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地球旋轉吹拂風，風吹拂旋轉地球？大海涌蕩帶動長江奔流，長江奔流帶動大海涌蕩？夜晚月亮更亮，你更亮？還是根本月亮就是你？這些，我不曉得，你曉得。你現在成為他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天上，宇宙之中，銀河系之外，哪里不見你？地上，太平洋之中，長江之上，何處沒有你？

這里是中國四川瀘州，長江邊余甘渡口，這天夜晚來了一位重要客人：你。

天上只有一輪月亮，地上，整個人類只有一個你。月亮和你遙相呼應。

這首詩叫《東巖夜月》：月上東巖祗樹林，江光晃漾翠微岑。仙宮涌出青銅鏡，禪觀镕成紫磨金。香梵桓依蓮漏演，清吟直待筳鐘沉。吹簫有客停舟望，去國懷鄉(xiāng)萬里心。詩一首一尾兩枚漢字：月和心，月是我心。你多年前在瀘州寫的。幾年前？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無人考證。

你是月亮，還是月亮是你？說不定，你和月亮，就是同一個？也無人考證。

詩中“仙宮涌出青銅鏡”一句中的仙宮，隔近五百年，這個地名改叫飛仙臺，已是一個屋基，我生在這里。這里是近五百年前，你埋你大兒同仁之地。你的大兒同仁生在瀘州死在瀘州。他在人間只陪你二十年。

只用一夜時間，你告訴所有人：愛你的人，恨你的人，認識你的人，曉得你的人，你終于可以回家了。

你告訴人們：葬我在故鄉(xiāng)父親身旁。

多少人從云南永昌一路送你到四川瀘州？這些人中一小個子黑衣花須老人特別，拄一黑色竹竿，混在人群里。你只看過他的背，他報過自己的名，不是對你，是在京杭大運河的客船上，對包圍他的十個人，說自己叫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名。江湖人送他不留名稱號，他一生和你一生如影隨形，你從未在意。誰會在意自己影子？他的江湖和你的江湖不同。你是詩江湖，他的那個江湖叫武林，除武林中人，外人不清楚。他就是傳說中的俠。

多少人從新都趕來瀘州迎接你？你的妻子黃峨，她的貼身丫環(huán)，還有楊氏眾多親戚朋友。

原本就住瀘州，哭泣到長江邊迎接你的人，數不清。一瀘州城的人，都出動了。

這些人的臉，還記得嗎？

我是所有人中最特別一個：遲近五百年。我不是別個，是你四十八歲那年，妾周嫻生的你的大兒子同仁。你認出我了嗎？父親！隔近五百年，還是瀘州，我終于輪回成人，來到你身旁。

你曉得嗎？父親！再次輪回成人，多辛苦：第一次輪回成蟈蟈；第二次輪回成雞；第三次輪回成狗；第四次輪回成草；第五次才輪回成人。

給你寫小說前，我就寫了一首詩《親愛的中國》。

親愛的中國，為什么生我在四川省瀘州市沙灣鄉(xiāng)的長江邊？

長江向大海帶去無數英雄豪杰，為什么不帶我？為什么叫我白連春？為什么我是人？不是禽獸？不是螻蟻？

為什么我還活著，誕生地早消失？

親愛的中國，草根到草葉的距離誰算出？

草根下燦爛著祖先數不清；我，孤零零草葉上腐爛。

再努力終歸塵埃，何時露珠？

心殘缺不全小小黑黑深深彎彎曲曲像蟲洞不知通往何處？

多少光照得亮？

親愛的中國，火箭快，衛(wèi)星高，絲綢之路遠，我怎能拒絕垃圾一樣被丟棄？

每年每月每日每刻每分每秒吃喝拉撒睡我唯一尋求：干些啥？

地球四十六億年，我不到六十年，手腳傷痕累累涌血如泉哪能抱緊你？

一顆稻我的今生，一粒麥我的來世，一片青菜我的上輩子。

摩天樓林立，風雨夾縫侍候莊稼怎么只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農民？

親愛的中國，你豈止我的國我的家我的命我的夢我的戀人我的鉆石我的鴿子我的彩虹我的天堂？你想要我什么？我能給你什么？除非我自己。早先我叫楊同仁，現在我叫白連春。無論我叫什么名，一直是你兒。

我多歡喜，再看到你，近五百年時光未改變你的容顏：寧靜，安然，甚至甜蜜。你，苦難一生，愛皇帝愛祖國愛人民愛音樂愛文學一生，流放一生，到底可以回家了。你想回家快瘋了，他們不讓你回。三十五年謫戍生涯，先后七次你偷偷從云南返回新都的家：十次經瀘州，四次經嘉州。嘉州更名樂山；瀘州還叫瀘州。江還是那條江，山還是那些山，路也還是那些路。近五百年，新都一直叫新都，還在成都邊。他們不明白你多想爸爸媽媽，多想新都，多想世耕莊。

七十二歲，孤身客死異鄉(xiāng)，你要求回家，他們不得不同意。

你躺在白木棺材里，半輪紅日在瀘州城上。天空燃燒，火紅一片。瀘州城黑壓壓的，人們得知你到達消息，無論男女老幼，紛紛朝長江邊碼頭趕。人們邊哭泣邊趕路邊傳遞：楊狀元來了，要回家了。

你在瀘州居住十多年。你在瀘州最高興事：母親周嫻生了我；你在瀘州最悲痛事：一年不知瀘州太熱，還是我暴??？二十歲，死了，前前后后陪你二十年。你跪在我尸體前，幾乎哭昏。我還記得你心碎的情景。我怎能忘？你，一世我父親，永生我爸爸。

瀘州人沒不愛你。他們不叫你楊慎不叫你楊升庵，只叫你楊狀元。個個都一樣。

四月，春末夏初，柳樹垂枝，絨絨的，綠綠的，搖搖晃晃的，輕輕地隨風天地間嫵媚，像你仍舊萌動一如既往美麗非凡的心。

你笑了，你認出了我。你對我說，仁兒我要回家，見爸爸媽媽。

隔近五百年，以重生方式，我又見到你，你是我父親。你，以死的方式，見你父親，回到你父親身邊。人，為什么無論隔多遠多久，都想父親，都想回父親身邊？人，就這樣離不開父親嗎？

