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慢慢看到中途,才會隱約知道瑪蓮娜真實的身份?!镀胀ㄅ恕分械倪@個女主角,背景故意交代得模糊,一直以來,她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女人”,外表、性格,都與其他女人毫無二致。直到年齡大她很多的男友奧蘭多意外去世,對方的家人找來,隱隱約約從那些敵對的言辭中閃爍流露出某些曖昧況味。但至此,一切仍然影影綽綽,人們會覺得或許是因為奧蘭多和這個年輕女人走到一起,拋妻棄子,所以才有如此隔閡。這部獲得第90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由于主角的設置原因,它不可避免地會被歸納進跨性別題材之中,但顯然,這樣的歸納完全不足以定義它。很多跨性別題材的呈現(xiàn)方式是“強調”那些人與常人的迥異,而《普通女人》故意拼命泯滅掉差異,就像這個片名所呈現(xiàn)的那樣,瑪蓮娜是一個普通的名字,想有一段普通的感情,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她想做的無非是隱沒進日?,嵥椋蔀橐粋€不需要被強調和區(qū)隔的普通人。
奧蘭多突發(fā)急癥,瑪蓮娜將他送入醫(yī)院,但仍舊搶救無效。這個驚慌失措的女人撥打了奧蘭多哥哥的電話后,匆促離開了醫(yī)院。一切從此生變。警察要確認死因,但是,當警察面對瑪蓮娜的一瞬,一切都變得微妙起來。警察讓她出示身份證明,問她姓名,她說,“瑪蓮娜,證件上還沒來得及改。”這是第一次對于“身份”的暗示,之后,她開始不得已面對更多的審判目光,來自奧蘭多的前妻、兒子、罪案調查組的偵探。警方詢問的話題停留在他們的關系之上,充滿揣度和猜忌。事已至此,交代仍然是懸而未決的,而觀眾則會開始疑惑這個女人性別上的曖昧。導演故意用這樣點滴泄露的方式,一點點推進交代瑪蓮娜的真實背景,而不是一次性和盤托出。這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懸疑牽引感,看過整部電影,再回憶最初的點點演進,就會明白,這樣的交代方式,除卻營造的懸疑氛圍之外,也確實更符合生活中普通人乍見一個跨性別者時的狀態(tài)和偏見。認定跨性別者注定會距離某種特殊職業(yè)更近,注定情感生活混亂。直至后來,奧蘭多的前妻當面斥責她的變態(tài),奧蘭多的兒子在葬禮后對她百般羞辱,一切才終于徹底挑明。
在事發(fā)之前,一切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旋即被打碎,之前那些已經(jīng)融入普通生活,被人們接納的狀況似乎全都是假象,一旦她/他的身份被拆穿,人們注定會用另一種目光審視。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中,跨性別仍然是一種扭曲,它勾連著敗壞的道德,倒錯的欲望,以及某種避之不及的骯臟?!镀胀ㄅ恕凡缓艉皺嗬?,不賣弄矯情,甚至在人物造型的設置上也有意識地消弭掉了性別特征模糊的狀態(tài),而從始至終就讓瑪蓮娜以一個“普通女人”的樣貌出現(xiàn)。換句話說,如果你看不到她的身份證明,看不見她裸露的身體,僅從外表上看,從日常接觸之中,不會有人對她產(chǎn)生性別認知的困惑。
這故事中最微妙的一個橋段,是瑪蓮娜行走在桑拿浴室中的過程。她想去看看奧蘭多生前的儲物柜,她以女士的打扮進入了浴室,在女性更衣室換了衣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去往男賓部。她把身上的浴巾從胸前扯下來裹到腰間,挽起頭發(fā),故作自信地在水霧中穿行,偶爾有人好奇地看看她,但也不太確定。那個迷蒙的世界里,水霧遮蔽的不只是他人觀看瑪蓮娜時的眼神,更遮蔽了她自己觀看自己內(nèi)向審視的視線。從女賓部穿越過男賓部,更像是一次性別的穿越、一次時光的倒轉、一次對自己的重新觀看,短短幾步路,濃縮象征了她半生旅途。那個空空如也的柜子,那一次絕望和決絕的爆發(fā),未能一起成行的瀑布之旅,只能獨自面對的逆風之行,這些片段讓這個現(xiàn)實的故事中突然間有了某種奇妙的飛升。有些人終其一生只想做一個普通人,只是連這都需要付出極大代價。《普通女人》所寫的就是一個人重新為自己賦予一重身份,以及這背后重新建立的自信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