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
一
陽光靜靜地落在陽臺上,女兒什么時候吃早點,什么時候背了書包去上學,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想讓老婆看到他醒來的樣子。小武在沙發(fā)上蜷了一夜,此刻,他的臉面朝著墻角,小茶幾上的紅酒瓶里插著一束白色的月季花,嬌嫩如女兒的臉頰。這個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了,光禿禿的額頭,細細的憂愁填在眼角的皺紋里,那潔凈的脖子和小臂上飽滿的肌肉看著又是一個青年。他才36歲,本命年,腰里露著一綹紅褲頭;只是這兩年里,活路少,又要費心思催工錢,讓他的頭發(fā)脫了很多,看著有了些老態(tài)。
老婆在廚房里喂兒子吃飯,那張兩百塊錢買的接板小方桌發(fā)出的悶響無異于家具城里買的高檔餐桌,兒子沒有睡醒,不想吃雞蛋,哼哼唧唧,惹得他媽嘮嘮叨叨,她對著兒子,有些言語卻是射向他的。她快要送兒子去幼兒園了,然后去服裝廠上班。他只需要再熬一會兒。時間在座鐘的嗒嗒聲里不安地流逝;她在等著他醒過來。
“吧嗒吧嗒”的拖鞋走過來,在小武身后的沙發(fā)邊停住,他眼前的墻面上撲過一團黑影,沒有再動。一片冰涼貼近他的脊背。
“吆,這不是還能喘氣兒嗎,外面快活夠了,這舒服的,給我們擺起功勞了?”
小武砸巴了下嘴巴,沒有動。
“哎,我說,”她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我們娘兒把你像老爺似的貢著,你橫也是行了,風流也是耍了,是不是也該干點正事了?”
“我就起來?!?/p>
“愛起不起,緩好了找你的騷狐貍去,從今兒起,我是沒把你放在眼里,哼,這日子不過了拉倒!”
你怎么侮辱也受著,但你不能當著孩子說這種話;他只能在心里抗議,將一口濁氣咽到肚子里。小武提了褲子往衛(wèi)生間去。老婆在客廳里又喋喋幾句,拉上大門走了。聽著電梯門關上,小武進廚房去。鍋里剩著西紅柿雞蛋湯,還有點溫熱,他沒刷牙就端起鍋吃了,兩個饅頭,三五口下肚。打著嗝兒,他有些愧疚的意思,洗了鍋。今天可是掙不到錢了。他把油煙機也清洗了,累出一身汗,算是做了點貢獻,人家洗個油煙機得花幾十塊錢。然后,他拿了拖把干起來。
房子里打掃得干凈,小武坐在陽臺的藤椅上。自己插的幾盆花,都長得歡實,腳邊一盆吊蘭,綠油油的葉片顫動著生命的汁液。他品著茶,就像一個恬淡的君子。房子裝修是古雅的風格,大理石碎花地板,簡約的淺咖色沙發(fā),蓮花樣的水晶吊燈,他最中意的那一面墨蘭壁紙背景墻,和側旁的胡桃木博古架相得益彰。刺花的落地式窗簾,柔軟地滑過手臂,這樣的圖案,看著讓人容易產(chǎn)生一種身在田園的感受,這樣的窗簾,只有掛在樓房里才能保持潔凈。他曾經(jīng)干裝修工的時候,進了人家的房間,除了新奇和贊嘆,高檔的裝修在他心里激不起其他什么感想,那時候,房子和他的距離遙不可及;以致后來自己裝修的時候想?yún)⒖家幌乱娺^的房間,記憶里只存下一些混沌的顏色?,F(xiàn)在,這樣高檔的房子,歸他擁有了。他用眼睛一點一點地品,哪里都是藝術,雙層玻璃窗隔開了城市的喧囂。生活在自家房子里,干什么都方便自在,一家子可以經(jīng)常洗澡了,寬敞明亮的空間,對兩個孩子的成長也好,兒子看著電視在地上打滾滾,女兒眨著她的長睫毛在書桌邊寫字??蛷d里是不是缺了點什么,少了點文化氣息吧,老家里有一副他在省城干活時買的字條,寫的是毛主席的詩詞,什么時候裱了掛起來。那字可是有水準的,他在文化館里花五千塊錢買的,要是現(xiàn)在,他萬萬不可能買那奢侈玩意兒了。
就是在兩年前,他還不敢有買房的想法。在城里買房,那只是人家老師干部和縣城里人的事,農(nóng)民要買,必須很有錢,就是說,你買了一套房,還能余一半的錢,才可以。小武出門打工有十幾年了,買房前家里有八十萬的存款,連同其他資產(chǎn),他差不多也可以算個“百萬富翁”,自己很滿足了。就是買了這套房子,連同裝修,讓他的存款剩下不到五萬元。這也多虧了他的精打細算,沙子水泥地板木料,搬運的活兒差不多都是自己干的。只請了一個干裝修的親戚,小武給打下手,所有的料做到了材盡其用,墻面自己刷,算下來,裝修省了近三萬元。有時候他會做夢,他囊中羞澀,連買一袋面粉的錢都不夠了,一家人用期望的眼神望著他,他用茫然的眼神望窗外灰色的天空,不知今夕何夕。醒來,瞅著白朦朦的四壁,他惶惶然,八十萬的存款,只剩下一個零頭了,有一天花光了,他哪里還睡得著覺。他常給老婆算那樣的賬:八十萬存在銀行里,一年三四萬的利息,租一套房子住,生活的花銷也夠了,八十萬的本金總是在,他就是一時找不到活兒,也不用擔憂生活。但老婆會給他算另一個賬:八十萬買的房子,一家人住舒服了,幾年后能賣一百多萬,我們是不是賺了?老婆的賬算得很在理,他自己有時候也那么算的,那么算的時候他心里就能坦然一些,房子會增值,再說,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總是體面事,給老婆長了臉,女兒不會再被同桌看不起了。至于生計問題,只要人勤快點,總不會太艱難。
小區(qū)的綠化搞得很好,春意盎然,小武的車玻璃反射著明晃晃的光。為了省下一千多的停車費,他停放在小區(qū)外的馬路邊。瑞納有好多天沒有洗了,遠遠地看著就那么受虐。這車他現(xiàn)在似乎用不著了,倒是個負擔,一年最少得幾千塊養(yǎng)活它。三年前買的車,花了十萬,曾經(jīng)讓他那么風光,現(xiàn)在要能賣六萬塊小武也愿意賣掉它,這只是他一廂情愿罷了,能賣個五萬就頂天了;真要賣掉它,過沒車的生活,他恐怕沒法適應。還是想著多找找出路吧。
這兩年沒干下多少工程,交工了的活,工錢也不好要,工人在他屁股后面催,日子著實不好過?;钣幸惶鞗]一天地做著,要了半年賬,老板給了一套房子頂賬,他降了價賣掉,給工人發(fā)了工錢就回來了。這一年多小武沒再出去,自回來就一直忙于裝房子,房子裝完就做起了水果的小買賣,一天掙百十來塊錢,著風受雨的,沒多大意思。他索性不做了,還是干老本行的好。
微信里老婆發(fā)了一句,一個憤怒的表情。這就好了,好了,一旦她主動地招惹他,事就好弄了。他像受到獎勵似的突然從藤椅上彈起來,再去哪里碰碰運氣吧。出了小區(qū)門,小武發(fā)覺自己沒有個明確的目的地可以去了,縣城這么大,他總不能盲目地亂撞。他想起了老同學也就是于老師的兒子余罡,在縣公安局當什么領導,馬路寬廣,看能不能聯(lián)系個活。小武給打了個電話,余罡讓他等回話。
小武一個人在河堤上走著,不知不覺到了體育場后的那片空地上。這里被民間稱為“勞務市場”,找活的人早早地在這里等待,就有招工的老板過來找他們談了。小武的“求職啟事”還貼在那面灰墻上,旁邊又被人貼了新紙片,他那張顯得有些發(fā)舊了,這玩意兒不會有什么作用,這幾天里沒一個人給他打電話。小武想什么時候也站到那人堆里試試,細細一斟酌這事,卻放不下當老板的架子。這幾個月他就在體育場大門口賣水果,今天作為一個局外人站在這里看,賣水果的生意并不是多么冷清,梁“豁子”的三輪車邊圍了幾個人挑西瓜。自己擺的那個攤位被一個賣粽子和甜醅的女人占了,甜醅盛在竹笸籮里,用翠綠的核桃樹葉蓋著,露出的甜醅粒晶瑩鮮嫩,粽子胖嘟嘟地躺在盤子里,深青色的粽葉散發(fā)著悠長的香氣。女人白嫩的胳膊上戴一根編制得好看的花手鏈,那花手鏈只有戴在她那樣的手上才好看,她那里人氣很旺。那陣子沒覺得有多少人呢,也許是天氣熱起來的緣故吧。所以小武又想,如果這兩天還找不到理想的活兒,水果再試試,這大夏天的,城里人總要吃西瓜。
余罡很快就回電話了,五中在修建教學樓,他聯(lián)系好了人,小武過去找安老板。五中就在前面不遠處,小武跑進施工地,一棟新樓才打地基,他在卷揚機下看見的一個瘦男人正是安老板。他倆在原地談上了?;钍怯械?,電路上的一個領工剛走,小武接替他的活,同時負責設備上的電路,一天二百的工錢。這已經(jīng)超過了小武的預期,技術上他沒問題的,給人打工比當老板輕松多了,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不用應酬,不用看人臉色,不用擔心工人討薪,不用擔老板的風險。他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穩(wěn)定,有活干,掙兩個,能保證拿到手,就很知足了。他歡欣地往家里走,雖然是吃午飯的時間了,一上午他沒有虛度。