父親不止是我們根，不止是我們家，不止是我們國，是不是？

你想埋葬在故鄉(xiāng)父親身旁，第一個不情愿的人是嘉靖皇帝。什么？他托夢給你們說他想葬在他父親身旁？我偏不，他對文武百官說，活著我要他痛苦一生，死了我要他碎尸萬段，我看哪個還敢反對我？

這話，很快，傳遍大地。你是皇帝敵人，就是多少人敵人？

裝你的棺材抵達瀘州余甘渡口，搗毀你尸體的人，早等著了。

愛你的人把你的棺材從船上抬到碼頭，擱板凳上，周圍點亮蠟燭，他們或跪（年輕人）或坐（老年人）在地上，緊緊團在你的棺材四方，保護你，為你祈禱。

恨你的，想討皇帝歡心的，連你的尸體都不放過，余甘渡口外，無邊黑暗，不留名已先后殺了三伙來搗毀你尸體的人。仍有一藍衣老人混在愛你的人中，挨近你的棺材。

黃峨和她的貼身丫環(huán)一直守著你的棺材。

老人鋌而走險，想掀開你的棺材，搗毀你的尸體。

黃峨注意到老人。當老人的劍刺來，黃峨趕緊用身體擋住。眼看劍將穿透黃峨，不留名飛來，挑開老人的劍。兩人格斗著，從眾人頭頂飄進黑暗。長江上，朦朧月光下，兩人越斗越遠。

天亮，搗毀你尸體者的尸體，擺在余甘渡口你的棺材前，十一具之多。

中國上下五千年，權力大小五千年，江湖遠近五千年，你死我活五千年。

廟堂多高，江湖多遠。廟堂江湖密不可分。廟堂喜怒哀樂都成為江湖殺人理由。殺人要理由嗎？恨一個人愛一個人，要理由嗎？

柏木棺材裝著你，反著光，一路照耀著，從瀘州趕往新都。你悄悄樂著，躺在棺材里。你在瀘州沒多長時間停頓，只從夜晚到天亮。

暫時，恨你的人沒了，剩下都是愛你的人。

某外國名人說一個人不能過一條河兩次。長江，地球最長的河曉得這話錯了。你，有限一生過她至少十五次。每次過，她都懂你的心含著萬千舍不得。

地球四十六億年，你是長江最愛一個孩子。水輕輕拍打岸。長江不情愿你離開。你，這次走了，何時再來？長江夢見你更多，還是你夢見長江更多？其實，一分一秒，你都未離開過長江。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你又寫到月亮：慣看秋月春風。你不曉得自己是月亮嗎？父親！如何，我才能向你證明：你是月亮，父親！月亮微笑著你的臉，閃爍著你的心，還揮動你的手，想把整個人間熱乎乎摟進懷里。

北京

近五百年前：北京，孝順胡同，你懷孕九個月零十五天的母親，一天晚上看見月亮朝她懷里鉆，突然醒來，就生下你。

母親看見月亮鉆進懷里，生了你。這事，母親不敢給人說，你父親也沒說。她怕人笑你，更怕人笑自己。

誰曉得你和月亮的關系？

誰曉得你和天地的關系？

誰曉得你和人間的關系？

除你自己。

你無時無處不在，天只要黑我就能聽見你，天只要亮我就能看見你。在你的少年青年，你不清楚自己究竟愛音樂多，還是愛文學多？愛皇帝多，還是愛人民多？可能你老了，仍不清楚。音樂是地，文學是天；皇帝是天，人民是地。音樂是右心室，文學是左心室；皇帝是左心室，人民是右心室。怎么愛多愛少？傻小子。你笑我問得傻。

你的母親黃夫人、祖父楊春，老師李東陽偏愛文學；你的父親楊廷和偏愛音樂。眼睛會讀，母親教你唐詩；耳朵會聽，父親在你身邊彈琵琶。漸漸，詩詞音樂滲透你的肌肉骨髓，成為你血管中的每滴血，把你的每滴血都沸騰成大海，讓你飛翔，叫你燃燒，使你同地球和宇宙都密不可分。不知不覺，你就會寫詩，會彈琵琶。根本，你就是音樂詩詞的產物，誰說不是？怪，彈的時候，你偏生出寫詩靈感；寫詩之前，你偏有唱歌激情。

哪年哪月？那年你幾歲？你忘了，聽父親彈琵琶時，你寫出詩句：一盞孤燈照玉堂。父親不喜歡，詩句好，太孤寂！這句詩，就這樣籠罩你一生，你曉得嗎？你如何躲得過命運安排？

這年春節(jié)未過完，你不滿十二歲，母親黃夫人突然死了。從北京，你扶著母親棺材回四川，一路哭泣，走一個月。父親不能離開，臨行交你一封信，說，到秦嶺前看，別忘了。全程王總管負責一行人吃喝睡。王總管你家老仆人，你叫他王伯。你一步不離開守著死去的母親，夜晚睡覺，也睡在母親棺材旁。這一個月，天地間的悲傷把你徹底裝滿。

靈車到秦嶺前，你果真按父親交待讀了信：原來父親要你在秦嶺取冰，把母親棺材裝滿，怕四川天熱，母親臭。

三天，才在秦嶺找到冰。打開棺材，看到仿佛睡著的母親：想到從此再見不到母親。你哭昏了。

親戚們都等在新都家里。第一次你看到母親姐妹。她們活得好好的，惟獨你母親死了。

母親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你發(fā)現四姨媽即母親四妹最像母親。她一見就把你緊緊摟進懷里，完全像另一個母親。

慎兒，姨媽家在瀘州，記得來啊！邊撫摸你的頭，她邊說。

姨媽。你低低叫她一聲。你不曉得你的后半生會和她在一起。你又哭了，心里想：姨媽不是媽。

母親永遠離開，你再看不到她慈愛的臉，再聞不到她身上獨有的母親氣息，再得不到她的牽引和撫摸，是不是意味著你孤寂歲月的開始？不滿十二歲，你如何不讓自己想母親？不讓自己想母親教你讀過的詩詞？還有那些構成詩詞的漢字？一夜一夜睡不著，寫詩，成你對母親最好的懷念。小小少年，你究竟寫了多少詩懷念母親？

