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輝
巴爾的摩,美國東部曾經(jīng)繁華的工業(yè)城市,詩人愛倫·坡在這里寫下了著名的詩篇,收獲了幸福的愛情,卻也在這里度過了人生最潦倒的一段時光,最終葬在了這座城市。
作為一個研究新詩的人,到了巴爾的摩不去拜訪愛倫-坡的墓地和舊居,就失去了此行的意義。因此,日程安排再繁忙,我也一定要去瞻仰那些與愛倫·坡有關(guān)的地方。
我在巴爾的摩與愛倫·坡的不期而遇發(fā)生在2015年3月27日,那天富布萊特的會議地點選在巴爾的摩市中心圖書館伊諾克-普拉特免費圖書館(Enoch Pratt Free Library)的愛倫·坡館(Edgar Allen Poe Room)里。愛倫-坡館位于公共圖書館二樓,門口擺放著愛倫·坡的青銅塑像,進到屋子里,四壁的書架上陳列著愛倫·坡圖書的各種版本,以及愛倫-坡珍品的收藏(Treasures From thePoe Collection)。
愛倫·坡最擅長創(chuàng)作充滿神秘主義氣息的恐怖小說,他被譽為是美國推理小說的創(chuàng)始人,后來又被人們視為科幻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在愛倫·坡館里能看到他的各種書籍,當時獲得的多種獎勵,以及報刊上的相關(guān)報道。有兩面墻上都掛著愛倫-坡的油畫像,畫面上的作家衣著整齊,頭發(fā)梳理得油光順溜,面部較為飽滿,完全與現(xiàn)實中落魄而死的真相判若兩人。
在中國,愛倫·坡最初是作為詩人而受到廣大讀者的青睞,當年國內(nèi)針對愛倫·坡名詩《烏鴉》的翻譯問題,還引起過不小的爭論。1924年8月,《文學(xué)》百期紀念號上發(fā)表了子巖翻譯的美國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Poe)的作品《烏鴉》(The Raven),張伯符針對這篇譯文提出了嚴重的批評意見,他找來愛倫·坡的原文和子巖的譯詩進行對比閱讀,發(fā)現(xiàn)有18處翻譯錯誤。這場翻譯論爭,導(dǎo)致很多中國讀者更加熟悉愛倫-坡的詩作。
成名于斯,辭世于斯,愛倫-坡與巴爾的摩這座城市有一段不解情緣。
其實,愛倫-坡今日能夠走進莊嚴的圖書館,成為巴爾的摩人的驕傲,也是他當年萬萬沒有想到的,一個窮困潦倒的作家,一個靠寫作養(yǎng)不活家人的男人,一個在烈酒的麻痹中凍死街頭的窮人,怎么能享有如此高的禮遇?
愛倫·坡的身世十分曲折,他本來姓坡,于1809年1月出生在里士滿。兩歲時母親去世,父親拋下他消失在人海中。后來他被愛倫夫婦收養(yǎng),給他取名埃德加(Edgar),并加上了他們的名字,這樣就有了今天所見到的名字埃德加·愛倫·坡。愛倫·坡跟隨養(yǎng)父母去英國生活了五年,11歲又回到美國,于1826年進入威廉瑪麗大學(xué)學(xué)習(xí),由于養(yǎng)父母提供的生活費用拮據(jù)而沉溺于賭博,后因賭博欠債而被迫退學(xué)。1827年3月,愛倫·坡離家前往波士頓開始獨自生活;是年5月應(yīng)征入伍,成為美國陸軍軍人,后被分配到波士頓炮兵團。愛倫·坡在波士頓服役期間,說服一位年輕的出版商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帖木兒及其它詩篇》(Tamerlane and Other Poems),作者署名為“波士頓人”。由于愛倫·坡當時藉藉無名,詩集流傳不廣,據(jù)說他的第一本詩集目前只有12本留存世間。
退伍后愛倫·坡一度居住在巴爾的摩的親戚家,他曾寫信給養(yǎng)父愛倫,希望他能出資幫助他出版詩集,但再婚后的愛倫不再愿意給養(yǎng)子任何經(jīng)濟支持。1829年12月,愛倫-坡幾經(jīng)努力,終于使自己的第二本詩集《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Al Aaraaf,Tamerlane and Minor Poems)在巴爾的摩的哈奇與鄧寧出版社出版,這次署名使用了愛倫·坡的真名。看來巴爾的摩是愛倫-坡的福地,他首次在此使用自己的名字出版了詩集,受到了當時名噪一時的評論家約翰·尼爾的高度評價,從此開始進入美國文學(xué)界。
