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寧
中國文言小說有漫長的歷史和眾多的作品,從漢代到清代,從軼事到志怪,文言小說寫作的基本原則和主要方法是記錄見聞。記錄,是強調(diào)小說的成書是記錄(record,report),而不是虛構(gòu)(invent)或創(chuàng)作(create);見聞,是強調(diào)小說作品中的記載有來源和根據(jù),是眼見和聽聞而來,而不是想象(imagine)和杜撰(fabricate)的。記錄見聞的寫作原則和寫作方法,是文言小說不同于古代白話小說、通俗小說以及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意義的小說的重要特質(zhì)?,F(xiàn)代學(xué)者對于文言小說這一特性認(rèn)識不足,導(dǎo)致古代小說研究中長期存在著許多誤區(qū),如將古人記錄而來的文字看作是“作者”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和虛構(gòu),將小說中常見的指示見聞來源的文字看作是“故弄狡獪”等。文言小說在歷史上的各個時期雖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差異,但記錄見聞一直是歷代作者普遍遵循的寫作原則和寫作方法。下面先從三個方面進行論述,最后談?wù)劷袢藢ξ难孕≌f這一特性的忽略及其帶來的問題,并對所謂“傳奇小說”作些說明。
《漢書·藝文志》小說家敘是中國最早對小說進行全面論述的文獻(xiàn),它“創(chuàng)造”出作為文類的小說,并賦予“小說”一詞以正面的意義,揭開了中國古代小說的歷史。而就在這篇文獻(xiàn)里,已經(jīng)蘊含著小說記錄見聞的思想: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笔且跃痈橐病H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班固1745)
筆者曾經(jīng)專文分析過這段文字的含義,并強調(diào)其在中國小說史上的重要意義,這里不再重復(fù),主要談?wù)勂渲刑N含的小說記見聞的思想。街談巷語、道聽涂說,都是指流傳于街巷間、道路邊的鄉(xiāng)野之人的言論?!霸臁?,不是指創(chuàng)造或編造,而是至、致的意思,指所能了解和達(dá)到的狀態(tài)?!睹献印るx婁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壁w岐注:“造,致也,言君子問學(xué)之法,欲深致極竟之,以知道意”?!敖终勏镎Z,道聽涂說者之所造”,其實就是“君子深造”的反面,這樣的東西本來是負(fù)面的、無價值的,如孔子所說,“道聽而涂說,德之棄也”。但是,這些言說也有其“可觀”的一面,而且不會消失(“然亦弗滅”),于是有“閭里小知者”“綴而不忘”——閭巷中的下層士人將這些言說記錄下來,使之不被遺忘?!熬Y”字的本意是綴聯(lián),將分散零星的事物連綴在一起,這里指將零散的言說進行組織和記錄。由以上分析可知,《漢志》認(rèn)為小說即是對街談巷語、道聽涂說的記錄。魯迅早就指出:“然稗官者,職惟采集而非創(chuàng)作,‘街談巷語’自生于民間,固非一誰某之所獨造也”(7)。且不論先秦是否真有稗官做閭巷言論和傳聞的采集和記錄工作,《漢志》小說觀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采集”的思想,在后世小說的書名中即以“集”“搜”“摭”等字眼表現(xiàn)出來,如《集異記》《搜神記》《摭言》《搜采異聞錄》等。另外值得指出的是,“綴”字也暗示(描述)了小說在體式上的一個特征,即一部小說作品應(yīng)由多則條文組成,這就是桓譚所說的“小說家合叢殘小語”,綴者,合也。反映在小說書名中,有“叢”“林”“苑”等字眼,如《桂苑叢談》《語林》《說林》《異苑》等,表明多條文叢集是小說形式上的一個重要特征。
《隋書·經(jīng)籍志》小說家敘在《漢志》基礎(chǔ)上,進一步將小說與樂府采風(fēng)詩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小說的合法性由此而來),既然是采集四方的“街說巷語”,自然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記錄?!端逯尽贰暗缆犕空f,靡不畢紀(jì)”的“紀(jì)”(同記),取代了此前意義較為含混的“綴”字,更明確道出小說是記錄而非創(chuàng)作的實質(zhì)?!杜f唐書·經(jīng)籍志》在簡述丙部(子部)各家時就說:“九曰小說家,以紀(jì)芻辭輿誦”(劉昫1963)。簡單明白。“紀(jì)”(記)而非“作”,是小說不同于詩歌的一個本質(zhì)性的特征。
現(xiàn)存的唐宋時期的目錄書沒有各家的小敘,只有《崇文總目》釋小說類曰:“《書》曰:狂夫之言,圣人擇焉。又曰‘詢于芻蕘’,是小說之不可廢也。古者懼下情之壅于上聞,故每歲孟春,以木鐸徇于路,采其風(fēng)謠而觀之。至于俚言巷語,亦足取也。今特列而存之”(歐陽修1893)。這是《隋志》《舊唐志》說法的沿襲。以采風(fēng)詩比附搜集和記錄小說,給后人提供了理解小說的思路,明人王同軌自序其小說《耳談類增》云:“古昔帝王欲知閭閻風(fēng)俗,細(xì)瑣之事,故立稗官,而三公舉謠,使者采風(fēng),爰酌人言以為政,登萬里窮檐于殿陛曲旃之上,慮至深矣”。就是以采風(fēng)來理解稗官之記錄小說的。
《郡齋讀書志》和《直齋書錄解題》盡管沒有小說家敘,但從兩書為一些小說所作的解題之中,可看出晁公武、陳振孫對小說的看法:
《遯齋閑覽》:(陳正敏)錄其平昔所見聞,分十門,為小說一篇。(晁公武591)
《柳氏家學(xué)要錄》:(柳珵)采其曾祖彥昭、祖芳、父冕家集所記累朝典章因革、時政得失,著此錄。小說之尤者也。(晁公武571)
《老學(xué)庵筆記》:(陸游)生識前輩,年登耄期,所記見聞,殊可觀也。(陳振孫336)
《思遠(yuǎn)筆錄》:(王)寓以靖康元年七月以禮部尚書入翰苑,雜記當(dāng)時聞見,凡二十七條。(陳振孫342)
在古代目錄學(xué)集大成之作的《四庫全書總目》中,“見聞”也是小說論述的關(guān)鍵詞。其子部總序在逐一說明各家(自儒家、兵家至雜家、類書)之后,乃云:“稗官所述,其事末矣,用廣見聞,愈于博弈,故次以小說家”(永瑢769)。除去價值性評判“其事末矣”和“愈于博弈”外,事實性判斷就是“用廣見聞”——這是從小說的功用和接受角度來說的。換句話說,正因為小說作者記錄了見聞,小說讀者才有廣見聞的可能和結(jié)果。再看《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序,前半是小說溯源,暫且不論,然后將小說分為雜事、異聞、瑣語三類:
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閑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1182)
三類之中,瑣語一類頗有可議之處,所收僅5部小說:《博物志》《述異記》《酉陽雜俎》《清異錄》《續(xù)博物志》,遠(yuǎn)少于雜事的86部和異聞的32部。值得注意的是在三個類名前使用的動詞:“敘述”“記錄”“綴輯”。敘述在這里其實是記敘和陳述(故事)的意思,《四庫全書總目》于此類之末,便徑稱“紀(jì)錄雜事之書”(1204)。紀(jì)昀曾說:“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guān)目,隨意裝點”(盛時彥《〈姑妄聽之〉跋》引;紀(jì)昀469)。敘述雜事,就是記述雜事?!熬Y輯”表明搜集之意,《博物志》《續(xù)博物志》記載各種博物知識,《述異記》《清異錄》多記零碎故事、新穎名物,《酉陽雜俎》兼二者而有之。在四庫館臣看來,這些瑣語小說的內(nèi)容是各種知識和故事的混雜,故稱“綴輯”。從實際情況來看,《續(xù)博物志》454則文字可以逐一考其來源,正是一部雜抄他書而成的小說?!队详栯s俎》也有大量抄書而來的內(nèi)容。盡管瑣語的這一門類設(shè)置不大恰當(dāng),但《四庫全書總目》這里使用的“綴輯”一詞,倒是指出很多小說來自于抄書這一事實?!耙娐劇北緛硪部芍杆娭畷猿瓡尚≌f也可算是一種記錄見聞。