祖父和父親在你出生前，就在朝中做官?，F在說法：你是官三代。你家三代官，數你父親楊廷和官最大，做到了首輔即宰相。

母親去世同年，祖父楊春辭官回老家，祖母葉太夫人歸途中，也突然死了。

你父親回新都，守孝兩年。

兩年中，祖父教你《易》。兩旬而洽，不遺一字。隔近五百年，豐家驊這樣形容。他還說你：擬作《古戰(zhàn)場文》，三叔廷儀極稱賞，復命擬《過秦論》，祖父奇之，稱你為吾家賈誼也。

這時寫文章都是練習，你不當回事，早不知丟什么地方了？除祖父和三叔，人間誰讀過你的《過秦論》？曉得你寫過《過秦論》？這篇小說我把豐家驊講的這事抄來，想讓更多人了解：從小你就對歷史有濃厚興趣，能寫出千古流傳的《二十一史彈詞》不奇怪。你這長篇彈唱敘史之作，第三段《說秦漢》開場詞《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多年后，毛宗崗父子評刻《三國演義》，愛得不行，移至卷首。多少年了？無數人誤以為這首詞既然《三國演義》開篇，理所當然羅貫中寫。

不留名不是石頭，活生生的吃喝拉撒睡，餓了會自動流口水，受傷會自動痛還會自動叫喊，想家更會自動夢見爸爸媽媽，還有爺爺奶奶，還有弟弟妹妹，但為你，一個根本不曉得他存在的人而存在。他的價值和你的價值一樣，證明人間的人性。

嘉靖五年五月，驚聞父親楊廷和病了，等不得報告皇帝批準，你私自騎馬疾馳十九天，經宜賓到新都世耕莊。七月，父親疾愈，你攜妻子黃峨同去云南。黃峨在云南陪你三年。當年秋天，第一次路過瀘州。

你是未經批準逃回鄉(xiāng)的欽命軍犯，返云南路上不敢久留。瀘州歇腳，時間很短。母親四妹一家對你很好。你十二歲失去母親，母親四妹一家是你多親的親人？

又一次，姨媽把你緊緊摟在懷里。你頭發(fā)花白，姨媽頭發(fā)雪白。

你離開，你的大表弟韓適甫一直把你送到四川和云南交界處。韓適甫字明可，你寫《留別韓明可表弟》一詩表達對親情的喜悅：促膝喜開懷，離筵咫尺間。鷁便巴江水，馬怯永寧山?；厥捉杏菟矗O兜何日還？

這首五言六句，迄今為止，是我所知你第一次路過瀘州時寫的唯一詩篇。

你十分惦念故鄉(xiāng)新都，開始滇蜀來回奔走。

一生，你至少十五次到過瀘州。每次，簡紹芳都和你在一起。

一生，你斷斷續(xù)續(xù)在瀘州居住十多年。簡紹芳至少陪你八年。他老了，白發(fā)蒼蒼，才離開你回家。

瀘州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對于你，是生命暖巢。

瀘州

瀘州城西僻靜處你買地方修住宅：書房，院落，長廊，給建筑取名：蕊珠樓、蕓香閣、紫洞天、薛荔垣，院內遍植桃花，仿佛，大大的明朝世外小小的桃花山莊。

你常靜坐在院里桃樹下，讀書寫作之余，抬頭睜眼或瞇眼看著天上輕輕飄過的白云，朵朵白云都將你的心帶到九霄云上。千真萬確，你感到自己是一只風箏。無論你的心在天上飄多遠多高，地上穩(wěn)固站著放風箏的人，你就不急不慌更不亂。你想終老這里：讀書吟詩會友養(yǎng)性。長江和沱江留住了你的心，還是寶山，以及城外數不清的山水？

你十二歲母親黃夫人去世。你怎能忘記母親對自己的愛？年齡越大你越想母親。晚年，你這樣敘述母親一家：云貴提學副使眉山黃公明善之女。姐妹五人，長適眉山引禮熊瑋，次適長壽御史周藩，次為吾母，次淑人，次適香河崇慶萬衡。此文清楚地表明：你母親是黃明善三女，淑人是四女。

當時，瀘州住著你母親四妹黃淑人。多年后，她去世，你深情地寫《姨母黃淑人墓志銘》：吾姨母瀘州衛(wèi)昭勇將軍、松潘右參將蒼雪韓公恩配淑人黃氏……清代光緒年間所修瀘州《九姓鄉(xiāng)志》記載：韓恩，字蒼雪，山東省魚臺縣人。正德中任瀘州衛(wèi)指揮使，以軍功升任右參將，轉松潘副總兵，誥封昭勇將軍。

韓恩和黃淑人生兩子即你的兩個表弟韓適甫、韓述甫。你是他們的表哥，他們不止愛你，還敬你，對你十分親。韓適甫在嘉靖已襲父職任瀘州衛(wèi)指揮使；韓述甫還是州學生。他們是庇護你晚年在瀘定居的主要人物。

瀘州有老地名韓家垇，韓氏產業(yè)，占嘉靖年間瀘州城五分之一。就是說，瀘州城有五分之一的人，都跟著兩氏兄弟一起當你是表哥。

瀘州有你的親人，你有家的感覺。

韓適甫字明可號炅庵。你字用修號升庵。你們的號都相似。你先后寫過多首詩送韓適甫。

《戲炅庵》：花驄小市頻頻過，落日凝光緩緩歸。忘卻將軍開幕府，只緣姹女翳朝輝。

《送炅庵應蔭北上》：采蘭贈弟弟如金，黑首清才重碧深。怡然洽談經藏漢，縱橫說劍看莊譚。東南海寇氛方熾，西北天驕日未沉。白日驊騮看一駕，清風蟋蟀莫輕吟。這是組詩四首中一首。