1830年5月,愛倫·坡成為西點軍校學(xué)員,但他并不適應(yīng)軍校生活,以故意缺課和不參加禮拜等方式來求得離開軍校,1831年1月被軍事法庭宣布開除。1831年2月,愛倫·坡到了紐約,用軍校同學(xué)捐贈的錢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詩集《愛德加·愛倫·坡》(Poems byEdgar Allan Poe)。之后,愛倫·坡到巴爾的摩住在姨媽家,并教授姨妹弗吉尼亞念書。在巴爾的摩期間,愛倫·坡不得不依靠寫作來換取微薄的生活費用,由于詩歌稿費極低,他只能改寫小說,而且要寫出使大眾喜歡閱讀的小說,以便獲得豐厚的稿酬。
這一時期,愛倫·坡在巴爾的摩居住了將近5年的時間,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初見成效,逐漸成為《南方文學(xué)信使》雜志的主筆。在巴爾的摩,愛倫·坡收獲了一份沉甸甸的愛情,那就是他和時年僅有13歲的姨妹弗吉尼亞訂婚,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珍惜和懷念的一段情感。
1835年10月,愛倫·坡攜未婚妻和姨媽一起搬到里士滿居住,并擔(dān)任《南方文學(xué)信使》月刊的編輯,生活算是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不久,他因為報酬問題與主編發(fā)生矛盾,在1837年1月辭去編輯工作,舉家搬遷到紐約,卻因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而生活拮據(jù),第二年全家被迫搬回里士滿。
1844年,愛倫-坡舉家再次遷往紐約,他在這個大都市里贏得了文學(xué)的聲譽,步入了人生和創(chuàng)作的巔峰期。1845年1月29日,愛倫-坡的詩作《烏鴉》(The Raven)在《明鏡晚報》上發(fā)表,后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贏得了創(chuàng)作界和普通讀者的一致好評。如果說《黑貓》是愛倫·坡小說的代表作,那《烏鴉》就是他詩歌的代表作。1845年11月,愛倫·坡的第四本也是最后一本詩集《烏鴉及其它詩篇》(The Raven andOther Poems)在紐約出版。不久,愛倫·坡因批評文壇的抄襲行為,陷入了與朗費羅糾纏不清的文案之中。人們認同朗費羅的創(chuàng)作,懷疑愛倫-坡的批評動機,因此導(dǎo)致他聲名狼藉,多次在演講和訪談中遭到侮辱和打擊,從此步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低谷,一蹶不振。
1847年1月30日,妻子弗吉尼亞的去世給愛倫·坡帶來了更大的打擊。1849年夏天,愛倫·坡精神狀態(tài)極差并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這是愛倫·坡在巴爾的摩的最后日子,也是他一生最后的日子。初冬時節(jié)的巴爾的摩已經(jīng)有了幾分寒意,他一度陷入神經(jīng)錯亂的境地,喃喃自語,穿著不合身的臟衣服,貧困潦倒而又心力憔悴。
1849年10月7日夜里,愛倫·坡躺在冰冷的醫(yī)院病床上,胡思亂想,子夜時分,屋外傳來烏鴉的悲鳴,在寒風(fēng)中久久回蕩,所有的往事和那些與己無關(guān)的傳聞涌上心頭。此情此景,似乎正如他在《烏鴉》中所寫:
從前一個陰郁的子夜我獨自沉思慵懶疲竭沉思許多古怪而離奇早已被人遺忘的傳聞當我開始打盹幾乎入睡突然傳來一陣輕擂仿佛有人在輕輕叩擊輕輕叩擊我的房門是的,愛妻弗吉尼亞來了,她在叩擊愛倫·坡的房門;慈祥而寬容的上帝來了,他在叩擊愛倫-坡的房門。凌晨5點鐘,愛倫·坡聽見房門的叩擊聲越來越響亮,于是他打開塵世的房門,天堂的快樂頓時包圍著他,他安靜地離開了人世,所有與他相關(guān)的往昔“永不復(fù)還”。