在《四庫全書總目》小說作品的提要中,記錄見聞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字眼。如《萍洲可談》“多述其父之所見聞”(1197);《高齋漫錄》“上自朝廷典章,下及士大夫事跡,以至文評、詩話,詼諧、嘲笑之屬,隨所見聞,咸登記錄”(1197);《輟耕錄》“雜記聞見瑣事”(1204);《睽車志》“皆紀(jì)鬼怪神異之事,為當(dāng)時耳目所見聞?wù)摺保?213);《癸未夏抄》“鈔撮諸家說部,亦間載其所見聞”(1224);《客途偶記》“述明末所見聞?wù)叨迤保?225);《觚賸》“皆記明末國初雜事,隨所至之地,錄其見聞”(1232);《板橋雜記》“追述見聞”(1235)。而對于書中見聞不實和記錄可疑者,《四庫全書總目》則予以批評,如說《睽車志》“特摭拾既廣,亦往往緣飾附會,有乖事實”(1213);說《觚賸》“幽艷凄動,有唐人小說之遺。然往往點綴敷衍,以成佳話,不能盡核其實也”(1232)。“緣飾附會”以及“點綴敷衍”之類的寫法,正因為背離了小說記見聞的基本寫法和原則,所以受到批評。
四庫的小說觀,石昌渝總結(jié)得比較清楚:“其內(nèi)涵是敘事散文,文言,篇幅短小,據(jù)見聞實錄;其外延包括唐前的古小說,唐以后的筆記小說。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背離實錄原則的傳奇小說基本上不叫‘小說’,白話的話本小說和長篇章回小說更不叫‘小說’了?!笔鍖⒋艘恍≌f概念稱為“傳統(tǒng)目錄學(xué)的‘小說’概念”,并認(rèn)為這個概念“是有事實依據(jù)的”,“界說也是清楚的”(石昌渝88)。石昌渝的總結(jié)和認(rèn)識很準(zhǔn)確,尤其是指出了“據(jù)見聞實錄”的小說特性。不過,這種小說概念并不只是傳統(tǒng)目錄學(xué)的小說概念,而是整個古代的小說(文言)概念,小說記見聞是古人的普遍認(rèn)識。
書名是了解古代書籍編撰方式和書籍性質(zhì)的一個重要途徑。很多小說作品的名稱清楚地反映了其書記錄見聞的性質(zhì)。
漢隋之間的小說書名,常有“記”“錄”之類表示記錄之意的字眼,也有“林”“苑”“藪”等表示多條叢集之意的字眼,但“見聞”尚無直觀的呈現(xiàn)。大體說來,這一時期的小說出于抄書的較多,如《搜神記》和《世說新語》都是以抄書和分門為編撰方式的,而記錄自己見聞的較少。《談藪》《宋拾遺錄》《宋齊語錄》等大約是記見聞的,但書名上沒有反映。
書名上出現(xiàn)“見”或“聞”,最早是盛唐時牛肅的《紀(jì)聞》和稍晚封演的《聞見記》(后改為《封氏聞見記》或《封氏見聞記》),兩書所記多為初盛唐時事,而且在正文中明確說是自己或親友的經(jīng)歷。如《紀(jì)聞》有一條記開元二十八年懷州民食土事,文末說“牛肅時在懷,親遇之”(《太平廣記》卷三百六十二《懷州民》引),又一條記開元二十九年牛肅之弟成見黑氣異事(《太平廣記》卷三百六十一《牛成》)?!堵勔娪洝酚浶讨輧?nèi)丘縣有古碑稱佛圖澄姓“濕”,作者查古書無此記載,感覺是個“異聞”,“大歷中,予因行縣,憩于此寺,讀碑見之。寫寄陸長源,長源大喜,復(fù)書致謝”(趙貞信77)。不同于此前很多小說因為是抄書摘編所以其內(nèi)容涉及的時間可以上溯到很早,相對來說,以記見聞為主的小說,其內(nèi)容涉及的人事距作者生活時代比較近。《紀(jì)聞》和《聞見記》將小說記錄見聞的原則和方法通過書名明確下來,此后的小說作者便大量地用“見”和“聞”來命名自己的作品。以下略舉一些:
唐代:《洽聞記》《聞奇錄》《錦里新聞》《南楚新聞》《次柳氏舊聞》《玉泉子見聞?wù)驿洝贰镀な弦娐勪洝贰锻跏弦娐勪洝贰短颇┮娐勪洝贰都o(jì)聞譚》
宋代:《洛陽搢紳舊聞記》《涑水記聞》《邵氏聞見錄》《邵氏聞見后錄》《春渚紀(jì)聞》《松漠紀(jì)聞》《中吳紀(jì)聞》《南燼紀(jì)聞錄》《靖康紀(jì)聞》《游宦紀(jì)聞》《曲洧舊聞》《家世舊聞》《西塘集耆舊續(xù)聞》《月河所聞集》《聞見近錄》《靖炎兩朝見聞錄》《北狩見聞錄》《四朝聞見錄》
元明:《佩韋齋輯聞》《東南記聞》《炎徼紀(jì)聞》《鹿樵紀(jì)聞》《西園聞見錄》《奇見異聞筆坡叢脞》《玉劍尊聞》《見聞錄》(徐岳)《見聞錄》(陳繼孺)《前聞記》《客座新聞》《見聞紀(jì)訓(xùn)》《金臺紀(jì)聞》
清代:《紅杏山房聞見隨筆》《西陲聞見錄》《竹溪見聞志》《拳匪聞見錄》《郎潛紀(jì)聞》《咫聞錄》《客舍偶聞》《皇華紀(jì)聞》《研堂見聞雜錄》《春泉聞見錄》《初月樓聞見錄》《見聞瑣錄》《見見聞聞錄》《張文襄幕府見聞》
這些小說不僅書名即表明其記錄見聞的性質(zhì),自序中寫到的成書經(jīng)過也常常表現(xiàn)出這一點。以下舉三例:
余未應(yīng)舉前,十?dāng)?shù)年中,多與洛城搢紳舊老善,為余說及唐梁已還五代間事,[……]邇來營丘,事有條貫,足病累月,終朝宴坐,無所用心。追思曩昔 紳所說,及余親所見聞,得二十余事,因編次之,分為五卷。[……]斯皆搢紳所談,因命之曰《洛陽搢紳舊聞記》。(張齊賢《洛陽搢紳舊聞記》自序;朱易安 第一編第二冊147)
伯溫以先君子之故,親接前輩,與夫侍家庭,居鄉(xiāng)黨,游宦學(xué),得前言往行為多。以畜其德則不敢當(dāng),而老景侵尋,偶負(fù)后死者之責(zé),類之為書,曰《聞見錄》。(邵伯溫《聞見錄》自序;朱易安 第二編第七冊101)
明之幼嘗逮事王父,每聞講論鄉(xiāng)之先進所以誨化當(dāng)世者,未嘗不注意高仰云。少長,從父黨游,皆名人魁士。及又獲識典刑于親炙之人,乃從事于進取,虞庠魯泮,余三十年,同舍亦多文人行士,揭德振華,咸有可紀(jì)。[……]竊嘗端居而念焉,凡疇昔飫聞而厭見者,往往后輩所未喻。今年九十有二,西山之日已薄,恐其說之無傳也,口授小子昱,俾抄其大端,藏之篋衍。(龔明之《中吳紀(jì)聞》自序;朱易安 第三編第七冊167)
這三部小說,都是作者在晚年回顧生平所見聞,為保存前賢言行故事而記下的。這類小說與現(xiàn)代以來的回憶錄有某種相似之處,頗有保存歷史的用意。民國時劉禺生撰《世載堂雜憶》,“憶寫從前所見所聞之事”(1),亦取其意。
與見聞相關(guān)的字眼“耳”和“聽”等,也常常進入小說的書名。如唐代有《驚聽錄》,五代有《耳目記》,宋代有《貴耳集》,明代有《耳抄秘錄》《耳新》《耳談》《說聽》《道聽錄》,清代有《耳書》《耳食錄》《耳郵》《渠丘耳夢錄》《道聽途說》等。這里舉光緒四年(1878年)俞樾撰《耳郵》為例,看其自序成書之過程:
余吳下杜門,日長無事,遇有以近事告者,輒筆之于書,大率人事居多,其涉及鬼怪者,十之一二而已。[……]因耳聞?wù)叨?,目見者少,故題日《耳郵》,猶曰傳聞云爾。(陳大康150)
有來自自己的親見親聞,也有他人的見聞。將他人見聞或者所說的話記錄下來,是小說的常見類型,這類小說常常以“談”“話”“說”加上“記”“錄”等字作為書名標(biāo)示,有時還標(biāo)出所聽聞的來源。這種小說以唐代韋絢之作為最早——韋絢在夔州刺史劉禹錫門下問學(xué),記其“日夕所話”而成《劉公嘉話錄》,在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幕下,記其談“古今異事”而成《戎幕閑談》。兩部小說的自序?qū)@一點交待得十分清楚:
蒙丈人(指劉禹錫)許措足侍立,解衣推食,晨昏與諸子起居,或因宴命坐,與語論,大抵根于教誘。而解釋經(jīng)史之暇,偶及國朝文人劇談,卿相新語,異常夢話,若諧謔卜祝,童謠佳句。即席聽之,退而默記,或染翰竹簡,或簪筆書紳,其不暇記,因而遺忘者,不知其數(shù),在掌中梵夾者,百存一焉。今悉依當(dāng)時日夕所話而錄之,不復(fù)編次,號曰《劉公嘉話錄》。(陶敏1424)
贊皇公博物好奇,尤善語古今異事。當(dāng)鎮(zhèn)蜀時,賓佐宣吐,亹亹不知倦焉。乃謂絢曰:“能題而紀(jì)之,亦足以資于聞見?!苯k遂操觚錄之,號為《戎幕閑談》。(陶敏926)
韋絢這兩部小說的書名和自序,很好地揭示出小說記錄見聞(尤其是來自他人的)的寫作方法,《郡齋讀書志》著錄兩書,說是“幼從學(xué)于禹錫,錄其話言”(晁公武569),“記德裕所談”(565),也清楚明白。韋絢還有小說《佐談》十卷,已佚,估計內(nèi)容也多來自他人。明人毛晉跋《劇談錄》云:“唐人最拈弄小說,雖金紫大老,趨蹌殿陛之余,使命一方,鞅掌簿書之暇,盡日有所記錄,積久成編。李文饒、劉賓客尤兢兢耳”(毛晉44)。李文饒是李德裕,劉賓客是劉禹錫。毛晉所說就是韋絢二書,雖然誤將李、劉當(dāng)作撰者,但他所說的唐人作小說的方法,“盡日有所記錄,積久成編”,則是不錯的。