前一首你寫他貴為將軍，只知到處玩耍尋花問柳。后一首你要他振作精神，干功立業(yè)，為國家效力。很多次，你離開瀘州遠去永昌，表弟韓適甫都長途相送，直至四川和云南交界。

給表弟韓述甫你也寫過多首詩：射虎當年舊將家，剩將筆陣綰龍蛇。停云關上紅塵隔，紫竹林中翠袖斜。燕寢清香盤紫霧，鼠須玄點竄青霞。幾行循墨千沖折，何必班超萬里沙？

這是其中一首。氣魄雄偉豪放，在你的集中不多見。

在瀘州，除你姨媽一家給你極大安慰，還有太守薛治、兵備僉事姚梧和眾多好友都給過你很多幫助。

這里生活安逸，輕閑，不失繁華。明朝時期的瀘州，長江上游最大城市，重要程度，全國排在前十名。水路陸路都方便，向南，可以通往你的流放地云南，向西可以回你父親的家新都。

坐在院落中的你，白天是陽光本身，夜晚是月亮自己。

心安了，身體也要治療。北京，你兩次受廷杖，死而復生；云南，你的腳開始痛，眼開始花，左手開始不能舉。一生在流放地和父親的家之間奔走，再強壯的身體又能堅持多久？你不愿躺床上，受病痛折磨。一生遭遇種種痛苦，不代表人間沒你想要的幸福。

不愁痼疾嬰雙豎，為喜良醫(yī)得二楠。采藥名山吾愿畢，白頭久矣謝朝簪。這是你為兩位醫(yī)生寫的詩。

你的心情從未有過的好。二楠指名中醫(yī)彭楠和任楠。他們不僅給你治病，還陪你松下圍棋花前度曲春日共飲采藥名山……

瀘州太守薛治對你很關照，仰慕你的才學，令兒子薛季德從你學習。

你豈止只教薛季德一個學生？你兩次考中狀元，全國學問最大，究竟還教了多少學生？不得而知。反正，一城人都曉得瀘州來了楊狀元，一城人都爭著把自家孩子送來。你收還是不收？這是人民對你的愛，你能不收？

私下，家里門一關，你遍收學生，把畢生所學教給孩子們。

公開，時不時，你拿面粉把臉涂白，頭發(fā)扎成兩個小丫，插滿五彩繽紛的花，坐一乘小得不能再小的無頂木轎，相當于椅子，喝得醉醺醺，由簡紹芳帶頭抬著，一群歌妓前后左右把你包圍，手捧杯盤酒具，蹦蹦跳跳，唱唱鬧鬧，招搖游街。轎子兩邊一副對聯：士到東都須節(jié)義；地當西晉且風流。無人懂這對聯意思。一瀘州城的人追在后面，歡天喜地，像過年看大戲。

楊狀元又喝酒了。

楊狀元又發(fā)瘋了。

人們奔走相告。

很快，你已經瘋了的消息傳到北京嘉靖皇帝耳朵。嘉靖皇帝哪肯輕信？隨時詢問身邊貼近大臣：楊狀元最近怎么樣了？

他沒住永昌，永昌太苦。一個大臣答。

偷偷住瀘州，另一個大臣答，瀘州酒都美冠天下，借酒澆愁愁更愁他天天喝酒。

酒哪能給他想要的安慰？楊狀元徹底瘋了！最后一個大臣這樣說。

皇帝聽了，心里樂：好個楊狀元，你也有今天！就想：好吧，算了，隨你去，反正你已經瘋了。

嘉靖皇帝聰明，吸取了前任正德皇帝亂搞女人死得快的教訓，夢想長生，修殿筑廟，請盡天下道長學煉丹。他從不關心百姓，卻常惦記你：他怕你，恨你，視你為世仇。過幾天，嘉靖皇帝又想起你，又問身邊貼近大臣：楊狀元最近怎么樣了？

在瀘州，天天和妓女一起喝酒唱歌。一個大臣答。

另一個大臣說：很多人看見他總站在長江邊，要跳江自殺了。

醉酒發(fā)瘋，跳幾回江了，長江沱江都跳，就要死了。最后一個大臣這樣說。

皇帝聽了，多少放下心來，想：就算你沒死，反正，也要死了。他就繼續(xù)夢想長生，繼續(xù)修殿筑廟，繼續(xù)跟道長學煉丹。

你在瀘州，的確跳過多回江了。這時正值夏天。

瀘州熱出了名。

你一年比一年老，受過兩次廷杖，長久流放云南，身體豈不越來越差？夏天怕熱冬天怕冷。冬天好辦，可以多穿衣服，少出門，烤火，喝酒，唱歌，睡覺。夏天除登寶山坐在樹蔭下扇扇子，就是下河洗澡。

你從小愛洗澡。你是假瘋子真詩人，加上簡紹芳追隨慫恿，就常脫光了，赤裸裸下河洗澡。你的身上，早年被廷杖的疤痕歷歷可數，觸目驚心。簡紹芳甚至鼓勵歌妓們拿柔弱的手撫摸你身上的疤痕。一次一次，長沱兩江見證你的痛苦。遭受這么多，你初心不改，對世界的愛對皇帝的愛對百姓的愛依然如故。

瀘州好，左手沱江右手長江，都從你的心流出。

瀘州好，百姓養(yǎng)很多女兒，你來到瀘州，紛紛做了歌妓，冬天陪你喝酒唱歌玩耍，夏天陪你脫光了下河洗澡。你下長江，她們下長江；你下沱江，她們下沱江。她們并非全沖你的錢來。她們真心愛你的，少嗎？不是歌妓本人，誰能說出？就算歌妓本人，誰說得出？你從不虧待任何歌妓，你總把她們當姐妹。

你不缺錢，她們缺錢。

你缺青春，她們有青春。

你需要美，她們誰不美如天仙？

她們需要尊重，你何時何地不尊重她們？

你是真正的君子，她們是真正的少女。她們不是別個，每一個，都是另一個你自己。我從不奇怪：老男人的你，有少女心。天上月亮都是你的心，地上河流山川都是你的心，人間每一個人都是你的心。你的心是少女，不正常得很？