路過金鼎牛肉面館,小武想著兩個孩子的小嘴巴,昨天端午節(jié)他什么都沒買,進去稱了五十元的熟牛肉。太陽火辣辣的,他上了河堤攆著樹蔭下走。牛肉是輕輕的一小疙瘩,他提在眼前看了又看,苦苦地笑笑,他何曾買過這么少的牛肉,當老板那陣子,肉是大盤大盤地吃。都是這買房,兩個孩子也跟著可憐了。很快他丟棄了這些消極的心情,開始想一些實惠事,以后買肉就買生肉,自家煮肉多,肉湯營養(yǎng)也不錯的。
賣水果的這段日子小武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老婆會在上班時順路帶給他。今天這個時候他出現(xiàn)在家門口,手里提著牛肉,她不過問一番是不行了。她臉色欲變,小武趕緊匯報了他又找到電工活的事,一天二百,明天就上班,一個不錯的工程,至少能干幾個月。老婆的臉柔和下來,去調(diào)牛肉了,很快一盤黃瓜拌牛肉端上桌來。兩個孩子幸福地吃著,老婆坐在一旁擇韭菜。佳佳夾了一筷子喂給她媽,金金學著他姐姐的樣子夾了一片喂給他爸,牛肉沒夾好掉在地板上,小武撿起來吃了,讓兒子給他媽也喂一口,他不喜歡吃牛肉的。外面包工那陣子常常是牛肉下啤酒,那陣子可是把一輩子的牛肉都吃了,所以他著實是不饞這東西??粗鴥蓚€孩子被肉塞得圓嘟嘟的臉蛋兒,他心里涌動著一股潮乎乎的熱浪,為了兩個孩子能常吃到肉,他必須努力。
晚上小武睡下得早,老婆洗了一番,爬上床來,把個濕滋滋的屁股往他被窩里塞。這就不需要再用言語來表達了,她就是要犒勞他一下的意思,從另一個方面講,是她自己需要犒勞一下的意思。小武無動于衷,閉了眼睛輕輕打起了鼾。老婆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他只好睜開眼睛,砸巴一下嘴巴,執(zhí)行公務。他們好久沒有這個事了,他算不清到底有幾天了,上一回把人家擱半山腰里,她發(fā)了脾氣,還揭了他的老本。也不知怎的,他很難雄起來,她都快決堤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墒菈衾镞€有兩下子的,在吳瑩瑩身上還很年輕呢,她嗲聲嗲氣夸他有多棒。老婆才三十四歲,多少男人走過了還要回頭再瞧一眼她的屁股,還是心理原因吧,她這段時間對他變本加厲的整治,將他對她的心磋磨得不像樣子了。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小武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討厭過外面昏暗的路燈,一個圓鼓鼓的臉面躺在他眼底下,要命的是這圓鼓鼓的臉面上有表情浮動,迷離如在夢境里,小武在尋找她真實的內(nèi)心,他努力要分離出讓他最受傷時她的那副嘴臉。他扯過毯子把它們捂住,閉了眼。腦子里飛進一片柔和的燈光,緋紅的臉,妖嬈的目光,他任由那些畫面放映得生動。他男人起來了。假如他正在利用想象激發(fā)潛能,手感卻是欺騙不了的?!?jīng)說過此類笑話,犯了大忌。唯有把活干好,讓時間過得慢一些;她的呻吟激勵了他。
“還這么厲害呢,怪不得那小婊子喜歡你?!?/p>
他開脫了兩句,催她早睡。兩口子幾乎一同跌入夢鄉(xiāng)。
二
小武還在熟睡中,老婆叫醒了他,她做好了早飯。韭菜炒雞蛋是特意為他做的,小武得到了久違的優(yōu)待。她嘴里哼著歌在屋子里扭來扭去,他揉著發(fā)酸的腰,多看了兩眼她的屁股。
因為是第一天上班,他去得很早,老板躺在板房里的涼椅上打電話。老板領著他在工地上轉了一圈,基本上沒干什么活。快到中午的時候,塔吊的線路出問題了,老板派他去解決。也是個露一手的機會。
小武爬上十一層樓那么高的機房,配電箱沒問題,需要到變幅小車那邊查看了。那么長的吊臂,小武干過樓面活,爬掛梯雖沒覺得有多難,可是面對這種伸在半空里的懸桿,他感到了恐懼。每一個三角形的間隙那么大,只要一失足,死神就在下面等著;但是,那里才是問題的癥結,不可逃避。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目的地,此刻,那個小車在他的視線里搖搖欲墜。幸虧帶了安全帶的,他鼓起一口氣來,掛好,抓緊橫桿,小心地往前移動。他動一下,腳下的鋼桿就跟著顫動,下面的人和景像在波浪里似的。到節(jié)點處安全帶被擋住了,需要換位置。腦子里缺氧了一般,恍然間自己一圈一圈地渙散了,兩腿抖得厲害,命根子那里不由自主地往緊里縮。他只好閉上眼睛。
“眼睛不要往下面看?!庇腥嗽谙旅婧暗?,“不要慌,看前面。”
小武眨了眨眼睛,眼前還有黑圈浮動。沒有回頭路,靠這個掙錢呢。他趕緊又閉住眼睛,風在耳邊呼呼地響。兩個孩子稚嫩的臉龐在他眼前閃現(xiàn),黑溜溜的眸子,含了期待望著他。
底下不時傳來喊聲,他沒有聽清,他也不用聽他們。他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意識堅強起來,他想到了高壓線上作業(yè)的電工,又想到只坐一根橫板吊在半空里做外粉的四川工人,這個比他們那條件安全多了,再說他系著安全帶。他嘲笑了自己。這嘲笑增添了幾分勇氣,他擦一下手心里的汗,睜開眼睛,看斜上方,果然不那么恐懼了。給安全帶換好位置,往前移步,不過如此嘛。小車卡住的地方不怎么遠,他的雙腿移到那里,穩(wěn)住。拴好安全帶,找到一個可靠的位置,坐下。打開限位器,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盒子里多出一顆螺絲釘將兩根線頭接通了,造成了短路。這個螺絲釘出現(xiàn)在這里純粹就是惡搞,是哪個電工修理時忘在里面了,還是鳥兒銜到里面的。他嘿嘿地笑了,并造了一句富有哲理意味的句子:什么事物出現(xiàn)在了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就造成了一場災難。他適應這種感覺了,雖然還怕,卻知道自己在安全處,幾個灰乎乎的小腦袋在還在仰望他,他高高在上,滋生出一絲自豪感。問題很快就解決了,返回的時候從容多了。
從塔吊上下來,他得到一片嘖嘖聲。不過半個多小時,他覺得過了好長時間。吊臂上的那種眩暈感還在腦子里盤旋,走著平地,他也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通過這一次檢驗,老板不得不佩服他的技術。沒這兩下子敢出來混?關鍵時刻就得找準毛病,就如同醫(yī)生,診斷水平高,才能對癥下藥。老板用一種自得的口吻對他的上級吹捧小武,就好像他是伯樂發(fā)現(xiàn)了千里馬,小武卻有些難堪了。這也許跟他當過老板的經(jīng)歷有關,落到這一步,那些夸獎之詞就像被摸了傷疤。如今可是給人家打工,該是被吆來喝去,或被苛刻地監(jiān)督,生分著好做事。
就這么干干歇歇地過了幾天,新樓開始打主體,小武才可以帶著兩個小工持續(xù)地干活了。到這一步,小武發(fā)現(xiàn)他的老板幾乎就是個半吊子匠人,一個簡單的圖紙也識不來,技術活基本靠他負責了。別看這個簡單的線路活,里面很有門道的。老板基本不干活,早上來工地轉轉,和公司的幾個技術員閑扯一通就閃了,小武有什么需要打電話才能再見到人。這種人也能承包下這么好的工程,他自己當老板的時候掙錢可沒有這么輕松,得親自帶工,負責技術,還要跑路。
小武差不多是個二老板。他弄清了,老板是哪個學校的老師,在安置房那里還有一單活,小武想起自己曾經(jīng)當老板的光鮮時代,心里的落差很大,活干著干著就喪氣了。房子總歸是買了,這事不能后悔的。同樣地在這工地上干活,那些工人住著簡易板房,晴天滿地土,雨天泥滿地,竹排的床板,臟膩的被子,與蟲同眠,臭腳熏天;他現(xiàn)在是告別那樣的苦日子了,一進家門就能洗個澡,然后清爽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欣賞房子里他最得意的設計,只等老婆的飯端上桌來。
