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 勇
中國社會科學院圖書館
學人到圖書館讀書、借書,本尋常之事,但因圖書館而聞名學界者則是要有另番功夫;學者稱頌圖書館便利,亦尋常之事,但把圖書館稱為研究院,并非尋常人可為也。陳寅恪、郭沫若和沈從文三位在現代中國文化史和學術史上作出突出貢獻的大師,他們的學問之路都曾與圖書館有著密切的聯系。
作為家學淵源深厚的江西義寧陳氏后嗣,陳寅恪就是在家中豐富書籍的修習苦讀中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其表弟、同學俞大維說:“他幼年對于《說文》與高郵王氏父子訓詁之學,曾用過一番苦功?!妒洝凡坏蟛糠帜鼙痴b,而且必求正解?!标愐≡f:“無論你的愛憎好惡如何,《詩經》《尚書》是我們先民智慧的結晶,乃人人必讀之書?!吨芏Y》是一部記載法令、典章最完備的書,不論其真?zhèn)?,則不可不研讀。禮和法為穩(wěn)定社會的因素。禮法雖隨時俗而變更,至于禮的根本,則終不可廢?!抖Y記》是儒家雜湊之書,但適合儒家最精辟的理論。除了解釋《儀禮》及雜論部分以外,其他所謂通論者,如《大學》《中庸》《禮運》《經解》《樂記》等等,不但在中國,就遠在世界上,也是最精彩的作品,我們不但須看讀,且須要背誦?!墩撜Z》的重要性在論‘仁’,此書為儒門弟子所編纂,而非孔子親撰有系統的一部哲學論文?!边@不僅是諳熟古代經典之人切身實感的擇要點評,且完全可以作為后繼學子的讀書指南。
1903年,未滿13歲的陳寅恪初出國門求學,先后到歐洲各國,再渡洋到美,繼而再赴歐洲,到1925年學成歸國,前后達23年,為了求學長期離家,不辭奔波和勞頓。
陳寅恪每到歐美著名的大學,那里的圖書館都是他耗時最多的地方。無論在導師的輔導下,還是自己學習,他都會把圖書館作為最重要的課堂。這也是他能在預定時間內,完成所修課程的原因,他的留學生涯基本上是在圖書館中度過的。在柏林大學研究院時,因國內政局動蕩,官費中止,為堅持學習,陳寅恪每天早晨購買少量且廉價的面包,去圖書館度過一天,常常整日不能正式進餐,但他從不外出打工掙錢,生怕耽誤閱讀的寶貴時光。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里,他在圖書館孜孜以求地研讀歐洲及東方各種語言、文字,及各國社會、政治和歷史著作。
陳寅恪在德國
1925年,陳寅恪回國,經梁啟超推薦,出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當時,國學研究院有足夠的購書經費,鑒于陳寅恪學貫中西,熟悉眾多外國語言文字,所以凡采購外文書刊和佛學典籍,都須經他最后審定。可好景不常,圖書經費日漸困難,館藏出現斷檔,嚴重影響到學術研究,以致于陳寅恪發(fā)出“今日國中幾無論為何種專門研究,皆苦圖書館所藏之材料不足”的感嘆,這確是當時中國圖書館藏書的通病。在這種情況下,陳寅恪將目光轉向新發(fā)現的史料。早在留法期間,他就在巴黎圖書館查閱過伯希和自敦煌掠走的卷子?;貒?,又仔細閱讀了北平圖書館收藏的敦煌經卷,并撰寫《陳垣敦煌劫余錄序》,“論述敦煌學為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以及我們應如何成為預流,同時詳確論述北平圖書館所藏敦煌文書的價值?!边@使陳寅恪能站在學術研究的前沿,第一個提出“敦煌學”的學科術語。
抗戰(zhàn)伊始,政府和大學陸續(xù)遷入西南大后方。1942年,陳寅恪也由香港返回桂林。1943年,他以教育部部聘教授身份任教于國立廣西大學。期間,側重于隋唐制度和文化的研究,由于自己研讀批注過的大量藏書不幸丟失而當地文獻匱乏,為免學術研究走低,陳寅恪便利用圖書館中的普通藏書,爬梳鉤沉,破解疑難。當他在學校圖書館讀到日本《東方學報》中關于唐朝租用調制的論述,并參考了新、舊《唐書》及白居易《長慶集》后,完成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基本完成了《元白詩箋證稿》,書中往往能發(fā)人所未發(fā)之語,出石破天驚之論。
郭沫若1905年考入樂山縣高等小學,1907年升入嘉定府中學,1913年考入天津陸軍軍醫(yī)學校。后在大哥幫助下,赴日留學。1915年,到岡山第六高等學校醫(yī)科學習,1918年升入福岡九州帝國大學醫(yī)學部。他本學醫(yī),先“以嶄新的內容與形式,開一代詩風”的詩集《女神》,被譽為中國現代新詩的奠基人;后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歷史研究的新路徑;又以《甲骨文字研究》《卜辭通纂》的著述居我國甲骨文研究的“四堂”之一。這些成就的取得與他在圖書館的廣泛閱讀和刻苦鉆研密不可分。