早先，你父親楊廷和在世，一直和北京朝中舊友有聯系：要他們悄悄關照你。這些你父親朝中舊友多是老臣，他們孩子一代，再孩子一代，又多是你的舊友，或你舊友的孩子，你被廷杖被謫戍云南，是明朝震蕩天下的事，朝中大臣除張璁等奸臣，有良心的，誰不私下同情你？他們在朝中多年：懂你，更懂皇帝。每當皇帝問你的近況，他們的回答總令近在身邊的皇帝和遠在瀘州的你，都如魚得水。

瀘州，一天，多少滴水滾滾東流到海不復回？

你，一生，多少次是魚在江水和漢字之間游來游去？明朝沒有四川沒有瀘州沒有長江，你的人生你的詩詞，將遜色多少？

過雨人家正夕曛，江沱燕尾支兩分。三回轉折成巴字，萬疊紫紆類轂紋。滾滾江搓分玉浪，層層云樹接霞芬。子西山谷留佳句，唱作漁歌遠近聞。這是你寫的《余甘晚渡》。余甘晚渡成為瀘州八景之一。余甘渡口，就是小說開頭長江邊停放你棺材的地方。愛你的瀘州人，圍住你的棺材，或跪或坐，保護你，為你祈禱。

你寫的另外七景詩，也為另外七景成為瀘州八景之一打下堅實基礎。

你寫長江的詩句數不清。你是我親愛中國有史以來寫長江最多的詩人。這些直接或間接寫長江的詩全寫于瀘州。下面我隨手亂摘的，摘得不好，有些不尊敬你，你莫怪父親。

下有長江眾流首，洪河天漢哪容先？滔滔湯湯南國紀，浴日涌月魚成淵。摘自《岷山高壽曾少岷》

悠悠往事嗟何及？浩浩東波去不回。摘自《病中秋懷》八首之一

江山平遠難為畫，云物高寒易得秋。摘自《病中秋懷》八首之一

秋江芙蓉開且鮮，紅裝碧水斗明蠲。摘自《孟秋北巖招提即事》

魯直江山寫平遠，丹淵晚靄畫橫看。摘自《寶山春眺》

岧峣仙觀枕丹邱，匯澤秋濤似海浮。摘自《海觀秋瀾》

獼窗窺海月，猊枕聽江流。摘自《治平寺禪藻亭》

三峨有宿約，北渚何時降？摘自《懷少岷》

碧江橫檻外，金剎值云端。摘自《北巖飲客》

城中厭塵鞅，江上押漁竿。摘自《東巖小會·萬江野萃有詩相訊次韻》

渺渺波環(huán)紫貝，蕭蕭風起青萍。摘自《會津門觀江漲望小市人家戲作》

浮山夜壑藏舟夜，檻外長江自渺茫。摘自《鷓鴣天·重游東巖寺壁間見韓飛霞題字》

載酒春江畫舫，題詩紅淚羅巾。江頭離別一何頻？醉到柳昏花瞑。摘自《西江月·瀘州發(fā)船王云巢攜翠云相送》

半山樓閣空中繞，兩岸人家一水分?！侗睅r對聯》

你在瀘州，地方軍事最高長官兵備僉事姚梧，對你極好。姚梧是詩人。瀘州還有很多詩人，如章懋和曾嶼等。曾嶼就是剛才我摘的《岷山高壽曾少岷》中的曾少岷。你們一起結成汐社飲酒賦詩。有人統計你在瀘州寫詩二百五十首左右。你的詩《九絲城行》：九絲城畔都蠻哄，劉顯擒賊姚梧縱。句子里的姚梧就是瀘州這個姚梧。姚梧年輕英俊，不穿軍裝也透著豪氣，你年老體弱多病，早年的帥已被歲月淘盡。

《九絲城行》寫：川滇黔三省不管之地，苗族彝族藏族聚居，山高澗深，九絲城壁立萬仞。多次叛亂，周邊六縣俱被荼毒。人民尸骸遍野。姚梧曾不止一次赴長寧平亂。

寫這詩時，你是否看見姚梧在馬背上？你是否看見匪徒濫殺無辜？你是否看見草叢中的累累白骨？

姚梧知你愛吃荔枝，多次送你。唐明皇時杜牧詩《過清華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吃的荔枝，宋人羅大經考證采自瀘州合江。你特寫詩《姚鳳崗荔枝》紀念。關于瀘州荔枝，你除寫《詠荔枝》外，更寫有詩《荔林書錦》，使小市五峰嶺半山腰的李家荔枝園也成瀘州八景之一：水晶丸映絳紗囊，名字曾聞十八娘。錦作林時似賦詠，繡成堆處獻君王。玉壺美酒開華宴，團扇薰風坐午涼。纖手昊姬含笑擲，金盤何用薦檳榔？

章懋除是你詩友，更是忘年知己，幾日不見寫信相招。你給他寫了多首詩，如：我卜瀘州隱，君為汐社英。道因知己重，分葉友于情……你、章懋，還有簡紹芳常一起爬寶山。寶山不高，青石板路，正適合你爬。寶山下瀘州城。城外一面長江一面沱江。每每章懋走到前面，總回首等你。簡紹芳從不走你前面，他總在你后面，隨時準備扶你。風吹起你們的衣角。你們站在寶山頂，看長江和沱江怎樣交匯，像兩個人，如你和簡紹芳，你和章懋，怎樣交匯。你永生是帶領他們奔馳到海的長江。

知你住瀘州，詩人熊過移居瀘州，住小市，和你隔沱江。熊過與陳束、王慎中等并稱嘉靖八才子。你離開北京，朝中一時張璁掌權，熊過和他學術不同觀點不合，罷職。清人陳崇哲撰《熊過傳》。今有《熊南沙先生文集》8卷。