與韋絢書大約同時的還有《常侍言旨》,柳珵記其伯父散騎常侍柳登所談(言旨);《尚書故實》又名《尚書談錄》,李綽記載張尚書(張彥遠(yuǎn))談?wù)撝Z。此后宋元明清皆有記錄他人所談而成書的小說。如《賈氏談錄》(賈黃中談,張洎錄),《楊文公談苑》(楊億談,黃鑒、宋庠錄),《丁晉公談錄》(丁謂談,潘延之錄),《王氏談錄》(王洙談,王欽臣錄),《孫公談圃》(孫升談,劉延世錄),《都公譚纂》(都穆談,陸采錄)等。從這些小說的自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成書過程,都是記錄某人談?wù)f而成。舉三例:
賓護尚書河?xùn)|張公,[……]綽避難圃田,寓居佛廟,秩有同于錐印,跡更甚于酒傭。叨遂迎塵,每容侍話。凡聆征引,必異尋常。足廣后生,可貽好事。遂纂集尤異者,兼雜以詼諧十?dāng)?shù)節(jié),作《尚書故實》云耳。(《尚書故實》序,陶敏2277)
庚午歲,予銜命宋都,舍于懷信驛。左補闕賈黃中,丞相魏公之裔也,好古博學(xué),善于談?wù)摚靠罱?,常益所聞。公館多暇,偶成編綴,凡二十九件,號曰《賈氏談錄》,貽諸好事者云爾。(《賈氏談錄》序,陶敏3402)
紹圣之改元也,凡仕于元祐而貴顯者,例皆竄貶湖南、嶺表,相望而錯趾,惟閩郡獨孫公一人遷于臨汀。四年夏五月,單車而至[……]。余時侍親守官長汀縣,竊從公游,聞公言,皆可以為后世法,亦足以見公平生所存之大節(jié)。于是退而筆之,集為三卷,命曰《孫公談圃》。(《孫公談圃》序;朱易安,第二編第一冊139)
不專記一人之談,而廣采眾人之談,則是更多小說成書的常態(tài)。表現(xiàn)于書名中仍是以談、話標(biāo)示。如唐代胡璩《譚賓錄》,意為賓客談?wù)撝涗?;康駢《劇談錄》,也是取暢談之意。宋代之《賓朋宴語》《茅亭客話》《友會談叢》《延賓佳話》《臺省因話錄》《國老談苑》《翰苑名談》《秘閣閑談》《師友談記》《步里客談》,元代之《玉堂嘉話》,明代之《東園客談》《潞水客談》,清代之《香飲樓賓談》《茶余客話》,均從書名上顯示出這一點。有的小說記眾人之談,其實就是記平生所聞所見之意,如《友會談叢》是“每接縉紳先生,貢闈名輩,劇談?wù)撝?,開樽抵掌之余,或引所聞,輒形記錄”;有的來源眾多,在書中明示其每一事之來源,如《東園客談》,“其書皆錄名人嘉言懿行及近代聞見諸事,以據(jù)當(dāng)時友朋所書輯之,故曰客談。于每條下各標(biāo)其名,凡錢維善、全思誠、陶宗儀、趙宣晉、夏文彥、夏頤、朱武、郭亨、邵煥、孫中晉、孫元鑄、黃琦、費圜用、楊孫、李升、曾樸并道易,共十七人,多元之遺民也”(永瑢等1218)。至于臺省、翰苑、秘閣、玉堂等,則是標(biāo)示見聞的主要來源場所。
顯而易見的是,大部分小說并不是因(專門)記錄他人談話而作,而主要是個人聞見的記錄(他人談話也是一種見聞),包含有名人軼事,朝野趣聞,歷史掌故,學(xué)問知識,異聞怪談,風(fēng)土人情,里巷傳聞,以及個人的議論說理和感想情志等等。這些小說作品的名稱,仍然喜歡用談、話、語等為主要標(biāo)識。如:
談:《鐙下閑談》《閑談錄》《萍洲可談》《席上腐談》《霞外麈談》《池上偶談》《夜譚隨錄》《甕牗余談》《兩山墨談》
話:《因話錄》《玉堂閑話》《野人閑話》《避暑錄話》《道山清話》《谿山余話》《鷗陂漁話》《蒿庵閑話》《客窗閑話》
語:《石林燕語》《晁氏客語》《西溪叢語》《齊東野語》《樂郊私語》《北窗瑣語》《敝帚軒賸語》《廣東新語》《熙朝新語》
這些小說的自序也清楚地展現(xiàn)了記錄見聞的成書過程,舉三例:
《澠水談》者,齊國王辟之將歸澠水之上,治先人舊廬,與田夫樵叟閑燕而談?wù)f也。[……]今且老矣,仕不出乎州縣,身不脫乎飢寒,不得與聞朝廷之論、史官所書。閑接賢士大夫談議,有可取者輒記之,久而得三百六十余事,私編之為十卷。(《澠水燕談錄》自序;朱易安 第二編第四冊5)
宣和五年,余既卜別館于卞山之石林谷,稍遠(yuǎn)城市,不復(fù)更交世事,故人親戚時時相過。周旋嵁巖之下,無與為娛,縱談所及,多故實舊聞,或古今嘉言善行,皆少日所傳于長老名流,及出入中朝、身所踐更者;下至田夫野老之言,與夫滑稽諧謔之辭,時以抵掌一笑。窮谷無事,偶遇筆札,隨輒書之。建炎二年,避亂縉云而歸,[……]而余亦老矣。洊罹變故,志意銷隳,平日所見聞,日以廢忘,因令棟裒集為十卷,以《石林燕語》名之。(《石林燕語》自序;朱易安 第二編第十冊5)
昔人以筆札為文章之唾余,余謂小說家亦文章之唾余也,上可以紀(jì)朝廷之故實,下可以采草野之新聞,即以備遺忘,又以資譚柄耳。余自弱冠后,便出門負(fù)米,歷楚豫浙閩齊魯燕趙之間,或出或處,垂五十年,既未讀萬卷書,亦未嘗行萬里路。然所聞所見,日積日多。鄉(xiāng)居少事,抑郁無聊,惟恐失之,自為箋記,以所居履園名曰《叢話》。雖遣愁索笑之筆,而亦《齊諧》《世說》之流亞也。(《履園叢話》自序;錢泳1)
從前兩例自序所言可見,其書也如《洛陽搢紳舊聞記》《邵氏聞見錄》《中吳紀(jì)聞》一樣,為晚年回憶“平日所見聞”所作。錢泳更在自序中談到小說家作品的內(nèi)容(“上可以紀(jì)朝廷之故實,下可以采草野之新聞”)和功用(“即以備遺忘,又以資譚柄”),而其書也是將五十年來“所聞所見”寫出而成。三個自序都強調(diào)了見聞來源之廣泛,這也是多數(shù)小說寫作的常態(tài)。
小說書名中還喜歡用筆錄、筆談、筆記,大概因為它們都直接表示了用筆記錄的意思。三者之中筆錄之名最早,始自北宋《王沂公筆錄》(《王文正公筆錄》)和《東軒筆錄》。筆談始自《夢溪筆談》,沈括自序云:“予退處林下,深居絕過從。思平日與客言者,時紀(jì)一事于筆,則若有所晤言,蕭然移日,所與談?wù)呶üP硯而已,謂之《筆談》”(1)。意謂以筆硯記錄平日與賓客交談之事,正如相對晤談一樣,故名筆談。清代許仲元的《三異筆談》得名又有所不同,自序云:“道光丁亥(1827)余罷官,羈棲武林柳泉太守郡齋,客來閑話,苦氣弱不能劇談,乃以筆代舌。自夏徂秋,積成卷帙。熙朝掌故,則詢之柳泉;往代軼聞,則證之子壽”。則是將自己所知之事,求證于朋友之后,筆記而成。不過籠統(tǒng)地說,筆談和筆錄也差不多,仍不離記見聞的事實。至于筆記,過去一般認(rèn)為始于宋祁《筆記》,但此書《郡齋讀書志》稱《景文筆錄》,恐怕才是原名,否則以宋祁的影響,不至于整個北宋都無人繼踵其書。可以對比的是歐陽修寫了《詩話》(后來稱《六一詩話》或《歐公詩話》),很快就有劉攽的《中山詩話》和司馬光的《溫公詩話》。最早以筆記命名的小說可能是《仇池筆記》,約出現(xiàn)于北宋末,大概因為借了蘇軾的名義,對后來小說命名頗有影響,于是《老學(xué)庵筆記》《芥隱筆記》《蘆浦筆記》《密齋筆記》紛紛而出,使筆記成為此后小說最常見的命名之一。
桓譚說:“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毙≌f的體式特征之一是多條文的匯集,這也是它區(qū)別于單篇文章和傳記的重要標(biāo)志。六朝已有以“林”“苑”為名的《語林》《笑林》《說林》《異苑》《笑苑》等小說,唐代開始又有以“叢”命名者,叢,聚也。唐有《桂苑叢談》,宋有《鐵圍山叢談》《后山談叢》《西溪叢語》《東園叢說》《螢雪叢說》,元明有《庶齋老學(xué)叢談》《委巷叢談》《玉堂叢語》《四友齋叢說》,清有《尾蔗叢談》《浪跡叢談》《聽雨叢談》《妙香室叢話》《履園叢話》等。胡應(yīng)麟分小說為六家,便有“叢談”一類,所舉為《容齋隨筆》《夢溪筆談》《東谷所見》《道山清話》四種宋人小說,雖然書名中沒有出現(xiàn)“叢”字,但無一例外都是多條文叢集的小說專書?!皡舱劇倍趾芎玫亟沂玖怂稳诵≌f叢脞和記談(見聞)的特點。胡應(yīng)麟的小說六家還有“雜錄”一類,所舉為《世說新語》《語林》《北夢瑣言》《因話錄》,皆是六朝和唐代小說。唐宋小說固然有所不同,但它們都是記錄見聞而成,在這一基本的寫作原則和方法上,叢談與雜錄并無根本差異,胡應(yīng)麟也說“叢談、雜錄二類最易相紊”,大約他認(rèn)為晉唐小說主要是敘逸事,而宋人小說內(nèi)容更駁雜,故作區(qū)分。今天看來,二者都可歸于軼事小說。
上節(jié)以書名為切入點,重點分析了書名中有見、聞、以及談、話、語、叢等字眼的小說的成書情況,同時由其自序揭示其記錄見聞的寫作方法。毫無疑問,書名中有明顯標(biāo)示的作品只是小說中的一部分,其他小說作品的寫作原則和方法又是如何的呢?我們同樣可以通過作者自序和他人序跋來作分析。
志怪小說,今人常以虛構(gòu)、幻想視之,不自覺地將其內(nèi)容看成是作者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進而探求作者的立意、匠心之類。其實這些小說的作者反復(fù)地申明——書中故事是記錄,并不是創(chuàng)作。志怪小說的早期代表《搜神記》便是如此,該書大部分內(nèi)容是從前代書籍中搜集而來的,干寶自序就引出了記錄見聞的話題。該序前半段講“聞見之難,由來尚矣”,國史尚且不能做到“無失實”(為自己書中的“虛錯”作解釋),接下來說到本書:
今之所集,設(shè)有承于前載者,則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及其著述,亦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群言百家,不可勝覽;耳目所受,不可勝載。亦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說而已。 (1)
集指搜集、匯集,《搜神記》就是此前神怪故事的匯集?!霸O(shè)有承于前載者”,懷疑是“設(shè)有承誤于前載者”,脫“誤”字,意思是抄錄過去的書(“群言百家”)如有錯誤,則“非余之罪”。采訪近世之事,來自“先賢前儒”,他們說的如有“虛錯”,不能都算在我頭上。這說到了《搜神記》內(nèi)容的兩個來源,一是抄錄以前的書(“群言百家”),一是采訪前輩先賢(“耳目所受”),都可以說是來自見聞。來自前代書籍,稱作“見”也未嘗不可,“采訪近世之事”更是見聞所得。不過應(yīng)指出的是,在古代小說寫作中,專意采訪搜集故事的,像孫光憲那樣三十多年對“咸京故事”“專于博訪”而寫成《北夢瑣言》二十卷,或者如洪邁那樣四處搜集、“貪多務(wù)得”寫成《夷堅志》四百二十卷的,并不多見,大多作者只是就個人見聞所知而記錄成書,態(tài)度較為輕松隨意。
唐宋以后志怪小說的序跋和當(dāng)時人的評論也常常提到見聞。唐代《獨異志》自序云:“自開辟以來迄于今世之經(jīng)籍,□□耳目可見聞,神仙鬼怪,并所摭錄”(陶敏1774)。五代《錄異記》自序云:“聊因暇辰,偶為集錄。或征于聞見,或采諸方冊”(陶敏2930)。北宋《括異志》,晁公武說是“推變怪之理,參見聞之異”(晁公武556)。《祖異志》,晁公武說是“記近時詭聞異見”(557)?!端焉竦z覽》章炳文自序說:“予因暇日,茍目有所見,不忘于心,耳有所聞,必誦于口。稽靈即冥,搜神纂異,遇事直筆,隨而記之。”南宋《投轄錄》,王明清自序說,少年嗜讀家藏志怪書,后又有“以新奇事相告語者”,后記憶而“筆之簡編”。至于《夷堅志》,現(xiàn)存有多編,洪邁自序各有側(cè)重,支志庚序說自己“每聞客語,登輒紀(jì)錄,或在酒間不暇,則以翼旦追書之,仍亟示其人,必使始末無差戾乃止。既所聞不失亡,而信可傳”(洪邁1135),足見其記錄之勤奮與認(rèn)真。金代《續(xù)夷堅志》,元人石巖作跋云:“《續(xù)夷堅志》乃遺山先生當(dāng)中原陸沉之時,皆耳聞目見之事”(元好問99)。明代《西樵野記》,侯甸自序云:“余少嘗從侍枝山(祝允明)、南濠(都穆)二先生門下,其清談怪語,聽之靡靡不倦。余故凡得于見聞?wù)咻m隨筆錄之?!鼻宕读凝S志異》,今人尤喜討論其虛構(gòu)和命意,其實蒲松齡自序就說:“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伙?!逼阉升g的朋友唐夢賚作序,說得更清楚:“留仙蒲子”“凡所見聞,輒為筆記”(丁錫根138)。也是搜集和記錄故事。蒲松齡為搜集故事以菸茗招待路人的傳說,也正說明他的寫作不是現(xiàn)代意義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是傳統(tǒng)意義的記見聞。至于蒲松齡的粉飾加工,或者采用“傳奇法”,是另一問題,也并未打破記錄見聞這一基本的寫作原則。
紀(jì)昀對小說問題有自覺的思考,其《閱微草堂筆記》為五部小說構(gòu)成,每書自序都談到記錄見聞的話題:
《灤陽消夏錄》自序:晝長無事,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小說稗官,知無關(guān)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紀(jì)昀1)
《如是我聞》自序:曩撰《灤陽消夏錄》屬草未定,遽為書肆所竊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為紕繆,且有以新續(xù)告者。因補綴舊聞,又成四卷。(紀(jì)昀122)
《槐西雜志》自序:舊有《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二書,為書肆所刊刻。緣是友朋聚集,多以異聞相告,因置一冊于是地,遇輪直則憶而雜書之,非輪直之日則已。其不能盡憶則亦已。歲月駸尋,不覺又得四卷。孫樹馨錄為一帙,題曰《槐西雜志》,其體例,則猶之前二書耳。(紀(jì)昀227)
《姑妄聽之》自序:今老矣,無復(fù)當(dāng)年之意興,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故已成《灤陽消夏錄》等三書,復(fù)有此集。[……]以多得諸傳聞也,遂采《莊子》之語,名曰《姑妄聽之》。(紀(jì)昀356)
《灤陽續(xù)錄》自序:景薄桑榆,精神日減,無復(fù)著書之志,惟時作雜記,聊以消閑?!稙搓栂匿洝返人姆N,皆弄筆遣日者也。年來并此懶為,或時有異聞,偶題片紙;或忽憶舊事,擬補前編,又率不甚收拾,如云煙之過眼,故久未成書。今歲五月,扈從灤陽,退直之余,晝長多暇,乃連綴成書,命曰《灤陽續(xù)錄》。(紀(jì)昀470)
“追錄見聞”“追錄舊聞”等,對成書都說得很明白。“補綴舊聞”“連綴成書”的“綴”字,讓人想起《漢志》的“綴而不忘”,也說明小說成書是由眾多條文而成。紀(jì)昀的五種書名中有“聞”“錄”“志”(同記),也反映出記錄見聞的寫作原則和方法。紀(jì)昀弟子盛時彥作《閱微草堂筆記》序說:“(先生)退食之余,惟耽懷典籍,老而懶于考索,乃采掇異聞,時作筆記?!睍袃?nèi)容,正是“采掇異聞”而來。紀(jì)昀和盛時彥的序,是在《聊齋志異》之后對傳統(tǒng)(正統(tǒng))的小說寫法的強調(diào),并對晚清小說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如晚清汪儉說俞鴻漸“于近世小說家,獨推紀(jì)曉嵐宗伯《閱微草堂五種》”,而俞鴻漸撰小說《印雪軒隨筆》,自序說其寫作方式便是“取生平所聞見,拉雜記之”(陳大康16)。雪坡于同治八年(1869年)寫成《旅居筆記》,其自序云:“旅居鮮事,時撰小說以自娛。追錄舊聞,中無寄托”(陳大康63)。其撰小說的方法,和紀(jì)昀的“追錄見聞”“追錄舊聞”為小說并無二致。
順便指出,紀(jì)昀稱采取《莊子》的說法而取書名為“姑妄聽之”,事實上《莊子·齊物論》的原文是“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郭慶藩100),并沒有“姑”字。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說法來自葉夢得《避暑錄話》所記蘇軾語:“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fù)為畛畦。有不能談?wù)?,則強之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wù)邿o不絕倒,皆盡歡而后去”(朱易安,第二編第十冊227)。明代胡應(yīng)麟曾抄撮古代志怪小說成《百家異苑》一書,其序也提到此語:“昔蘇子瞻好語怪,客不能,則使妄言之。莊周曰:余姑以妄言之,而汝姑妄聽之。知莊氏之旨,則知蘇氏之旨,知蘇氏之旨,則知余類次之旨矣。”便將自己編書的宗旨追溯到蘇軾、莊子。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自序中說“情類黃州”,袁枚《新齊諧》自序說“乃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均是用這個典故。紀(jì)昀更是以《姑妄聽之》作為書名。妄言妄聽雖然承認(rèn)志怪小說有失實的問題,甚至從“游心駭耳”的角度對虛妄之事予以欣賞,但這并沒有完全改變小說記錄見聞的原則。
晚清俞樾在其志怪小說《右臺仙館筆記》自序中也專門說到:“《筆記》者,雜記平時所見所聞,蓋《搜神》《述異》之類;不足,則又征之于人?!毙蚝蟾健墩髑螽惵剢ⅰ凡⑿≡姸祝f“書生結(jié)習(xí),未能盡忘,姑記舊聞,以銷暇日。而所聞所見,必由集腋而成;予取予求,竊有乞鄰之意”,希望“儒林丈人、高齋學(xué)士,各舉怪怪奇奇之事”(俞樾1)寄來。如果志怪小說可以虛構(gòu)杜撰,俞樾何必如此麻煩,坐在書齋中憑空杜撰,豈不更加方便?光緒十六年(1890年),龔壽圖撰志怪小說《南京隨筆》,仍以見聞為準(zhǔn),并不編造故事。其書自序說:
偶讀《酉陽雜俎》及《閱微草堂》《聊齋志異》諸書,見所紀(jì)奇奇怪怪,覺暗室風(fēng)生,燈光如豆。細(xì)思幽冥之事,難必其無,善福禍淫,諸書俱載。在金陵寓齋,暇無所事,因取筆就生平之所聞見,拉雜書之,日三五則。有人來談因果,亦謹(jǐn)志之。不意成帙,因命之曰《南京隨筆》。(陳大康 1483)
此書稿未刊,光緒三十六年(1908年)其子龔鴻揆將它登載于《月月小說》上,改題《蛾述軒隨筆》,此時西方小說觀念已經(jīng)進入中國,但龔鴻揆的題識還是說:“是編為先資政公寓金陵時就生平所聞見者,摭實錄紀(jì),日積成帙”(陳大康1483),仍然持有傳統(tǒng)的小說觀,以小說為見聞的記錄。
志怪小說是記錄見聞而來,軼事小說更是如此?,F(xiàn)存唐前軼事小說罕有自序留存,能見到的最早的是唐代《隋唐嘉話》的序:“余自髫丱之年,便多聞往說,不足備之大典,故系之小說之末”(劉餗1)??梢娛菗?jù)見聞寫成。本來此書不載怪異之事,但因有畫工解奉先死后變牛一事,序中還專門作了解釋:“釋教推報應(yīng)之理,余嘗存而不論。若解奉先之事,何其明著。友人天水趙良玉睹而告余,故書以記異”(1)。這樣鄭重其事地予以說明,是要強調(diào)故事并非虛構(gòu)和編造。唐代最重要的小說自序是《國史補》的,云:
《公羊傳》曰:“所見異辭,所聞異辭?!蔽从胁灰蛞娐劧鴤涔蕦嵳摺N魟M集小說,涉南北朝至開元,著為《傳記》。予自開元至長慶撰《國史補》,慮史氏或闕則補之意,續(xù)《傳記》而有不為。言報應(yīng),敘鬼神,征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jì)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fēng)俗,助談笑,則書之。仍分為三卷。(陶敏800)
此段文字可分四段。第一段引出《公羊傳》之說(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強調(diào)故實(故事)都由見聞而來,換句話說,記錄見聞而得故事。第二段,劉餗匯集小說故事而成《傳記》(即《隋唐嘉話》)。第三段,作者接續(xù)劉作,記開元至長慶間的故事(見聞)而成《國史補》,也有補史之意。第四段講本書內(nèi)容,“言報應(yīng)”等四方面的內(nèi)容不書,“紀(jì)事實”等六種則書之。前四種可稱為志怪,后六種可稱為軼事,二者相合,大致就是古代文言小說常見的內(nèi)容?!豆騻鳌贰皞髀劗愞o”的說法,也從此進入小說話語。如紀(jì)昀說:“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魯史且然,況稗官小說”(紀(jì)昀557)。清代許秋垞《聞見異辭》和劉體仁《異辭錄》,更以此取名。
下面舉一些軼事小說的序跋(片段),都說到書中內(nèi)容是對見聞和往事的記錄:
(唐)陳翺《卓異記》自序:隨所聞見,雜載其事。
(宋)姚寬《西溪叢語》自序:予以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wù)f,履歷見聞,疑誤考證,積而漸富,有足采者,因綴緝成篇,目為《叢語》。
(宋)吳處厚《青箱雜記》自序:余自筮仕,未嘗廢書,又喜訪問,故聞見不覺滋多,況復(fù)遇事裁量,動成品藻,亦輒紀(jì)錄,以為警勸。
(宋)張貴謨《清波雜志》序:紀(jì)前言往行及耳目所接。
(明)曹安《讕言長語》題記:予少游鄉(xiāng)塾,見先生嘉言善行,即筆于楮,或于載籍中間見異人異事,亦錄之。
(明)黃瑜《雙槐歲鈔》自序:每遇所見所聞暨所傳聞,大而縹緗之所記,小而芻蕘之所談,輒即鈔錄。
(明)陸從平《皇明世說新語》序:每于耳目所逮,凡名公巨卿,嘉言懿行,或方外吊詭之談,荒逖瓌儻之跡,可以觀風(fēng)考德,裒思大畜者,有見必錄,有聞必書。
綜上可知,無論志怪還是軼事,序跋里常談的都是對見聞的記錄。換句話說,無論何種小說,記錄見聞都是基本的寫作方法。晚唐盧肇先撰有軼事小說《史錄》,又撰志怪小說《逸史》,后書自序云:“盧子既作《史錄》畢,乃集聞見之異者,目為《逸史》焉。其間神化(仙)交化、幽冥感通、前定升沉、先見禍福,皆摭其實、補其缺而已”。兩部小說都是“集聞見”,志怪不過是“聞見之異”罷了?!稗鋵?、補其缺”,同樣適用于兩部小說——采摭信實的傳聞,補史(或神仙傳記及前代志怪小說)之未備。南宋初葉夢得《避暑錄話》曾說:“士大夫作小說,雜記所聞見”(朱易安,第二編第十冊264),真是一語中的。
值得強調(diào)的是,小說作者不但以記錄見聞為其寫作的原則和方法,有的作者甚至特別強調(diào)其書的征實。這里舉《次柳氏舊聞》略作說明。李德裕在自序里詳細(xì)敘述了此書內(nèi)容的來源:大和八年(834年)秋八月乙酉,唐文宗問宰相王涯等關(guān)于高力士的事情。王涯奏,上元中史官柳芳得罪,貶官黔中,路經(jīng)巫州見到高力士,高力士因為柳曾為史官,對他說了一些宮禁中事,柳芳據(jù)此寫成《問高力士》(類似今天的記者采訪記錄)。唐文宗命尋訪此書,王涯等找到柳芳孫子柳璟,他說,柳芳寫《唐歷》時曾將《問高力士》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采入,“其余或秘不敢宣,或奇怪、非編錄所宜及者”,現(xiàn)在原書已經(jīng)亡失了。李德裕然后說道,“臣德裕亡父先臣,與芳子吏部郎中冕,貞元初俱為尚書郎。后謫官,亦俱東出。道相與語,遂及高力士之說,且曰:‘彼皆目睹,非出傳聞,信而有征,可為實錄?!瘸济繛槌佳灾保ㄌ彰?006)。于是據(jù)回憶寫出十七則故事,編成一書。按照李德裕自述,這十七事是輾轉(zhuǎn)得來的,故事講述人的線索是:高力士→柳芳→柳冕→李吉甫(李德裕父)→李德裕。正因為如此,此書取名《次柳氏舊聞》,意思是編次柳芳聽說和記錄的舊聞。盡管書中涉及神怪的故事有五則,自序還是強調(diào)這些故事“非出傳聞,信而有征,可為實錄”。今人見到小說記神怪故事,常以為是古人虛構(gòu),其實古人(尤其是宋代以前)在一般情況下對神怪之事多是信其實有的。正如魯迅所說:“當(dāng)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29)?!洞瘟吓f聞》第一條記唐肅宗出生異事。玄宗在東宮時被太平公主監(jiān)視,元獻(xiàn)皇后(楊氏)懷孕,“玄宗懼太平,欲令服藥除之”。張說侍讀進宮,帶了去胎藥。但玄宗三次煮藥都被金甲神人打翻藥鼎,不得已乃止。張說認(rèn)為是天命。楊氏思食酸,玄宗告訴張說,張說獻(xiàn)以木瓜。楊氏后來生下了肅宗。在敘述完這件事之后李德裕說:“芳本張說所引,說嘗自陳述,與力士詞協(xié)也”(陶敏1006)。意思是柳芳是張說引薦的,張說曾對柳芳說過此事,和高力士的說法一致。玄宗煮藥夢神人覆鼎、生下肅宗之事,《舊唐書·元獻(xiàn)皇后傳》也有記載,而《舊唐書》這篇傳記來自經(jīng)過柳芳之手的唐國史,換句話說,很可能就是柳芳把這件從張說和高力士那里聽來的事情寫進國史的。同時也可說明,李德裕并沒有虛構(gòu)這個“志怪”故事,這確實是輾轉(zhuǎn)得自高力士和柳芳“舊聞”。此書第九條記肅宗吳皇后生代宗事,第十條記代宗誕三日、玄宗相見事,兩條文末均有“吳湊嘗言于先臣,與力士說亦同”的話。吳湊是吳皇后的弟弟,他曾對李吉甫(先臣)講過這兩件事,正和高力士所說相同。也就是說,李吉甫曾確認(rèn)過此事的可靠性,將自己從柳冕和吳湊兩處聽來的故事進行了印證和綜合,然后告訴李德裕,李德裕再寫出這兩個故事。