愛倫坡在巴爾的摩居住的時間前后長達6年之久,愛倫·坡舊居位于艾米提街(Amity)的第205幢樓房,這幢樓房一共有14戶,愛倫-坡的房子位于邊上靠近公路的地方。1933年,愛倫·坡舊居被注冊為“國家歷史紀念地”(The 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1972年正式成立紀念館并對外開放。
這所房子具有東部殖民城市的風(fēng)格,保留著歐洲尤其是英國建筑的風(fēng)格,即由一排排整齊的三層小樓構(gòu)成,墻體是紅色的磚石,門窗多為白色或綠色,用玻璃與木頭制成,房門狹小,屋內(nèi)十分逼仄。離開愛倫·坡舊居左拐,我向巴爾的摩市區(qū)方向行進,去尋找愛倫-坡的墓地。
愛倫·坡的墓地位于威斯敏斯特教堂(Westminster Hall)的旁邊,稱為威斯敏斯特公墓(Westminster Cemetery)。愛倫-坡的墓地在公墓的入口處,現(xiàn)在看來是整個墓園中最氣派的一座。整個墓地由白色大理石建造而成,四周鐫刻著各種圖案和文字,正面的碑身上鑲嵌著黑色的愛倫·坡肖像,在白色的大理石上顯得十分醒目,基座上刻著愛倫-坡的名字,頂上則刻著橄欖枝。在墓地的前后兩側(cè),有專門的宣傳欄,內(nèi)容除了描述墓地之外,還有關(guān)于愛倫·坡在巴爾的摩的生活介紹。其中一欄的主題是“坡的巴爾的摩:一個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Poes Baltimore:a Place ofBeginnings&Endings;),此話很好地詮釋了愛倫·坡與這座城市的不解情緣。當年寄居姨媽家,愛倫·坡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小說,巴爾的摩時期是他蜚聲文壇的開始,而最終他在貧窮和精神頹廢中死在了巴爾的摩,這里是他生命結(jié)束的地方。
就愛倫-坡的墓地而言,其間充滿了曲折的變遷,顯示出后人對作家態(tài)度的逐步變化。愛倫·坡去世的時候,雖然在文學(xué)界享有名聲,但他卻是窮人和酒鬼的化身,世俗社會的人們對他敬而遠之。愛倫·坡死后第二天就匆匆下葬了,他的叔叔給他買了一口簡單的棺材,堂弟為他提供了一輛靈車,醫(yī)院主治醫(yī)生的妻子給他做了一件壽衣。當時只有7人參加了他的葬禮,追悼儀式舉行的時間沒有超過3分鐘,他的墓地更不可能有墓碑。
1873年,美國南部詩人保羅·海恩(PaulHyan)訪問了愛倫-坡的墓地,并將該墓地的寒磣現(xiàn)狀在報紙上刊登出來,引起了社會各界人士的重視。其中巴爾的摩的一位中學(xué)老師出面募捐,終于湊足經(jīng)費,在1875年將愛倫·坡的尸骸重新安葬于墓地的入口處,并修建了體面的墓碑。
墓碑的問題解決了,也許對于偉大的作家愛倫·坡來講,他最欠缺的就是一場像樣的葬禮。2009年是愛倫坡誕辰200周年,巴爾的摩市專門為他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10月11日早上,一輛馬車從愛倫·坡舊居出發(fā),運送裝著假遺體的棺材前往墓地,沿途有不少民眾圍觀,有近400人參加了這場葬禮。這場時隔160年的葬禮,也許是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安排,不知是為世人當初的冷漠表達歉意,還是為紀念作家的貢獻。
時間是殘酷的,我們今天只看見了愛倫·坡那些閃耀著知性光芒的詩篇,卻看不見作家活著時的凄涼與窮苦,就像我們置身在巴爾的摩的時候,只看見那些高樓大夏和華麗的市政大廳,對于低矮的愛倫·坡舊居以及墓地總難投去關(guān)注的目光。
不過對于天堂里的愛倫·坡而言,流俗的人世能夠記住他那些作品,足以證明他的不朽和偉大,想來他應(yīng)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