你和簡紹芳常渡沱江到小市探望熊過。君來自釜川，我日渡江口。不看中街花，不飲小市酒……小市和瀘州，沱江和長江，在你們胸中生長。沱江清些，長江黃些，兩水匯攏，濁些。多少次，你走在小市街頭？花店。酒坊。來來往往的行人。喜看小市小升平，旗亭曲坊人如蟻……你喜聞人間煙火。你正是人間。當你走在人群，我不知人間先有詩人，還是先有普通人？生為詩人，我以為普通人都靠詩人寫出來。人間本來沒有普通人，詩人一寫，他們一個一個活靈活現了。

這年，瀘州從立秋到冬至淫雨不斷，城中米珠薪桂。不少人賣盡衣物換糧，拆屋為炊。官商勾結發(fā)災難財，人民雪上加霜，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寫下許多詩關切人民：如《自七月至十一月連雨不絕》：素秋玄冬雨連綿，積晦沉陰彌歲年……《憫雨》：立秋淫雨連臘月，漏天陷淖何所終……安得周官廉恥吏？千里米絲縈社紅。

夜深，你還奮筆疾書。孤獨的燈孤獨的人。夜晚黑暗無邊……

北虜南倭，明代邊防兩大難。你在瀘州期間：北方蒙古連年侵犯，突破古北口圍攻北京；南方倭寇殺進蘇州，倭寇所經，村舍為墟。

病中仍為國家和人民擔憂，你寫下《病中秋懷》多首：雜種犬羊紛北虜，妖氛牛斗更南倭。浮云江漢愁心結，新月關山涕淚多。你痛罵入侵者雜種和妖。

皇帝修建宮觀，迷信神仙，祈求長生，昏聵頑固，臣下進諫，動輒廷杖，收監(jiān)，流放。你寫《君能容諫》：指責皇帝忠奸不分是非不明，不及那些兇悖之主和昏暴之君。

邊關侵略不斷，國內多災多難，人民水深火熱，皇帝除打壓忠臣一無所能。你的痛是海底暗礁，得不到解脫。“丹心炯炯，一寸成灰……儒術于吾何有哉？”

嘉靖年間，中國各地，主要北京，發(fā)生二十幾次火災，最大兩次二十年和三十六年。具體火災情況前文《北京》里有敘述，此不多說。只強調火災原因，被雷擊中。

為重建宮殿，這兩年大規(guī)模采木四川貴州。尤其三十六年修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工程浩大，伐木最多。

嘉靖二十年，你五十四歲，由瀘州去永昌經赤水，看到采木貴州，森林陰暗，民工艱苦，寫《赤水河引》：君不見！赤水河源出芒部，虎豹之林猿猱路。層磴深雪不可通，千尋建木撐寒空。明堂大廈采梁棟，工師估客穿蒙籠……安得修為夷庚道？鐫刻靈陶重不磨。

嘉靖三十六年，你七十歲，皇帝采木四川，深山險道，伐運困難，擾害千里。你居瀘州，大聲疾呼，為民請命，寫《刊木行》：禹貢刊標木，周官購梓材。明堂新美奐，營室久昭回。星使臨三蜀，冬卿下九垓。杏耕南畝輟，株送北山來。翠險天橋架，丹危石壁開……

“采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蜀山懸隔千里，排巖批谷，灘急水險，經時歷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籠，與毒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萃，鳥獸哀鳴，震天駭地?！崩顟椙渫搓惒赡厩闋睢Ｄ阍缫延迷妼懗?。

四十七歲，納周嫻為妾，四十八歲有大兒子同仁；五十五歲納曹莉為妾，五十六歲有小兒子寧仁。有子承家不說，你還一心盼兒子長大依例替自己服役。你老了，體弱多病，再經不起流放。

這年，不知瀘州太熱，還是大兒子暴?。克懒?。你跪在大兒子尸體前，幾乎哭昏。

朋友們沒辦法安慰你，請你到平遠樓喝酒。剛進去，熱得渾身冒汗，你脫光衣服露出上半身。你的背，早年被廷杖的疤痕清晰可見，雖然主要打屁股。正要喝，風一樣進來一白發(fā)白衣老人，飄飄然，滿臉慈祥，看上去極像神仙，面對你坐在你前面的桌子后。

這位老哥好雅興，你為什么不高興？老人立刻笑容可掬和你打招呼。

你未想好如何回答，插來一拄一黑竹竿的黑衣人，擋在你和老人中間。老毒怪！來得好快。黑衣人說。黑衣人的話，你不明白。他竟然叫這白發(fā)白衣老人老毒怪。你看不見黑衣人的臉，他背對著你。黑衣人比老人矮一個頭，你感覺他不老，但已不年輕。

我希望別人喊我白發(fā)三千丈，老人說，想來，你是不留名。

以為叫白發(fā)三千丈，就詩仙了？還是包不換的老毒怪，化成灰我也認識。

噢，和我結仇不太好……

誰和你結仇？我是送你死！黑衣人說。

我還沒活夠呢。老人說。

今天你最后一天。黑衣人說。黑衣人已經出手。你根本未看清他怎樣出手，老人的發(fā)頭徹底亂了。

老人一縱身，從平遠樓到了十米外的街上。我最恨哪個弄亂我的頭發(fā)。話音未落，老人的一襲白衣突然張開，眼看著許多白霧要飄出來。一張巨大的黑網從天而降，把老人和白霧一起罩住。一道白光一閃。老人的頭落到街上。黑網消失。黑衣人消失。老人的身體也隨著消失了。

竟當著你的面殺人！且留下人頭！且殺的還是個像神仙一樣的老人！

好可惡！你罵出聲。

你哪里曉得父親？你看到只是表面事實。

真相：白發(fā)白衣老人是明朝最頂尖用毒高手。請他殺人至少萬兩銀子。他要殺的人，如果在村莊，他可以毒死一村人；他要殺的人，如果在城市，他能夠毒死一城人。正義的武林中人，個個都想殺他。他是偽裝大師，你所見的白發(fā)白衣老人，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偽裝，他選擇殺你選擇錯了對象。你有守護神。若不留名晚來一步，說不定他因為殺你，已經把一個瀘州城的人都毒死了。