在古代小說寫作中,像《次柳氏舊聞》這樣強調(diào)書中內(nèi)容之可靠征實者還有很多。如《開天傳信記》自序說“搜求遺逸,傳于必信”(陶敏2246),而且書名即是此意。又如清代《三岡識略》在書前凡例中,有“事雖細(xì)微,各有依據(jù),不敢妄為稱述”,“凡系風(fēng)聞、未經(jīng)目見者,必書某人說”二則(董含4)。小說中常見記載某事?lián)橙苏f,不能認(rèn)為是作者的“故弄狡獪”。但也要注意,記錄見聞,來源清楚,并不保證所記事件便真實可信。見聞之不完全可靠,《搜神記》序即已表達(dá)過,后來的作者和批評者從正反兩方面也常常提到。如洪邁說:“稗官小說家言不必信,固也。信以傳信,疑以傳疑,自《春秋》三傳則有之矣。[……]《夷堅》諸志皆得之傳聞,茍以其說至,斯受之而已矣”(洪邁967)。承認(rèn)自己的《夷堅志》存在不實之處(但也要注意,傳聞不實并非是有意虛構(gòu))。批評者如北宋沈括,他曾在《夢溪筆談》中辯論李白寫《蜀道難》的兩種說法,“前史”(《新唐書·嚴(yán)武傳》)記李白作《蜀道難》是因為嚴(yán)武為劍南節(jié)度使時放肆不法,而《本事詩》又記李白初至京師見賀知章出《蜀道難》,二者所記時間相去甚遠(yuǎn)。沈括總結(jié)說:“蓋小說所記,各得于一時見聞,本末不相知,率多舛誤,皆此文之類。李白集中稱‘刺章仇兼瓊’,與《唐書》所載不同,此《唐書》誤也”(34)。沈括將《新唐書》和《本事詩》都稱作小說,似乎難以理解,其實《新唐書》采用的是《云溪友議》的說法,故在此以小說稱之,并批評它“率多舛誤”。(但同時也可看出,“小說所記,各得于一時見聞”是被看作一種常識的。)四庫提要對小說失實的批評很多,如說《山居新語》“其書皆記所見聞,多參以神怪之事,蓋小說家言”(永瑢等1203),稱贊《次柳氏舊聞》的同時,又對它“皆涉神怪”稍有不滿,但又認(rèn)為小說家言即是如此。四庫提要在評明代志怪小說《耳談》時,甚至引陶冶序的話“事不必盡核,理不必盡合,文不必盡諱”,稱這是“小說家之定評”(1231)。此外,還有一些小說作者和論者以寓言、寄托等作為小說記載失實的解釋和藉口。但總體來說,這些并不能改變小說記錄見聞的本質(zhì)。對于小說記錄的失實,陳尚君論范攄《云溪友議》時有一段話,可稱得上是一種“了解之同情”:“如同今日之娛樂記者或小道傳播者一樣,范攄只是認(rèn)真記錄者,他的記錄真?zhèn)坞s糅,事實與虛構(gòu)并存。[……]范攄一生未仕,行走下層,認(rèn)真采輯記錄,能力也不足以考清事實,恰好完成記錄傳聞原貌的責(zé)任”(57)。而陳尚君同時也提到《大唐新語》《譚賓錄》《北夢瑣言》《次柳氏舊聞》《因話錄》《松窗雜錄》等內(nèi)容較為信實的小說。如果要說古代文言小說大部分是有意識的虛構(gòu)之作,古代的作者們和論者們一定不會同意。
民國時期,現(xiàn)代小說寫作已經(jīng)成為主流,但傳統(tǒng)文言小說的寫作仍未斷絕,且不說《花隨人圣庵摭憶》《一士類稿》《小奢摩館脞錄》《新語林》等軼事小說,志怪作品仍然沿襲傳統(tǒng)的記見聞的寫法。如《養(yǎng)和軒筆記》,“見有遺聞軼事,輒取片紙書之[……]益以身世所經(jīng)、見聞所及,與夫名家記載、報紙流傳”;《葂麗園隨筆》,“爰將親所見聞及本身所歷之因果事實、善惡報應(yīng),據(jù)實以書”;《柘園野語》,“睹諸目,聞諸耳,寫諸楮,不斧斤經(jīng)營,不煙云渲染,不海市蜃樓”;《客窗消閑錄》,“或采之筆錄,或得諸耳聞”;《古春草堂筆記》,“舉囊昔見聞所及,盤錯所經(jīng),援筆而為之記。敘事必歸于真實,論人勿失其本來”;《惜蔭軒隨筆》,“將素所聞見及世所傳述者隨時拉雜記之,皆屬真情實事,可以信而有征;非同空中樓閣,但圖炫異矜奇”。直到1946年鍾叔河寫小說還是這個路子和方法:當(dāng)時初中畢業(yè)的他將自己聽長輩講述的35則故事記為一書。有序云:“予喜聞奇怪之事,而樂其荒誕不經(jīng)。夏扇冬爐,父老聚談所聞所見可喜可愕之事,予輒擠坐其旁,欣欣然不肯或去。時日既久,頗多積累,懼失記憶,乃于課暇中擇其雅馴者述之。方丈小室,足不出戶,惟塵窗老蛛,蠕蠕網(wǎng)際,一似為予伴侶者。既成此卷,乃弁數(shù)言,且命以名。民國丙戌夏六月下澣之七日”(2)。民國時期現(xiàn)代小說已經(jīng)興起,普通人的小說觀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文言小說的基本的寫作原則和方法仍然延續(xù)著,足見其生命力之強大。時至今日,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世說》體的《學(xué)林廣記》等,也可算文言小說之后裔。
記錄見聞是中國文言小說基本的寫作原則和寫作方法,從古代目錄學(xué)到古代小說作品的序跋,從古人對小說作品的具體評論到對小說的一般性的論述,都能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但是,長期以來中國小說史學(xué)界由于受到西方和現(xiàn)代小說觀念的影響,要么是對文言小說記錄見聞這一特點注意不夠,要么是在“傳奇小說”的視野下將記錄見聞作為筆記小說的一般性特點,并給以較低的評價。
中國古代的小說按語體可分為文言和白話兩類,兩類各自發(fā)展,各有淵源和流變。在中國古代,文言小說是小說的主流,這可從四個方面來說明。一,從時間上來說,文言小說淵源于漢代,直至明清,代有寫作,至民國始衰落。白話小說起于唐宋說話及其記錄文本(現(xiàn)存文本主要是宋元時期的),流行于晚明和清代,民國后則與現(xiàn)代小說合流。文言小說的起源早于白話小說,流行時間長于白話小說。二,從數(shù)量上來說,文言小說多于白話小說。據(jù)《中國古代小說總目》,1912年以前的文言小說2904種,白話小說1251種。據(jù)《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文言小說2192種,白話小說1389種。而且,大部分白話小說產(chǎn)生于晚清最后二十年。三,從地位上來說,白話小說一直低于文言小說,常受到歧視和貶低。歷代公私目錄一般不收錄白話小說,文人偶然寫作,經(jīng)常不署其真名。文言小說則剛好相反,宋以后文人圈里一直有寫小說的風(fēng)氣,且多署真名。四,從古人小說觀上來看,在晚清(光緒)以前人們說到小說,主要指文言小說。大約在1895年以后,白話小說地位陡然提升,尤其是在梁啟超1902年提倡“新小說”之后,人們提到小說時才偏指白話小說,開始以白話小說為小說之主流和正宗。
晚清民國以來,注重人物、故事、虛構(gòu)等要素的西方小說及其觀念進入中國,由于白話小說與西方小說更為接近,加上其他政治和歷史的原因,如提倡白話文和通俗文學(xué),希望借小說來救國存亡和改造民族等,白話小說地位迅速提升,逐漸被看作中國古代小說的正宗和發(fā)展頂峰。在現(xiàn)代小說觀念的影響下,“傳奇小說”也被發(fā)現(xiàn)和“制造”出來,被看作文言小說的巔峰。在進化論思想(以及中古——近世的歷史觀)的影響下,白話小說被看成小說史的邏輯終點。于是,六朝志怪→唐傳奇→宋元話本→明清章回這樣一個中國小說史,也隨之建立起來了。由于將文言小說看作是和白話小說、現(xiàn)代小說相類似的事物,研究者常常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人物、故事、環(huán)境、虛構(gòu)等要素去看待和要求文言小說。如吳禮權(quán)論“筆記小說”,“與其他文言小說、白話小說一樣,也需要刻畫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講究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重視語言運用等”(3),談到《庚巳編》時說,“故作‘聞之某某’、‘出在某年’等語,以聳眾聽,以求人信,蓋亦志怪派筆記小說之故伎耳!”(197)。很多學(xué)者在分析論述“筆記小說”作品時,不考慮小說記見聞這一性質(zhì)(或考慮不足),不注意其書中的內(nèi)容來源原本很復(fù)雜,或所記之事已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述和變異,或從前代書籍抄寫,或憑記憶概述,而簡單地將全書視為作者一人之創(chuàng)作,進而探求其寫作主旨、藝術(shù)特征云云。在古代小說研究中,常??吹竭@樣的表述:作品表達(dá)了作者什么樣的主旨(思想),表現(xiàn)出作者什么樣的寫作技藝,塑造了什么樣的人物形象,等等,其理論預(yù)設(shè)便是將小說看成創(chuàng)作而非記錄。早在1940年代范寧就指出:“所謂‘筆記小說’不僅沒有‘人物性格描寫’,連‘故事’的影子也捉摸不著的。把小說看做故事人物的有機組合,還可以說我們的思想歐化了”(37)。俞平伯也說:“我們用今日所謂小說之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古之小說,而發(fā)現(xiàn)種種的有趣的齟齬,這倒是當(dāng)然的現(xiàn)象。若古人能預(yù)知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處處合式,這才是真的奇異呢。”可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研究,正是把古人記錄見聞的寫作當(dāng)作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來看待和研究的!