留學日本10年,郭沫若一方面在學校系統學習現代科學知識;另一方面在圖書館閱讀了大量外國文學家和思想家的著作,并開始了新詩的創(chuàng)作。
除去上課時間,郭沫若總是步履匆匆來到幽靜的圖書館,手捧名家詩文默誦到萬家燈火時。1916年,他從岡山圖書館借到泰戈爾的幾本詩集,“是沒有韻腳的,而多是兩節(jié),或三節(jié)對仗的詩,那清新和平易徑直使我吃驚,使我一躍便年青了二十年!他的《新月集》《園丁集》《吉檀伽利》《愛人的贈品》,我都如饑似渴地讀了,在他的詩里面我感受著詩美以上的歡悅”。
郭沫若早年參加北伐,1927年參加南昌起義。大革命失敗后,因受國民黨通緝,被迫流亡日本,由此開啟了10年的中國古史和古文字考釋的學術歷程。
青年郭沫若
在日本,郭沫若政治上受到憲兵的監(jiān)視,經濟上十分拮據,但他并沒有因此消沉?!耙蚨业墓ぷ鞅阒饕貎A向到歷史唯物論這一部門來了。我主要是想運用辯證唯物論來研究中國思想的發(fā)展,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自然也就是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彼@研馬恩著作,著手翻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一書,并以其理論為指導來撰寫《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笆钢居髦袊鐣分接憽?,以便“認清楚過往的來程也正好決定未來的去向”。但“初由古代入手,即感舊有文獻之不足且難征信,非用力于卜辭及古金文之研究者不為功”,因為它們“每每是決定問題的關鍵”。于是就往東京上野圖書館查找,上野館藏書雖然豐富,但像甲骨、金文這樣專門的書籍卻很少。“于是我又想到了,一九一四年我初到日本,曾經有朋友引我到附近的一座專賣中國古書的書店里去過,書店的名字叫文求堂。我去向他(文求堂主)請教,他告訴我:‘要看這一類的書,小石川區(qū)的東洋文庫應有盡有,你只要有人介紹,便可以隨時去閱覽的?!艺罩闹甘具M行了。東洋文庫是日本財閥三輪系的私人圖書館,以白鳥庫吉博士為主帥的日本支那學者中的東京學派,是以這兒為大本營,在這兒有他的研究室。我所要研究的正是他們所藐視的范圍,因此,我在人事方面,除掉那位主任石田于之助之外,毫無個人的接觸;而在資料方面,更是河水不犯井水,在那文庫里面所搜藏著的豐富的甲骨文和金文,便全部歸我一個人獨攬了。我跑東洋文庫,頂勤快的就只有開始的一兩個月,就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我讀完了庫中所藏的一切甲骨文字和金文的著作,也讀完了王國維的《觀堂集林》。我對中國古代的認識算得到了一個比較可以自信的把握了?!苯涍^一番潛心鉆研,郭沫若相繼撰寫《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兩周金文大系》《金文叢考》《卜辭通纂》《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等重要的史學和古文字考釋著作,特別是《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開創(chuàng)了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研究中國古史的先聲。這一系列成就的取得,是郭沫若非常善于和充分利用圖書館(東洋文庫)中豐富的藏書,勤奮鉆研的結果。
少年沈從文投身行伍,1920年,已是警察所辦事員的沈從文,就在隔壁的“務實學堂”的圖書室讀書。“我在這個學校的圖書室中,曾翻閱過《史記》《漢書》和其他一些雜書,記得還有一套印刷得極講究的《大陸月報》……至今猶記得清清楚楚。”這一系列的閱讀,使沈從文眼界頓開。1921年,沈從文做了湘西靖國聯軍第一軍統領陳渠珍的秘書。陳渠珍在軍部備有一個收藏豐富的私人文物、圖書室,其中有: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還有一部《四部叢刊》。沈從文負責為陳渠珍收藏的圖書、古董分門別類編目,并將陳渠珍讀過書中的佳句抄下,以備查閱。“那些書籍既各得安置在一個固定地方,書籍外邊又必需作一識別,故二十四個書箱的表面,書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舊畫與古董登記時,我又得知這一幅畫的人名朝代同他當時的地位,或器物名稱同它的用處。由于應用,我同時就學會了許多知識。又由于習染,我成天翻來翻去,把那些舊書大部分也慢慢地看懂了。”他常常翻閱《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等書,與銅器上的銘文相比較,估出它們的名稱與價值,鑒賞水平日漸提高。為弄清一部自己不熟悉的古籍的作者及其生活的時代,他就反復研究《四庫提要》。這一段整理、登記書畫的經歷,是沈從文第一次真正深入地接觸文物古籍,為他后半生從事文物研究打下了初步的基礎,埋下了最早的種子。