不留名弄亂老人頭發(fā)，是查他的頭發(fā)里藏沒藏毒。江湖傳說：老毒怪愛惜頭發(fā)，全身都有毒，只頭無毒。

像夢，可不是夢。街上分明躺著老人的頭。像顆假頭，脖子斷處，一絲血跡都不見。細看，又是真頭，老人的眼睛還會眨，老人的臉上笑容還像春風在吹。

只能是一個噩夢。你選擇遺忘。

瀘州本天堂，轉眼成噩夢。你怎樣忘記這個夢？人生莫不是夢？你一直在夢中掙扎。

你大兒死前不久，簡紹芳老了，離開你回他的家了。簡紹芳都回家了，你為什么不能？

你潸然回到新都的家世耕莊：父親去世多年，家里還有弟弟楊惇和妻子黃峨。

你曉得黃峨一直深愛自己。

你回家，弟弟楊惇一激動，突然中風而逝，就死你懷里。你不懂：怎么哪里都死人？

世界很大，有沒有不死人的地方？

你離開新都。

瀘州你的小兒寧仁十六歲了，你希望早有后嗣，回瀘州張羅為寧仁娶妻。

同年十月，王昺任云南巡撫，派四指揮到瀘州，把已經七十一歲的你械系云南。你寫下絕望的詩《寒夕》：東西垂老別，前后苦寒行。旅鬢年年禿，羈魂夜夜驚。舂鋤胸內貯，石闕口中生。讀書有今日，曷不早躬耕？

太守薛治派宋文、石岡二軍吏送你。經永寧，名流又一次擺宴魚鳧關：魚鳧今日是陽關，九度長征九度還。何補干城與心腹？枉教霜雪老容顏。

多年前首次經永寧，你即席賦：遠送魚鳧外，離情奈若何？今晨岐路泣，昨夜洞房歌。西上滇云影，東流藺水波。生還如有日，相伴老漁蓑。

宋石二人不能再送了，訣別，字字泣血你寫下：七十從戎鬢已斑，勞君相送出滇關。過家兒子如相問？為報衰翁二月還。

明知“余生落落且同塵”“縱令死去有誰憐？”卻以“為報衰翁二月還”慰告家人。你內心之凄楚，人間何人懂？

被押昆明，鎖赴永昌。半路你臥床不起，寫下《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懷》。

七十余生已白頭，明明律例許歸休

歸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為滇海囚

遷謫本非明主意，網羅巧中細人謀

故園先隴癡兒女，泉下傷心也淚流

此時，你還稱皇帝明主，愛皇帝之心天地可鑒。

你十多年流寓瀘州，以為瀘州最好是荔枝，夢魂縈繞：夢里江陽荔枝丹，覺來枕上月光寒。含情懶對癡人說，強向懷中覓舊歡。

寫下這詩，你，明代第一才人，去世了。

你離世近五百年，瀘州舉辦你的研討會，出版研究你的論文集、《共賞慎景》一書，收錄你的詩意書畫精品，倡議成立“升庵學”。規(guī)格高活動多影響大。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指導，四川省社會科學院主辦，瀘州市文化研究中心承辦。這是“天下文宗”你的高峰論壇會務手冊后附的《瀘州簡介》。我全文搬來，便于你了解今天瀘州。

瀘州地處四川東南、川滇黔渝結合部，長江、沱江、赤水河在境內交匯，轄三區(qū)四縣，幅員1.2萬平方公里，總人口508萬人。

瀘州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擁有兩千多年建置史，歷來為川南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特別是具有光榮的紅色文化傳承，朱德護國討袁在瀘州戰(zhàn)斗生活5年；楊闇公、朱德、劉伯承等領導的瀘順起義，是中國共產黨武裝起義的先聲；毛澤東指揮的四渡赤水歷時72天、在瀘州境內轉戰(zhàn)54天。

瀘州是中國酒城。地處中國白酒金三角核心腹地，擁有瀘州老窖、郎酒兩朵中國名酒之花，已建成全國最大的酒業(yè)集中發(fā)展區(qū)，是中國國際酒業(yè)博覽會的永久舉辦地。同時，瀘州是四川重要的老工業(yè)城市，正加快形成化工、機械、能源等傳統產業(yè)轉型發(fā)展，醫(yī)藥、裝備制造、智能終端、大數據、通用航空等新興產業(yè)培育興起的產業(yè)發(fā)展格局。

瀘州是幸福美麗之城。蟬聯7次全國雙擁模范城、6次國家衛(wèi)生城市，是國家森林城市、國家園林城市，2017年創(chuàng)建成為第五屆全國文明城市。中心城區(qū)山水環(huán)繞、生態(tài)綠色、宜居宜業(yè)，截至2017年底建成區(qū)面積154平方公里、人口152萬人，2020年建成雙兩百城市列入國家成渝城市群發(fā)展規(guī)劃。教育醫(yī)療資源優(yōu)質，有6所高校和6家三甲醫(yī)院。

瀘州是綜合交通樞紐城市。長江瀘州段136公里、約占川江段的60%，瀘州港是四川水運首港，集裝箱吞吐量占全省80%；高速公路實現縣縣通、通車里程居全省第3位；進入國家高鐵網，川南城際鐵路等項目有序推進；軍民兩用機場遷建工程將于2018年7月1日前建成并復航。

瀘州是改革創(chuàng)新城市。列入國家新型城鎮(zhèn)化綜合試點和智慧城市、信用建設等改革試點市，中國（四川）自由貿易試驗區(qū)川南臨港片區(qū)建設有序推進。王澤山、陳懋章院士等專家團隊以及清華、北航等高校院所在瀘建有科研、工作機構。

近年來，瀘州經濟社會發(fā)展保持良好態(tài)勢，地區(qū)生產總值由2012年1030.5億元增加到2017年1596.2億元，從全省第9位進到第6位；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由2012年671.2億元增加到2017年2042.1億元，從全省第8位進到第2位；地方公共財政收入由2012年82.8億元增加到2017年146億元，從全省第4位進到第2位；主要經濟指標增速保持全省前列。