前天中午秀萍請云云媳婦小梅來家里吃火鍋,小梅轉著看了各個房間,那種羨慕之情,直接影響到她吃飯的情緒了??粗∶纺菢拥纳袂?,小武心里有些憐憫她,他們一樣在縣城供給孩子念書,小梅和孩子還租住在老絨線廠的破房子里,圍墻后面就是個垃圾堆。云云把個老家的院子收拾得跟園林一樣,他們一年里住不了幾天。聽秀萍說,小梅自他家買了房之后,眼紅得不行,鬧著讓云云給她買套廉租房,云云堅決不買,兩口子都搞上分居了。小梅的要求并不高,一套廉租房才十多萬元,他家不是買不起房,云云干粉刷工也好十幾年了。人掙倆錢不就得享受嗎,就這一點,小武覺得自己很男人,他有能力,而且舍得讓老婆和孩子享受,買房子這事是不能后悔的。那天小武出門時兩個女人還在聊買房的話題,秀萍給小梅添油加柴。廉租房也不錯的,如果還不打算買的話,他想,云云從山東回來了沒他的好果子吃。
老板對小武隔三岔五施個小恩小惠,兩包好煙,一箱啤酒。小武把煙留給小賣部換了飲料帶給孩子喝,啤酒也要拿回家里喝。活多了起來,小武跑得夠忙了,但這畢竟是給人家干活,他不可能像給自己干活那樣賣力,能干三天的活絕不兩天完成,得為主體完工后多留點活,老板對他施以重任,他對兩個小工的消極怠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電路活不同于其他,活來了趕得手忙腳亂,忙過了,總有一陣閑暇。在這種閑暇里,小武竟有點恐慌感,他跑到材料場的沙堆上看鋼筋工干活。小武很欣賞他們的動作,一節(jié)鋼筋眨眼間折成一個方方的框,干凈利落,然后扔在旁邊,那一聲“當啷”的響聽著就過癮。小武想,假如他也能拿下這活,他可以同時再掙一份工,掙半份也行。那手藝看起來并不難,可是要干到人家那樣嫻熟,沒有三年五年的手腕是練不出來的,這就是大工的風采。小武想,自己也是大工,電路上的技術可不是他那機械的兩下子能比的,他還能識圖紙呢。這樣想著,他找到一種自我安慰了,而且,自己干的活比他們要輕松多了。
有時候他會跑到福爾餐館旁的柳樹下坐,端一杯熱茶,裊裊的水汽成了眼睛的掩飾。正是仲夏時節(jié),街面上飄滿了“五光十色”的女人。對小武有第一吸引力的還是女人的臉蛋,或者說這是為了保證他的品位,有過好多次那樣的經(jīng)歷,盯著一個火辣的身材好久,冷不丁人家轉過臉來,嚇得他夠嗆。臉蛋漂亮了,才可觀賞這女人的屁股和腿,研究這女人有沒有生過孩子,研究這女人衣服的檔次,從衣服的檔次推測這女人是干什么的??匆娏怂蕾p的衣服,會目送著人家一直走出視線,心里想著給秀萍也買一套那樣的衣服,想當年他和她在北京打工那陣子她的身材,滿世界他是最幸福的人。那樣的時光過去十三四年了,時光悄悄地侵蝕了她的容顏,生了兩個孩子后,她松弛得簡直忘了歸路,和她做那事最怕開燈;自己的老婆是不可嫌棄的,細追究起來,似乎是他把人家改變成那樣了。
這里能蹭到無線網(wǎng),看視頻挺爽。一個陌生號加小武,通過了,看看空間,是吳瑩瑩的新號。吳瑩瑩曬了一桌樂派克,還發(fā)了兩句感慨人情冷暖的話。小武給評論了個呲牙,想一下,不妥,刪掉,點了個贊,贊似乎也不大好,沉默最好,可是她已經(jīng)回復了個傲慢。自從老婆跟她干了一仗,小武沒有再和她聊過,發(fā)什么他也不理,小武覺得煩惱夠大了,不就此了斷更待何時。她不知什么時候將他拉黑了,也許是刪除了吧。自干上這里的活,生活不再憂心,老婆對他的監(jiān)管也松懈了。吳瑩瑩對他發(fā)了一堆惱恨,好像是他和老婆合起伙來欺負她似的??磥硭丝毯軣o聊,她還在那里混嗎?就因為這個問題,吳瑩瑩耍上了任性—用老婆的話又勾搭上了,他們越過了前嫌,將時光化得虛幻,仿佛只度過了一天。小武看著蔫穩(wěn)蔫穩(wěn),很會哄女人開心。小武的心又癢癢了。她躺在粉紅的燈光里的,嘴巴,呼吸,胴體,扭動,像一條游蛇舔舐著他的記憶。小武的身體里裝不下那一股洪流了,他有些羞愧自己坐在這種地方,起身走到偏僻里去。他咽下一口粘稠的呼吸,恨不得她就在身邊,他抖著手寫個不停,又犯賤了。老婆的告誡和折磨,悄然滑落。他就像一只流浪狗,記吃不記打,這也許是大多男人的弱點吧。
他把人家吳瑩瑩搞了兩年,她卻是越搞越風騷了,豐乳肥臀似乎也是他的功勞。他們不只是那種庸俗的肉體關系,他看到別的女人穿好看的衣服時想到也給她買件,他把她當成自己人,是想把她打扮漂亮些,而不是為了回報什么。小武算過,給她花的錢兩萬有了,帶她吃飯,帶她住店,帶她去哪里玩,給她零花錢,還給她買過一部手機,那時候他財大氣粗,花個錢眼都不眨一下。給她親手買衣服卻只有一次,情人節(jié)他們在酒泉逛超市,給她買了套內(nèi)衣。那內(nèi)衣什么牌子他忘了,顏色卻記得的,大紅的顏色,六百八十八元。她穿著他買的大紅內(nèi)衣也許給其他男人看過,他開過這樣的玩笑,惹她生氣了幾天。那陣子他根本就不會想到后來會落到這一步,他風流是風流了,風流不就是一陣風流過,什么也沒有了;要是花一萬,還能省下一萬來,今天就躺在折子里,他可以給窗戶安上防盜金,安一套太陽能,給女兒買一臺學習機,給他媽買藥,還能辦好多他想不到的事,有好多必需的事因為錢緊張不敢辦。
可是不給她花錢呢,也太不男人了,再說,不給錢花人家怎么愿意給他當兩年的女人。
三
小武家村里有老人去世了,莊眾的事必須參加,他在城里安家了,根還在老家里。小武把車停在村頭的永來家門前,他家在下村里,車開不下去。永來家在修房,小武在門口跟幾個相工的人說話。小傻看著小武手里提的東西說:
“武老板這是下鄉(xiāng)來了還是探親來了,拿兩瓶農(nóng)藥又是什么講究?”
“打樹么還能干什么,我又不拿這東西當飲料喝?!毙∥溆X得他的玩笑很有趣,想想又覺得沒水平,又說,“人家的蘋果長得蛋子那么大了,我家的樹只長了紅蜘蛛。”
小傻又說:“王兵結婚的那兩天我看見你打樹了,你在城里干什么不好要跑回來受這份苦?!?/p>
小武謙卑地說:“城里有什么好,又撿不來錢,日子不好混啦,指靠家里的兩畝園子買米面呢。”
笑話間他們就談論上了蘋果,看今年能不能賣個好價錢,誰家?guī)Я硕嗌偬祝l家用了一種什么新藥。永來家的菜端上來了,干活的人歇下擠在一只大臉盆邊洗手。小武這時候就不好走了,吃人家的飯又沒功勞,永來家修房他應該相兩天工的。小武有那個心,可他實在騰不出時間來;人們都很忙。如今誰家修房靠村里相工是不濟事了,活兒基本是包工,好多事情市場化了,修房的成本高了,鄰里之間的人情味淡了;要是以前,誰家修個房可是一村人的事情。小武借著接電話起身告辭,他給送出來的永來說了兩句人情話,做粉刷活的時候一定抽時間來幫兩天忙。
小武媽在院子里翻曬一堆白蒿,快七十歲的老人了還滿山地鏟這東西賣錢。小武給他媽除了帶了幾盒藥,吃的東西只有一包點心,還是給曾經(jīng)的房東改線路受的感謝品。他臨走的時準備買一箱牛奶的,在那奶店里問了問,這個貴了,那個又沒營養(yǎng),過了那奶店,別處又沒地方停車。小武媽像個饞嘴的小孩那樣急著打開了包裝,她拿出一個點心嚼了一陣,卻扔炕桌上了,有些失望地說:
“往后別再我買這東西,我這牙齒哪里吃得動,花了錢—拿回去給佳佳和金金吃吧?!?/p>
小武說:“你那牙齒,該看一下了,待我忙過這陣了帶你去縣里看看?!?/p>
“看什么,湊合著戴,沒幾年活頭的人了花那錢?!?/p>
小武媽話這么說,心里卻是怨怪兒子的意思。她的假牙壞了幾顆,小武把這話說順嘴了,他媽來樓上住的那幾天他也沒記起帶去看看。他家的屋子很老舊了,本來想著把房后的地基加固一下,又得花不少錢,好在家里就他媽一個住。