學(xué)界對于文言小說記錄見聞的特性也有所認(rèn)識。如浦江清說:“在文言文學(xué)里,小說指零碎的雜記的或雜志的小書,其大部分的意旨是核實的”(192)。尤其是在談筆記小說時,學(xué)者們也有較好的認(rèn)識,如苗壯談筆記小說的特點,有“基于耳聞目睹的現(xiàn)實性”(6)。譚帆、王慶華認(rèn)為:“‘筆記體小說’多表現(xiàn)為‘據(jù)見聞實錄’的記述姿態(tài)和寫作原則?!辈贿^,將記錄見聞這一寫作原則限定在“筆記小說”上,不夠準(zhǔn)確。實際上,這是幾乎所有的古代文言小說的基本寫作原則,古代文言小說的主體本來就是今人所謂的筆記小說。筆記小說的概念是20世紀(jì)興起的,現(xiàn)在人們使用它主要為了與所謂的“傳奇小說”相區(qū)別。
所謂“傳奇”或“傳奇小說”,今人多以為是一種帶有創(chuàng)作意識的、更具有現(xiàn)代性的小說,實際上它是一個現(xiàn)代以來在西方小說觀念影響下建構(gòu)起來的概念和文類。簡單地說,那些名為“傳”和“記”的單篇作品,本來是一些帶有傳奇性的傳記,在古人看來最多勉強算作廣義的小說。小說與傳記在古代是兩個不同的目錄門類和文類,雖然也有混淆之時,但根本上是不同的。小說是多條文的叢集,故內(nèi)容駁雜,傳記記錄一人或一事,內(nèi)容單一。小說記事多是片段的,傳記一般是首尾完整的。小說記見聞,傳記因為要保持完整性和一定的篇幅,故而在傳奇性傳記中逐漸允許想象和夸飾。古人對小說與傳記之別是有認(rèn)識的,最著名的是紀(jì)昀等人對小說和傳記(傳奇)區(qū)別的強調(diào)?,F(xiàn)代學(xué)者把“傳奇”抬得很高,因為它更符合現(xiàn)代小說關(guān)于人物、情節(jié)、虛構(gòu)等方面的設(shè)定,與現(xiàn)代小說更為接近。范寧就說:“在我國歷史上小說一詞和近時觀念最為接近的,怕要算唐人傳奇了”(39)。反過來說,這恰可證明“傳奇”不是古人心目中典型的小說。浦江清就說:“現(xiàn)代人說唐人開始有真正的小說,其實是小說到了唐人傳奇,在體裁和宗旨兩方面,古意全失。所以我們與其說它們是小說的正宗,毋寧是別派,與其說是小說的本干,毋寧說是獨秀的旁枝吧”(186)。其實,“獨秀的旁枝”之說也頗有夸大的成分,真正的“傳奇性傳記”數(shù)量很有限?,F(xiàn)代學(xué)者將數(shù)量不多的傳奇性傳記,和另外一些原本屬于不同文體、文類的作品(如普通傳記、詩序、傳體文等),再加上小說中的一些篇段,合在一起都看作傳奇,擴大和“建構(gòu)”了“傳奇”這一文類的范疇。
根據(jù)篇幅的長短、敘事的精妙、虛構(gòu)的有無等標(biāo)準(zhǔn),將文言小說劃分為“筆記小說”和“傳奇小說”兩大類,然后抬高和重視“傳奇”,貶低和忽視“筆記小說”,是中國小說史學(xué)界長期以來的做法。結(jié)果之一就是,小說記錄見聞的特性被忽視,而文言小說或“筆記小說”的身份變得尷尬,以至于唐宋以來大量記錄見聞的小說成為小說史上的配角,尤其是軼事小說因為比志怪小說更“不像小說”,除了《世說新語》外差不多都被小說史所遺忘。更進一步,小說史學(xué)界干脆就放棄了對這些小說的研究,甚至“剝奪”了它們的小說的身份和稱呼,很多作品只好以“筆記”的身份存在于中文和歷史兩個學(xué)科的邊緣。如中華書局出版的“歷代史料筆記叢刊”,大象出版社的《全宋筆記》,三秦出版社的《全唐五代筆記》,大部分都是小說,但目前小說史學(xué)界關(guān)注很少。筆記、筆記小說之名稱和概念的流行,固然有其原因和淵源,不過根本原因還是現(xiàn)代小說概念的引入,以致今人把小說這個概念拱手交給較具虛構(gòu)和想象的白話小說和“傳奇”,而傳統(tǒng)的文言小說被“剝奪”了小說的名分(尤其是軼事小說),只好以“筆記”來稱呼了。其實軼事小說一直是文言小說的重要部分,南宋張邦基說:“稗官小說,雖曰無關(guān)治亂,然所書者必勸善懲惡之事,亦不為無于世也。唐人所著小說家流,不啻百家,后史官采摭者甚眾,然復(fù)有一種,皆神怪茫昧,肆為詭誕,如《玄怪錄》《河?xùn)|記》《會昌解頤錄》《纂異》之類,蓋才士寓言以逞辭,皆亡是公、烏有先生之比,無足取焉?!睂μ拼竟中≌f多有批評,接著舉出“近世諸公所記、可觀而傳者”共45部小說,都是宋人軼事小說(281)。晚清邱煒萲說:“小說家言,必以紀(jì)實研理,足資考核為正宗。言情道俗,不過取備消閑,猶賢博弈而已,固未可與紀(jì)實研理者絜長而較短也?!备J(rèn)為紀(jì)實(記事實)和研理(主要是討論知識和學(xué)問)的軼事小說才是文言小說的正宗。古人對《世說新語》和《酉陽雜俎》稱譽很高,如明代謝肇淛說:“晉之《世說》,唐之《酉陽》,卓然為諸家之冠,其敘事文采,足見一代典刑?!表n國申綽(1760年—1828年)也認(rèn)為“《世說》則是小說之宗”,但今人看重的則是志怪和“傳奇”,不得不說,古今的小說觀念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錯位。當(dāng)下學(xué)界在古代小說研究中忽視文言小說,在文言小說研究中忽視軼事小說,正是小說概念和觀念變化造成的。縱使不能扭轉(zhuǎn)當(dāng)今的小說觀,至少在古代小說研究時,應(yīng)該懂得和尊重文言小說占有重要地位這一事實以及它的記錄見聞這一根本特性吧。
文言小說自有其獨特的魅力,但現(xiàn)代以來為“傳奇”所掩。浦江清1944年曾對小說概念和觀念的變遷做過很好的論述,他對文言小說的一些表述今天看來仍然是很有啟發(fā)性的:
中國人的性格是核實的,從前的文人對于歷史和掌故的興味超出于虛幻故事的嗜好。所以據(jù)宋人的看法,小說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也許是《夢溪筆談》和《容齋隨筆》。[……]若照老的標(biāo)準(zhǔn),認(rèn)為小說不單指虛幻文學(xué),那么宋人的筆記還是在向上進展的路上,筆記小書到了宋代方始體制完備,盛極一時。[……]即如宋人筆記,多數(shù)是可愛的小書,惟其作者漫不經(jīng)意,隨筆閑談,即使不成立為小說,也往往有小品散文的意味,實在比他們文集里面的制誥、書奏、策論、碑志等類的大文章更富于文藝性。我們覺得假如小說史里不能容納,總的文學(xué)史里應(yīng)該列有專章討論,以彌補這缺憾。如有人把筆記文學(xué)撰為專史,而觀其會通,那末倒是一部中國本位的小說史,也是很有意義的工作。(187—88)
古代小說研究的學(xué)術(shù)史已經(jīng)百年,現(xiàn)代小說概念和觀念對古代小說的理解和研究造成了很大的干擾。按照浦江清多年前的設(shè)想,在現(xiàn)有的小說史框架之外,尊重古人的小說觀念,突出記錄見聞的文言小說的在小說史上的主體性,揭示它獨特的魅力,探討它在古代文人寫作和精神世界中的地位,再建立一個“中國本位的小說史”,是一件值得嘗試的事情。
注釋[Notes]
①記錄見聞不只是小說的特權(quán),它實際上是中國古人寫作中的普遍存在的一種觀念和傳統(tǒng)。不過,小說在數(shù)量上和理論表述上,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了記見聞的精神和特質(zhì)。
②參見拙文“從語詞小說到文類小說——解讀《漢書·藝文志》小說家序”,《天津大學(xué)學(xué)報》4(2005):300—304。
③《孟子注疏》,見《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26頁。
④《論語·陽貨》,見《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25頁。
⑤ 《說文解字》:“綴,合箸也。”王筠《說文句讀》:“謂連合使之相著也?!薄墩f文解字》:“叕,聯(lián)也。”見王筠:《說文句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115頁。
⑥學(xué)界稗官討論很多,筆者也寫過“小說與稗官”,載《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6(2000):54—60。較新的一篇文章是的陳廣宏:“小說家出于稗官說新考”,載陳廣宏《文學(xué)史的文化敘事:中國文學(xué)演變論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9—38頁。
⑦王同軌:《耳談類增》,見《續(xù)修四庫全書》1268冊(影印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一年唐晟唐昶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頁。
⑧王應(yīng)麟《玉?!肪砦迨濉短朴详栯s俎》引《中興書目》,見武秀成、趙庶洋《玉海藝文志校證》(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010頁。
⑨參見筆者指導(dǎo)袁堃完成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續(xù)博物志〉研究》,西南交通大學(xué),2017年。
⑩小說寫作中抄書是很常見的,較早的《世說新語》《搜神記》即是如此。參見拙文“從《世說新語》到《南北史續(xù)世說》(代序)”,《古典文學(xué)知識》5(2017): 49—59。
[11]李劍國說:“本書百二十余事,出玄宗朝者特多,皆牛肅親所聞知,宜乎名曰《紀(jì)聞》也?!崩顒骸短莆宕竟謧髌鏀洝罚ū本褐腥A書局,2017年)第249頁。
[12] 參見陶敏:“《尚書故實》中張賓護考”,陶敏《唐代文學(xué)與文獻(xiàn)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660—68頁。
[13]許仲元《三異筆談》,見《筆記小說大觀》第20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440頁。
[14]《郡齋讀書志》還說:“不知何人所編,每章冠以‘公曰’?!比绱藙t此書亦《賈氏談錄》《丁晉公談錄》一類,并無創(chuàng)體。
[15]《文選》卷三十一江文通《李都尉陵》李善注引桓子《新論》(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影印胡刻本)第439頁。
[16]《呂氏春秋·恃君·達(dá)郁》:“國郁處久,則百惡竝起,而萬災(zāi)叢至矣。”高誘注:“叢,聚也?!薄秴问洗呵镄a尅罚ㄉ虾#簩W(xué)林出版社,1984年)第1373頁?!渡袝o逸》:“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是叢于厥身?!辈躺蚣瘋鳎骸皡玻垡?。”《書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107頁。
[17]西方學(xué)界對此已有認(rèn)識,如Glen Dudbridge在其Religious Experience and Lay Society in T'ang China:a Reading of Tai Fu's Kuang-i Chi(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中,將志怪小說看作report、record、document等。Robert Ford Campany的Strange Writing:Anomaly Accounts in Early Medieval China(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6)一書,研究唐前志怪小說,還專門使用了“Anomaly Accounts”(怪異記錄)這樣的術(shù)語。
[18]李劍國指出:“在現(xiàn)存遺文中,大部分是采錄前載,采錄的前人書有數(shù)十種。[……]現(xiàn)存佚文還有少許為干寶親所聞見?!崩顒骸短魄爸竟中≌f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370頁。
[19]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集》卷八十三《百家異苑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 《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八收此序作“就數(shù)十年來聞見所及足以游心駭耳者,編而存之”,見袁枚:《新齊諧 續(xù)新齊諧》(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774頁。
[21] 今傳本第九條作“吳操”,第十條作“吳溱”,均誤。
[22]參見張振國:“民國中后期志怪傳奇小說集十種敘錄”,《黃山學(xué)院學(xué)報》2(2009): 81—85。
[23] 見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朱一玄、寧稼雨、陳桂聲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
[24]關(guān)于晚清小說地位的變化和觀念的改變,可參見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下編第八章《小說觀念變化中的晚清小說》(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
[25]傳奇小說是一個非常含混并且被擴大化的概念,其作為一個小說文類是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的建構(gòu)。在古人觀念中,它是傳奇化的傳記,雖然勉強算是廣義的小說,但并不被看作是小說的主流和正宗。筆者對此問題的初步思考,以“傳奇、傳記、小說——對概念和觀念的反思”為名,發(fā)表在“讀圖時代的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新論壇”(南京,2017年8月)上。
[26] 俞平伯:“談中國小說”,原載《小說月報》第19卷第2期,收入胡道靜主編:《國學(xué)大師論國學(xué)》(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139頁。劉勇強討論過晚清民國時“以西例律我國小說”的問題,但所談主要是白話小說,其實文言小說的問題更為嚴(yán)重。見劉勇強:“一種小說觀及小說史觀的形成與影響——20世紀(jì)“以西例律我國小說”現(xiàn)象分析”,《文學(xué)遺產(chǎn)》3(2003): 109—24。
[27]譚帆:《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shù)語考釋·筆記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6頁?!豆P記考》一節(jié)由王慶華執(zhí)筆。王慶華《文言小說文類與史部相關(guān)敘事文類關(guān)系研究——小說在雜史、傳記、雜家之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說:“‘筆記體小說’在寫作方式上多持‘據(jù)見聞實錄’的原則”(39)。
[28]文言小說中有一類杜撰故事和代名的偽典小說(參見拙文:“制異名新說、應(yīng)文房之用——論偽典小說的性質(zhì)與成因”,《社會科學(xué)研究》2(2008): 176—82),還有《蟫史》《燕山外史》等受白話小說影響之文言小說,均出于虛構(gòu),但數(shù)量不多,并未從根本上改變文言小說記錄見聞的性質(zhì)。
[29] 對筆記小說概念的反思,參見拙文“論唐代文言小說分類”(《西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5(2003): 144—48);譚帆:《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shù)語考釋·筆記考》。