新都

新都成都府屬縣。成都官吏怕皇帝，一心把楊家往死里整。他們有恨你理由：早年，他們不顧洪災又大旱，催百姓繳貢米。你正好在家，專找體態(tài)畸形五官丑陋之人送貢米到北京?；实垡豢?，這些人如此丑，都吃這米。取消四川貢米，削了府官的職。

你幾次回新都都偷偷地。一次你父親楊廷和病，再一次他去世。他去世這次你在新都住得長些：二十天。

弟弟楊惇帶著你和簡紹芳，看小時候你們一起光屁股游泳的桂湖。幾十年了，桂湖還是老樣子，像新都人民的眼睛。記得一次，你們幾個孩子玩得快樂，縣令來了，別的孩子嚇得穿上衣服躲起來回避，你該怎么玩還怎么玩。

縣令看你正將小雞雞對著他，想捉弄一下你，叫人把你的衣服掛在樹上，出一副對聯讓你對，對上把衣服還你，對不上就光屁股回家。

縣令出的上聯是：千年古樹為衣架。

話音剛落，你立即對出下聯：萬里長江做澡盆。

光屁股，沒見過長江，就對長江情有獨鐘，是不是預示你一生和長江永不分割？

自十二歲失去母親，父親一直是你的精神支柱。父親生病到去世三年，這三年雖然黃峨陪你在云南，你的心仍不安，無時無刻不擔憂父親，到底，父親還是丟下你，走了。

四十二歲，你又失去父親，想到自己永遠流放云南，不知哪日出頭？跪在父親墳頭的你，忍不住哭出聲。妻子黃峨弟弟楊惇和簡紹芳要陪你給父親守墓，你不同意。你把他們一一趕走，怕自己忍不住哭。不知能忍多久，你還是哭了。

夜晚。明月當頭。白汪汪如水的月光，全灑在你身上，也無力把你照亮。你的心是宇宙深處的銀河，每一顆星都洶涌你的淚，怎么流得完？

你以為墳場只有自己。

錯了。

黑暗中，五個穿夜行衣的人悄悄向你逼近。前面兩個，后面三個。他們是江南江北五煞。前面兩個女人，江南雙煞，親姐妹；后面三個男人，江北三煞，親兄弟。五煞極少聯手。這次他們聯手，要趁你父親去世之機殺你。他們叫連根鏟除。你父親楊廷和執(zhí)政期間得罪過多少人？得罪了怎樣的人？莫非還是上次你出主意游長安街的那五十位被裁撤的貪污救災款的官員所為？忠和奸、正和邪、善和惡，自古誓不兩立。朝廷這樣，江湖何嘗不這樣？

你父親死了，被流放的你，是楊家象征，恨你父親的人，那些奸臣，那些貪官，那些壞蛋，怎肯輕易放過你？

一次一次又一次，他們對你殺了又殺。

若沒不留名保護，你已經死不知多少回了？

這次依舊。

不留名所在的江湖，是你永遠不曉得的。我們深愛的這個世界，究竟還有多少事物我們不曉得？后來在瀘州，不留名為保護你，不得不當著你的面殺了老毒怪。那次，你甚至罵不留名可惡。你以為那被斬了頭的老人是好人不留名是壞蛋。有時候，要毀滅罪惡，正義必須殘酷。這次一樣。不留名不允許五煞殺你，他必須在五煞殺你前，把他們全部殺了，而且無聲無息。

不留名先殺的是前面兩個女人，使用的是暗器：銀針。月光下，銀針看不見聽不見，也感覺不到。為了一擊即死，先前，不留名給銀針喂了毒。為了保護你，他獨行幾十年，早已學會不擇手段。對付壞蛋能講手段嗎？你不把壞蛋殺了，壞蛋就把你殺了。

必須快準狠處理掉兩個女人，不留名才能騰出手來對付三個男人。一，女人的死提醒他們，來了厲害對手，他們不敢輕視；二，他們的本事本來高出女人很多。不留名殺他們弄出了聲音。你聽到了仿佛野獸的叫喊。是的，他們就是三只野獸，分別是豺、狼和虎。

聽到野獸叫喊，你的身體抽搐一下，轉念一想：墳場有野獸是正常的。于是沒多在意，繼續(xù)自己的悲傷。

過三十年，你死在云南，裝進棺材，經瀘州，到新都，千辛萬苦，平平安安埋在父親身旁。死，是你回家的唯一方式。你回家了，從此在父親身旁不離開。

我，你五百年的孩子，前世死得早，沒做成詩人。這生，又生在瀘州長江邊，終于成了。你希望我像你一樣做詩人嗎？父親！

如何，我才能繼承你的遺志？現在沒皇帝了，我不會愛皇帝?，F在仍有人民，我保證做第二個你：愛人民至死不渝。我還保證愛祖國，死了都愛。

再有下輩子，我做蟋蟀，守在你的墳頭，夜夜唱歌給你聽。我也愛唱歌，你曉得嗎？

去世到現在近五百年，你何曾一分一秒死去？我身邊的青草和花朵見證，天上的月亮也見證：你活著，用漢字養(yǎng)育我腳下的土地。那些口口聲聲讓人喊萬歲的，都死絕了，你仍活著。你還將活，和時間一起，時間活多久你活多久，無人能殺死你，更無人能把你碎尸萬段，你是真正的活人。

死使你活得永恒。

埋你的場面壯觀，可以拿壯麗壯烈形容，方圓千里的人都來了。這天，鳥不叫風不吹地球忘了轉動，太陽發(fā)出藍光。太陽為什么釋放藍光？

你入土五年，不留名離開。就是說，五年，無論白天黑夜，不留名都待在你的墳場。五年，你死了，埋了，這消息，早傳遍大江南北。恨你父親和恨你的人，再不恨你了。他們都死了。愛你的人，永生永世愛你。

你死時七十二歲，不留名走時六十七歲。他比你小十歲。自二十七歲受祖父和父親之命保護你，他離家四十年。他想活到你的歲數。這樣，至少有五年自己生活。二十七歲前，他的生活不屬于自己。他練武之外，不是聽你彈琵琶，就是讀你的詩詞。

五年，不留名會活出一個名字來嗎？

每個好人都有自己的守護神。誰曉得誰的守護神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