他剛買房那陣子,有人怎么想的他看得出來,等著看他怎么地栽了,事實是買了后房價又漲了不少,他們哪有這眼光。城里生活看著是高消費,可城里有城里的好處,樓上生活方便干凈不說,孩子又能上最好的學校,秀萍出去隨便哪里就能找個千把工資的活兒,穿著裙子騎了電動車去上班了,在農(nóng)村里婦女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有什么事可做,皮膚曬黑了手磨粗糙了身體走形了。生活在城里,即使生活再困窘,他尚有一個貧瘠的可退守的后方,打工務農(nóng)兩不誤。這兩天他雖然生活在鄉(xiāng)下的老屋子里,可在縣城里有那么高檔的房子,里面住著他的老婆孩子,享著城里人的福,他隨時可以回去也隨時可以回來。買房用去了差不多所有的積蓄,他的錢花得值,他的吃苦受累都值。站在坍塌的院墻邊看村下那些修建得洋氣的房子,小武不以為然,永來把個房子修得那么結實,框架結構的,他修再好也在農(nóng)村。他總會翻身的,翻修老院子是遲早的事。在老家里,小武更容易產(chǎn)生成功感,的確是這樣,能混到這一步他很知足了。
時間還早,小武推了兩桶水去園地里打樹了。這一畝多蘋果樹還是他爸在世的時候栽的,以前小武就沒怎么重視過這個。小武在園子里轉了一圈,蘋果樹干足有兩拃粗,有的人經(jīng)常在地里鼓弄,他們的樹還沒他家的爭氣,是他家的地好還是上的化肥好呢?八九年的樹齡,正是收益的時節(jié)。小武做了許多長遠的打算,也回憶起一些遙遠的往事來。小時候他就愛玩花弄樹,給梨樹上接個蘋果枝,給杏樹上接個李子枝,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樹林里有棵小杏樹苗兒,他就用手挖了捧回家來栽在院后的園子里,拿瓦片圍個花園,它圓圓的葉片,粉嫩的桿兒,在清風里微微顫抖。誰家院子里長什么花了,他總要癡迷地站在路邊看上一陣子,后來他從親戚和同學家弄來了不少花,栽在院后的園子里。
上初中那陣子,他的腦子里被一些跟讀書不沾邊的想法充滿了,他崇拜武俠,東南沿海當保鏢,武校的廣告誘惑得他等不到畢業(yè)了。他果然干了一件荒唐事,給家里丟下一封信,跑到深圳開始了他的傳奇人生。那段日子曲折得他回憶不清了,也不堪回憶。他睡過大街,他偷過大學生的衣服,他撿食過酒店扔掉的殘羹剩菜,他和夜總會的小姐談過戀愛,他也進過傳銷窩。要不是在北京遇上了秀萍,他說不定至今還在外面風雨漂泊呢。
他還記得第一次帶秀萍來他家里的情景,那時候正鬧“非典”,他們直接從北京下來。秀萍嫌他家里寒酸,卻很快就被他的后花園迷上了。后園子里長了牡丹、月季、芍藥、山丹花、金銀花、丁香、海棠,好多花,家里雖然不怎么修剪,它們還是長得葳蕤。初夏時節(jié),鮮花們爭相怒放,好像在迎接他帶來的美人。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手機,那時候有手機也不能留住良辰美景。小武和秀萍睡在他家西屋里,那一夜,窗外月明星稀,他拉著她的手到后花園里去玩。月下那些花朵簡直妙不可言,打十個比喻也形容不了那會兒它們的美妙,它們簡直就是朵朵搖曳在童話里的精靈。和女友在月下的花朵里接吻又是一件浪漫得無法言說的事,秀萍受不了,躺倒在溫熱的土地上。涼風習習,樹葉嘩嘩啦啦地作響;蟋蟀青蛙心有靈犀地吟唱;村下的小河嗚嗚咽咽地流淌;花朵散發(fā)著濃郁的芬香。他們在花間歡愉的時刻,花的精靈鉆進了秀萍的肚子里。那時候秀萍家里無論如何不愿意把女兒嫁給浪子一樣的小武,當后來秀萍腆著大肚子走進那個家門,一家人的頑固塌陷了。他們外厲內(nèi)荏,小武弱弱地忍受,卻是一個任憑他們怎么也改變不了的勝利者。
天色晚下來了,小武走在絢爛的晚霞和蟋蟀的叫聲里,上了山坡,能看見他家廚房的煙囪里冒煙了。他腰酸胳膊痛,坐在路邊歇息,到底是脫離農(nóng)活了,這好多年里,他幾乎沒怎么踏實地干過農(nóng)活。以前家里什么事都有他爸,那么壯實的身體,一塊干饃一瓶水,干活直到日當午。誰能想到,他爸倒在地里就長睡不醒了,才六十多的人,那年他還在新疆干活。
天不亮小武就被云明的電話吵醒了,他二叔的葬禮快開始了,小武是抬棺木的怎么還沒來?小武忙翻起身,擦了把臉,他媽給他懷里揣了個小鏡子。小武走進云生家院子的時候,廊檐下的幾個老者看著他和氣地笑,就像一個等待許久的親戚出現(xiàn)了似的,這讓他有些不自在,卻也生出幾分神氣來。在他不爭氣的年代,這時候進來是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至多被村里幾個比他三濫得多的人物取笑一番。抬老人的棺木真是件辛苦事,這么沉的棺木,也許是柏木做的,云生有錢。云生爸活的時候住在個破磨房里,死了才被安放在他家的二層樓房里,小武聽他媽說云生爸臨死前都喝不到一口水,云生老婆怕他喝口水再活過來。天下著毛毛雨,墳地又遠,小武克服得很艱苦,送葬的年輕人只有他們五六個人,他媽過世了也得請別人抬的。小武爸是春天去世的,那時節(jié)村里的年輕勞力都出門了,湊不齊一個抬棺木的班子,最后靠著一群老者把他爸葬了。小武的頭皮被下濕了,雨滴順著光溜溜的額頭往下流,背心被汗水濕透了,外衣被雨水濕透了。沉悶的炮仗一個接一個,在半空里綻放火光,鑼聲響得凄慘,那個高舉過誰頭頂?shù)恼谢赆υ陲L雨里殘破著,孝子們瑟縮地走在茫茫的霧氣里,像一個個牛皮影子。好不容易掙到墳地里,他們幾個放下棺木,好像卸下了一世的負擔,生命輕松無比。人家縣城人送葬多輕松,什么都是商業(yè)化,一條龍服務,有專門的靈柩車,放炮仗也是專業(yè)人員,要是愿意多出幾個錢,還能叫來哭喪的,那腔調(diào),那悲戚,也是功夫。
雨下大了,工地上不會開工,小武決定在家里呆兩天。他穿了雨衣來到蘋果園里,這時候村里人大都在睡覺,除了幾聲來自濃霧里的布谷鳥叫,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他把地邊的一個陷坑墊了,拋開一條水渠,把路渠里的水引到他家的蘋果樹下。每一顆蘋果喝足了水,在他的想象里迅速長大,結出一張張人民幣。從前他哪里看得起務果園的營生,雞肋一樣的回報。等天晴了,讓秀萍請幾天假把蘋果套戴了,村里人差不多快戴完了。這五十棵樹,今年價錢就是再不景氣不也能賣萬把塊錢,農(nóng)業(yè)上的收入多多少少能補貼一下家用。
那天小武送秀萍回家,在十里鋪堵車了,他進退不能。挖機、泵車、攪拌車占了路面施工,幾個月以來,這路上一直是這副讓人頭疼的場面。聽說有一天高速公路要通過,他們趕著修建,就是為了拆遷能獲得更多的賠償;此刻,小武對縣城人的刁更加嫉恨,罵了幾句娘,下了車,搖搖晃晃往前走。那些新鮮的紅磚和灰突突的混凝土里,電線管子亮得人心神清涼,這里說不定能攬個活呢!他走進樓里面看,電路做得很外行,自家蓋的樓房,電路水路什么都被土木工一手干了,小武在心里嘲笑了那些人。外面有冰雹落下來了。很快,天地間一片狂亂。小武站在樓板下看車里的秀萍,秀萍在車里往他這邊看,透過這混沌的世界,她的臉龐那么清秀,好久他沒有過這種感覺了,恍然間又看到了初見的她,那種讓人憐惜的柔弱的表情。秀萍在拿著手機照相,他朝她做了個勝利的姿勢,她卻不再理他了。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冰雹,散著雪一樣的寒氣。家里是不是也下了呢?微信圈里已經(jīng)有人在曬冰雹了,他們那邊下得更早,蘋果被打得七零八落,蘋果套落了一地。秀萍不用回家去了。
只能說,農(nóng)民的收入靠運氣,他們連續(xù)三年被冰雹坑了。蘋果的每一個過程都那么辛勞,一顆蘋果賣成錢,不知被果農(nóng)的手摸了多少次,投資成本也不小,農(nóng)藥化肥蘋果套。老天發(fā)一個暴脾氣,農(nóng)民的愿望化為泡影;怨天無門。關于這場冰雹的思考,小武在失望之余,更多的是暗自慶幸,幸虧他家沒來得及戴蘋果套,跟別人相比他家的損失要小許多;幸虧他不怎么依賴農(nóng)業(yè),即使損失了,他也能通過其他彌補回來。
四
老婆要買個冰箱,小武不讓買。冰箱可以緩一步,現(xiàn)在急需的是安裝防盜金,金金那么淘氣,總愛趴在窗口看外面。老婆卻認為防盜金不是多么必要,只要教育好孩子,總是安全的。因為這個,兩口子起了矛盾,誰也說不服不了誰。冰箱防盜金同時進行問題不就解決了嘛,問題是小武認為買冰箱是奢侈,現(xiàn)在必須精打細算。
“信用社那個折子不是沒動嗎,還有四萬六呢?!?/p>
她一提那四萬六,就像揪了小武腦門上的毛發(fā)一樣讓他不可忍受。他冷笑了,“你覺得四萬多元很多嗎?我告訴你,你趁早別打那點錢的主意,日子還過不過了?”
