艾嘻嘻一笑,跑進學校里。
林琳在小艾的書包里看到雨傘,而那幾天都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表面上嘻嘻哈哈,自由自在,其實小小年紀已經有莫名的危機感,知道隨時保護自己。有姐姐的陪伴,以后會不會好一點?小艾還是一個小孩子,林琳只想讓她像別的普通的小孩那樣,沒有太多心事,可以無憂地長大。
“今天帶你見一個人,你猜是誰?”
“我不知道?!毙“嬷至战o她買的手機,看不出好奇和期待。
當見到那個中年男人時,小艾收起了她的嘻嘻哈哈和滿不在乎?!肮酶福 彼龘溥M男人懷里,男人擁抱了她。
“好幾年沒見了,你爸爸不愿我們見面?!惫酶冈研“B(yǎng)到兩歲,兩歲以后,因為小艾的繼母怕別人說她是悍婦,容不下一個小姑娘,才讓她父親接回了家。之后姑父基本沒再見過小艾?!澳氵€記得你小時候最先會說的話是什么嗎?”
“是爸爸,就是叫的您?!?/p>
男人露出欣慰的笑:“你還記著什么呢?”
“我還記得姑父姑姑不要我的時候,開的是紅色的車,不管我怎么追,怎么叫,你們都沒停下來。你們不要我了!”小艾委屈地說。
“姑父也沒辦法啊,別怪我?!?/p>
在姑父身邊,小艾成了一個會撒嬌的小女孩。
再見面的時候正是清明節(jié),初春陽光溫暖,花草在泥土中漸次蘇醒。姑父開著車帶著小艾還有林琳去她們母親的墓地。他對林琳說:“你媽臨終前給你爸爸發(fā)信息,說對不起他,如果孩子活下來了,讓他幫著照看。可能她那時才覺得后悔了吧?!?/p>
“她哪會覺得自己錯,還以為自己一直追求的是愛情。”
“別怪你媽媽。你們姐妹倆都愛學習,這點像你們的媽媽?!?/p>
小艾一直都是沉默的,回來的路上歡快了一些,提議去看桃花。
小艾突然問林琳:“你以前為什么不來找我?”
林琳沉默了好久,決定說實話:“以前,我恨媽媽,覺得她如果不離開我爸爸,現在我們還是好好的。我那時也恨你?!?/p>
小艾扭過頭看著窗外,不再說話了。
“你生我氣了?我不想騙你。如果是你這樣告訴我,我不會因為你說實話而這樣懲罰你?!绷至照f。
事故是在高速路上發(fā)生的。一輛大貨車的司機疲勞駕駛,撞上了他們的車。
萬幸的是三個人傷得不算太重,姑父傷了手臂,林琳和小艾一個傷了左腿,一個傷了右腿,康復前都需要拄拐或者坐輪椅。
小艾嫌躺在床上太悶,想去找姐姐,她堅持步行,不坐輪椅。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拄著拐杖正慢慢走來的姐姐,兩個人突然童心大發(fā),拐杖當刀劍,相互過招,驚得護士忙上前來制止。林琳卻很高興,她分明看到一個天真的小孩子,不,是兩個。
“姐姐,咱們現在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沒錯,生死之交?!?/p>
“姐姐,你知道嗎?之前我不怕死,我發(fā)脾氣的時候還割過自己手呢。可是車禍的時候,我突然很怕死,也很害怕你死。你和姑父讓我覺得,原來活著也不是那么糟糕?!边@是后來,小艾對林琳說的話。
一段朽木倒下了,有合適的溫度,會有肉眼看不到的小小菌種飛來落戶。慢慢地,朽木上長出白色或黑色的小耳朵,連綿不絕像絲綢上的云紋。原來感情也是一樣,在原有的已經坍塌的關系上,總有一些殘留的情愫,跨過歲月,連接在一起,長出一簇簇木耳一樣茂盛的新感情。
后來,林琳看到小艾在作文里寫:“我和姐姐是生死之交。我的姐姐既善良又聰明,她就像一把花紙傘,花枝招展,卻一身骨架,替我遮擋烈日和風雨,傘下的我很幸福。我以為我不會長大了。現在我想努力地長大,以后也讀北大的研究生,做一個像姐姐一樣的人。”
陽光灑在桃樹上,而站在樹下的小女孩面如春花,讓林琳看了只覺欣喜,眼淚突然就掛上了她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