[30]廣義的小說是對那些不合經(jīng)藝大道的言說(小道不經(jīng)之說)的泛稱。由于這一小說概念的存在,清人也將彈詞、曲本(戲曲文本,常稱作傳奇)等稱為小說。參見拙文“中國古代的兩種小說概念”(《社會科學(xué)研究》2(2003):145—50)。
[31]參見拙文“傳奇、傳記、小說——對概念和觀念的反思”,“讀圖時代的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新論壇”(南京,2017年8月)。
[32]不但軼事小說被剝奪了小說之稱,志怪小說等也曾被質(zhì)疑。陳鈞《小說通義》(1923年)說:“筆記及《聊齋志異》之類,不得目為小說,以其篇幅既短,結(jié)構(gòu)、人物、環(huán)境等多不完善,僅供讀者以事實而已也。《燕山外史》亦不得視為小說,以其通體駢儷、無人物之對語也。”見嚴(yán)家炎編:《二十世紀(jì)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二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301頁。胡懷琛也說:“雖然在兩千年前,已經(jīng)有了‘小說’二字,但是古代所認(rèn)為是小說的,到現(xiàn)在并不能算是小說。”見胡懷?。骸吨袊≌f研究》(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年)第2頁。
[33]很長時間以來,這些書籍(筆記)一般只是作為史料來使用,而近年有些歷史學(xué)者頗關(guān)注筆記研究,其實這本來是文學(xué)史、小說史學(xué)者也應(yīng)研究和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和問題。與《全唐五代筆記》相對應(yīng)的《全唐五代小說》,是一部按現(xiàn)代小說標(biāo)準(zhǔn)挑選的作品集,所收小說很多是不完整的,反而不能反映唐代小說的真實面貌。
[34]這種以“筆記”取代小說的情形,民國時期即已發(fā)生。如張恨水說:“中國以前無純小說之短篇小說,如《聊齋志異》,似短篇小說矣。然其結(jié)構(gòu),實筆記也?!庇终J(rèn)為筆記“注重述事,而輕于結(jié)構(gòu),故終不能認(rèn)為純小說也”。見張恨水《長篇與短篇》(1928年),載吳福輝編:《二十世紀(jì)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三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48—49頁。
[35]邱煒萲《菽園贅談·小說》(1897年),轉(zhuǎn)引自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jì)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14頁。
[36] 申綽《石泉遺稿》卷三《上伯氏》,轉(zhuǎn)引自孫勇進:“朝鮮王朝時期的〈世說新語〉在韓傳播”,《文學(xué)與文化》2(2015): 62—71。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
[Ban, Gu.Book of Han.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63.]
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
[Chen,Dakang.A Chronology of Fiction in Modern China(1840- 1911).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2014.]
陳尚君:“道聽途說的特殊價值”,《行走大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51—58。
[Chen, Shangjun.“The Special Value of Gossip and Hearsay.” Walking in the Great Tang Dynasty.Guilin: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8.51- 58.]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Chen,Zhensun.Commented Library Catalogue of the Zhizhai Studio.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2015.]
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
[Ding, Xigen, ed.Collected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to Ancient Chinese Xiaoshuo.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1996.]
董含:《三岡識略》。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
[Dong, Han.A Brief Record of Sangang.Shenyang:Liaoning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00.]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校證》,孫猛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Chao, Gongwu.Record of Reading of the Prefectural Studio:Emended and Annotated.Ed.Sun Meng.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90.]
范寧:“小說釋名”,《范寧古典文學(xué)研究文集》。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37—40。
[Fan,Ning.“An Explanation of the term of xiaoshuo.” Fan Ning's Essays o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Chongqing:Chongqing Publishing House,2006.37- 40.]
干寶:《搜神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Gan, Bao.In Search of the Supernatural.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9.]
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
[Guo, Qingfan.A Variorum Zhuangzi.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61.]
洪邁:《夷堅志》。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Hong, Mai.Records of Yi Jian.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1.]
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
[Ji, Yun.Notes of Yuewei Cottage.Tianjin: Tianjin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94.]
劉餗:《隋唐嘉話》。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Liu,Su.Fine Stories from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9.]
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Liu, Xu.Old Book of Tang.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5.]
劉禺生:《世載堂雜憶》。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Liu,Yusheng.Miscellaneous Memoirs of Shizai Hall.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60.]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
[Lu, Xun.A Brief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73.]
毛晉:《汲古閣書跋》。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
[Mao, Jin.Postscripts of Books of Jiguge.Shanghai:Classical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1958.]
苗壯:《筆記小說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
[Miao, Zhuang.History of Note Xiaoshuo.Hangzhou:Zhejiang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98.]
歐陽修:“崇文總目敘釋”,《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1879—94。
[Ouyang,Xiu.Catalog of the Collections in the Chongwen Academ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1.]
浦江清:“論小說”,《浦江清文錄》。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年。 180—93。
[Pu, Jiangqing.“On Xiaoshuo.” An Anthology of Pu Jiangqing.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58.180- 93.]
錢泳:《履園叢話》,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Qian, Yong.Miscellaneous Talks of Lüyuan.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9.]
沈括:《夢溪筆談》。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
[Shen, Kuo.Brush Talks from Dream Brook.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 2015.]
石昌渝:“‘小說’界說”,《文學(xué)遺產(chǎn)》1(1994): 85—92。
[Shi, Changyu.“ The Boundary of Xiaoshuo.” Literary Heritage 1(1994):85-92.]
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
[Tao, Min, ed..Complete Collection of Biji(Note) of th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Xi'an:Sanqin Publishing House, 2012.]
吳禮權(quán):《中國筆記小說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國際公司,1993年。
[Wu,Liquan.A History of Chinese Note-form Xiaoshuo.Beijing:International Company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1993.]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
[Yong, Rong, et al., eds.General Catalog of the Complete Library of Four Treasuries.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 1965.]
俞樾:《右臺仙館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Yu, Yue.Notes from Youtai Xianguan.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6.]
元好問:《續(xù)夷堅志》。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Yuan, Haowen.Sequel to Records of Yi Jian.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6.]
張邦基:《墨莊漫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Zhang, Bangji.Records of Mozhuang.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6.]
趙貞信:《封氏聞見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
[Zhao,Zhenxin.Record of Things Seen and Heard by Mr.Feng: Emended and Annotated.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5.]
鍾叔河:《念樓序跋》。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
[Zhong,Shuhe.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Nianlou.Changsha: Hu'nan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2010.]
朱易安傅璇琮主編。《全宋筆記》。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
[Zhu, Yi'an, and Fu, Xuancong.ed..Complete Collection of Biji(Note)of the Song Dynasty.Zhengzhou: Daxiang Publishing House,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