秀萍賭了氣,一面走向廚房去:“愛過不過,你那錢我不用行了吧,我這季度的工資快下來了,我用我的錢買?!?/p>
就這也被他否定了,他們隔著推拉門上模糊的毛玻璃。她那點工資,幾個窟窿眼兒等著呢,物業(yè)費,合作醫(yī)療費,女兒愛好班的學費也快要交了。那個折子堅決不能動,遇上個三災八難的,總得有個應急錢。這個家看起來是老婆強勢,但畢竟靠小武養(yǎng)家,事還是要他拍板。老婆看到冰箱沒指望,郁悶不打一處來。
小武最不該罵人家敗家娘們。秀萍不依不饒,他的沾花惹草是她最有力的武器。翻開他的老賬,她抓在手里的證據(jù),無可抵賴,那些散布在往昔的渠溝里的疑點,不可磨滅,她能如數(shù)家珍地羅列出來—你不得不佩服她記憶力的優(yōu)異,你也不得不承認她曾經(jīng)的淡定只是表象。小武總是要辯駁的,世間最大的屈辱莫過于給人罩上個莫須有的罪名,尤其當她嘴角滑過那一抹陰險,小武叛逆得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她還揚言讓所有的人知道,讓他身敗名裂。小武就像一頭老黃牛被人扯住了鼻環(huán),任由她欺負;假如他該生出一點愧疚的話,這時被憤怒和恐懼淹沒了。世上誰人不犯錯,她根本不懂得感化的力量,這可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如此狠心;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這時候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別人都領著一家子去外面消化了,院子里傳來孩子們快樂的聲音。他家的晚飯還沒動靜。佳佳不聲不響地在書房里寫字,金金依然無憂無慮地看動畫片。秀萍躺在床上冷冷地刷了會兒手機,起來燒了一鍋米粥給他們吃。金金糖加多了,沒法吃,挨了揍,一聲不吭。他們娘們喝得吱溜吱溜響,佳佳抬臉憐憫了她爸一眼,想給他也盛一碗,瞥一眼她媽的臉,只好吃自己的。吃不吃飯無所謂的,受氣的滋味比饑餓要難受得多,小武從茶幾下摸出煙盒,拿出一支去門外抽了。時間已經(jīng)很晚,兩個孩子都睡著了,清淡的燈光里,小武忽然覺得自己好孤獨??偟贸砸稽c,滿廚房只找出半個烤餅,這一吃卻餓了,只好再喝兩杯水。約莫著她睡著了,進臥室去睡覺。他貼在床邊上,蓋自己的衣服就足夠了。她的手機在被窩里亮著,不眠之夜的兆頭;他也脫離不了干系。他閉了眼睛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想想明天的活兒,想想前路漫漫,想想宇宙茫茫,有些事似乎沒必要太計較。
“那婊子到底哪里好?”她突然問。
小武沒有吭聲。
“你別裝死,”她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差點兒把他蹬下床去,“李小武,你必須給我說清楚,要是喜歡你們過去,我不擋你的路?!?/p>
“你能講點道理不?”小武做出一點忍無可忍的樣子,“除了冤枉人你還有個什么本事,那都是玩笑話,誤會,你誤會了,我說了不下一千遍了。你老這么折磨我對你有什么好?”
“我折磨你了?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你把我都快折磨瘋了知道不?我對你哪里不好?李小武,你說清楚我到底哪里對不起你你要這么地折磨我。”她有些歇斯底里了,猛地坐起來,“我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等著吧,哪天我把那些話念給你老媽也聽聽,那些話我一個字沒忘,讓她說說她這有本領的兒子干的什么光彩事,這口氣我咽不下?!?/p>
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坦白的:“隨你怎么說,沒有就是沒有?!?/p>
“沒有,你說沒有就沒有了?我憑什么相信你,你敢對老天發(fā)誓嗎?你發(fā)誓,要是你和她不清白出門讓車撞死去,你敢嗎?”
小武像是被勒住了喉嚨,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她把他逼得太緊了,顯然,說一句那樣的話,對他很有利的。但毒誓怎么能亂發(fā)呢,雖然那不過是糊弄人的鬼話。他思忖許久,沒有言語。
“你不敢吧,做賊心虛。敢給我戴綠帽子,哼,你等著吧,我和你沒完?!?/p>
“我做什么賊了我心虛,我只是不想陪你繼續(xù)無聊下去了。睡不醒明天怎么干活,掙不來錢一家人喝風屙屁嗎,睡覺吧?!?/p>
“你睡你的?!彼穆曇魶鲟侧?,像是從冰洞里冒出來的。
她心里的悶氣到底沒有發(fā)干凈,他甚至能聽見她眨眼睛的聲音。雖然他對她的這一套厭惡透頂了,但平靜下來,他還是有些內(nèi)疚,剛才該發(fā)了那句毒誓,也許就應付過去了。他心里明白,她希望聽到那句毒誓,只是因為她不愿相信那事是真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事他干了,誓也是可以發(fā)的,畢竟,讓她安然入睡是最大的事。有一刻,他幾乎要主動地彌補那個毒誓了。
那樣的事他做了兩年了,以為自己藏得很好,那么遠的地方,他是不會知道的。老婆是怎么察覺他的呢?事實上很久前他就露出端倪了,人總有馬虎的時候。那時候她拿不出直接的證據(jù),她無縫可叮,只是旁敲側擊地提醒他,他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墒怯幸惶臁蠹s三個月前吧,他們剛搬進樓上的那幾天,微信里的聊天記錄出賣他了。只是喝了點啤酒,手機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在家里的時候,他從來都是邊和她聊邊刪除記錄,再說他的手機有密碼。可那天他睡著了,密碼沒有鎖,聊天記錄被發(fā)現(xiàn)了。當她把那一框框黑字展示在他面前,他傻眼了,大事不妙。他和她的聊天內(nèi)容,讓第三個人看見,他恨不得把腦袋戳進老鼠洞里去;就那些話,他用什么來證明他的清白也是蒼白的了。她像捉住了賊似的感到快意,盡管看到的那一瞬間她的傷口就撕開了,但她可是抓到了她預謀已久的東西。
小武很是惱恨她,偷看別人手機,窺探到他的隱私了,要不,什么事不會有;她不知道,傷害也就不會存在,她還會沉浸在新房的幸福里,未來的日子冒著甜蜜的泡泡。很快,他的底氣就泄了,她窩了一輩子的火,從各個角度給這對狗男女定性。哪有他的好果子吃。日子可是置下了,他最怕天黑的到來,從回家進門,直到半夜,要不是第二天早起掙錢,他覺都沒的睡。他的出軌成了他們生活的主旋律,人家是黨組織,他是腐敗分子,交代問題,別無出路。他能做到的就是盡力開脫,避重就輕,跟她斗心斗智,無論她用了怎樣的手段;假如他招認了的話,他頭頂那稀稀不拉的幾撮毛怕是長不到今天。
直到女兒期中考試得了獎,她的臉上才能見到一絲陽光,那也只是對兩個孩子。那幾天,縣城里接連發(fā)生的三場悲劇,卻解救了好多不相干的人,秀萍似乎也是把人生看破了,晚上他們還同了房。他算是從泥沼里爬出來了,但他的日子也沒有好過到哪里去。老婆有了新的玩法,遇上她興致不錯正好無事可做,就津津有味地表演那段聊天記錄—她把那段話轉發(fā)給自己了。女兒都六年級了,這把他的尊嚴傷害到最深。她時常拿自己男人和那“小騷貨”在床上的事取樂,就像一個事不關己的獵奇者。
“你在她身上能干多長時間?”
小武漲紅了臉,羞憤地扭過頭去,“我告訴你,別給人頭上扣屎盆子,我倆從來就沒有那事!”
“她叫床的聲音大嗎?”
小武狠狠地瞪她一眼,指頭敲得床邊“當當”響,“你別太下流好不好,滾一邊去!”