1922年夏天,20歲的沈從文“為尋求理想,想讀點書”,只身來到北京。本想進大學讀書,可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他,在現實面前最終放棄了升學的打算,開始在京師圖書館的自學歷程。在饑寒交迫無望無助的情況下,他到圖書館摸索著看書,凡能看懂的,不論新舊都翻翻。他像海綿吸水一樣汲取著文學的滋養(yǎng),閱讀了《筆記大觀》《紅樓夢》《小說大觀》《玉梨魂》等大量古代的筆記、小說,還如饑似渴地閱讀了《改造》《向導》《新年青年》《新潮》《創(chuàng)造》《小說月報》等一系列新文化刊物。沈從文一邊拼命地在京師圖書館讀書, 一邊頑強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四處投稿。功夫不負有心人,1924年,《晨報副刊》終于刊登了他第一篇文章《一封未曾付郵的信》。此后,《平凡的故事》《遙夜》等又相繼刊發(fā)。
然而,全職的讀書、寫作,對于當時的沈從文來說,雖然極其需要,但未免是太奢侈,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四處奔波。幸而北京大學教授林宰平看了系列散文《遙夜(五)》,在了解了他的生存狀況后,找到梁啟超做介紹人,推薦沈從文到湘西老鄉(xiāng)熊希齡辦的香山慈幼院圖書館做圖書管理員。接著,熊希齡還送沈從文到北京大學圖書館,跟隨著名的圖書館學、目錄學家袁同禮學習編目和文獻學。三個多月的北大學習,是他接受的唯一一次圖書館學的專業(yè)培訓,不僅非常難得地受到了名家的指教,也接受了嚴格和正規(guī)的學術訓練,為他日后的文物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青年沈從文
但是,沈從文始終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才是他最鐘愛且愿為之奮斗終生的唯一事業(yè)。工作之余的時間精力,都用來不懈地寫作。這一年沈從文先后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達60余篇,其中包括小說《棉鞋》《福生》,散文《市集》《怯步者筆記》等。1926年,沈從文辭去了圖書館的工作,走上了專業(y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征程。1928年至1936年,他創(chuàng)作了200余篇文學作品和藝術批評、文學評論,著名代表作《邊城》《長河》就是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之后他開始在山東大學、武漢大學、北京大學任教。
沈從文與圖書館特別有緣。1931年,沈從文到青島大學任教,而立之年的他學習精力旺盛,常到大學圖書館看書;抗戰(zhàn)流亡途中被困武漢,武大校長因他在北大圖書館跟隨袁同禮進修的經歷,曾聘他做過圖書館員。
1949年后,沈從文到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從事文物的分類、標簽、講解、鑒定和研究工作。其助手是陳大章、李之檀和范曾,是輔助他研究發(fā)表的繪圖班子。沈從文更加潛心鉆研各種文物考古、藝術、建筑、工美、服飾方面的書籍。由于早年文物的登記、把賞,以及在圖書館工作和向袁同禮學習文獻學、圖書分類、編目的經歷,使沈從文在研究中國的文物考古時,顯得非常得心應手。到1962年,他寫出了《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明錦》《龍鳳藝術》《戰(zhàn)國漆器》等研究著作,成為了我國將文獻與文物兩者相結合進行歷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
沈從文在青年和中年的人生重要時段,數次在圖書館工作和學習。正是對知識的渴求和對書籍的熱愛,影響和改變了沈從文的人生道路,成就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物研究領域的建樹,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是從圖書館走出的文學巨匠和文物大家。