她自然不會去干其他事的,還會坐到他腿上來,臉上的表情完全就是他們初戀時的嬉皮笑臉。他的叫屈被拋到一邊,“不要謙虛啦”,“反正便宜占了,也給老婆分享下嘛”。她的真實心理是怎樣的呢?她再怎么嘲謔人生,也掩不住心底的痛恨和悲涼;從人之常情講,她不愿意那事是真的。小武你招不招認,人家杜撰得有鼻子有眼,他們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情景,她偷窺過似的,某些細節(jié)做了特寫,到盡興處,就像她自己起了欲望。
“她高潮的時候被蝎子咬一口,像這樣,”她拿自己的身體做模仿,歪鼻子瞪眼睛,口吐白沫,“看你還愛不。”
她這樣的邪惡也許正符合她的真實心理。可是把自己男人的禿腦門和那小女人的私處聯(lián)系在一起對她有什么好處呢!小武在心里感嘆,下流也需要天賦的。盡管吐此類言語的時候她避著女兒,但作為一個妻子總不該粗鄙到這地步吧,她出了門可是一個很本分的女人。他還在想,是否別的女人在家里也這樣。有些事,你說出來比做出來更下流、更可恥、影響更不良。
有些事犯下了,就成了你一輩子的弱點。小武以前不大理解“英雄氣短”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他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了,必須栽在老婆那里,才可短,短得無路可逃;他甚至想出家了。
但是呢,他沒怎么后悔。
五
老婆和他一旦慪起來,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過去??墒墙裉煸缟纤o小武留早飯了,平日這時候小武該是動身去工地的了。他蹲在廚房里懶懶地吃著老婆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和蔥花餅,蔥花餅是她自己做的,因為兒子愛吃,不給他留早飯,他出去買著吃是要花錢的;也許是做多了呢。吃著老婆的飯,小武心里殘余的一束煩悶消散了,他得好好干。每頓飯都用了心思做,做飯她從來不嫌麻煩,這點是她的一個好。中午回到家里,飯已經(jīng)擺上桌,她卻端了碗去臥室吃了,小武只是埋頭扒拉飯菜,這樣的氣氛,兩個孩子吃得小心,金金也不敢大聲說話。從他們還沒結婚的時候,她就愛來這一招了,和他對面走過,都看不見他的臉。你不能這樣吧,買冰箱是一回事,那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不能往一起拉,隨便哪天一不高興就扯出那個事,簡直讓人反感透了。
小武在家里不痛快,他盡量多地在外面呆著,中午一吃過飯就回工地上了。工地上的娛樂不是扎金花就是打麻將,除了和吳瑩瑩在一起的時光,小武從來就不好耍錢的娛樂。他喜歡躺在沒人的床鋪上玩手機,吳瑩瑩一般也不午休,他倆聊一會兒。在她那里,和小武老婆鬧的糗事好像過去了,她不再提那個“瘋老婆子”,就像她不存在了似的。吳瑩瑩說巨老板又攬了一個新樓盤,只要小武上來,就有你的一塊骨頭啃。誘惑濃濃的,他到那里還當老板,一個人掙幾個人的錢;那里還有個她呢。臉從手機上抬起來,望望戳在眼前的那棟剛建的大樓,他看著它一天天長高的,渾身長滿了靜穆的眼睛,小武的心被罩住了。他可是不敢冒險了,這里的活找得多不容易,來回一千多的車費夠為難他了,就算有工程,他現(xiàn)在哪有資本,原本他還能折騰幾下的—再說,秀萍能放開他去嗎?小武不想和她聊工程的事了,這個話題讓他很受傷。小武不能來新疆,好好的人脈不利用甘愿給人打工,吳瑩瑩吐槽了他的變化,被生活束縛住了;這一點,小武何曾不是惆悵呢。然而小武覺得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想見到他,她希望他上來,也許真的有工程,丟掉機會怪可惜,她把他當朋友??墒?,她的語言失掉了往昔的膩歪,讓小武有些酸澀,哪怕她像前段日子那樣懷有些許怨恨;畢竟,分開快一年了,她只能把他當朋友了。
小武要她的照片,吳瑩瑩讓他到朋友圈里看,小武就要此刻照的。她發(fā)過來一張,穿一件淡綠坎肩,眸子正在注視他,蕩漾著眼前這個人的心。她喜歡穿低胸,也許她特意為他選了這個角度吧,盛夏的坦蕩和熱烈沿坡而下流入幽谷。曾經(jīng),他縱情在兩座活蹦亂跳的山峰間,采擷那兩顆粉紅的小莓子,細嫩的脖頸,光滑的腰腹,都是青春特有的秀麗。老婆的那個年華,他似乎不怎么懂得享用那里的妙處,那個階段已經(jīng)過去了,在吳瑩瑩身上,只想把失去的補償回來。她就是那種看起來瘦瘦的捏著肉肉的女子,和她做那事的時候他很容易想起哪里看到的話,在老婆身上,進去了還覺得在外面,在她身上,還在外面就覺得進去了。
他們是那種關系,但小武自以為他們的那種關系跟別人的那種關系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在哪里,他好像也拿不出什么理由。他們是老鄉(xiāng),在異地他鄉(xiāng)有一種相惜的情感,他們跟著同一個建筑商奔波了三四個地方,這都沒什么特別的。讓他引以為豪的是,她是一個皮膚白凈的女子,他比她大十歲,她跟了他那么長時間。他算是吃了棵嫩草,好多人用艷羨的眼光看他,他們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把人家掛上的。而且人家是一個三本大學生,施工技術員的工作,自己只是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小包工。都怪自己那時候不好好讀書,要不如今他不會是這樣的命運,小學里他的成績也是前幾名,初中里和他差不多的幾個人家都熬出一碗公家飯了。女兒考了好成績時小武愛搬弄他過去的榮光,暗含著一種女兒隨了他的優(yōu)良基因的意思,老婆總會打壓他,你那是自我吹噓,那德行能念好書天下的學生都念成了,要真念成呢,也是她的造化,她就不會遇上這顆騷蛋子;女兒則要她爸拿出證據(jù)來證明他的成績,她可是堅定的不愿意改變現(xiàn)實者,要不,就沒有現(xiàn)在的這個她了。
這一茬人在外地打工的,像小武這樣的占多數(shù),只男人一個出門,有的把孩子丟給老人,兩口子出來混,有的兩口子都出門了,卻不在一地。女人一年里大多時間沒男人,男人一年里大多時間沒女人,耐不住了,身邊的相互照顧照顧有什么不可以;也有靠那個吃飯的。這樣的事在外面不以為怪,留在家里的尤其在縣城供給孩子的老婆,何嘗不是也成了那種“學生媽”。假如自己老婆也成了那種女人—你不能因為她整治你就否定她的幾分姿色—你小武該怎樣地面對啊,對秀萍他是放心的,就憑他在外面能掙錢,她完全依賴于他,這么多年來過著清閑日子。老婆沒完沒了的“整風”運動,不就因為他負了她而她沒有負他,心理不平衡,就這一點,他是不是該放下那股叛逆,從而也感到一點幸運呢!
他和吳瑩瑩的那種關系總有不同于別的那種關系的地方。那陣子吳瑩瑩被男朋友甩了—也許是她甩了男朋友,他也正苦悶,他的苦悶如及時雨下在她的空虛里;她雖有些不情愿,他卻也成了她療傷的港灣。一個女子孤身在外,會遇上不少困難,身邊有個男人總會好過些。她也幫過他不少忙,他的識圖紙多虧了她。他的腳被鋼筋戳傷了,有一段日子,飯都是她買來給他吃的,她還幫他清洗傷口,他忘不了那副哀憐的神情。要說多了呢,他的心要傷感了。
小武手下的一個小工摔傷腿了住進醫(yī)院里,那家里來找杜老板鬧事。人家杜老板也是盡心了,住院費墊付了,這時候要賠償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建筑工地哪能不出意外,他見得多了,人家建筑商把這個當做成本劃在預算里,可他們這些小包工的損失呢,只能怪命運把你坑了;干活的人更慘,老板賠的是錢,他們賠的是健康甚至性命。小武當了幾年老板,算是平順,除了一個小工因為戴戒指被電燒傷過指頭,基本沒有出過安全事故。這下活兒靠小武和剩下的那個小伙子干了,剩下的那個小伙子很懶,嘴里牢騷不斷,好像他自己受傷了才好呢。他們的活不能拉后腿,人家打主體可是要趕時間的,兩個人的確太累了。小武建議杜老板再找個小工,杜老板一時也不好辦,拜托小武多辛苦點,給他們每人長五十的工錢。小武想,辛苦就辛苦點吧,杜老板在煩憂中,替他擔當一份,再說班也不是白加的,一天多五十元,他心里自我解嘲,現(xiàn)在可真是個二百五了。
工地圍墻后面是科技局,一個大辦公室的窗子正對著他們的樓層,小武能看見房間里干部們工作的模樣。有一個戴眼鏡的從早到晚坐在電腦屏幕前,幾個女的低頭玩手機,很難正面看一眼她們的臉面,一個穿白襯衫的半老頭愛端著杯子立在窗前看他們施工的場景,或者撥弄窗臺上的兩盆花。小武很羨慕那些干公事的人,收入穩(wěn)定,坐在空調(diào)房子里,太陽再紅熱不著人家,玩手機喝茶也是上班??赡切┤诉€愛無病呻吟呢,什么沒地位啦待遇低啦清貧啦,你們知足吧,能端一碗輕松飯,不過是你們命運好罷了,清閑地享受時光,多好的報酬。
這輩子他已經(jīng)這樣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佳佳的念書他很滿意的,六十人的班經(jīng)常是前幾名,語文稍微差了點,也不下八十分呢。小武他們念書那陣子,數(shù)學能考個八十多分就是尖子了,語文呢,更少了。要這么說,人家城里的教育可是很先進了,要是在老家的小學里念,佳佳的成績指不定有多糟糕。可是孩子負擔多重,背那么沉的個書包,吃過晚飯看不了幾分鐘電視就要去寫字,才十多歲的孩子就戴上眼鏡了。他們那時候念書多簡單,不是語文就是數(shù)學,老師經(jīng)常不進教室,他們連上課鈴下課鈴都分不清楚,有時候他們從早上玩到中午沒寫一個字就回家吃飯去了。下午干脆就逃學了,上樹掏鳥,下河游水,偷人家地里的黃瓜,給人家胡瓜里拉屎,凡是少年能想到的壞事他們差不多都干了。
云云的兒子和佳佳同歲,比佳佳低一級。云云媳婦說她兒子經(jīng)常補課,補數(shù)學補英語,放學了補,星期天補,就補課費一年至少三四千元的。云云兒子經(jīng)常補課也沒見得成績好到哪里去,總有不適宜于念書的學生,那些老師補課不就為掙幾個補課費嗎。佳佳學習好,給他家減少了一個大負擔。就佳佳那樣的成績,老師還要求補語文呢,小武因為沒讓孩子去補,老師把座位調(diào)到后面了。小武下來給人家送了一桶胡麻油才把女兒的座位調(diào)回去了。城里的教學質量高,城里老師的師德可真不敢恭維,他可以拿出很多件身邊的事反映這個事實。小武的發(fā)小林生在縣城做蚊帳生意,當老師知道了孩子爸在干什么,給了孩子兩百元讓在他爸那里買個蚊帳。小林給那老師最好的蚊帳,只收了本錢—老師的本錢哪里敢收!后果馬上顯現(xiàn),他兒子的座位被調(diào)到最后一排,經(jīng)常罰站,三天兩頭地叫家長,他收了人家一個蚊帳的錢,損失怕是不下十個蚊帳了。
因為趕工期,中午時常要加班,不能回家里吃飯了。小武在飯館里隨便吃點,歇息的時候,提一瓶啤酒喝喝,現(xiàn)在又能天天喝上了,生活滋潤了許多。秀萍不時地打電話過來,他再忙也要耐著性子說兩句,配合人家的監(jiān)控。小武心里苦笑,我忙起來尿都夾著,想犯個錯誤也沒時間啊,每晚睡在你身邊,再說,她遠在千里,總該放心的??墒悄兀灰e下來,小武就要拿出手機,看吳瑩瑩有沒有給他說什么;什么也沒有,發(fā)個表情逗逗她。
“這樣不是很好嗎?—嗨,很好的?!币惶斓奈绾?,小武坐在操場的杉樹下喝完一瓶啤酒,悵然地望著遠方的山巒,感慨了這一句。
有空聊聊,知道她還好著,不至于相忘于江湖。
小武每天回家前習慣性地要檢查一下手機,看微信里和吳瑩瑩的聊天記錄刪除了沒有,她換了新頭像,他把她的名字改為“監(jiān)理部小李”。老婆最近對他好點了,開始把他當成自己的男人而不是那個小騷貨的野漢子;她仍然拿他們開心呢,卻充滿了幽默,成了他家生活的調(diào)味劑。
六
接連下了兩天雨,小武美美地休息了一天,睡得快醒不過來了,待完全醒過來,女兒中午放學回來了。秀萍一塊的幾個謀劃著搞家庭聚會,小武也得參加。這種事在縣城成了時尚,吃飯,K歌,發(fā)微信圈,小武卻反感這一套,要是他不支持老婆去參加呢,也顯得太摳了。
那晚小武帶了兩個孩子硬著頭皮去了,自助火鍋。四個豆腐渣一樣的女人,秀萍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她出門前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三個男人,一群小孩。高個子圓臉的那個跟她們的裁縫師有一腿,她腮邊的那顆黑痣是標記,秀萍常給小武講她們廠里的八卦;她現(xiàn)在可是一次不講了。一開鍋氣氛就來了,只要有孩子的地方就有熱鬧,四個女人顧著維護孩子們的秩序,小武和那兩個老公喝啤酒。胖的那個比小武大一歲,跑黑出租,腮邊黑痣的老公,小武在心里很同情他,和小武一樣瘦的那個比他小一歲,搞搬運,一身肌肉疙瘩。三個都是那種不怎么外向的性格,卻談得來,他們都來自農(nóng)村,在城里供孩子上學,三家里只有小武在縣城有房子,老公沒來的那家也有房子,她老公是老師。
三個男人沒吃多少菜,啤酒喝得很有狀態(tài)。認識之前他們就知道小武當老板,以為他現(xiàn)在還當老板呢,他那么輕松地買了房,那兩個對他充滿了欽慕。錢難掙,人人都混得不容易,沒有后路。他們聊果園,聊遠方。
“我們雖是農(nóng)民,可是光靠幾畝土地呢,簡直就是失業(yè)了?!?/p>
因為王兵(也許叫王斌)的這一句玩笑,他們?nèi)齻€都感慨了好一陣子。他們主要聊房子,房價到底會不會漲,買房到底劃算不劃算,這方面小武是權威。他們兩家的情況是要買房都得貸款,這對一個沒有穩(wěn)定職業(yè)的人是個大風險,小武心里有點嘲笑他們自不量力的意思,忠告的話不大好說,誰都對生活有奔頭??墒强偟谜\實啊,小武把他們引到廉租房上面,負擔輕,房子一樣住了,實惠。
幾個老婆也玩得很熱烈呢,這個照相那個錄視頻,然后幾個腦袋聚在一起看手機。老師夫人接了個很長的電話,大家不得不停下喧鬧,她說著什么孩子小升初考試報名的事,就像她自己是老師似的,她完全可以走出包間去打電話的。小武對她那種賣弄的語氣很是看不慣,走到前臺買來一箱露露給幾個孩子喝。腮邊黑痣騷唧唧地夸獎了老板的大方,老師夫人接著電話還忘不了引導孩子謝謝叔叔。小武可是為秀萍臉上爭光了,花幾個小錢算什么。
吃完火鍋,下一環(huán)節(jié)就是去歌廳,地方早定好了。三個男人先要帶孩子回家,那種場合孩子不適宜于參加?;氐郊依?,小武卻不想去了,洗了個澡,連微信沒看就迷糊了。他被電話吵醒,老婆叫他來接她,歌廳的鼓點響得很狂暴。都快十二點了,小武的車上了濱河路,兩邊的路燈眨著溫柔的眼睛,深夜的風很清爽,河邊的攤點上還有年輕人在喝扎啤。小武拐了幾個彎才找到那家歌廳,秀萍攙著老師夫人的胳膊站在一根電桿下,就像兩個被拐賣他鄉(xiāng)相依為命的婦女。上了車兩個女人還在興致不減地說他們的唱歌,教師夫人說小武今晚沒來多可惜。小武從教師夫人嘴里得知那兩個老婆和瘦老公還有半路叫來的她們廠的幾個仍在唱,兩個女人在后座上竊竊地談論著什么。小武把老師夫人送到樓下才回去。
下了車,秀萍一下醉了似的軟在小武胳膊上,這女人在那里也喝了不少。電梯出故障了,扶個喝高了酒的女人步行上到十一樓可不是件輕松事,這女人嘴里還要說個不停,她唱什么歌了,她唱了《成都》,誰和她合唱卻跑調(diào)了,跑得她找不著調(diào)了。老婆把樓道當自己家里一樣,小武讓她聲音小點。他們走走歇歇,女人還說她跳舞了,今晚她可是放開了跳,滿場子都給她喝彩了。小武問她跟誰跳的,老婆說她跟成會計劉裁縫都跳了,劉裁縫舞跳得不錯呢。劉裁縫小武見過一面的,小個子細眼睛,那樣的男人也能惹女人喜歡。小武想這女人要是把自己放開了,背著老公什么事干不出呢,只要男人給足了誘惑,小武他以前真是大意了。
進了家門,小武拉秀萍進衛(wèi)生間洗腳,他讓她坐在馬桶上,要給她洗。從今天起要對自己的老婆好點,她沒給自己男人戴一頂綠帽子,在這年代里,她真是個好女人。她的腳趾甲還這么精致,皮膚還這么細嫩,小武用心地捏腳趾頭,一些往事翻滾在心頭。他給吳瑩瑩也洗過一次腳,因為腳受傷的時候她照顧了他好一段時間。老婆還在說劉裁縫和腮邊黑痣女人的風流事,今晚當著那么多人他們還搞曖昧呢,她的那種語氣讓小武很不舒服。今晚小武和那胖子軍民在一起聊得很投機呢,就一頓飯他覺得和軍民建立友誼了,金金要吃蝦軍民細心地剝了一堆,那么樸實的一個人。
“不要再說他們的破事了好不好,你不覺得對軍民太殘酷了嗎?!”這話說出來,小武覺得自己的語氣重了。
秀萍愣了愣,好像一下子清醒過來了,冷冷地盯著老公。終于,她一字一句地說:“是嗎?你覺得殘酷嗎?那么,李小武,你是怎么對我的呢?不殘酷嗎?”
小武無言以對,垂頭坐在地板上。他靜待她的教訓,今晚她備足了狀態(tài)和理由。她一腳踢開洗腳盆,小武的衣服被澆濕了。她卻轉身趴在馬桶蓋上哭了起來。小武默默地去換衣服了,讓她哭吧,自出事以來,她沒有當著他哭過。她在衛(wèi)生間里哭訴自己的憋屈,在臥室里也聽得很清晰,她把自己哭得像個苦命的寡婦似的。這大半夜的,影響不好,去安慰一下吧。她卻一甩胳膊,小武被推到墻角,水龍頭接管破了。小武忙關閘閥,閘閥銹死了,一用力,把閥斷在手里。一時衛(wèi)生間里水流成災,小武拿塑料袋和膠布堵水管,那么大的水壓怎么堵得住,他弄得渾身濕淋淋,可是沒辦法了,嘩啦啦的聲音在深夜里格外響亮;最害怕把人家樓下滲了。小武瞪了一眼,她早不哭了。小武打擾了物業(yè),把那一棟樓的上水都關掉,險情算是暫時解除了。
第二天大清早他叫來了修理工,不到半小時就搞定了,水龍頭和閘閥都換了,這個過程小武觀察得一絲不茍。小伙子要了一百元錢,小武客客氣氣地給了;待送走人,他心里卻有些不爽。把個衛(wèi)生間弄得這么狼藉,他一面打掃一面研究那里,兩個水龍頭也就值二三十元,就是說,人家一陣陣掙了七八十元。假如自己學會修水路,也是一條活路呢。小武這人想一出是一出,在工地上找了水路工的家當實踐起來,熱縫機那玩意兒很好用。晚上他就把廚房的閘閥換了,成本只二十,節(jié)約了五六十,排除了隱患。
七
小武媽在老家惹是生非了。他媽和他三嬸分分和和了一輩子,這回又因為院外巷子里的那段水渠。那也是歷史遺留問題。爭鬧之中他媽被他二嬸推倒在泥坑里;他媽躺到他三嬸家炕上去了。
小武用盡心思,也勸不動他媽回家。無奈,給他大舅打了電話,他大舅開導了一番,他才把他媽哄回自家炕上。老人在家里數(shù)落了兒子幾句,又罵上了那一家子。小武給他媽下掛面吃,都一天沒吃飯了。他媽不想吃飯,叫著頭疼,也是呢,那么大的脾性,又感冒著,能不頭疼嗎。
小武想把他媽接到縣城里住一段日子,他可不愿意再讓老人受三嬸的氣;問題是,三嬸即使不再鬧,他媽會不會消停,小武對他媽的人可不放心。這事總得先和秀萍通通氣。秀萍一聽就郁悶了,把他媽恨得。小武現(xiàn)在可是學聰明了,說著各種軟話巴結秀萍,這不是特別時期嗎,我家里跑來跑去要耽擱活的,再說,老人放家里,指不定又惹出什么事來,有個三長兩短,還不是你我的事。秀萍鼻子里咻咻地出氣,她還能怎么辦—總不能耽擱小武的掙錢吧。
傍晚時分,小武收拾好家里。就要出發(fā)了,他二姐小梅騎著摩托車跑來節(jié)外生枝,老人受了那么大屈辱,不能就這么罷了,她要見個高低。她那一番言論起了負面影響,老人開始搖擺了。小武對他姐這種做法很反感,平日里孝敬不了老人幾回,遇上這檔子事就積極得很。小武支走了他姐,載了他媽來縣城。
小武媽見到孫子,悶氣散了大半。家里氣氛不一樣了,金金高興得跳上竄下,對他媽的話也不大敏感了。小武媽洗洗鍋拖拖地,秀萍中午能休息一會兒了,這個家添了一份溫馨。小武的僥幸沒活過五天,他從她們的臉色能看出來。秀萍在被窩里要嫌惡一陣子他媽,不講衛(wèi)生啦,廚房里的灶具亂擺放啦,上廁所沖不干凈馬桶啦,后半夜愛起來吵啦。
小武腆著臉做秀萍的思想工作,都七十歲的人啦,一輩子的積習一下子能改得過來嗎,你總得擔待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起碼在老家里把二畝園子看著,總能賣幾個錢的。小武媽也要瞅著秀萍不在的時候說她的不是,小武還得耐著性子聽。小武媽和秀萍不和睦多年了,尤其生下金金后,因為秀萍要跟小武去外地,小武媽不給她看孩子,婆媳鬧得一個不跟一個說話了。小武爸去世的那年,秀萍帶兩個孩子去縣城了,一邊看金金一邊供佳佳上學。秀萍和家人的不合,小武悲哀,他身在外地,心里總是忐忑,他最怕電話響起;如果說小武和吳瑩瑩的好秀萍也要承擔一份的話,她在家里的不和睦占了主要原因。
不要說秀萍說他媽,他媽的有些毛病他也看不慣呢。有些事小武挺為難的,兒子給她講道理卻聽不明白。她在這樓房里不好好住著,嫌這嫌那,嚷著今天要回去明天要回去。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改不了說沖動話的毛病,一高起來就抑不住調(diào)了;這給秀萍留下多少鄙夷她的把柄。有時候小武想,自己能混到如今這一步很不容易了,他得克服多少他媽身上的不良基因上啊。秀萍一天不下三次地問小武他媽什么時候回去,再這樣下去她就瘋了。小武說他也希望他媽早點回去呢,等老家里平靜點了,再過幾天就回去。再過幾天是幾天?就三五天嘛,花椒快熟了,花椒熟了不回去也不行的。秀萍又說他媽把金金調(diào)教壞了,在孩子面前說不好聽的話了,取笑她是“城里穿裙子的咪咪”。
“我媽那是逗金金樂嘛,她的唯一孫子,一年見不了金金幾次,寵起來就沒分寸了,沒有惡意嘛?!?/p>
“我的孩子,她憑什么寵。”讓她刻骨銘心的那一段苦難史又翻開了,“金金拉稀了五個月,她給灌了幾回藥洗了幾回尿布?我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兒子,她有什么資格寵,喊一聲奶奶都便宜她了?!?/p>
秀萍怎么就那么容不下他媽的存在呢!小武懷疑她倆背著他鬧了什么矛盾。她們那樣,最受傷的是小武啊,一個的老公,一個的兒子。秀萍不在表面發(fā)出來,這一點她很給面子了,尤其她沒有在他媽跟前亮他的老底。秀萍會在臥室里拿小武出氣,小武嬉皮笑臉地忍受;她逼急了,他就抱住肚子叫著胃痛。小武還要拿出木香順氣丸吃,說他去醫(yī)院看了,這藥吃一段日子不見效的話需要檢查胃鏡,千萬不能生氣的,他憂傷地望著屋頂長吁短嘆。秀萍看看小武的臉色,拿起藥盒看了說明書,捏一袋給自己,“我也需要吃這藥呢!”
不順心的事接連不斷。頂樓鋪地板,小武家的屋頂滲了。秀萍激動地要找他們,小武勸住她,自己去了。干活的人在吃盒飯,主人不在,小武向他們反映了情況,希望以后注意著。秀萍回來問什么情況,小武撒謊說那家答應做墻面的時候把他家的修補一下,裝修房子滲水是難免的,等一段時間他們做好就是了。小武媽對兒子的這種大度很不滿,應該讓他們賠償?shù)模陀袀€吃虧的本事,末了又說上了樓房的弊端,惹得秀萍也反感了她。好在屋頂那里沒有起泡,卻留下了一圈煙黃的痕跡。這可是新房啊,躺在床上,不由得往那里看,看著看著,人的心似乎也被這煙黃洇濕了。
那天吃晚飯小武胃口不佳,吃得少,菜剩了一盤。這么大熱天氣,放明天吃就不好了,這又是一個提冰箱的借口。小武沒有接話茬,望著吊燈唉聲嘆氣,今年怎么這么背,不順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小武不過是發(fā)發(fā)怨氣,有那么個轉移注意力的用意,以博得秀萍的同情,不要老跟他過意不去。他媽卻認真起來了,小武今年是本命年,三十六是個重要的坎兒,該是紅火著才好,要不,找個陰陽禳解禳解。這個話題讓婆媳倆有了共同點,女人都迷信,小武可是家里的頂梁柱。臨睡時秀萍給小武說起他們村的王陰陽,信的人多,聽說很有本事,什么時候請他來。小武并不迷信那些東西的,不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對她的好意報以嘲笑,他越來越認識到“柔軟的舌頭”的好處,現(xiàn)在太忙,等他過生日的時候再考慮這個事吧。小武抓住老婆的迷信,給她講上了家和萬事興,反之,一個家里如果關系不融洽,嚷嚷鬧鬧,相互折騰,那是一種內(nèi)耗,晦氣就容易趁虛而入。
秀萍喧賓奪主,又教訓上了小武:“倒有臉給我講道理,你不干狗男女的事,我會折騰你嗎?我以前跟你吵過幾回架?好日子沒過幾天,就騷情起來了。你泡那個小妖精—騷毛野盜的哪有一個不晦氣的—大把大把的錢花了,氣得我一段日子吃飯沒胃口,睡半夜醒來,一想起你們那齷齪事我心里就泛黑血。你有本事和她過日子去,快活夠了,到最后還不是回到我身邊了,吃我的飯,睡我的覺。你那么了一場落了個什么好,把自己女人折磨成這樣,你劃算嗎?你個混頭,你懺悔吧,給我下跪九十九次都抵消不了你的罪過?!?/p>
小武從來沒這么服帖地接受過老婆的教訓,他被揪長耳朵聽著。聽著,就有鼾聲了,被老婆掐一把,醒來,配合人家的質詢。
秀萍特地從她爸跟前問了禳解之事,她爸卻給她潑了冷水,王陰陽不好用,請一回至少得打發(fā)五六百。秀萍也就打消了這念頭。不過她爸說到另一個辦法,龍?zhí)端碌奶┥綘?,敬奉的人多,很靈驗,去要個紅匾條戴在身上。
佳佳快要小考報了,在上哪所中學這個事上兩口子有了分歧:小武的意見是上實驗中學,注重學生的能力培養(yǎng),孩子負擔輕(這是他從孩子班主任那里聽來的話);秀萍堅持上城關中學,老師抓得緊,競爭力大,有利于孩子的上進(這是她從當老師的堂哥那里聽來的話)。要是在過去,這等大事,都是小武說了算,現(xiàn)在局勢變了。他們各有自己的見解,卻都沒底兒。最后,小武打電話問老同學余罡。余罡建議上實驗中學,教學有特色,學生競賽獲了多少大獎,在全省都算得上名校,要能考上人家的實驗班,個個是名牌大學的苗子,再說,不久他們小區(qū)往實驗中學那邊的公交要通了,孩子上學多方便。到底是當官的,說話能抓住關鍵。老婆的主意直接改變了,就實驗中學了,到時候余罡還能幫上忙。他們甚至開始謀劃給余罡送什么情了。
初一這天中午,秀萍領著小武去龍?zhí)端绿┥綇R。小武第一次來這里,一座沉靜的寺院,香煙裊裊,小武一進門就被這種氣氛籠罩了。寺中沒有一個人,兩棵古柏肅穆地立在廟旁,秀萍把腦袋探進一個格子窗看了看,出來了一個留著長胡須的護院。護院打著哈欠開了門,領著小武兩口子進了廟,泰山爺?shù)哪抗馇宄憾瘧?,如雨露般灑進小武的心里。他們跪在神案下燒香,小武暗自祈禱,吳瑩瑩的臉龐在腦海深處一閃,阿彌陀佛!他連忙掙脫出來,默默地念著秀萍進門前教給他的禱詞。他側目瞥了一眼秀萍,她雙手合一,臉面平靜,注視著泰山爺,比他虔誠了好多。
她在禱告什么呢?
小武押了一百元的香火錢,要了一條紅匾條。陽光明晃晃地從樹頂泄下,什么鳥兒歡快地叫著。小武把紅匾條拿在手里,出了門,秀萍吩咐他要裝在上衣袋里,回去了做個旗子戴在腋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